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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傥给他弄完水果就回院子里了,也不知在捣鼓甚么,总之近天黑也没再入屋。
下午的时候季清流本是打算睡个觉,反正现下也没甚么别的事能做。
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得院中隐有叮当响动,甚至好似还有些木锯丝丝拉拉的声响,难听的紧。
想了想,直接从床头柜抄了个柑子,二话不说冲门砸去了。
那门倒还让祝傥闭的紧实,也或者就是他现下气力不够,没砸的开,『嘣』的一声又反弹回了地面上,跳了几跳。
院中的动静倒是消停了,祝傥的音里头能听得出明显的无奈,「你才起来多久,下午还睡,不怕晚上睡不着?还是……巴不得晚上睡不着?」
季清流冷笑了一声,心说本座睡不睡你管着?!自顾自卷了被子再度入眠。
祝傥说归说,到底是停下了手中动作,这噪音果真也便立时消了。
季清流这一眼再睁开时,天色已完完全全的暗了下来,屋子里头漆黑一片,连灯都没亮一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入了这凡尘也不像是自己曾居过的宸清殿,莲花灯烛数百来千,夜夜如白昼,就没见得有歇过的时候。
可一入了凡尘,他却渐渐习惯了这无名的静,无边的暗。
哪怕这暗色,曾是他最讨厌的一种颜色。
只不过到底是每次都从这种茫然的黑夜里再睁开眼来时,有种无端的心慌。
总怕是还会下意识脱口而出一个念惯了的名字,「临渊」。
可这暗夜里再也不会响起曾经那般一个似埋怨却又宽容的嗓音,「帝君,又有甚么吩咐?」
那个时候朋友很多,奴仆也很多。
一旦落了单,连吃个饭都无人再可相陪之日,便多多少少有了些不适应。
後来又寻思着,反正成了鬼魂之躯,自己又不肯正式做了脏心烂肺的事入了幽冥那鬼族,自此一来不能习得甚么术法,渐渐身上鬼魂之气也弱,倒连熟食也不能沾了,却是省心。
後来……後来就会习惯了这种不习惯,偶尔吃个水果,也是为自己体力着想的,只不过人越来越懒罢了,慢慢就连个水果也懒得吃了……
一个人总是比较适合睡觉的。
一懵懵上个几百年,也是不错。睁了眼便去瞧窗外月明,或挑个日光慵懒的午后,隐了身随便依附在一处大槐树下,听听围桌手谈之人笑论城中诸事,闭口缄默不言的心算着又过多少甲子,听得仔细点儿,许不定还能捡着甚么笑料,这般归家时踏过青石砖街某一处,驻足看粉蝶绕青草,然后心笑:睡觉是不错,但总归还是错过了些好玩的事儿吧。
这般来想,多多少少便能消解点心中郁结。
得了枳楛和阿啾他们来找自己时多半却是不一样的,这般溜溜那边逛逛……小孩子嘛,总归是吵闹的很。
以往在天庭之上总归是怕小仙童的,嫌他们调皮的很,也听不进去甚么教导。好在自己一张冷脸足够具有震慑力,往往也不敢让他们来自己的宸清殿造次。
可到了这下界,却习惯了枳楛和阿啾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
真是奇怪啊。
脑子里悠悠转转的想着,刚起了身他就『啊呀』一声。
屋内虽黑,但窗外到底是有些月光隐亮,只不过这亮太过黯淡,映不出清楚的身形来,却大体能有个模糊的轮廓。
——应该是祝傥一动不动的坐在他床边。
祝傥本也是在发愣,一只手按在被角上,似乎得了这般接触也就好像离得他更近了些似的。
倒也不是不想摸着他,委实是幽季他太会睡觉,整个人都藏在被子里,被子能裹过脑后,簇了个花边儿似的,倒也能露出脸来呼气,脸就成了那花儿的花心。
其他部分全隐在被子下,而且里头还应该是折进去了被角,压得那真叫一个稳稳当当的不漏风。
也不是未曾想过给他掀了被子自己挤进去,又怕这起落之间害他着凉,毕竟他现下没甚么法术护身,於是又渐消了这念头,便这么干挺着,等他醒。
祝傥得了他那一声惊呼也回了神,一时间没转过弯儿来自己是这罪魁祸首,於是忙问,「怎么了?」
季清流闻言白了他一眼,又想起这暗夜里白他他也瞧不见,但也懒得开口,自顾自掀了被子打算下床。
祝傥却不算完,他是真想知道他的任何状态,怕是刚才做了噩梦?还是哪里不舒服?
