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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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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集市买好了一小竹缧箍岩盐,我爷爷径直就来到集市尾的铁匠铺。近来我爷爷老想自己锻一柄剑,那种吹发可断削铁如泥的剑。尽管我太公觉得身强力壮已经年满十八岁的儿子赶紧娶个老婆成家是正经,而不是打什么屁用没有的剑。

    铁匠铺在上通贵州四川下达广西的商旅官差必经的大官路边,不远处就是住客和马匹都络绎不绝的岩坳客栈,也许铺里铁器的钢火好,也许铺里师傅的手艺地道,本地人和路过的客人有需求都喜欢到这铺里来,因此铺子生意兴隆。旺铺的师傅老板都容易骄傲,我爷爷进了铺子师傅们爱理不理的。

    “可以给我铸个铁砧吗?”饶有兴致地四下看了好一会,我爷爷瞅准一个头发掉得一根不剩肚子很肥的年纪大点的师傅问。

    光头佬师傅显然受了刺激,他来店打铁几十年,还就只卖过铁器而没卖过铁砧。他辍下手中活计,表情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个口出昏言的壮实小伙子,反问:“你买了铁砧弄哪里去?”

    我爷爷不紧不慢说:“扛山里去呀。”“藤梨坳。”爷爷随即又补充说。

    藤梨坳是黔阳洪江会同三县镇交界之地,山高路陡,少说也有十几华里,不说没车辆骡马载得铁砧上去,那里地广人稀,也绝不是适合开铁匠铺的地方,光头师傅认定眼前小伙子假如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成心戏毛火来了,心下立即有了怒气,粗声粗气地说:“要铁砧啊,我们店里多的是,你随便拿个走得了。”

    我爷爷脑子转不过弯,心说铁砧再多也不是不要钱白送的理由呀,心下虽然疑惑,眼睛却就舍弃了师傅的光头,眼光在铺里的几个铁砧上转来转去,最后说:“我只能拿动那个最小的了。”

    光头师傅心里冷笑不已,心想小的也不下三百多斤,你有本事尽管扛你山上去,于是一脸坏笑地说:“随你喜欢了。”

    我爷爷忽地因为今天遇到这样一个慷慨和好说话的师傅而高兴起来,也喜笑颜开地说:“那还送我一把大锤!”

    光头师傅依然笑容可拘地说:“随你挑一把。”

    我爷爷把缧箍斜挎肩上背好,挑把大锤,放一个大砧旁,弯腰用了些力,就把一个小砧搬大砧上搁了,再一弯腰,小点的铁砧就上了他肩膀,我爷爷用铁锤木把子当撬棒把铁砧在肩上扛稳当了,笑笑地对光头师傅说了声:“谢了!”

    光头师傅也许因为惊骇忘记了反悔,也许因为见眼前这憨小伙子着实力气大得怕人,不敢反悔,眼望着我爷爷把他正有用场的铁砧扛走,而不敢吱声和言钱。

    我爷爷把铁砧和大锤扛回家后,并没有立即着手锻造他的宝剑。我爷爷想,首先得打一个风箱,一个又大又长、拉动起来柔和地呼哒呼哒作响、能把炉里炭火吹得白炽的风箱。可是我爷爷也没有立即打造他的风箱。“好事不在忙中急”锻造一柄绝世宝剑,完全不必急,也不能急。需要等待时机,也需要做许多准备。至于具体哪些准备,我爷爷暂时没想清楚。

    我爷爷的爸爸我的太公近来开始对他的这个性子温吞若有所思却显憨懵的满儿子说不清楚是担忧还是关心。车斗盘张媒婆和野猪坡蒋媒婆来家受了满儿子的冷遇和冲撞后,我太公恼恨之余开始怀疑十五年前那场高烧是不是给我爷爷脑子留下了什么后遗症。蒋媒婆见我爷爷对娶老婆一点不上心,不免失意,喝完茶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开玩笑地对我爷爷说:“毛佗,你真不想老婆呀?找个老婆好呢!晚上给你暖脚白天陪你讲话呢。”我爷爷正没好气,冲蒋媒婆说:“那样好你给你老公多找个!”这叫什么混账话?!把个蒋媒婆气得一身肥肉乱颤,我太公赶紧陪不是,才算把她送走。我太公性子急,见满儿子正经事如此不上心,说话还这么不上路,就有些急怒攻心,决计再不管混帐满儿子的婚事了,天天拉我爷爷去财主曹烨家的深山里伐木。“你不娶老婆就牛一样给我干活!”我太公在心里不无歹毒地说。

    虽然心里发狠说再不管混帐满儿子,我太公伐木回家夜饭饭桌上还是不断给我爷爷倒米酒。一碗浊酒下肚,我爷爷听着对门山里有夜鸟“过江过河”地乱叫,一些心思就杂乱而水泻山涧般不可抑制。我爷爷又记起自己锻剑计划,他忽而想早点把剑锻成。至于剑成之后又干点什么,让剑派上用场,我爷爷还没有就这问题想好。其实根本没有去设想。

    今早宜彬来看我爷爷。笑问:“你把蒋媒婆气跑了?”我爷爷说:“我讨厌媒婆。”过一会又说:“我讨厌说假话的人。”宜彬就点点头,说:“你不想女人吗?为什么不讨老婆?”我爷爷说:“娶老婆有什么好呢?女人动不动爱管着你。你不听,她就哭。”我爷爷没有把要打一柄剑的想法告诉宜彬。男人不应该随意把设想或计划当既成事实同别人说。宜彬又点点头,说:“女人确实很麻烦。大丈夫不会儿女情长的。”后一句我爷爷似懂非懂,但我爷爷觉得大致懂了,这话说得很对,很有学问和水平。我爷爷有些可惜自己没有记住,不能在需要的时候复述引用。

    宜彬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他替人写状纸能把官司打赢。他过年给人写的对子也笔走龙蛇墨色光鲜。我爷爷于是很佩服宜彬,尊重宜彬。我爷爷尊重所有有学问有知识有技术的人。村里人说宜彬不是在跑生意,而是在罗翁给土匪当师爷,大多侧目宜彬,腹诽宜彬。我爷爷不管这些。只要宜彬不欺男霸女,冲他有这么好的学问,我爷爷就尊重他。宜彬也尊重我爷爷,常对我爷爷说:“你这人实在,敢作敢当,有男子汉气慨,我喜欢。”宜彬每次从外边回来后,总第一个来看我爷爷。宜彬昨夜才从外面回来,今天一早就来看了我爷爷,冲这点我爷爷也不会去质疑宜彬的为人。

    宜彬问:“听说耗子头些天回来了?”“回来了。还带了个贵州女人回来。”我爷爷眼前浮现出那贵州女人的宽脸和高颧骨。宜彬说:“中央军吃了败仗,那家伙趁机当了逃兵溜回来的。”我爷爷记起去年耗子同宜彬有过过节。耗子舅舅家被土匪抢了,有消息说是宜彬给土匪牵的线。耗子为此去找宜彬,宜彬当然不承认,耗子要动武。当时我爷爷在场,我爷爷抓住了要开打的耗子问可有实据?耗子说大家都这样说!我爷爷说那就不能作数,大家都说你杀了人,你就去填命?!耗子想挣扎反抗,可是一动也不能动。最后耗子放弃了挣扎。耗子知道我爷爷同宜彬铁,我爷爷在,他就杀不了宜彬。耗子离开的时候,回头恨恨地望宜彬一眼,红着眼睛说:“总有一日我会宰了你这杂种!你等着!”宜彬脸就红一阵白一阵。后来不久耗子被抓了壮丁。不料一年后的现在那家伙就回来了。宜彬提起耗子,显然是心存担心,我爷爷就说:“他也许忘记从前的事了。假如他还怪你,我不会由着他胡来的。”宜彬笑笑,笑得显然有些僵,说:“你最公道仗义了。”

    我爷爷觉得宜彬是他很重要的朋友。我爷爷不能由着耗子听信传言把宜彬给杀了。只有宜彬能给我爷爷讲七侠五义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英雄们太值得佩服了。我爷爷那晚喝醉了,醉梦里他锻成了他的宝剑,果真吹发可断削铁如泥。

    我家老屋场地名叫松树岭。一脉长满蓊郁青松的山岭惊龙似地从群山里窜出来,把一片层叠而上的梯田分成了两垄。伏在田垄犹疑张望的龙头,被我太公的父亲栽上了板栗、核桃和楠竹。弯曲的龙颈山窝,就是我家屋场。场院有一个小坪,坪边栽一棵枝干错综复杂树冠巨大的桃树。桃树看得出很老了,老得不能行动,只能回忆往事,老桃的陈年心思艳丽而旖旎,挂在枝头,就是满树的花。花色红艳,把个庭院开出一片云霞。

    我爷爷的妈妈我的太婆唠叨中堂里的铁砧碍事。我爷爷默不作声把铁砧搬桃树下来。

    我太公家境不富裕,只有几亩可提供一家人口粮的水田,和不多的几块青山。照料好自家的田山后,我太公和他的儿子们还给别人做工。因为力气大,我太公不喜欢给人做田,只喜欢给人伐木扛木。伐木扛木虽花力气,但来钱可靠,也直截,不像做田,要等到秋收了才可见分晓,还保不准是不是亏欠。现今阳春时节,帮人种田的要赶季节在田间忙,我太公一家的男劳力却按部就班一如既往不闲不忙。我爷爷于是在桃花满树的时候能够有时间把他的铁砧搬到桃花树下来。而且心情能那样闲适愉快。我爷爷学着光头铁匠师傅的样子,把大锤抡到身后,在铁砧上重而慢地敲两下,又弓身轻起轻落快敲四下。

    “样子蛮像铁匠的,可你打的是什么呀?”蓦地有个声音在取笑。

    我爷爷猛抬头,见一个陌生女子从爬满青木香碧绿藤叶的竹篱边走过来,离我爷爷不到三步的距离。那女子正往我爷爷望,我爷爷一抬头,便与那女子视线撞个正着。那女子眼光柔和而澄澈,那瞳仁如波光潋滟的溪流里的深潭,那潭有奇怪的磁力,我爷爷像失了魂的傻子,懵懵懂懂地就坠进了那潭,潭深不可测,我爷爷坠啊坠,失控在一种奇怪的温软的愉悦之中。

    女子主动同我爷爷开玩笑,无非出于礼貌打个招呼的意思。不料对视之下见到的是一张傻子的脸孔。为了消除尴尬,女子又对我爷爷浅笑了一下。不料那傻子毫无反应,还是那样表情痴木,女子不免有了些尴尬和害怕,快步走了过去。边走又边奇怪,那小伙子眉眼好看,清朗有神,不像个傻子呀,想着不禁再回头望了我爷爷一眼。不料我爷爷还一脸呆傻地任由目光被女子牵了走,正扭头望女子。女子吓了一跳,赶紧走了。

    我爷爷老半天没从呆傻状态里灵醒过来。起初是不小心跌入了那女子眼眸。后来是惊异于女子白皙的瓜子脸上的眉眼鼻子嘴巴那样好看!再后来惊叹女子的身材那样娉婷婀娜,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胸隆腰细臀圆,而且走路姿态好看,简直移步生莲!我爷爷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女子走远后,我爷爷还记起女子的声音也那样好听,清亮圆润柔和而甜美!这是哪里来的女人呀?终于记起听说过隔壁的太平乡烟子垸的周细毛前几天把一个贵州女人寄养在耗子家。周细毛同耗子历来玩得来,又一起抓的壮丁,一起当的逃兵,这回一起从贵州各带一个女人回来。周细毛不安心农活,回家不久又要外出,就把女人寄养到耗子家来。同乡亲在一起,女人也许安心点。我太婆昨天有匹家织土布染好色又晾干了,要做几套衣服,听耗子女人说周细毛女人衣服裁得好,就去耗子家央了那女人来帮忙。“想不到猥猥琐琐的周细毛弄来个那样好看那样手巧的女人!”我爷爷记昨天夜饭时他妈妈这样感慨地说过。那么,刚才走过去的女人是周细毛的女人了?

