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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人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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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秦风蒹葭

    确切地说,在我的方寸里,你并未占据多大的位置。人生犹梦,似水流年,难以数计的人和事纷至沓来,争先恐后闯入我的世界中,如一片片夭夭树叶,林林总总,红红火火,终使我的记忆之树枝繁叶茂,冠盖如云。而你,不过是其中之一叶,却也灼灼其华,抹之不去。于是,便永远永远属于我这棵巨树。

    还记着你那句话。

    “我想我不会忘掉你的,真的。也许,就因为你是个‘土包子’吧!”

    你总是那样称呼我。

    辗转29年过去了。我常想你是否还记得我,就像我怎么也忘不了你一样。

    那年你说你19岁。

    有人说上帝并不曾制造阴差阳错,相遇的人儿总是合该相遇的,无论他们的邂逅是如何的荒唐和不幸。那么,我该由衷地感谢上帝,因为他为我的人生中设置了许许多多的相遇,总给我一生中所有回忆里增添着一丝丝一缕缕的甜蜜,当然也囊括着和你的结识。

    每当我蹀躞在汝河滩上,凝望着汩汩东去的河水,咀嚼着十里烟柳的无尽秀色,品味着只留下些许痕迹的拦水坝,便会顺手折一根嫩嫩的苇杆,放入口中,吮吸几口带着酸味的苇汗儿,默默吟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想“蒹葭”之思并非特指情爱;我信,怀人也决不只是性爱的专利。

    也信你会有同感,因为你毕竟是你。

    原谅我把那段只有六天的时光称之为“寒冷而又温馨的日子”因为对我来说,1976年隆冬那段日子确是其乐融融——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那天,我怎么也没在想到,正在茫茫汝河滩顶着怒号的朔风,同各生产大队来参加修筑河坝会战的人马一起挥汗如雨、苦战犹酣的我,竟被会战指挥部总指挥、公社干部崔叔叔叫走;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父亲的这位早年的同事会破格“重用”我,领我走进了柳林深处那座茅屋——当时的工地临时指挥部兼广播室;更是想不到,当我暗自欣然,跨进茅屋时,迎接我的,还有一双明亮而又美丽的眸子。

    我局促不安地认识了你。

    你快快活活地接受了我。

    “我叫玉雯,插队知青。欢迎你!”你似乎有点儿喜出望外“崔叔叔说你是个‘秀才’,来你一位采编人员,我们这个小小广播站就五脏俱全了!”

    当时我疑惑:是不是天下的播音员都这么漂亮。

    不过,从此我几乎认定:女声乃是上帝赐给这个苦乐世界上的最动听、最美丽的声音。

    不愧是在长白山下长大的姑娘。你一口普通话,婉转清丽,听得河滩里丛柳曼舞如醉,听得河床里清水哗哗自乐,当然,也听得芸芸民工们让汗水贬值再贬值,更听得大坝急不可耐地伸长着亢壮的腰身

    谁会想到,那几个极普通的日子会给我留下一幅永远的风景,给我这坎坷不平的人生注入一股永不会乏味的诗意。

    侬是洛城人,依依恋野村。

    人微多壮志,常忆杜参军。

    哦,是我无意中打开了你的日记本,发现了这首格律严谨的五言绝句。你咯咯笑着要夺回“失地”我自然金汤固守,还是崔叔叔蓦然进来,你才不好意思地松了手。

    我们都红了脸。

    终于知晓,你父亲是教授,母亲也是——都是“反动学术权威”靠边站的干活。

    几回回缠住我:“别白看了人家的诗,给咱改改呗!”

    娇嗔可掬之状,历历在目。

    我可不敢班门弄斧,无奈,只好答非所问:

    “我倒记得有两句诗是:‘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可你急了:“去去去!好儿女志在四方,少来那些悲观情调!”

    顿时无言以对,愧怍不已,尽管你给了我那么多歉意,我还是自愧弗如。

    然而,一天晚上,有几个村的民工团夜战,我们坚守在广播室宣传鼓劲,忽然因疲劳已极而昏睡在床上的你,却极认真地来了一句呓语:

    “妈,爸我好想你们我怕怕”

    从此知晓,即使一位再单纯不过的姑娘,其内心也是纷杂多棱的。记得当时我好一阵费解。也许,因为那时我还没有读过弗洛伊德。

    再没有给你讲过这支小插曲,怕伤害了你。

    到底还是伤害了你。

    那夜没有月亮。等工地上夜战的人们收完工,已是夜阑更深。我把扩音设备关闭完毕,却见你还没走。正欲发问,你小辫儿一甩,莞尔笑道:

    “对不起,我的心正在请示毛主席:可不可以求你送我回村?”

    我惶然了。以往,我在这屋里住,你总是自个儿回南岸村里的,可现在我忙说:

    “忘了告诉你,我的未婚妻也来参加了会战,明儿我带你去杨其营工地上看看她”

    你的脸色霍然变得很难看,头一扭,走了。

    我愈惶惶然,踉踉跄跄追上你,送你回到村里知青点。

    一路上,你始终没再说一句话。

    会战要结束了,你才在分手之前娓娓地说:

    “原谅我,我脾气坏,在家爸妈就老吵我。不过,我想告诉你,友谊,并不是”

    嗫嚅半天,你不说了,塞给我一本封面有李铁梅“举红灯光芒四放”照片的日记本:

    “做个纪念吧,我的‘土包子’!”

    翻开,扉页上,工整地抄写着你那首五言绝句。

    一晃29个春夏秋冬,再没有重逢过。

    可是,你说的“友谊,并不是”这句没说完的话,却使我终生受用。十几年来,我在自己的人生中为那句话填写了各种各样的注脚,使我能在泱泱红尘之中处理好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使自己的友谊之树和情爱之树并茂共荣,葳蕤葱茏。

    这,也许就是我萦萦不能忘怀于你的主要原因。

    就凭这一点,我将永远感激你。

    就凭这一点,你便永远在我心里。

    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