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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状元街空有一个韵味的骄人的名字,其实它不过是这座逐日繁华的城市边缘上一条破落陈腐的石板小巷。几杆子打不上的某个盛世王朝里出过一个状元,因而得了个这么嚣响的名头。
川贝儿是状元街上长大的女孩子,骨子里有流承下来的几分温善和娇羞的情味,也有着经月经年都洇解不掉的孩童邪气。宛如石房子的墙根上生长着的郁葱的爬墙草和潮乎乎的苔藓,满满密密的绿得分外的妖娆和养眼。
豆蔻年华的川贝儿生得玲珑剔透,皮肤光洁声音柔糯,漾着两只浅浅梨涡的脸蛋儿是好看的婴儿肥,眼波流转间氤氲着讨人喜欢的灵气。有段光景里川贝儿迷恋上黄梅戏,便整日呆在熏过香的阁楼里喃喃学唱。倘若有些厌倦了她就会去阳台上透气,闲闲地斜倚着镂花栏杆,仰脸看天上的云敛云散和远处群山的黛色影子。那时节,谁家小院里的夹竹桃开花了,一阵一阵的暖风里飘散着粉红色的花瓣一朵一朵,还有绰绰约约的甜蜜与芬芳。
这就是川贝儿的少年流光。朝朝夕夕的纯粹和精致。扑面的烟火气息里也晃悠着几分风情,轻描淡写的总不会腻味。待到云水激荡地经历了一些人和事之后,再去细致地缅念,那些迭替的一幕幕宛若一块晶莹的琥珀,最后析出的仿佛是一段丰盛完满的传奇。
(二)
川贝儿喜欢吃一种叫片儿川的面。三分的汤七分的面,最上面精心地撒了一层切得又薄又脆的冬笋片儿,白豆干和金针菇。白花花的盛了满满一瓷碗,热气腾腾地散发着惹人垂涎的香气。川贝儿吃片儿川的时候,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微微吮吸,柔软精抖的面条吱溜一声从唇齿间滑过,脸上瞬间绽放出惬意的微笑,宛如一片舒展开来的柔软云朵。
幽深细长的状元街上散落着许多门楹古旧的小面馆,大多会做鲜香嫩滑的片儿川。每天,天微明,精明的店主就会卸掉几格生着虫斑的灰黯门板,然后源源不断地会有客人从洞开的舋隙里进来。他们刚刚从各色各样的梦境里醒转,神色奕奕地落座在油腻腻的四方桌旁,在等候面条和黄豆骨头汤被端上来的间隙里,没边没际地聊着家国与春秋。
最先来光顾的是住在附近的早起的民工,操持着各地的方言,心心念念地谈论着臬兀的营生和远方的亲人。然后零落地有一些散着头发穿着睡衣的主妇趿了拖鞋进来,她们刚从早饭摊上为全家拎回几袋子生煎和暖烘烘的甜豆浆,顺道给嘴刁的孩子带一份滚热的片儿川回去。再然后是结伴而来的老人,花白了头发生了满脸的褶子,或精神矍铄,或颤颤巍巍,他们大多在状元街上住了半个多世纪了,他们聚在一起为的是消磨漫长的时光,这里的人情与世故全被他们的唇齿嚼碎了再吐出来,碎碎叨叨。偶尔的,中间会有一段愔默,一起望着太阳的影子在对面的墙壁上长长短短地游移,或许是太苍老的缘故,时间一久,就算单是坐着,他们枯眢的眼睛也会一点一点地湿润起来。
状元街上的生活是人们嘴里吐出来的牙膏沫子,顺着石板楞子流淌,涓涓细细的绵绵不绝。状元街上的历史,是片儿川一茬一茬的香,是各家的衣食故事。
(三)
七岁之后,川贝儿闭上眼睛都能找到左佑家的面铺。走过一棵香椿树,再走过一棵香椿树,就可以隐约地看见绿色光影里一扇仄仄的水杉小门,门口对称地砌着两个石凳子,片儿川的芳香从虚掩的门逢里飘荡出来,像缥缈的云雾一样在空气里萦绕不散。川贝儿着了魔似的贪恋这种香味。
那年春天,母亲背着她打了脑膜炎的预防针回来,她一路疼痛而惊惧地哭泣着。路过左佑家门口的时候,母亲只好进去买了一碗片儿川哄她。左佑的奶奶额外地在她那碗里放了粉腻腻的黄豆和香甜的荸荠,悦目而可口,川贝儿倏忽就把满满一碗吃得精光。然后她坐在椅子上晃悠着双脚乐滋滋地笑了,手臂上那个细微的小伤口上的疼痛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那个春日昏暖的午后,左佑刚刚从一场冗长的梦里醒来,迷迷糊糊地从后面的厢房走进堂屋,一挑开帘子,就看见一个陌生小女孩恬美的笑容,就像那个季节齐压压地开遍了整条状元街的夹竹桃一样好看。他恍惚着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迎着和煦透明的阳光,对着坐在门口石凳子上闲聊的两个大人喊,奶奶,我不要朵朵了,我要这个丫头做我的新娘子。
(四)
相隔多年,川贝儿依然清晰地记得初次看见左佑,就被他恶狠狠的样子吓得哭了的情景。而且从那之后,关于他们结娃娃亲的笑话迅疾地传遍了整条状元街。街头街尾的邻里每次遇见他们,总是善意而疼爱地开他们的玩笑,诸如,小俩口到哪儿去哈?
