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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很诧异,飞机停泊之后驱车穿越的那沟萧瑟孤寒的水,在导游也算桃红初嫩的雏声里居然是勾连三千里秀美江南春风态度的秦淮河,居然是三秋寂寥心底也曾泛起的滋养过六朝金粉那玉树凝脂般的秦淮微波。
就像黄山之于安徽、千岛湖之于淳安,一方山水总需要凌空独步的地标式景观名片,浸润地理和人文的氤氲气息浓缩地域性风骨,负载那山那水那性灵的魂魄。尤其像出震向离的紫寰金陵,更需要秦淮河这么一道垒砌无尽铅华的山川锦绶,用画舫诗笺,用水榭歌台,用浆声灯影装饰委婉江宁的满目烟霞和奢华,体贴生命里层最动容的风月,来拥簇金粉帝居云空未必空的传奇。
这曲消歇在富庶江南最妩媚的河流,似乎提取了东胜神州那几折秀逸蚀骨的南戏,连缀南朝的浓醴笙歌、宋元的诗酒风流和明清的佳丽华灯,铺陈作排比整饬的骈句。本来平平仄仄的风雅,最容易涵养异乡人因距离生发的梦寐,却纠结了五代寸笺上那无限江山,剥落于深秋意外的早上。
我很内戚南京的色调。苏州随喜了红,北京装裱上黄,而南京却未能顺谐地摘取那块空灵蓝。让深圳抢走了蓝调也不打紧,可惜压抑还没有休止,或许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之后的灯影寂灭处,曾经的百媚千红注定要杂揉出那团肃穆的黑,定格为走失王朝的原色。
风尘仆仆的刘导有点外焦里嫩,未打骨朵的间关莺语虽说在妆剪杂花生树的故国琼枝,没想到竟钩沉了另类冷色调的文化道场,而这类景观在南京文化渊薮里又属于原生弥久的母题元素。
初谒南京,谁都会定势地选择雨花台、中山陵、大屠杀纪念馆、总统府等景观,或许这些景点已经融入南京的的血脉经络,擎起了十朝天子地的表征符号。其实我来之前虽没去斟酌计较旅程的线路,但潜意识里还是很认同这份菜单,因为她们基本上可算作南京的文化胎记。依照瞻仰的次第,虽然走马观花却也算得上心灵的一次零距离施洗。
雨花台是刑场,也是墓地。一段蘸满先驱者鲜血的青史,扭曲天际断鸿斜阳,牵扯遥远的逼视和仰望。黑色大屠杀纪念馆是屠场,也是醒世台。当安居乐业异化为人类难以企及的梦,仁慈矮化成獠牙下的珍馐,我们的灵魂实在需要重新淬炼操干戚以舞的刑天。内阋与外侮的猩红缠满阿炳胡间二泉映月那坎坷凄楚的旋律折射的虽说是民族那种无法幸免的苦难,但那份履历匪夷所思地这么集结在南京也难免意外,让南京随着跪下的心情变得更为灰白暗淡。
只有中山陵静穆中那份宁静,多少稀释了金陵肃杀之气。谭先生雍容笔墨牵手温馨祥暖的碑文,迥异司空见惯的之陵之墓式碑勒,实在感动得来民国彼时那份无间的凝聚力穿透一个世纪的风雨,依旧烟笼紫金山南麓的青山翠柏。相较之下,总统府“森”字寄予就显得小样逼仄,似乎有一种不长进的游戏式滑稽意味,在青史长河里插科打诨,无关青天红日无关钟山风雨。
也许承载了太多的沧桑和花自飘零的无奈,古都的诗文多了一种荣枯迅忽的无常情绪,从稼轩长短句、梦得诗和飘然太白诸高士的绝唱中拎得出金陵王气收官尾煞的那轮周而复始的宿命,似乎温润妩媚的秦淮河于秋的山寒水瘦况味里也躲不开那没完没了的劫波。“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前蜀花间骨秀韦庄的语境道尽了金陵的沧桑和落寞。
同样的帝都,北京宫阙拔地而起气宇轩昂,而南京平沙漠漠徒留历史云烟的顾叹;同样的地下景致,西安兵马伟烈雄奇,而南京坟茔孑立梦断香销。不管地上抑或地下,南京在历代吟咏的站桩上更多传递的是废都日渐黄昏的败谢气息,加上堕落在历史骨感河床里的秦淮胭脂,不动声色地剔除王朝叠翠的苍茫肱骨,使温柔富贵乡在风化之后只残存百千年来抹不掉的白骨情结。
想当年吴大帝奠基建邺雄姿英发,开驶了都金陵之旅。尔后司马睿在同室操戈的内耗和胡马践踏背景下,涉江南迁拉开了小朝廷百年浮华享乐的帷幕,让那道风情万种的河水承载原始合欢花招展于本能文化的前沿,可惜偏安一隅的小家碧玉形态或短暂的整顿逗留让南京缺失了气吞山河的霸气,逼迫建康在继续的绮丽和颓靡中浮沉。
东晋春云浮空的衣褶让金戈铁马撕成四条酒旗残片,如同青衣水袖不经意的一抖腕甩出慵懒香艳的宋齐梁陈。一百七十年间眼花缭乱的铁血漂杵,居然也忙里偷闲前赴后继地演绎那珠琲阑干的铅华。当士族风骨已经兑变成一种须仰视的生活标尺,寒门出来的攀比心态常常格外跃跃欲试。只是那份雅致的粗犷粘贴到波起波伏的极妍蹂躏,不幸让淮水东边的月色也沾满了往日的风尘。