    我爷爷灵醒过来后又记起那女人刚才好像从中堂进了我太婆的房间。我爷爷还想看那女人,于是假装大锤的木把松了,找我太婆要块碎布。进屋果然一眼看到那个螓首修颈坐姿好看的女人。我爷爷立即莫名地紧张起来,再不敢细看那人,就从他母亲手里接过一块布头,慌慌地逃出来。我爷爷跨出门槛的时候,一直低头帮我太婆缝衣的那女子好奇地望了我爷爷后背一眼,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傻子?神情怎么那样怪异!

    那晚我爷爷在他所住的厢房的床上辗转反侧,久不能寐。我爷爷眼前全是那女子的眼神身影。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女人!我爷爷忽然觉得有个女人做老婆是件令人神往的事。

    后半夜我爷爷终于睡着了。睡着之前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做好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起床时我爷爷恢复了他惯常的慢条斯理镇静从容。他洗了脸就出门绕过竹篱,翻过一道山梁又拐过一个山湾,去耗子家。因为早,山峦间的白白的烟霭雾气还没散去,这里一团那里一堆在升腾飘移。青葱的芭茅在路边优雅地斜欹着。满山是欢喜的鸟鸣。

    凑巧在耗子家门前菜地边遇到了昨天见过的漂亮女人。我爷爷对她笑笑,说:“早!好嫩的菜苔啊。”女子见我爷爷同昨天换了个人似的,那样英武俊朗得体大方,完全不痴不傻了,倒让她有些害羞,低声应付了一声。

    我爷爷来到耗子屋前场坪的时候,恰巧耗子走出屋来。寒暄后我爷爷把耗子拉到场坪一角,两人在柴垛上坐了。

    “刚才菜园里看到一个面生女人,是谁呀?”

    “烟子垸周细毛的女人。”

    “周细毛游手好闲,出去了就不知要哪年哪月才得回来。”

    “是啊,我也这么说哩。”

    “你就这样无止境地替他养着?”

    “那还能怎样啊?让你去养?”耗子嘿嘿笑了几声。

    “那就给我去养吧!”

    耗子又笑了,说:“你傻啊!她可比你大四五岁,而且有过两个男人了,你黄花崽呢!”

    “我愿意!”

    “你爹娘不会愿意。”

    “是我养她又不是要我爹娘养。”

    “你真看上她了?”

    “看上了。”

    耗子大笑起来,说:“都说你小子傻,不晓得要女人。原来你是不要丑的!你比谁都会挑女人!”

    我爷爷被耗子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回到正题:“我什么时候带她走?”

    耗子还收不住笑,说:“什么时候也不行!”

    “为什么?”

    “周细毛回来会同我拼命的!”

    “让周细毛找我。你说是我抢走的。”

    “你说得简单!到时候用这些屁话能够打发他?他会动刀子玩命的!”

    “你刚才同我说半天,却压根不愿意,你是耍我咯?”

    “咦嘿!是我同你讲还是你同我讲,搞清楚!”

    “弄得我火来了,一把火烧了你的屋!”我爷爷说着站了起来。

    耗子也站起来。脑子在飞快地转着。耗子对我爷爷不是很了解,不知道这傻小子到底什么心性。耗子被抓壮丁离开家乡又快一年了,不知我爷爷现在到底干些什么?开口就要杀人放火,莫不他也入了罗翁山土匪的伙?他可是同宜彬走得近。

    耗子看出我爷爷是真动了气,有些胆怯,说:“周细毛要是没死在外面,回来要人,你可要来当他面说清楚。”

    “当然。”

    “我养了这些日子,还给她添了衣服,怎么说?”

    “你要怎么说?”

    耗子看了我爷爷一眼,发现这浑小子没有撒泼发横的意思,犹豫一下,说:“起码五石谷。”

    我爷爷想了想,说:“五石就五石。”

    我爷爷回家同他娘说要担五石稻谷给耗子,娶回那漂亮贵州女人,正纳鞋底的我太婆吃惊得用锥子扎了自己的手。疼痛让我太婆愤怒地大囔起来:“你个报应崽!世上女人死绝了?!她年纪比你大,有过几个的男人,现在男人也活昂昂,你怎么就要找她!”我爷爷木木讷讷,欲言又止,却是一脸的不听劝导。我太婆把流血的手指含口里吮了会,恶狠狠地说:“你趁早收起你的糊涂打算,小心让你爹知道打断你骨头!”

    我太公已经吃了早饭,边喝茶边等我爷爷吃了饭去同他上山伐木。好像听得我爷爷回家了,又听见我太婆大声囔了句什么,半天还不见我爷爷来吃饭,我太公不耐烦地喊:“还不快吃饭上山做事干什么?”我太婆直努嘴让我爷爷去茶堂吃饭去。不料我爷爷只是不走,坚持要担五石稻谷去耗子家。

    我太公知道我爷爷的糊涂心思后,果然勃然大怒,用他扛木的撬杠追打我爷爷,我爷爷年轻,身子灵活,父子俩在屋前场坪跑了三圈,我太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差一点点就能打着我爷爷,可就是打不着。我太婆站房里椅子上透过窗子看,看出我太公是真动气玩命了,就既担心累坏气坏她老公,又担心伤着她儿子,着急地在房里喊:“要死的,你还不砍树去!”一句话果然提醒了也被追急了的我爷爷,他不再在屋场绕圈子,一溜烟跑过篱笆,跑远了。我太公扔下撬杠,骂:“这孽畜!”然后披上坎肩,出门上山。

    一会我爷爷就回来了,进茶堂屋端海碗泡了汤呼哧呼哧扒饭。我太婆说:“以为你上山砍树去了。”我爷爷气呼呼地说:“我饭都不要吃呀?莫怕是想饿死我!”我太婆笑了:“你爹骂你畜牲硬是没错。你是猫头鹰,长大了还吃娘!”

    伐木回来晚饭的时候,我爷爷旧话重提,要担谷子去耗子家。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的我太公又气又急,胡子直打颤,说:“我没得话同你讲了,你再说这样丢人现眼蠢得拉牛屎的话,你就不是我崽,你莫归我这屋!”我爷爷闷闷地说:“不归屋我也要五担谷。”我太公猛地把酒壶顿在桌上,高声说:“屋都不准归,你还想担谷!”我爷爷说:“我砍了那么多木,我也种了田,我不该得五石谷子呀!”我太公说:“你不是拿去做蠢事,十石谷子我也不得吝惜。你这事没得商量,除非我死了。”

    父子俩都不做声了。我爷爷知道同他父亲的谈判算是彻底谈崩。生气再不喝我太公倒在他碗里的酒。

    第二天一大早,我爷爷清理了几套衣服,要出门去。慌得我太婆说:“崽呀,你这是上哪去里?”我爷爷不出声,只顾往外走。我太公说:“日头黄黄的,你往哪窜死去?”我爷爷说:“我不归你屋,我爱去哪里去哪里。”气得我太公又寻撬杠要打。我太婆急忙拉住,在我太公耳边低声而严厉地说:“这样了,你还打?!”我太公有些怕他老婆,站着不动了。我爷爷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任我太婆站屋场边呼唤。

    我爷爷背着个装了他几套衣服的包袱来到岩坳,去了他外祖父家。我爷爷外祖父就是岩坳客栈的老板。他家还开着个水磨榨油房,所以家境很是富裕。我爷爷小时候给他外祖父家看过牛。我爷爷外祖母一见我爷爷就高兴地“毛毛”“毛毛”地叫,全然不记得当年放牛娃已经长大。我爷爷敷衍地同他外祖母笑,却径直去柜台找他外祖父。我爷爷要同外祖父借十个大洋。“我爹说了,收到这笔扛木的工钱他就来还你。”他外祖父正想着其他什么事,让视线越过老花镜上面的边框目光空洞地看着我爷爷,居然听明白了我爷爷的话,若有所思慢条斯理地从柜台的小铁皮箱子里拿出了十个银元。“找你外婆给你拿饭吃。”岩坳客栈老板说。等我爷爷走出好几步了,又喊住我爷爷,写了张借据,让我爷爷按了指印。

    我爷爷回到藤梨坳耗子家还在吃早饭。耗子好酒,清早也喝,见我爷爷来了,命老婆添酒杯碗筷。我爷爷推辞,目光炯炯地盯着耗子,把五块银元排在耗子面前餐桌上。“什么呢?”耗子问。“五石谷子。”我爷爷说。耗子一下明白了银元是什么意思,心下有些不快,想了想,说:“你这是头几个月的谷子行价了。”“现在行市多少?”“五石起码八块了。”我爷爷心说幸好多借了几块,又摸出三块银元。耗子有些沮丧,到底把高颧宽脸的老婆叫到一边去嘀咕了几句,那老婆就进屋里鼓捣一阵,提一个蓝地白碎花的土布包袱出来,放在一边的一张太师椅上。

    那漂亮贵州女人不知就里,一直吃着饭。我爷爷等她吃好饭,走过去,对漂亮女人说:“我们走吧!”女人联想到刚才桌上的银元,忽然明白了,气得柳眉倒坚,指着耗子咬牙切齿地说:“耗子你做这样的亏心事,要不得好死!”耗子急了,说:“怎么怪我了呢?”又指着我爷爷说:“你问他呀!”

    我爷爷知道绝无可能好言好语把女人带走,一言不发,弯腰把女人扛到肩上,顺手拿上耗子老婆清好的包袱,用脚开了门,径直出了耗子的屋。

    女人一被我爷爷扛上肩膀,就激烈挣扎抓打,无奈她被我爷爷扛成一个褡裢模样,腹部在我爷爷肩上,头脚冲下。她面对的恰好是我爷爷肌肉厚实的后背,她的无力的抓打,我爷爷全当搔痒。我爷爷这样把女人扛出大约两里地,女人才不再抓打挣扎。我爷爷扛着她就觉得省力多了,不由加快了脚步。又走出里来路,我粗心的爷爷终于隐约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我爷爷放慢脚步,听出女人确实在哭泣了。女人的哭泣让我爷爷彻底停下了脚步。我爷爷发现为了对抗女人的挣扎他右手紧紧地抱着女人的两腿,左手紧紧按在女人屁股上。左手感触到的奇妙的浑圆温软、从未闻过的女人的体香以及女人的哭泣让我爷爷心慌意乱,我爷爷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女人,他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终于我爷爷把女人放下来,他看到的是一张彻底被泪水打湿的脸,那脸即或在哭也那样好看,更兼梨花带雨,平添无限楚楚可怜。我爷爷心里觉得宁可自己死也不想让女人哭泣。我爷爷本能地抬手要给女人擦泪,女人凶狠地一抬手格开了我爷爷的手臂。我爷爷嗫嚅着说:“你莫哭好不好?”过好久,想好了言词似地说:“你哭什么呀,周细毛有什么好!他赌钱打牌游手好闲不说,还喝醉了酒就打女人。他有过两个老婆,一个被他打跛了腿娘屋接了回去,一个被他卖给别人抵了赌帐。”女人只是哭,不说话,我爷爷更加心慌意乱,又说:“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你。知道你是周细毛带来的女人,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把你抢过来,你这样好一个女人,怎么能让周细毛糟蹋!”女人继续哭了一会,不哭了,用袖子擦了下眼睛,什么也不说,拔腿就望回走。我爷爷一把拽住女人的胳膊,说:“你哪里去?”女人不说话,甩开我爷爷的手,径直走。我爷爷跑过去,再次抓住女人胳膊,说:“你真的不能回耗子那里去!”女人又要甩开我爷爷的手,却甩不开,女人声音严厉地说:“我不要你管!”大约觉得不同我爷爷说清楚就无法摆脱他的钳制,换了一种相对平静却无限冷漠的语气,说:“我不回耗子那里去了,更不会等周细毛了,我想家乡了,你放我回贵州好吗?——你放手呀!”我爷爷就放了手,看着女人往回走了。我爷爷脑子一片空白,痴痴地望着女人的背影。那背影好袅娜动人啊!