每每左佑总是昂着头,牵着羞答答的川贝儿风一样跑起来,很孩子气很大声地说,我带我新娘子去打酱油。
那些年月,只有一个人对这一切充满着歆羡和嫉妒。倪朵朵一看见左佑牵着川贝儿穿行于状元街,她就会远远地躲开,然后等他们琅琅的笑声在风里消失了,她才慢慢地顺着墙角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膝盖把川贝儿想象成是自己。
倪朵朵家与左佑家只有一墙之隔,她一出世就没有父亲,她的母亲深爱着一个薄情的男人,她为他生下了朵朵却依然要为他一辈子守口如瓶。朵朵母亲有时候闹情绪了就会很凶地打她,平复了之后又会爱怜地抚摩她,紧紧抱着她静默地掉眼泪。
朵朵是状元街上这一茬孩子当中年纪最大的,她性格怪癖,喜欢在弄堂里拦住其他的孩子,逼着他们叫姐姐,她学着她妈妈生气时候的凶相,睨着眼睛说,快叫姐姐。那些小孩子常常会被她吓得哭了,他们开始疏远她。只有左佑不惧怕朵朵,时常偷偷地把奶奶做的片儿川从墙头递过去给她吃。朵朵不许左佑叫她姐姐,她眼睛晶亮地说,小左佑,等我长大了,我会对你好,我会长得漂漂亮亮的嫁给你做新娘子。
可是自从川贝儿出现之后,朵朵终于又像从前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经常躲藏在一些角落里偷偷地观望着他们的欢乐。她讨厌那个女孩子的笑容总是那么好看。
(五)
少年左佑可以很敏捷地爬上川贝儿家的阁楼。他先躲在墙根下学动物的叫声,夏天学青蛙,冬天学猫头鹰,一声一声地叫。川贝儿就会悄悄地跑到阳台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然后左佑循着一棵遒劲的香樟树爬到墙头,再一纵身就跳到了川贝儿身旁。整个少年时代他都在做这个游戏,驾轻就熟。
那些死寂的深冬夜晚,他们依偎在窄小的阳台上,围成一个暖融融的世界。然后左佑小心翼翼地把藏在怀里的一份片儿川拿出来,片儿川被精心地装在一个塑料盒里,一直被左佑的怀抱焐着,打开盖子的时候浓郁的香气热乎乎地扑面而来。
川贝儿已经习惯了吃一碗片儿川才会安睡,左佑奶奶做的面条宛如摇篮曲一样带她进入恬美的梦境。
夜再深一些,左佑要回去了,川贝儿让他闭上眼睛。然后在一片漆黑里,左佑感觉到川贝儿湿湿软软的唇游弋过他的额头和鼻翼,那一刻,他就像一个被宠爱的孩子一样忍不住欢喜地笑了。
左佑像鸟一样从阳台上跳跃下去,轻嘘嘘地落地,偶尔也会不小心踩碎了阿妈阿婆没有来得及收走的坛坛罐罐,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川贝儿赶紧闪进卧室,可是依然被隔壁的父母听见了,他们扬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川贝儿镇静地说,大概是猫打翻了一只陶罐子。
回回都是这样有惊无险。可是后来有一次,母亲到底趿着拖鞋敲开了川贝儿的房门。她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小女儿,眉宇间有一种让川贝儿慌乱的睿智和锐利。许久之后母亲终于温和地开口,贝儿,刚刚左佑又来过了,娘什么都知道,你们瞒不过我的。
(六)
母亲不让川贝儿与左佑过分亲密,因为长成俊秀少年的左佑是状元街上最淘气最浪荡的孩子。人们再也不提当年娃娃亲的笑话了,曾经腼腆的川贝儿已经长成像花朵一样妖娆的姑娘,会弹一手漂亮的钢琴,会倚着阳台唱动听的曲儿。她是整个状元街上父母教育女子时的榜样,谁都不会再把她同不学无术的左佑联系起来。那些孩提时代的趣事,被状元街上古色古香的灰尘覆没了。