南朝另一张名片是佛寺。佛寺和秦淮风月调紧了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南朝时间,然后色空就那么突兀而又和谐地揉入秦淮河段波澜不惊。或许肉体放纵的恐惧和心灵拯救需要精神的戒律来维持心理裂变的均衡。与秦淮河交映的南朝四百八十寺,虽然在杜氏楼台烟雨中渐行渐远,可是作为南京的另一项引以为豪的情愫,必然在时代野火烧不尽的反复中复活。那就是大报恩寺和七宝阿育王塔,以及十个亿谈笑间史上最牛的施主。
很理解南京那种重建的情感热度,毕竟是历经那么多朝代只因人为火把的焦土致使流窜情愫无所栖息的古都啊。然而蓝的深圳起跑线不外乎小渔村的阑珊夜火,历史固然可以夯厚一座城市的文化底力,然而前行的高瞻才是一座城市欣欣向荣的动力,创造与复制、守株与拓展的联想才是我对重修佛寺、重现河流之类大手笔的品鉴依据。此外,假使真正修复了圆明园大水法的断壁残垣,只怕那份时空凝固的悲壮美震撼力,也就得在蛇足的浪费中一一抹去。实在很疑惑,现代工业社会氛围中的新淮画舫能否回归散佚的慢板然后追问得来玉人何处在吹箫?
南京的玉珠串般别称里最美丽的首推金声玉应的“金陵”与金陵之雅致般配的王朝也惟有不一样的南唐。南唐三十八年似乎浮光在词的贵胄尊容和长短句的平仄中施施然惊鸿一瞥,那种高贵的感伤更因为四十年来家国破灭而荡气回肠。我们不用避讳后主政治上的庸钝,其实他在被动和意外的登基前南唐只剩下一副烂摊子并且奉赵宋为正朔,江南的杏花春雨本来滋润不出雄才大略的凌厉霸气,但即使不通政治的诟病也无损千古词帝华茂春松的尊荣,词文化的大盛实赖重光不朽的推手。
金陵如瓷胎烤焙,太脆太嫩太凄迷无助,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在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的时节,感慨诗一般梦一般艺术王朝休止的同时,对定都南京的帝祚几乎短命苟安的怪圈,我们不可抗拒地在臆测中扼腕。
都南京凡十代,接近五百年。断断续续的历史夹缝中,东吴、刘宋、萧梁各领风骚近60年,最贵庚的东晋百又四岁“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最短的太平天国以上帝的名义倒还暗合西方忌讳的数字,仅存活13年。昙花般的南齐二十三春中居然废立八世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史上朝名与帝姓重合者唯陈一家历三十二载,树斫花凋赋入商女隔江的歌谣。民国与南唐同庚,三十八年爱恨金陵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只有与金陵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大明朝繁衍生息了276年。但洪武至建文四年燕兵破应天,在南京的踮脚时间无乃区区半个世纪的生命长度。明成祖弃南京固然有其政治上盘根错节的原因,但也毋庸回避金陵与生俱来那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先天缺憾。
南国钟灵毓秀明丽婉转,地域性柔媚格调宜商宜居与纵横决荡铁马兵戎的磅礴气魄最不相宜,也就缺乏锻造傲视千古大帝业的凌锐地力和天罡雄风。冷兵器时代依仗强弓悍马收放迅疾,剽悍的生态才做得到气吞万里如虎,过于纤巧婀娜的国风和偏安的复杂心理实在容易滋长乱世偷生得过且过的安乐死心态。北方历代游牧民族饮马中原的如芒威胁或许只有以更烈马啸西风的方式才得以在对抗的煅造中永生。所以,秦淮河顶多是将军斜披的紫绶,终究成不了勇士在手的长缨。
清秋的薄寒已经催促初冬封闭灼灼其华的扉页。出土了,不想继续去探究太平天国,因为变革的勇气实在难以容忍后续举动的儿戏情节。本来虎踞龙蟠之地竟因荷尔蒙的问题而使一座古都的骄傲、哀怨和梦想,眠凝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也不知似乎能否再孵化并且繁衍一个春天。
血腥太近风华太远,而南京近得触目惊心远得杳如黄鹤。这样的处境让南京如同秋雨淅沥的气候晕染成哭泣的风格和伤感情调。后来不舍昼夜的水虽也见证过跨江大桥的雀跃和熊猫电子之类的标杆荣耀,可是不进则退的踯躅使得沉舟侧畔千帆过,这一湾秀水低酌浅唱的吟咏终究淹没在这一轮江之尾那浩瀚的潮声里了。
临水秦淮,岁岁河殇。也许几年之后执子之手重走金陵,会看见石头城长出江南的草并且在苏醒的绿与红时节搦管,速写秦淮惊艳的早妆。其实风景即情景,境由心造,如果有凤来仪再阑珊的秦淮也会凤翥龙翔。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