    女人走不出十步,我爷爷又冲了过去,抓住了女人,几乎哀求地说:“你别走好吗?做我的老婆吧!我要你啊!”说着猛地把女人抱住。我爷爷用劲好大,女人有了要被箍窒息的感觉。女人温软的身体给了我爷爷强烈的刺激,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这女人,他喜欢这女人,这样好的女人走了,他就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没了意义,不如死了算了。我爷爷甚至有了想哭的感觉,他好想女人也喜欢他,肯同他在一起。女人这次没有踢打我爷爷,只是呻吟似地说:“我不要在你们湖南了,我想回家。”我爷爷听女人一心只要回贵州去,心里急了,就狠起来,不想由着女人愿意不愿意了,只想快点把女人变成自己的,好不让她走。可是我爷爷不知道如何对女人下手。他把雨点般的吻按在女人头发额头眼睛鼻子脸颊上,女人挣扎躲避着。我爷爷看出女人是不想让嘴被他亲到,忽然福至心灵,知道最应该干的是什么了。当我爷爷强行把嘴唇按在女人嘴上时,女人身子一下僵硬了。女人的嘴唇好柔软,那柔软让我爷爷觉得太不可思议,他像行将饿毙的熊攫取到一块救命的蜂蜜那样贪婪地吸吮和探索。最后他呼吸困难起来,不得不把头后仰,这时他看到女人也呼吸困难双眼闭合嘴唇微张,我爷爷仿佛中弹的狗熊一样大嚎一声,猛弯腰又把女人扛了上肩膀,一路狂奔起来。我爷爷的肩膀磕痛了女人的肚子,女人又开始捶打我爷爷的后腰背,可是我爷爷全然处在癫狂状态,完全不能想到和顾及会把女人肚子磕痛。

    我爷爷这一跑足足跑出三华里。最后我爷爷绊了一跤,把女人抛在了路坎上的草地上。女人惊吓地朝我爷爷望。我爷爷却并不惊吓,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开心地笑。女人于是知道我爷爷并未绊到,是故意把她抛在草地上。女人有些气愤,骂:“要死的,把我肚子磕痛死了。”我爷爷还是笑,坐到女人旁边,说:“喜欢这里吗?”女人这才发现他们坐在一片花海里,路坎下是满山坡的高大紫杜鹃,路坎上是满山头的矮小一些红杜鹃!女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满山满坡的杜鹃,而且两种花色配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地截然分开。每朵花其实就是一个树枝在笑,于是满山满谷都溢满了喜色。“喜欢吧?”我爷爷再次得意地问女人。女人料不到这傻子是扛她来看花的,这傻子此刻无心无肺的笑容也同一朵杜鹃一样可爱,女人心里就有了莫名的感动,一个会刻意带你来看花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坏人吧?女人想。面色不自觉就和悦下来,说:“不喜欢!你扛我来就是让我来看花的?”我爷爷看出女人说不喜欢是故意的,就把笑容变得更没心没肺,说:“不啊!我是要你来给我做老婆婆的!”女人说:“我不当你老婆!”

    我爷爷看着女人漂亮的眉眼和说话的姿态,又开始两眼发直一脸呆傻。他记起了刚才吮过的蜜糖,不再说话,一猴身子朝女人扑了过去。

    吮着蜜我爷爷的傻劲又上了来,他急切地用粗大的手探索了女人的身子,动作那样粗野容不得女人作出任何有效的反抗。女人着急而绝望地发现,她的每一次挣扎,都被傻子利用了,最后她被傻子脱得一丝不挂。女人忽地嘤嘤地哭起来,不再动弹。女人的美丽让我爷爷血脉贲张,意识变窄,女人的哭声此刻也不能让他良心发现,他野兽似地啃咬着女人。最后我爷爷脸红耳赤着急起来,他觉得自己想彻底地把女人变成他的,却不得其法。女人发现了我爷爷的困窘,先是惊奇,后来就庆幸起来,趁我爷爷困惑的当口,把他推开,坐直身子,说:“好了!我已经是你老婆了。你带我回家去吧。”我爷爷傻劲还没过去,惊诧地说:“回家?我想把家就安在这里呀!”女人吃惊地望着我爷爷,说:“我们不要房子?不要吃饭?你要我们当野人呀?”

    我爷爷彻底醒了过来,迅速穿好衣服,又帮女人也穿上,然后拉女人钻进路坎上的红色杜鹃花林,奔跑起来。女人不知这傻子要干什么,机械地被拉了跑。最后我爷爷扒开一个草丛,女人看到了一捆被褥几把刀子一个鼎罐一口铁锅两个瓷碗和一块猪肉一小口袋粮食。女人不明白,望着满脸得意的我爷爷,说:“你果真要我跟你当野人?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我爷爷沮丧地坐在地上,说:“我要娶你当老婆,被我爹赶出来了啊!”女人惊得呆了,站了半晌,猛地坐到我爷爷身边,抱住我爷爷,说:“你真是个傻子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爷爷最后把他的窝棚建在路坎下紫花杜鹃林里的一棵青岗栎树下。那里临近山涧,我爷爷用两根楠竹把涧水引到了窝棚边。我爷爷心灵手巧,把窝棚搭建得远看有型有款,进去则整洁方便,有雅致的竹床,有小巧的火塘。在我爷爷最后架引涧水的时候,女人也开始在山涧边忙碌。她采来一些嫩绿的野油麻苦刺芽和火红的杜鹃花。我爷爷看了一眼野油麻,说:“野油麻也能吃?我们这都只用来喂猪。”女人白了我爷爷一眼,没有出声。

    女人很擅长烹调,她做的火锅不但让我爷爷知道了野油麻也很好吃,甚至让我爷爷觉得吃过的所有筵席都没有女人的手艺好。

    饭后不久我爷爷说松明油烟重,早早就把灯熄了。两人就着火塘的火光说话。女人聪明而幽默,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喜欢开我爷爷玩笑。我爷爷显然心怀鬼胎心不在焉,老被取笑得只有嘿嘿傻笑的份。说笑一会,我爷爷终于露出本来面目,急不可待地把女人抱上了床。女人不再反抗,但我爷爷还是遇到了他的老难题,再次急得脸红耳赤。在女人帮助下取得成功之后,我爷爷一度骄傲地想:“我原本也知道的,就是有些不敢确定有点害怕。”骄傲只是瞬间的事情,我爷爷很快就被惊奇追赶着奔驰,他又惊喜地追赶着幸福和美妙。

    我爷爷看出我奶奶也很舒服很喜欢的样子,就傻劲上来,贪得无厌地老要。我爷爷第四次想要的时候,我奶奶不作声,在我爷爷后背拍了一下,我爷爷吓得翻身下来,老实躺我奶奶身旁不动了。窝棚里很黑,四周静悄悄地,听得到涧水和竹笕水流淌的声音。我爷爷觉得空气里有股好闻的清香,不知来自满山的杜鹃花还是来自我奶奶的身体。

    “为什么不让我走?是心痛你五石谷子吗?”我奶奶一动不动仰躺着,静静地想着什么心事,突然语气轻柔地问。

    我爷爷从我奶奶的口气里听出,我奶奶又在取笑他,我爷爷知道自己需要作出回答的只是前半问。我爷爷觉得与这样美好的女人躺一起,好幸福,心由是变得宁静安祥,悠悠地说:“我本来还不想要女人的,我要锻一柄世上最好的剑。因为我觉得我武术已经练得不错了,我最需要的是一柄好剑。我还不知道怎样打造我的宝剑。我娘老嫌铁砧放中堂里碍事,我只好把它放到桃花树下去。这时我就看到了你。看到你以后我晚上睡不着觉了,我只好打算还是先娶老婆算了,也免得大家背后老说我有毛病,不懂得想女人。”

    “——你会武术?怪不得耗子不敢得罪你。”

    “他们其实不知道我会武术,我偷偷练的。他们知道我力气大,就怕我。”

    “你们这里练武的多吗?”

    “这里没人练武。我家请过两个东安的篾匠打晒垫和凉席。有天那徒弟同我说,师傅喝醉酒又骂他,还用竹条打他。他说着气愤起来,一掌把一个楠竹兜子拍烂了。他同我一样大,当时十四岁。我就知道他有功夫,他却不肯承认。可能是他师傅不准他显露身手。我有次见他蹲篾刀凳上,趁他不注意从后面将他扳倒,哪知道他双手一撑地,飞快地站住了,顺势就踢了我一脚,我仰天一跤,后脑磕篾刀柄上,跌一大疱。我就说,要同我娘说,然后告诉你师傅,除非你教我练武功。小篾匠怕了,说好吧,谁叫我们讲得来,不过你得偷偷练。于是我就有了师傅。师傅先让我用手插稻谷,教我翻跟头,后来又教我轻功,我现在能从二楼轻轻一跳就下来,冲几步一飙又上楼去,没人推得倒我,推倒了我一筋斗就又站起来,我也能一掌拍烂楠竹兜。我师傅脾气很好的,除了他师傅喝醉了打他的时候,他从来不生气。一天到晚唱歌,我娘嫌他唱歌听不懂,不好听,说他唱歌像羊叫,他也不生气,认真地说,不是羊叫呢,羊叫是咩咩咩,把我娘给说笑了。”

    “你练武功干什么,你喜欢同人打架吗?”

    “我不同人打架,我要帮助受恶人欺负的人。好比七侠五义里的侠客那样。所以我要打一柄好剑。”

    我奶奶听着又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我爷爷发现我奶奶有时候喜欢闷着想心事,想什么别人猜都猜不到。

    “我娘听耗子老婆说,你在贵州有老公,他怎么样,是好人吗?”我爷爷惴惴不安地试探着问。

    今天晚饭后我奶奶脾气一直很好,我爷爷问她这烦心事她也没不高兴,翻一个身抱住我爷爷,说别人故事一样柔声说:“不好。本来家里还有些钱的,在集镇上开了间杂货铺,有些生意。可是他好赌博,也爱喝酒,后来还吃上了鸦片烟,看着就要把家当吃空了,人也吃得像个痨病壳壳。我不怕穷,最怕男人没个男人样。跟着他心里没一点想图了。恰好周细毛哄我说你们这里是个很平阳的大地方,如何如何好,我就跟了来。当时只想着要从那里逃出来。”

    这回轮到我爷爷想心事了,想一会,问:“那你喜不喜欢这里呀?你不会老想回贵州去吧?”

    “不会老想回去了。”我奶奶本来还想说,我回去又能有什么好呢?但是没有说,顿一下,才又说:“我喜欢这里了。”

    说着我奶奶更紧地抱住了我爷爷。

    “喜欢这里什么呢?”

    “我喜欢简单。”我奶奶不喜欢杂货铺里自己的和别人的假惺惺的笑,不喜欢口是心非地同别人说许多话,不喜欢他家形形色色诡计多端的亲戚,不喜欢赌博喝酒抽鸦片把日子过得那样复杂。

    “喜欢简单?”

    “嗯。简单一点,清爽一点。”

    “到哪里找清爽呢?活着总有麻烦来找你的。我只想打一柄剑,几简单的事吧?至今弄不成。”

    “不。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一定能够简单清爽。”

    “为什么跟我在一起就清爽呢?”