川贝儿的母亲用铁条把阳台封了,左佑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墙头上看着高高在上的川贝儿。从铁条缝隙里看到的女孩的身影细细扁扁的,宛如春天岸堤上的柔韧杨柳,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她背对着卧室里流淌出来的灯光,整个身体陷进一片阴暗里,脸却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好看光朵。左佑忽然觉得那一刻的川贝儿离自己有些遥远,有时候会赌气地想,不让我们相好就算了,我左佑才不稀罕呢。如此想着,无端地淡淡忧伤起来。可是转瞬之后,他还是兴高采烈地把奶奶做的片儿川系在一根绳索上,让川贝儿稳稳当当地拉了上去。
当他仰着脸看着川贝儿吱溜吱溜地吃光那些面条,他心里一瞬间被大团大团的温情塞得满满当当的,就算当时他是站在凛冽的北风尖上,或者站在蚊虫肆虐的燠热夏夜,他也不会觉得冷,不会觉得喧嚣了。
(七)
朵朵像一只幽秘的猫一样从角落里跳出来,左佑被她星亮的眼睛吓了一跳。二十岁的倪朵朵已经出落成像川贝儿一样亭亭玉立的姑娘,可是川贝儿一直光芒万丈地翩跹在众人的目光里,而她只能黯然地游离于黑夜。
她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双臂挡住左佑的去路。左佑,你别傻了好不好,我们跟川贝儿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你这样执着下去终究会伤害到自己。
左佑与她保持着对峙的姿势,有些心神不宁,淡淡懊恼地回应她,朵朵,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子,总是躲在暗处窥伺着我们。所有的事情我们自己都有分寸,我不喜欢你的影子总是纠缠在我们周围。
朵朵紧紧地咬着嘴唇沉默了,朦胧的月色下,左佑看得清楚她脸上汹涌的失望和难过。他想再这样僵持下去会伤害她更深,于是轻轻地拨开她的手臂笔直地走开了。他听见朵朵在身后冷笑,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充满着暖暖的爱意。他想,就算朵朵真恨自己了,他也不会讨厌她,她与自己一样是孤苦的人。左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母亲跟一个走街串巷地磨剪刀的外乡男人跑了,除了相依为命的奶奶,朵朵是对自己最亲的人,她像火炭一样温暖了自己的整个童年。
朵朵站在黑漆漆的弄堂里,看着左佑的身影决绝地在拐角消失,她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得难受,她缓慢地蹲下去,像一只被遗弃的猫一样蜷缩起了身子。后来她听见一阵脚步声慢慢靠近,她抬来头来,看见清浅月光下一张明朗的脸。
朵朵认得他,他是刚刚搬来的一个乡下医生的儿子,他叫齐鲁。齐鲁弯下身子凑近朵朵的脸,他的声音湿湿的很好听,他说,朵朵,别难过了。
那一瞬,朵朵似乎一下子崩溃掉了,伏在他的肩头哭得伤心欲绝。
(八)
客厅里的那座老钟滴答滴答摆动的声音,琐碎而繁复。川贝儿孤单单地站在阳台上,无论如何地极目,看见的都只是茫茫的夜色。后来川贝儿就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听见左佑在下面学鸟叫。
左佑两手空空地站在墙头上说,对不起,片儿川在路上被朵朵吃掉了。川贝儿心里涩涩的疼痛起来,她一直隐忍着,用淡然的口吻说,算了。左佑轻易就看穿了川贝儿的心酸与难过,他安慰她,等着我,我再回去让奶奶做一碗。
川贝儿看见左佑迅疾地消失在夜色里,她忽然觉得又累又倦,转过身关上门的瞬间,有一颗晶莹的眼泪倏忽滑落下来。她轻声喃喃地念着,朵朵,朵朵。从小到大,这个名字一直挥之不去,像藤蔓一样纠结在自己的成长和爱情里。川贝儿心里泛起层层叠叠的哀伤。