遂果断扑过去按住了他,直接将他压回了床上,接着连珠炮一样就把心底下所有揣测和怀疑统统问了出来。
季清流听的头大,见他一副自己不给个准话就绝不会停口的架势也瘆的慌,於是忙应着,「你一睁眼看见床边坐了个黑影,你不会惊诧一下么?!没别的事了,我也没不舒服,你别问了!」
说着又去推他,「起来,你压着我我才不舒服!」
祝傥一愣,心说好不容易抱住了他,哪能这么轻易就放手,於是就势一滚,在床上调了个个儿,「那你压着我。」
我他妈压着你干吗!真燥!烦也要叫你烦死!
一扫眼又看见了自己手头还抓着的被子,季清流想都没想,将被子又一抻,尔后直接从祝傥面部压下——这要是能直接憋死你该多好!
眼前那微弱的月光亮也没有了,铺天盖地压下的就是那一床幽季很喜欢卷着睡的被子,祝傥自是不可能被这憋死,第一时间还忍不住深嗅了下——带着他的气息啊。
又随即想到,他拿被子想憋死自己,那他身上岂不是再没甚么覆着的了?这又是刚醒……别再冻着。
於是忙用了个术法,从他身下消失了。
季清流还愣了,刚觉自己手下狠压的那股力道没了,接着就觉得腰间一热,整个人被扯的一歪身子,祝傥顺势将被子夺过来了,一把侧搂着他躺好,将被子又覆了下来。
深夜寂寂里,能听得分明季清流那咬牙的『咯吱咯吱』声。
祝傥心满意足的揽着他,还不及开口,就听得他先暴躁:
「你究竟甚么意思?这么羞辱我好玩吗?」
「我羞辱你甚么了?入了陲城,是你三番五次的来勾引我……」收了神思,祝傥忍不住噫了一声,尔后又像是悔的不行,啼笑皆非道,「你说我做甚么要将你身份点明?如若你还是季清流……我还能多捞着强上你几次。倒是怪我自己一见着你便沉不住气了……幽季,我……」
还不及爆呵一句让他闭嘴,能不能不要再提他是幽季的事儿了!
就听得祝傥忽又叹了一声,这一声十分深沉的落在耳旁,让他更是不自在起来,可是刚微动身子想从他怀里挣脱,又听得身后这禽兽声色喑哑道,「你现在最好少有动作,我可不敢保我能不能忍得住。」
一句话说的季清流愣是睁大了眼,恨不得能活生生瞪死他。
瞧他老实了,祝傥这才轻声道,「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季清流不回话。
祝傥也不介意,「你有必要好好了解下我。」
季清流继续懒得回话,连眼也闭上了,打算还是继续睡觉才好。
「当然了,连橘子和柑子都分不清的人,我也不指望你能听得明白。」
「你甚么意思?!」这一句话算是惹毛了季清流,此时忍不住开了口反唇相讥,同时他也发现了——这祝傥还跟以前一样,简直一模一样!讨打如旧讨嫌如故!
祝傥心下一笑,不这样说能激的你开口么?