    “因为呀,”我奶奶想了下,继续说:“因为你脑壳就比较清爽。傻子的脑壳都比较清爽。”

    “好呀!绕半天弯子,原来只是要骂我是傻子呀!”我爷爷说着激动起来,猛地把我奶奶推仰卧了,一翻身又压了上去。

    我奶奶还是不出声在我爷爷背上拍了一下。我爷爷老不情愿地又翻身下来。这时“过江过河”鸟又叫了几声。我奶奶说:“要乖!睡觉。等下天都亮了。”

    我奶奶醒来时发现太阳早出来了,有几线阳光透过窝棚的茅草间隙,落在被子上,变成圆形的光斑。我爷爷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那傻子哪里去了呢?我奶奶正准备把搜寻的目光投向窝棚门口,不料发现我爷爷就坐床头,满眼喜爱和贪婪地俯视着她。我爷爷起来做许多事了,忙完事情,不想吵醒我奶奶,又想同我奶奶亲近,就傻傻地静看我奶奶的睡脸。“怎么?又发傻了啊?”我奶奶抬手摸一下我爷爷的脸。我爷爷俯身在我奶奶嘴唇上吻住,一吻上就没完没了,我奶奶不得不笑着把他推开。“傻子,光这样就能过日子?”

    我爷爷兴奋地拖我奶奶起来,让她去窝棚门外看。我奶奶穿好衣服,一边梳着头发,来到窝棚门外,看到我爷爷一清早把他的铁砧大锤扛了来,还扛来一把锄头一把镰刀。我爷爷告诉我奶奶,他要在那边的山林里开出一块荒地,种上红苕苞谷,在窝棚边点上瓜豆蔬菜。“我们就吃杂粮度日?在我们的苞谷红苕长熟前我们就吃野菜?”我奶奶笑问。我爷爷告诉我奶奶他会设套猎取野猪野羊,他今天起就当猎人,养家糊口,攒钱后他再盖一栋漂亮的木楼。“我以后才有空打造宝剑。”我爷爷踢踢铁砧,不无遗憾地说。

    早餐后我爷爷带我奶奶进山设机关套野兽。杜鹃林过去就是一片树木高大的杂木林,这林延绵了几个山坡。因为树木高大密集,林中没有杂草,连灌木都因为缺少阳光而少生长。林中满是厚厚的落叶。落叶间有布满兽蹄印的小路。我奶奶好喜欢我爷爷带她走进山林,像个小姑娘一样顽皮地蹦蹦跳跳,时前时后。我爷爷一直傻笑着,只是在我奶奶接近兽路时招呼一声。“野物好狡猾的,你踩过,它们也许就要换条路走。”我爷爷说。

    斜行而下的兽路遇到一个陡坎了,我爷爷叫我奶奶停下来。我爷爷用一把类似锉刀的特制猎刀在兽路上挖一个整齐的小坑。然后在坑边桩入一截带钩的拇指粗细的树枝。把一根茶杯口粗细的柔韧的树杆深深桩入了兽路边数尺远的地方。树杆末端系一根用药水煮过柔软而结实的麻绳。压弯树杆,麻绳、预先埋好的带钩树枝、一个水竹和箬竹编的小搭子,共同组成一个兽足踏入就被缚住最终让野兽被挂在半空的机关。一切弄妥后我爷爷开始隐蔽机关,把一切触动过的地方恢复原样,还将那树杆伪装一番,弄得那地方同未埋设机关时几乎一样。我奶奶问为什么要在陡坎上埋设机关?我爷爷解释说陡坎处野物落蹄不似宽缓的地方那样散漫,猎人挖坑埋设机关的地方,一般是野物过坎后别无选择的落蹄之处。我奶奶说:“想不到傻子也有狡猾的时候。”我爷爷佯装恼怒:“又说我傻子!”做要找麻烦的凶相。我奶奶逃,我爷爷就追,追到了就按在大树上,要复习昨夜的功课。我奶奶自是不肯,终是不敌我爷爷蛮力。我奶奶这时看到被树叶滤下的阳光是七彩的。树缝间的天那样蓝云那样白,有只鹰翅膀一动不动在天上滑翔。

    我爷爷奶奶跑了几座山坡,一口气设下二十多个机关,我爷爷奶奶又回到一面山坡开满杜鹃搭有他们窝棚的那座山。那山叫炭窑坡,却满山青葱,没见炭窑,想来炭窑已经是很古的事情了,本地人甚至已经把地名讹叫成太阳坡,要不是碑刻上有记载后人还只当它真叫太阳坡。我爷爷回窝棚拿上柴刀镰刀锄头带我奶奶穿过红花杜鹃林,拐过山梁,来到炭窑坡向阳的一面山坡上。我爷爷开始砍伐那片灌木多乔木少的树林。等这些砍下的树木枝叶可以被点燃的时候,那里将是我爷爷种植苞谷红苕的地方。我爷爷安排我奶奶在靠山梁的一棵古松树下躲太阳。我奶奶看着我爷爷傻乎乎的卖力砍树的样子,又爱又心痛,说:“我给你唱支山歌听好不好?”我爷爷就停下来,开心地笑着说:“好!”望我奶奶半天,见她并不开唱,只当我奶奶逗他玩,笑笑,又埋头砍树。我奶奶其实是在专心思考到底是唱哪一首,终于想好,就开唱了:

    郎在高山打一望

    妹在河里洗衣裳

    天一棒来地一棒

    棒棒打在岩板上

    唱支山歌试妹心

    丢个石头试水深

    阿哥有心快回音

    阿妹心里才平静

    我奶奶嗓音温润甜美,唱山歌动听极了。听着我爷爷就呆了,想想,也扯开喉咙唱一首:

    太阳出来照白岩

    白岩上面杜鹃开

    先开一朵梁山伯

    后开一朵祝英台

    苋菜红来韭菜青

    二人相好到如今

    要学苋菜红到老

    莫学花椒黑良心

    我爷爷嗓音浑厚亢亮,听得我奶奶也是痴了。两人正准备互相夸奖几句,不想对面山头一个老汉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一更初睡起,两眼都不闭,翻来覆去常叹气,时时想着你。

    二更睡不着,起来拌酒喝,团团圆圆坐一桌,未见情哥哥。

    睡到三更中,做个团圆梦,梦见哥哥在怀中,醒来一场空。

    四更天将明,披衣送情人,送郎送到大门外,情郎几时来?

    我是娥眉月,朝去晚又来,小妹妹莫挂怀呀,晚上又来歇。

    我爷爷听出那是给财主曹烨家放牛的老光棍尹四叔。尹四叔开始几段捏着嗓子学女声唱的,最后一段才用回男声,整支歌被他唱得缠绵悱恻而又滑稽夸张。我爷爷当即笑倒,我奶奶也握嘴大乐。

    杜鹃花开始凋谢的时候,我爷爷窝棚前点的南瓜秧葱绿得近乎透明,调皮的芽尖似乎一夜之间能够窜出尺来远。天气日暖一日。我奶奶穿过杜鹃林爬坡去她苞谷红苕地侍弄她庄稼时,得脱下夹衣挂锄柄上,只着一件单衣。

    不知是山上野物多,还是我爷爷技艺好,几乎天天有野羊野猪踩中我爷爷埋设的机关,最多时一天猎获到二三只野物。我爷爷清早把野物从山上扛回,是野羊就剥下毛皮,晾在窝棚檐下,是野猪就褪毛开膛,然后挑上那些兽肉走几里陡峭山路下到官溪峡谷,沿峡谷走十几里青石板官路到官溪口,搭船在沅江顺水走三十里水路,来到洪江街上。有时在街上住一宿,大多时候连夜赶回炭窑坡。天色一般在我爷爷回到官溪口前就黑了下来。满天星斗的夜晚,我爷爷一心想着早点看到我奶奶顽皮娇俏的笑脸,两腿生风走在青石板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晚,我爷爷会去官溪口沅江边的人家讨一个长长的竹篾火把,燃上,一心想着他回家时我奶奶欣喜的笑容,把青石板上的脚步声踩踏得清脆而轻快。给我爷爷火把的人家照例请我爷爷进屋坐坐,喝茶吃夜饭。“不了不了,吃了迟中饭,家里煮了饭等我,不远呢,一会就到。”拿了火把也不如何言谢,在火塘里燃上笑笑就走。下回挑兽肉经过,不忘送一块肉到那人家,屋里人就说:“呵,又发财了!恭喜!给我块黄羊肉啊?拿钱给你。”“不要钱不要钱,山上野物,要什么钱!”

    窝棚里我奶奶早已经把饭菜做好。给我爷爷洗澡泡脚的水在火塘撑架上开了又开。我奶奶拿竹勺去门口竹笕接了山泉水添在火塘上的鼎罐里。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我奶奶坐火塘边静静想心思。她想家乡父母,想小妹小弟。她不愿想那个赌博好酒还抽鸦片的杂货店主,不愿去想他是否已经抽完了他的所有家当,是否已经抽得皮包骨头动弹不得最终已经被人抬上山掩埋在一堆黄土里了。她想回家乡,回家乡看上亲人一眼。但她又明白看亲人一眼后,她还得离开家乡。于是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单单为看亲人一眼而回到遥远的家乡去是多么地不切现实。我奶奶于是让自己不再去想回家乡的事情。那想什么好呢?我奶奶开始想头脑心思都简单的我爷爷。这个比她小好几岁,心思简单的男人,行为同想法一样简单。但是想到做到。几乎生活所须要想到的,他恰巧都想到了,并且按他做人习惯想到就做到了。此外任何非生活所必须的,他似乎一点想不到。不去多想。我奶奶觉得我爷爷唯一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是要自己锻造一柄宝剑。但他仍知道目前不是时机,没有盲目地去浪费时间和精力。跟着这样的男人,尽管日子简单,但有什么不好的呢?那天我爷爷问她为什么喜欢跟他过日子,我奶奶觉得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只有这头脑简单的人,才会把问题提得这样空泛复杂,于是随口玩笑说是因为喜欢简单她已喜欢上这里的生活。当时自是玩笑而已,但现在深思之后,发现答案还真是因为这里一切简单让她轻松愉快。我奶奶还想,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积攒足够的钱修一栋漂亮的木楼了。

    随后我奶奶又开始想我爷爷到底会什么时候回家。我奶奶用火钳随意地在火塘柴灰上打出一连排竖线,然后口念“快了”、“不及”“快了”、“不及”逐个数那竖线,最后那条如果是“不及”我奶奶就生小小的失望和沮丧,过会拔平草灰重新演算。倘若最后那条是“快了”我奶奶就笑意盈盈地起身把洗脸水热热地倒在我爷爷从洪江街上买来的铜脸盆里。我爷爷往往能在洗脸水恰好适宜使用的时间内赶到。

    我爷爷在我奶奶注视下洗好脸,笑嘻嘻在火塘边坐下,看着我奶奶把菜端过来放在鼎罐盖上。这些菜在我爷爷眼里简直有几分神奇。有时是锅子代替鼎罐架在铁撑架上,那便是最地道的火锅。主菜多为干红椒炒野黄羊肉片、黄焖野猪肉。火锅多为麻辣野羊杂之类。小菜则花样翻新。我爷爷觉得我奶奶做的菜神奇,不仅因为我奶奶烹制的菜肴味道美妙,更因为我奶奶在烹调方面极富创意。用现今的话还可以说我奶奶的烹调带来了明显的贵州地域饮食文化色彩。比如说她把藤梨坳人只会用来喂猪的野油麻秧、鱼腥草根凉拌成两道味道独特、会让人上瘾的美味佳肴。又比如不久的将来,她同她婆母一道操持家中锅勺的时候,会把鲜黄豆用小石磨磨浆,同南瓜苗嫩芽的藤叶一同煮,让人看了瞠目吃了咂嘴。

    吃饭后他们照例早早熄了松明灯,坐火塘边说话。或者上到床上,并肩坐床头靠了,说话或不说话想心思,或静静地靠一起,连心思也不想。窝棚内的空气是熟悉而温馨的。窝棚以外的夜色就有无限的不可捉摸和不明的危险。我爷爷奶奶都觉得拥有窝棚里这份温馨自在,就已经满足。然而两人的心境又有细微处的差别。我爷爷满足得很踏实,而我奶奶的满足里老有种不稳固欠安全的感觉。

    一个早上,我爷爷照例很早悄悄起床上山巡看他埋设在几座山里的机关,我奶奶起来摘菜洗衣做饭,动作与往常一样麻利轻捷,但我奶奶老觉得心慌,有种什么大事即将发生的感觉。果然我奶奶把一切收拾停当单等我爷爷回来吃饭的时候,窝棚外响起了一路匆忙的脚步声。我奶奶心说我爷爷今天怎么回得比往常早许多呀?到窝棚门口探头张看的结果让我奶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是烟子垸周细毛来了。手里提把明晃晃的马刀。

    “起先好像嫌我家穷,你现在过得更差了呀,连屋都住不上,住个窝棚。”周细毛在窝棚里转了圈,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我奶奶一语不发,站门口,警惕地看着周细毛。“伙食倒不错嘛!”周细毛审视了我奶奶温在鼎罐盖上的菜,说。说毕自己寻了碗筷自个盛了饭吃。吃几口对我奶奶说:“站着干什么!你也坐下吃呀。”我奶奶依旧在门口站着。周细毛不再理会我奶奶,兀自吃完。站起来抹抹嘴,拿上他的马刀,对我奶奶说:“你不吃,我们就走吧。”

    “去哪里?”我奶奶问。

    “你说去哪里!跟我回家呀!”周细毛说。

    “我不去。”

    “你不去?我没意见,不过我马刀就认不得你!”

    “他不会放过你的。”我奶奶沉默了许久,终于说。

    周细毛忽然激动起来,说:“笑话!我会怕他!老子当过兵,不知死过多少回,他活得不耐烦,就去找我,老子成全他,一马刀送他上西天。”

    我奶奶不再理会周细毛,只是不动。周细毛暴跳起来,说:“你莫逼我!”

    我奶奶终于无声地解下围裙,丢在地上,跟周细毛走了。从窝棚上到大路上,我奶奶一直往那边山里望。周细毛说:“莫望他了。他今天要是撞上我,就请他吃我一马刀。”

    那天我爷爷捕获的是一只公麝羊。麝羊与黄羊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首先是它灰白的羊毛很粗大,根根似蒺藜刺。但最主要的区别还在于它后腿间有个麝囊。囊里装的是麝香。剥皮之前,就应当用麻线把囊从颈部捆扎好,完整割下,挂阴凉处阴干。暴晒和烘焙是不相宜的。晾干的麝香可以拿去药铺里卖,有上好的价钱。也可以放进箱底珍藏,往后东家有人中了风,会焦急地来讨一些麝香粉末,千恩万谢地去了;西家老伯得了关节痹痛,会笑笑地找我爷爷说:“人老不中用啊,骨节痛得睡不着!老弟放得有麝香,来一点,那东西好!”我爷爷放下手里活计,起身去拿了那紧紧捆扎好的囊袋来,说:“不多了呢。好在这东西果真好,一点点它就起效!给您老来一点!”老伯珍爱有加地用纸包了麝香走了,他的欢喜却不及我爷爷隐藏在心里的欢喜来得大。

    那天早上我爷爷回到窝棚,没见了我奶奶,我奶奶做饭时穿的围裙丢在地上,一个吃过的碗也掼在地上。我爷爷跑屋外张望了一下,径直跑上窝棚后的大路。我爷爷知道是周细毛把我奶奶带走了。土匪不会来这样的窝棚打劫,来了也不会什么东西不动只带个人走。地方上我爷爷没有仇家。有仇家也不敢轻易在我爷爷头上动土。不是怕我爷爷力气大,是怕我爷爷兄弟多。我爷爷排行最小,他上面有六个哥哥,七兄弟一起站拢去,那阵势是很吓人的。打架报仇不怕刀枪,就怕兄弟多。所以我奶奶不见了,我爷爷不会想到是什么仇家干的。我爷爷拔腿就飞快地朝烟子垸方向追赶。

    藤梨坳不是个什么坳,它是一个比坳要大的地名。我老家所在村子有小半的地方叫藤梨坳。但你真到了藤梨坳,如果你问,哪里是藤梨坳?别人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因为谁也指不出一个具体的位置告诉你那叫藤梨坳。我可以给你指出这叫大坳田,也可以指出那叫姜黄冲,但我实在指不出哪里叫藤梨坳。

    那天早上我爷爷在藤梨坳朝烟子垸方向一路飞奔,跑过松树岭垭颈上,他六哥的儿子章伢子在路边玩泥土,猛抬头看见我爷爷,说:“七叔,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捕猎?”我爷爷停住脚步,看着吸溜着两条黄鼻涕的五岁的侄子,问:“看到你七婶过去了没有?”章伢子说:“她不是我七婶,奶奶说她是狐狸精。”我爷爷发怒地瞪眼问:“她过去了没有嘛?”章伢子嫌七叔对他凶,不高兴了,说:“没有!”用满是泥土的手背擦一下鼻子,不再理睬他七叔,继续捏泥人。我爷爷也懒得理那脾气不好的鼻涕虫,继续往前跑。

    我爷爷跑过屋背塘,跑过大岭,跑过水壕湾,终于在分水坳追上了周细毛和我奶奶。分水坳是两脉壁立青山的连接处“h”上那一短横,一个长满枫木、皂荚树、柏木等古树的坳口。左边山梁上有一个庵堂。往藤梨坳方向下垅,是官溪的源头,往烟子垸方向下垅,一片稻田坎下,就是深溪的源头。所以这里叫分水坳。我奶奶是小脚,她借口走不动了,在那树杆笔直、粗大得需几人合抱、高参云天的枫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我奶奶是希望庵堂里的斋公或路人见到她被周细毛带走了。我奶奶坚信我爷爷此刻如果回家了,一定在找她。周细毛不高兴了,说:“你莫磨磨唧唧。还想等你野男人来找你呀?搞得老子火起来,把他同你都几马刀砍了。”周细毛话音没落,就听得那边路上有脚步声噼哩叭啦来了,紧接着是我爷爷飞奔而至。见已经追上周细毛,跑得飞快的我爷爷,好容易才刹住脚步。周细毛本能地站起身来。我爷爷也意想不到这样就追上了周细毛,有些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两人各怀心思地对视着。

    “细毛哥到哪里发财回来了?”我爷爷首先搭腔。这种场合,往往是谁先开口,谁就在气势上输了一筹。大约我爷爷心里还是自觉理亏,主动先开了口。果然周细毛说话就硬了:“发个卵财!出去一个月,老婆就被你这土匪抢了。——你跑这么急去哪里?”我爷爷笑笑,说:“细毛哥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出去这么久,放个女人在家,她会饿死的。我是见女人可怜,收留了她。女人哪里没有,细毛哥莫再计较了嘛。”周细毛听得火起,说:“你少跟我屁多屎少。把我当傻卵呀!既然你是好心收留,那现在就还给我了,你屋里起火一样着急着追什么!天下确实到处有女人,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找?偏来抢我的?”周细毛连珠炮似地抢白我爷爷,我爷爷只是涎着脸,不起火,说:“细毛哥要多少钱?我买下来好不好?”周细毛正骂得痛快,想也不想就说:“老子是卖过几个女人,但这个女人不蠢不懒,老子就是中了意,不卖!”我爷爷陡地红了眼,发火说:“你妈妈的莫老子老子的!我今天让你半天,你就不认得自己是周细毛了。你领她回去做什么!不要几个月,不是打断腿,就是作价抵了赌账。她是我的女人了,我就不能看着她去受那个苦!”周细毛气得脸色发青,说:“我看在地方上几个人,不同你计较,你还就骑我头上拉屎,教训起我来!告诉你,这事说到乡里县里,我也不得怕你。今天这人我带走定了!”我爷爷说:“你说到县里省里,我今天也不得让你把我女人带走!”周细毛骂道:“妈个逼,老子死人堆里爬出来,还怕你个毛小子耍赖!”说着把马刀在左掌里拍了几拍。我爷爷看看那明晃晃的马刀,又看看周细毛有恃无恐的表情,想了想,知道口舌解决不了问题了,决定向周细毛发难,就假装火起,说:“你莫卵样地拿把刀在那里拍呀拍的。老子怕你哭着求我,偏不怕你亮刀子这卵样。有种你剁过来!不剁你就是我裆里的卵,趁早给我滚!”周细毛大怒,他见过不怕死的,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周细毛不信马刀砍不死眼前这不要命的家伙,扬刀就砍过来。我爷爷早有防备,闪身躲开这气势汹汹的一刀。周细毛倒几乎一个趔趄。他到底参加过中央军的训练,立即调整好姿式,再次朝我爷爷砍来。让周细毛奇怪和恼火的是,我爷爷几乎是站着没动,眼看着刀就砍到他身上了,才轻轻一闪身,刀就剁他不着了。周细毛愈砍愈火,朝我爷爷连砍二十几刀,只是砍不着,倒把周细毛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庵堂里的斋公在藤梨坳这边垅里竹山大路边挖了个十多斤的白芽笋,喜孜孜地埋头走上坳来,一抬头看到周细毛满身杀气怒砍我爷爷的场面,唬得直打倒退,口呼“阿弥佗佛”不迭。听到斋公呼唤佛号,周细毛和我爷爷都回头朝斋公看。我爷爷冲斋公喊:“你都看到了,是周细毛要杀我!”周细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子就是要杀了你这土匪!斋公救不得你!”说着更加凶狠地舞刀朝我爷爷不住地砍来。我爷爷拔腿就跑。周细毛也不说话,提刀就追。我爷爷跑出十来丈,把周细毛撂开几尺远,一转弯往回跑来,周细毛追得用劲,意料不到我爷爷会转身跑回来,有些刹脚不住,也来不及选择个姿式,慌忙里把刀朝我爷爷戳过去。我爷爷忽地跑上路坎,身子几乎横着与地面平行地在陡坡上跑几步,飞身朝周细毛冲过来,一脚踢在周细毛肩膀上,周细毛刀脱手飞了出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爷爷冷笑着对躺地上的周细毛说:“你杀不了我的,我也不打你,你回你烟子垸去吧!”周细毛不语,随手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爬起身朝我爷爷砸过来。我爷爷眼尖,又一闪身躲过了。周细毛飞快地捡起刀子,又朝我爷爷扑来。我爷爷躲过刀子,原地起跳,一转身一脚踢在周细毛后背,周细毛跌了个嘴啃泥。周细毛恼羞成怒,爬起身又挥刀朝我爷爷砍来。我爷爷冷眼瞧着周细毛冲过来,等他快近身了,才转身朝古柏冲去,在柏树杆上一蹬,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一脚踢在了周细毛面门上。周细毛立即鼻青眼肿,重重地仰天倒地。我爷爷走过去一脚踏在周细毛胸脯上,骂道:“老子几次三番让你,你只不知好歹舞刀子!换别个早结果了你狗命!老子心善,留你条性命,以后你还敢来找茬子,你就是死!”