於是又唯恐不乱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成的仙么?」
「不想。」他拒绝的果断。
於是祝傥彻底大笑起来,「也是,我也怕我说出来了,入了您这帝君的耳朵里,听得您太嫉妒。」
「哈?」季清流这回再度睁开眼,借着月色细细的打量了他几分,似是没听清道,「你说甚么?我嫉妒?我会嫉妒你一介凡夫俗子?我呸!」
祝傥也微侧了头,喉头微动了几下,却没急的开口,只静默认真的看着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好似当年……
於是手臂不自觉又更收拢一分。
他真怕他再没了。
他是真的真的不敢再放手了。
他也是真心的……希望幽季能喜欢上他。
「我出身确实不怎么好,比不得你们这些天生仙骨的人,尤其是你,真身为烛龙之子……」
幽季哼了一声,心说你知道便好。
祝傥听得他哼倒也放了点心,心说他还听着呢。
於是又将思绪慢慢拉回那尚且为人之时,声色温吞道,「小的时候,记得原先是有爹娘的,不过那时过的困苦,记得下头好像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我是家中长子,长子吗,就须得为父母分忧,为弟弟妹妹做榜样……再後来家里为了省钱,把我卖出去做苦工了。」
「六七岁还是七八岁,记不得了,连亲生父母的模样自那次涅槃后也全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当时那人见我体格还可以,长得五官也算端正,没把我真送到甚么奇怪的地方做苦工,反倒是被个有钱人家的管事挑走去做仆人了。那家的小少爷穿的衣服料子很好,吃的东西也很好,还能读书。就挺羡慕的。」
「他人也蛮好,看我喜欢看书,就很大方的借我书看。夫子来给他上课的时候,他还会拉着我一起听着。」
「因此便识了些字。」
祝傥像是想到甚么好玩儿的事,忽然顿住,笑了一声,这才续道,「後来又大了些许,有些事可以出门跑腿办了,就经常借着出门替他们置办物什的由头,蹿到大街小巷去蹭书看。好在那时候我身强力壮,能一口气提回好多东西来,他们只当我是提的东西太多,路上耽搁了时间才回的晚,我再稍微快近门口时小跑几步,装出副满头大汗的模样,晚上还能多捞着几样小灶。」
季清流闻言忍不住啧了声,满脸的鄙夷,「出息。」
祝傥挑眉,「也是,帝君不知人间疾苦,橘子柑子都……」
「你少打岔,继续。」
「好好好,我继续说,」心下却在道,估计你连麦子和豆子也分不清楚,却不在口头上点明了,毕竟帝君吗……幽季他这人还脸皮薄,总得给他留面子,「你也知道,不……你大概是不会知道的,人间的街头巷末,经常流传些『不正经』的书。」
这次换做季清流眉头微微一挑——是,他曾经贵为帝君的时候,下凡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那地界,他看不入眼去。红尘滚滚的,一眼望去全是七态浊气,他心下唾弃的很。因此以往有些甚么是,多半也是在观尘镜前借此法器看几眼凡尘之事。不过他成为『季清流』厮混于人间界的这几百年,虽然出门的时候也甚少,一般出门还是直奔食物去的,但是他也爱书,也不是未曾在甚么街头巷末驻足过,故而对此事,多少还是知晓些的。
「不乏些桃红柳绿的春.宫.图,也有些六爻斑驳的小卦书。当时只觉前者自己是难领会,后者又太玄乎,统统不当真的。」
「可入眼了甚么字词,却多少有点印象。那时候人活着图个甚么念想呢,大抵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吧——也不是未曾寻思过认真读几部四书五经之类的,来年他日求取个好功名,便不用活的这么辛苦了。」
「後来你猜怎么着?」
季清流冷哼了一声,算作自己听见了,但是懒得去猜。
祝傥得了他回声便心下默吁了口气——还以为帝君大人早在听一半的时候就觉耳朵起茧子,懒得听他絮叨这等事了。
「後来我中了。」
「你家那个少爷呢?他没中?」
祝傥愣了下,没想到幽季会忽然开口问他这个,先是有不解,正想不明白他不过寥寥提了几句他先前那个少爷,这会儿早就没他那个小少爷的事了,怎么幽季还在这点上没顺下思路来。
又想着,莫非他很在意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