    我奶奶怕我爷爷闹出人命,赶过来拉住我爷爷说:“莫打了,我们回去。”我爷爷说:“好!”拉起我奶奶往回走。走到水壕湾,我奶奶不走了。我爷爷回头看,我奶奶断线珠子一样掉起泪来。猛扑进我爷爷怀里,号啕大哭。我爷爷拍着我奶奶背,说:“没事了呀,你还哭什么?”我奶奶呜呜有声地不住地哭,直哭了个天昏地暗。我奶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反哭了。

    那天分水坳庵堂的斋公看我爷爷同周细毛打架,我爷爷敏捷有若惊龙勇猛好似老虎,直觉得好看,竟忘记了害怕,居然看得心里高兴起来。斋公第一次见我奶奶,等到我奶奶拉我爷爷离开,他眼睛都看直了,可怜的斋公从来没见过那样标致的女子,用目光把我爷爷奶奶送出老远,真到他们转一个弯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说句阿弥佗佛,把心思稳定住,走过去看躺地上的周细毛。“你不要紧吧?起得来吗?”斋公俯视着周细毛问。周细毛不理他,努力地爬了起来,用手背揩了下鼻血,兀自呢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斋公以后老同来庵堂上香的人说起他那天在分水坳垭口看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说起来总不厌其详。我太婆于是知道有人要用马刀砍她满儿子,心下十分紧张。她的老公我的太公在火楼上咕噜噜吃水烟,对他老婆的担忧有些轻蔑,说:“你儿子不是没被砍着,倒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吗!”“哎呀!你个悖时的,你是要看到儿子被砍到才算数怎么的!你没听说周细毛说要报仇吗?”我太婆就着火楼边餐桌上一盏洋油灯给一双布鞋上面子,老把针放到头发里磨一下,过会又磨一下,见到老公这样一副不关痛痒的样子,气愤地把眼睛直瞪着我太公,高声起来。我太公还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说:“要是记得报仇,有血性报仇,那他就不是周细毛了!”我太公依然故我漠不关心的态度激惹了我太婆,她说:“你不担心我担心,我不能看着他在外边受苦不闻不问!是你把他赶出去的,你给我把他喊回来!”我太公望着撑架下长原木柴燃出的红红的火苗,沉思起来。当初我太公没有把满儿子赶出去的意思,他只是反对儿子同那女人结“半路亲”想不到满儿子那样倔,真就搬了出去。儿子野人似地待山里,确实不是个话。心里这么想着,口上着却责怪我太婆,说:“他个黄花崽,同个大他几岁的女人结半路亲,别个说起来,莫非你脸上就有光呀?——我不喜欢那女子做儿媳妇,太妖媚,不像个贫贱人家的儿媳妇。你看周细毛老不肯放手,不都是她妖媚惹出的是非?”我太婆见老公言语硬着,口气却并不生气,也缓和下来,说:“我也恨她蛊惑得我儿子鬼迷心窍。不过女子倒是个好女子,标标致致,心灵手巧,说话也轻言细语的,大方得体。”停一下,又说:“我看她腰是细了点,但屁股大,生养不会差。”我太公吸完了一袋水烟,又给自己装上,躬身在火堂里找一根燃过带红火炭的小树枝,又把水烟燃上,默不作声了。我太婆麻利地飞针走线,听得到麻线穿过鞋底的嗦嗦声。“哎!”我太公忽然想起什么,对我太婆说。我太婆抬起头询问地看老公一眼。“你明天去接那犟牛回来嘛!”我太公说。我太婆怔了一下,知道老公也痛儿子的心意了,只是放不下做父亲的架子,忽然有些感动,说:“那就我去吧。”

    我太婆去到我爷爷窝棚的时候,我爷爷已经收拾好他猎获的野物,放一担箩筐里装好。我奶奶见窝棚上方的青岗栎树上结了一个嫩生生的小南瓜,她想把它用作夜饭菜,就央我爷爷采它下来。我爷爷朝上望望,猴子似地很快上了树。我爷爷在树杈上坐下来,眼瞅着伸手可及的小南瓜,口里却对我奶奶说:“我给你摘南瓜,你给我再唱支贵州山歌听嘛。”我奶奶笑起来,真甜着嗓子唱了一支。我爷爷听得高兴,坐树上,也不摘南瓜,仰着脖子狼嚎似地回唱一支山歌。我奶奶笑说:“莫跌落下来。”我爷爷摘了小南瓜下来,伸过头让我奶奶在他脸上亲一个。得到一个甜蜜的吻,我爷爷把南瓜放地上,又要亲我奶奶。我奶奶不让,说:“青天白日的,在外边,成什么样子?”我爷爷涎着脸,一把抱住我奶奶,说:“那我抱你进屋。”直抱到床沿坐下,捧我奶奶脸亲个没完,后来兴起,把我奶奶往床上按。我奶奶发现了我爷爷的企图,努力挣起身,推开我爷爷,说:“不要命了!你还要担一担去洪江!”怕在屋里管不住我爷爷,起身跑了出来。这时迎面遇到她婆母下坡走近窝棚来。我奶奶的脸一下红得像红绸子。

    “婶!——妈!”我奶奶不知道如何称呼我太婆了。

    我太婆今天心情不错,满儿媳妇第一次叫她妈,她更开心了。我太婆假装严肃地说:“到底是婶还是妈?”我奶奶站那里又喊一句:“妈!”

    “妈!”我爷爷迎出来。

    “你还认得我是妈呀!你个忘眼的猫头鹰,大了不要娘了!”我太婆几分爱怜几分认真地骂她满儿子。去窝棚里看了看,见儿子棚里如此简陋,忽然心酸起来,骂:“你是孤儿呢,死了老子还死了娘!过得同个野人一样!你们今天就给我搬回家去!”

    我爷爷愣在那里,迟疑半天,终于说:“我回去爹又生气。”

    “放屁!你爹让我来接你们呢!”我太婆说。

    那晚我爷爷从洪江转来就直接回了松树岭。进屋时,我爷爷喊我太公一声,我太公好像鼻子里应了下,又好像没答应。我爷爷就有些不自在。大家一直等着我爷爷回家吃晚饭。我太公往常那样无声地给我爷爷倒上了米酒。然后给我奶奶碗里搛了一筷子菜。我爷爷奶奶有些感动。我太婆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高兴。大家闷着喝酒吃饭。

    “你如果喜欢放套捕猎,以后你就继续捕猎。愿意砍树我们还去包块山砍。总之家里那几丘田你得做了。我不喜欢做田。”我太公喝着酒忽然说。

    我爷爷唯唯诺诺。他说现在捕猎比伐木来钱,他先继续捕猎。做田不在话下。

    我爷爷后来活到九十多岁,还耳不聋眼不花。九十岁后他喜欢坐在松树岭我家老屋场那座木楼二楼的走廊上,整个上午地坐一把小竹椅里,静静地喝茶。旁边的一个小茶几放了旱烟袋以及生姜糖果等茶食。我爷爷后来也抽纸烟,但他把纸烟的过滤嘴拧掉,装旱烟袋里抽。“这样醇和一些。”我爷爷解释说。我高中毕业那年全国四处发洪水,各大学录取通知来得迟,我以为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心情不甘而落寞地在家待了一个月。我常不声不响地也提把竹椅坐爷爷的茶几另一边,陪爷爷看山中雨落日出,看霭生云飞,看芭茅优雅的斜欹路边,看青木香的藤叶葳蕤在院边竹篱上,看那只红羽大公鸡带一大群母鸡小鸡四处游历,听鸟在高过屋顶许多的椿树里啼。爷爷当年从岩坳铁匠铺扛回的铁砧还锈迹斑斑地静卧在院中那株老桃树下。我爷爷大约始终未放弃过锻一柄盖世宝剑的梦想,他曾如视珍宝地把铁砧扛去他的窝棚,一搬回松树岭住他又把铁砧扛了回来。

    家乡对我爷爷奶奶浪漫的爱情故事传闻太多了。我想听爷爷亲自说说他的爱情,只是不好直接开口问起,我远远地说:“爷爷,你给我讲讲地方上过去的故事嘛。”爷爷说:“地方上哪里有故事!”他说了一个前头溪(官溪起始段,叫前头溪)洞神的故事。我告诉他我喜欢听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故事。爷爷于是又说了高堡脚黄世仁娶了个东安婆娘,那婆娘会武功,黄世仁犯浑的时候,老被她打得乖顺服法。有次那婆娘火起得大了,冬寒天把黄世仁拎起扔进了屋前的水塘里,还好一阵不准黄世仁爬起来。我听说我爷爷是从耗子家里把我奶奶抢来的。耗子趁机敲诈过我爷爷八块银元。从耗子身上开头,我有可能把话题引到爷爷奶奶身上来。我于是旁敲侧击地问爷爷:“耗子是个没本事还不要脸的人吧?”爷爷诧异地回头瞅我一眼,说:“耗子可是地方上一个能人!”爷爷解释耗子当年为难他,是因为耗子不赞同我爷爷娶我奶奶。耗子知道我爷爷通不过我太公太婆那关,到时候我太公太婆也许还会怪耗子没阻拦我爷爷,而且耗子还不想对不起周细毛。“他既只是想阻拦你的话,他就不应当收你的银子。”我提醒爷爷。我爷爷说:“我自个送给他的,他怎么不要呢?”想一想,又说:“耗子是比较爱钱。他还印过假钞。”我奇了,深山里出能印假钞的人!我不知道那假钞的仿真度到底有多大,问爷爷:“用得出去吗?”爷爷说:“用得出去。他只到隔壁的会同县芷江县辰溪县花他的假钞。——也有被人事后识破,找到他家里来闹的。”

    从爷爷口中,我搜罗到许多有关耗子的事。耗子被抓壮丁之前就是道士,四处给老了人的人家做道场,引领孝子贤孙拜忏,安抚接引亡灵去仙界。逃兵回来耗子还做道师。我爷爷奶奶被我太婆接回家不久的一天,耗子在双龙溪给人做道场,不知哪里跑来一伙土匪,洗劫了双龙溪。土匪抢走了耗子褡裢里的银子铜板以及做道场所得的一颗猪头,还在耗子的大腿上用刀刺了一个洞。那伙可恶的土匪洗劫了双龙溪后,就在洪江斜对面的密岩尖道观里盘踞下来。密岩尖与洪江城隔沅水相望,山高林密,上山路径狭窄陡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土匪们不时下山在通往洪江的旱道上剪径,也袭扰邻近的乡村。密岩尖翻两道山梁就是双龙溪,双龙溪与官溪只一岭之隔。土匪既然在密岩尖盘踞下来,官溪冲也就随时有被土匪洗劫的可能。耗子因为大腿上那个洞,切齿痛恨那群土匪。他伤没好就在官溪口树了根高长杉木,上挂晒垫大一面旗帜,亲手用好看的柳体写上“官溪清乡游击队”几个大字。挂好旗帜,耗子又去杉树岭找昶胡子。

    昶胡子是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在中央军里做过团长,后来所带部队战败打散了,他在常德做过税务局长。后来不知怎么回到老家官溪冲湾船溪来,在村里办了个学堂,教书收银。前税务局长并不认真课徒,只喜赌钱打牌。赌博时专好耍奸使滑。他们通常的玩法是把两枚铜钱在桌子上旋转起来,然后用碗罩了那铜钱,一大伙参赌的人就围了那碗赌押碗里铜钱翻覆。两个正面叫麻子对,一正一覆叫隔子,两个背面叫蔓子对。昶胡子在铜钱一面涂上一种透明的油脂,他便能隔碗听出旋转着的铜钱停下倒在桌子上时有油没油的一面着地的声音的细微差别,从而知道碗内铜钱反覆情况。后来参赌的人也怀疑到昶胡子耍奸,但怵于昶胡子的凶恶和势力不敢说他。昶胡子因为读过书打过仗做过官,为人有胆识智谋。财主曹烨家有什么难事,会找昶胡子出谋划策。地方上谁家被贼偷了,也会找昶胡子,因为那些在外边做土匪的、地方上结伙偷盗的,都敬畏昶胡子,遭偷的人家只要能说动昶胡子给惯偷写一张纸条,只要是那伙人作的案,盗贼就肯归还吃用剩下的财物给遭偷盗人家。所以这个好赌的穷教书先生在地方上威霸一方,于白道黑道都受尊敬,没有他玩不转的时候,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情。

    耗子找到昶胡子的时候,昶胡子正拿个碗做庄与人赌博。耗子坐一边等,从中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黄昏,众人才散了。昶胡子肚子饿了,要回家去吃饭。耗子只好跛着腿跟了去。昶胡子一边吃着饭,一边同耗子说话,一惯地谦和地笑着。昶胡子非常欣赏耗子能未雨绸缪,谋划防范土匪侵扰,一口答应同曹烨去说,让曹家枪丁随时听从昶胡子指挥,抵御土匪的侵犯。昶胡子还主动说,他将与高堡脚周财主、岩坳的张财主通气,约好任何一家发生匪情,就对天鸣枪三下做信号,另两家立即派枪支援。耗子意料不到昶胡子就这样容易地被自己说动了,心下大喜,跛着腿摸黑无回了藤梨坳。

    因为去洪江的道路被密岩尖土匪把持了,我爷爷不再去洪江卖野味。洪江的木商也不来藤梨坳买树了,我太公我爷爷于是一时都闲下来。我爷爷去山里烧了上好的黄栎炭,请人做了一个大大的风箱,找来烂锄废刀,开始锻造他的宝剑。我爷爷手巧,果然一天时间就打出一柄看上去模样很是中看的长剑。我奶奶要帮她婆母纳鞋底,起初不肯给我爷爷来拉风箱,终于经不住我爷爷的软磨烂缠死乞白赖,才笑骂着过来帮忙。我爷爷把宝剑在粗红砂岩开了刃,又在青油石上过细磨过,他手中宝剑果然寒光闪闪盖世无双的样子。我爷爷把左拇指在剑锋上刮了刮,感觉刃口无比锋利的样子,便抑制不住兴奋,提剑来到屋后树林,找到一棵茶杯口粗油茶树,准备以它试剑。想着那油茶树在寒光一闪间颓然倒下,我爷爷心里就快活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我爷爷站好架式抡满臂膊使劲朝树杆砍去,不料非但油茶屹立不倒,我爷爷的宝剑的刃口却缺了一大块。我爷爷沮丧至极,回茶堂时把剑藏身后。我奶奶说:“看看你开了刃的宝剑。要不要我拔根头发试下锋口?”我爷爷低声说说:“不用。”我奶奶见我爷爷把剑藏身后,说话又忽而低声了,就偏抢了宝剑过来看。一看到那巨大的缺口,我奶奶笑得弯了腰:“说,傻子,这就是你锻的盖世宝剑呀?”我爷爷说:“我用的是废刀做材料嘛。我下次去洪江买块好钢。”我奶奶又笑:“你还下次呀!我今天手臂拉风箱都拉酸了。你还是去捕猎砍树,你不是打铁的料!”我爷爷见我奶奶那样笑他,还说一大堆风凉话,却不知如何反驳她,便凑近我奶奶耳边,恨恨地说:“晚上找你算总帐!”我奶奶白了我爷爷一眼,急怒之下骂:“自己臭水平,却找我算帐!”我太婆从房间来茶堂,听到了后半句,说:“这么久没出去找钱,你算的什么帐。”吓得我爷爷奶奶立即噤了声。

    晚饭后耗子打着松明灯篓子来找我爷爷。我奶奶好像还恨耗子,进房间去了不再出来打招呼。我爷爷倒不恨耗子,把耗子让火楼上,拿水烟给耗子吃。我太婆又从火楼塘的砂罐里倒了预先煨在那里的茶喝。耗子记恨着密岩尖土匪那一刀之仇,想主动出击消灭土匪。耗子觉得只有请罗翁八面山上的大股土匪下山才有可能灭了他们。耗子还分析洪江一带历来是八面山土匪的势力范围,只要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就有可能说动八面山土匪下山。我爷爷一直纳闷耗子来找他说这些干什么,便不说话,静听耗子说着。到最后才知道耗子是想让我爷爷说服宜彬请动八面山土匪。我爷爷说:“虽然大家都说他是在那边给土匪当师爷,可是他从来不公开承认啊!他不见得肯出面。”耗子说:“可是他也不会愿意让他的家遭那伙狗娘养的土匪抢呀。我同他有过节,所以不好找他。他凡事都依仗你,你有办法说动他。只是你出不出面,那要看你的意愿了。”说完耗子也不等我爷爷表态,就又把燃在火塘里的几个松明块装进铁篓里,举着告辞了。

    “那臭道士找你干什么?”我爷爷进房睡觉时我奶奶问。我爷爷不理,兀自狞笑,说:“忘记我要同你算帐了?”说着动作夸张地来抓我奶奶。我奶奶在我爷爷手背上一拍,我爷爷就停住了。停一两秒,我爷爷又老熊扑食似地来抓我奶奶。我奶奶还在我爷爷手上一拍,我爷爷又停住了。看看他老婆粉面含春,并不真的生气,我爷爷便想故技重施,我奶奶说:“1——2——”我爷爷如熊中弹,倒在床上,长叹一声:“老婆哎,我怎么就那样怕你呢?”

    我奶奶不同意我爷爷找宜彬。我奶奶说:“知道他在做土匪,你以后少同宜彬交往。”我爷爷说:“不找他,密岩尖土匪就真的无法收拾,官溪冲迟早会遭殃。”我奶奶盯住我爷爷眼睛,问:“知道我为什么要管你这事吗?”我爷爷想了想,说:“因为你不喜欢把简单的生活弄复杂了。”“那你还找宜彬不?”“这次不找不行啊。不赶走土匪,官溪冲就不得安宁。”我奶奶起身把窗户关上,说:“我不是想管着你。我知道你讲义气,宜彬也敬重你,但你今后真的不能对宜彬言听计从,宜彬不是你这样仗义的人,要不我不得讲你。”我爷爷起身从后面抱住我奶奶,说:“知道了,好老婆。我也打算少理宜彬了。他虽然对我好,但是不大干好事。我有了你,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一辈子整天地守着你。”我奶奶吃惊我爷爷说出这样动听的话,想回头看看我爷爷表情,我爷爷正努嘴吻我奶奶,我奶奶头一动,吻在了我奶奶耳后,我奶奶怕痒,脖子一缩,要挣脱我爷爷的拥抱,我爷爷把我奶奶更紧的抱住,说:“想跑?说过要同你算帐!”

    宜彬有好些天不回藤梨坳来。我爷爷去他家找过几回都找不着。最后那次找他不到一个时辰,宜彬却自己找上门来。宜彬也赞成赶走密岩尖的土匪。他说明天就去同罗翁的土匪头子刘春来说。

    第四天宜彬急匆匆来找我爷爷。原来罗翁土匪头子刘春来老奸巨滑,他确实不想有人在他势力范围夺取他的利益,但他觉得既然是地方上有人提出建议,地方上一定会出力的,所以他就既想赶走这股外来土匪,又不想承担太多的损失,他一口接受了宜彬的建议,却只调派40个人,让宜彬带队去剿灭密岩尖土匪。宜彬知道刘春来为人异常武断固执,他心里的打算一旦说出来就无法改变,要他多派兵力是绝不可能的了。又因为是宜彬自己提议出兵密岩尖的,此时宜彬不好推说不去。宜彬深知密岩尖地势易守难攻,从刘春来屋里退出来,宜彬心下怏怏地。兴冲冲去弄,一弄就成的事,倒成了沉甸甸的一桩心事。宜彬思来想去,只得回官溪冲找昶胡子,想让昶胡子出面找曹烨派家丁协助攻山。昶胡子一口否决了宜彬的想法。昶胡子说:“曹烨是个没有远见的土财主,说服他派兵攻打远在密岩尖的土匪,绝无可能。他家也就十几支枪,而且那些家丁根本没有训练过,让他们守守院子可以,真让他们去攻山,不起什么作用的。”宜彬就知道昶胡子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心下后悔自己那样冲动,接受我爷爷的提议,同刘春来去要求什么派兵攻打密岩尖了。宜彬沮丧地回到藤梨坳,同我爷爷说:“我这回倒惹了个大麻烦,叫我进退两难。我个子小,气力也小,到时候你要同我去,近身打起来,你能替我挡几招。”我爷爷想了想,说:“好吧。”

    送走宜彬,我爷爷把宜彬的难处同我奶奶说了,想争取到我奶奶允许他跟宜彬一起去打密岩尖。我奶奶正在廊下坐小凳上用脚盆弄皂荚水洗衣服,大吃一惊,随即断然拒绝了我爷爷的请求。“你同土匪一起去打仗,你不也成土匪了?你以后同别人说得清楚呀?”我奶奶着急地说。我爷爷嗫嚅着说:“是我让他去同刘春来说的,现在他为了难,我不去哪里行呀?”我奶奶觉得这事让我我爷爷认定事关义气不义气了,再难同他说清道理,于是生气地说:“你要是去,就莫回来!”我爷爷像个犯错的孩子,站在我奶奶身边,默不作声。过了好久,我奶奶说:“你不怕死,我还怕当寡妇!你要记得前不久你还说想守着我一辈子的。老七,刀枪无眼,我好怕你去了有个什么闪失呀!”我爷爷还是默默站着,好久,说:“可是我不去真的不好呀。”我奶奶猛地把头伏在膝盖上,肩膀一抽一耸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爷爷同耗子一起在稔禾溪等宜彬。稔禾溪是从罗翁下山去安江和洪江的岔路口。见面时宜彬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步履矫健地走在队伍前边。宜彬见面就把我爷爷拉一边说话。我爷爷去过密岩尖,他熟悉那里的地形。我爷爷同宜彬说,攻打密岩尖,不是兵力多寡问题。蛮攻一百两百也不够。密岩尖土匪人数好像并不多,也就三四十来个。宜彬说,那你有什么妙计?我爷爷把宜彬往更远离人群的地方拉一拉,说,我们夜间偷袭。尽量做到少打枪。宜彬愣了愣,在我爷爷胸脯上擂了一拳,说你个家伙不读书,可是心思通圣人呢。你这些想法完全符合孙子兵法!我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爷爷腼腆里有一丝困惑,既然写了一部让宜彬佩服的兵法,为什么宜彬还骂那写书的做孙子呢?宜彬说,那我们今夜就动手。我把兵带出来,密岩尖土匪迟早会听到风声。他们一旦有了防备,就会难以对付了。我爷爷说,好。

    天气有些热了。太阳正在中天,照直地把阳光洒在峡谷里,又没有什么风,宜彬带来的那帮喽罗都走热了,分散了寻树荫歇凉。因为耗子同宜彬有过节,宜彬同我爷爷说机密,耗子就没近前来,有些不自在地站那边路边一棵油桐树下,一会看看那帮喽罗,一会望望一边密谋着什么的宜彬和我爷爷。宜彬定睛望了耗子一会,向耗子招手,示意耗子过来。宜彬同耗子说,今夜我们就动手。老七负责摸掉哨兵。我想让你翻墙进道观收了正在睡觉的土匪的枪,然后打开大门出来,残局就让我带来的那些人去收拾了,你敢不敢?耗子想了想,说,敢!

    我爷爷他们不沿大路过洪江,而是翻山经沙湾过钩岩,穿过双龙溪村边山林接近了密岩尖。密岩尖土匪毫无觉察。宜彬让队伍在密岩尖山后树林里埋伏下来。直到深夜子时,宜彬同我爷爷、耗子一起走在前面,让队伍远远地跟上他往密岩尖道观摸去。时候已近初十了,虽然云厚没有月亮,但还是有微光可供走路。因为后山基本无路,土匪果然不大提防,只在后山安排了一名哨兵。那哨兵抱着枪坐地上睡着了。我爷爷迅捷如脱兔,身影一闪就无声来到了哨兵面前,一手掐住哨兵的脖子,提只猫似地把哨兵提拎了回来,我爷爷正准备问宜彬是不是把哨兵交后边的喽罗看守,宜宾早提刀在手,抓过哨兵胳膊,当胸一刀,杀了哨兵。我爷爷瞅了宜彬一眼,不好说什么。道观前一片寂静。我爷爷四下张望了下,往前山道路摸去。那路果然异常陡峭。走不到二十步,有两哨兵背对着道观方向抱着枪背靠一棵老松在抽旱烟。我爷爷已经把宜彬撂下十来步。我爷爷没带刀枪,宜彬就有些着急地赶,不小心滑一跤,弄出了响声。两土匪猛地站起身来。这时我爷爷已经到了他们身后。我爷爷飞起一脚,把一个哨兵踢下了山崖。那山崖少说也几十丈高,那落崖哨兵几乎来不及哼声就倒栽葱下去了。另一个刚想喊,我爷爷已欺身贴到了哨兵身后,一手捂住了他嘴巴,那手一用力,就扳断了哨兵脖子,哨兵柴桩一样倒在地上。宜彬高兴地冲我爷爷说,我们上去!

    上边耗子早翻墙进了道观。屋内情形看不清楚。耗子站了一会,看出土匪们是在大堂里摊了连通铺。耗子就把鞋子脱了,光脚走过去摸拾土匪铺头的步枪。摸到五六杆,耗子就当胸搂了退出大堂,转一弯,来到一空屋,好像有灶屋,耗子把枪放在那屋门后,又回大堂来找枪。有一处有三杆枪放在一起。耗子估计再找就搂不动了,便又搂了寻到的枪去了隔壁空屋。这样搂了四回,耗子再找不到枪了。耗子想,三四十个土匪,可能也只有二十几杆枪了,于是打算开门出来。由于高兴,耗子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土匪,那土匪骂:妈的x!踩老子腿了!耗子心里骂道,等下爷爷就要了你的狗命!也不猫腰蹑步了,直着身子开了大门出来。

    宜彬早安排喽罗准备好了,耗子一出来,就有几个喽罗往屋里扔了几个土炸弹,又点燃几个浸了洋油的棉花团扔进去。观里一时喊声爹叫娘乱作一团。火光照见没被炸死的土匪惺忪睡脸,表情那样惊悚恐惧。宜彬朝他们喊话,说他们的枪已经被缴了,不要抵抗了,怕死的都出来靠墙站好。

    屋里土匪头子正在一个小单间搂着掳来的一个女人酣睡,听得炸弹响,翻身起来,提驳壳手枪出屋,准备组织反抗,却听得宜彬喊话,说喽罗们的枪都被缴了,知大势已去,返身回屋,一枪打死了床上女人,提起自个衣裤,从后门逃进了山林。

    我爷爷和耗子看到宜彬一挥手,那些靠墙站好的土匪们在一片枪声中纷纷倒地死去。我爷爷独自走到道观外山崖边。

    宜彬带人进道观取了土匪财物枪枝,带领队伍燃起火把从前山陡路下到沅江边。

    到河边我爷爷同宜彬告别。宜彬把几块银元塞进我爷爷衣服口袋,然后把脸朝向耗子,说,同我们一起去干吧!耗子说,不了,车斗盘还有个道场等我去做呢。宜彬想想,也把几个银元塞耗子衣袋里去,同我爷爷挥挥手,带队伍往洪江方向去了。宜彬的喽罗们很高兴,他们从来没有打过这样漂亮的仗,完全没有伤亡就剿灭了三四十个敌人。

    周细毛在松树岭我家菜地上方的一棵山苍子树下埋伏下来那天,我爷爷一早就上山去了。密岩尖土匪被剿灭后,藤梨坳通往洪江的水陆商道恢复了畅通,我爷爷又开始上山捕猎。木商也一如既往地来到山里买山伐木,所以我的太公也一早出去伐木去了。周细毛计算明白天亮到早餐时间之间这段时间我爷爷家不会有男人在家,所以一大早在那山苍子树下埋伏下来。有凝胶一般的浓浓的乳白色雾气胶着在那边的树林里。

    我奶奶迟迟没有出现在坎下菜地里,周细毛有些无聊,下意识地摆弄他的长枪。上次被我爷爷痛打一顿后回到烟子垸,周细毛推开自家茶堂门,望见火熄烟灭的火楼,凄凉孤苦之感油然而生。周细毛在餐桌前的条凳上呆坐了半个时辰,起身去了黎溪赵财主家。自此委身赵家做了个扛枪的家丁。一拿到长枪,周细毛立即有去藤梨坳杀了我爷爷的冲动。但他知道杀了我爷爷自己肯定也活不成。后来这些日子周细毛思来想去,总是心有不甘。周细毛决定拿上枪把我奶奶抢走。如果我奶奶肯跟他走,就逃奔去一个我爷爷找不到的地方。如果我奶奶照旧不肯,他就吸取上次的教训,直接用长枪杀了我奶奶,泄却心头怨恨。周细毛想,虽然我爷爷会因为杀了女人而恨他,但是我爷爷不至于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而再杀人结怨。想像着我爷爷因为心爱的女人被杀而锥心痛苦的样子,周细毛心里产生了莫大的快意。他更加坚定了抢走我奶奶的决心。昨天他争取到了去高堡脚周财主家送信的差事,今天一早就背上枪出发。

    一匹毛色棕黄的黄鼠狼从小灌木丛里窜出来,身上似乎沾附着胶胨一样的雾气的碎片。它在离山苍子树不远的地方大约闻到了周细毛的气味,停下来,把背脊躬成一只驼峰模样,抽动鼻子仔细嗅起来,它确认附近有人,但是还没有看到周细毛。周细毛觉得这黄鼠狼笨得可以,拿起枪瞄准它,想吓唬一下它。在周细毛把枪瞄准它之前,黄鼠狼一伸身子,向那边的树林窜去。这时坎下的菜园门响了一下,周细毛透过浓雾依稀看到我奶奶终于进菜园来了。周细毛拎起枪几个跳跃,蹦下坡坎,来到我奶奶面前,用枪指着惊恐之中的我奶奶,说:“走!快走!”

    我奶奶被周细毛用枪押着走出菜园,走到大门外爬满青木香藤的竹篱边时,我太婆从屋里走出来。周细毛回头看到我太婆,冲我太婆说:“告诉你混帐儿子,我带走我女人了,他莫来追了。搞得我火起,一枪崩烂他脑袋!”

    我太婆眼看着周细毛把她的满儿媳绑架走了,心中火急火燎而又张皇失措。她蹑着儿时缠捆过度的小脚,麻着胆子尾随了他们一段,然后回到屋前禾场坪来回打转。我太婆舍不得满儿媳被人掳走,还害怕我奶奶被绑架走后受到伤害,但我太婆觉得无法决定要不要马上设法把这一危急情况告诉满儿子,比起失去儿媳妇来,她更不愿意因此失去满儿子。焦急中我太婆看到她的三儿子在对面山岭上往祠堂方向走去。“老三,你过来一下!”我太婆锐声地朝对面山上喊。她的三儿子我的三爷爷在对面山路上站住了,问:“么子事?”我太婆跺一下她的小脚说:“你快过来!跑过来!”我三爷爷往前跑走了,在前面拐一个弯,从另一条路跑来松树岭。听他母亲说满弟媳被人劫走,我三爷爷说:“你晓得他们去了哪里不?”我太婆说:“我偷偷跟到背后垭颈上,看到他们去了白岩岭那边。”我三爷爷说:“我去告诉老七!”转身就走。我太婆婆喊住他,说:“他有枪,同老七说得说不得呀?”我三爷爷看着我太婆眼睛问:“你喜欢那儿媳妇不?”我太婆不假思索说:“喜欢呀。”我三爷爷说:“那怎么不告诉老七?——周细毛有三杆枪也不敢杀老七。”我三爷爷说着就跑去找我爷爷了。

    事有凑巧,我三爷爷还没跑到大门口那棵老板栗树下,就看到他满老弟扛着只黄羊在路上往家走。我爷爷听到我奶奶被周细毛劫走,把黄羊掼在地上,二话不说返身去追。

    我爷爷在快到高堡脚的土地坳追上了周细毛。周细毛略微有些为我爷爷这么快追上来吃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梗着脖子对我爷爷说:“这女人本来就是我的!”周细毛背着枪,却丝毫没有动用枪的意思,大约他心里非常清楚,枪并不能解决问题。倒是我爷爷一眼看到了那枪,显得非常生气,直走过去,把枪从周细毛肩上摘了下来,用劲一抡臂膊,远远地扔到路坎下芭茅丛里。我爷爷扔掉枪后,当胸揪住周细毛,劈面就是一拳,骂:“叫你背个吹火筒就忘魂!卵个你的女人!是女人都得让你饿死了打瘸了!老子上回告诉了你的,你再来惹老子你就是死!”我爷爷放开青肿了一边脸的周细毛,一记右勾拳打在周细毛左下颌上,周细毛飞了出去,跌撞在指路碑边的老柏树杆上。见我爷爷又凶神恶煞般抢过来,周细毛不想嘴硬了,吐词艰难地说:“莫打了!我以后不惹你就是。”我爷爷气归气,但心里清楚自己也不能够真把周细毛打死,他那想杀了周细毛的浑相,多少有些是在做给周细毛看。

    我爷爷挽着惊魄未定的我奶奶走后,周细毛在地上坐了好久,才垂头丧气地去芭茅丛里找回枪,去了高堡脚周财主家。

    聪明的读者已经看出我的这个故事至此讲完。我爷爷再没有同我奶奶说过要锻一柄宝剑。他几乎忘记了那个铁砧。密岩尖的血腥场面,让我爷爷不再对剑和侠客心往神驰。土地坳一架,是我爷爷一生最后一架。我奶奶给我爷爷生了两个儿子。他大儿子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又生了个满儿子,便是我。我本来可以不进到这个小说里来。我小时候,不,三十岁以前,一直奇怪身怀绝世武功的我爷爷为什么会平和谦恭如一文弱教书先生。记忆里我爷爷不但始终心气平和,而且生活也极简单,他吃饭住房穿衣交朋结友都简单,简单到让三十以前的我觉得到了平碌的地步。三十以前的我甚至腹诽过我爷爷不思进取。我十岁那年,把高我一个头的同学邹向东用石头砸出了鼻血。老师告状到我母亲那里来,那天夜里我挨了一顿好打,我爷爷把我拉他怀里,安慰我。我告诉我爷爷,是邹向东欺负人我才砸出他鼻血的。我要练武功,把邹向东用拳脚打倒,让他心服口服。我爷爷摸了摸我头,笑说:“莫把事情搞复杂了。还是简单点好。”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这个小说记录的那些有关我爷爷的故事,不知道我爷爷曾经强悍过,我觉得我爷爷说那话不但没有原则,而且也怯懦没劲,那一刻我心里不喜欢我爷爷,从他怀里挣脱,来到让我平时有些害怕的屋外的黑夜。到我懂了我爷爷之后,我忽然同时懂了我爷爷奶奶的爱情。我于是知道,让双方都始终心气平和,变得崇尚简单的爱情,才是世上最好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