那天晚上左佑返回来,川贝儿已经不在阳台上了,他站在墙角下学了一夜的鸟叫,她始终没有出来。接下来的日子,夜夜都是如此,左佑知道川贝儿在跟自己赌气,他没有丝毫的责怨,一如既往地学着各种鸟叫。
有一天川贝儿的母亲居然跑到了阳台上,她温和地说,孩子,秋天是没有布谷鸟的,你也不用再装了,贝儿要认真学习了,你们也都长大了,年幼时候的那些事就到此为止吧。
那天川贝儿躺到床上,清晰地听见左佑在墙头对母亲说要见自己,要向自己解释。可是这一次她莫名地心硬起来,一直没有露面。然后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地远了,听不见了。她在黑暗里轻轻闭上眼睛,淌了一脸的泪。
再后来,左佑彻底地从香樟树的阴影下消失了。等到有一天醒来,整条街上传遍了左佑奶奶去世的消息。出殡的队伍从楼下经过,川贝儿看见左佑披麻戴孝地走在最前面,她眼睛一下子潮湿了,她喑哑着喊,奶奶,左佑。可是左佑始终没有抬起头看她一眼。
川贝儿悲哀地想到,左佑不会原谅自己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再也吃不到左佑奶奶做的片儿川一样。
(九)
隔年的春天,川贝儿的父亲调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她跟母亲只好暂时留下来,一起清淡度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母亲病倒了,整条状元街上的电话线也被大风扯断了。
川贝儿如同沉陷进泥沼,慌乱而无措,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左佑的脸像闪电一样照亮了她。她在一片漆黑中循着一棵香椿又一棵香椿摸索着前进,最后推开了那扇水杉小门。
那天夜里,左佑背着川贝儿母亲,冒着大风雨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进了医院他终于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川贝儿母亲是脑溢血,医生说幸好送来及时,要不然会有生命危险。母亲一清醒,就拉着川贝儿说,要好好谢谢左佑。
不用了。川贝儿淡淡地说,他已经走了,下个礼拜他就要结婚了。
病房里死寂一样的沉默,最后母亲低沉地说,对不起,是娘耽误了你们,左佑是好孩子。
朵朵结婚那天,川贝儿还是隐忍了所有的遗憾与忧伤去了。当她看见同朵朵挽着手在牧师面前发誓的男孩子不是左佑时,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很大声地幸福地哭了。朵朵跑过来拉她做伴娘,俯在她耳边笑着说,半年前那碗片儿川是我从左佑手里抢的,谁叫他认识你之后就没有给我吃过一次啊,那一次是补偿也是了断。
朵朵把川贝儿推到伴郎左佑的面前,她微笑着说,我和左佑都是残破的小孩,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们需要你们的温暖。然后,她小鸟依人地抱着齐鲁的手臂说,这个才是我的真命天子,现在姐姐我就把左佑交给你了。
那一刻,左佑偷偷地把手环住了川贝儿,她终于破涕为笑。在婚礼的最后,朵朵抛向空中的鲜花也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川贝儿的怀抱,两个温善玲珑的姑娘对视一眼,齐齐地笑得花枝招展。
(十)
时光荏苒,年复年地过去,像水的流逝,像风的止息。
后来的后来,状元街被政府拆除了,在原来的地面上建起了许多繁华的店铺。其中有一家餐馆专门卖一种叫片儿川的面条,附近的人都称老板是面条状元。老板娘是个颖慧而美丽的女子,嗜好吃片儿川,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微微吮吸。遇上适宜的光景,满座的顾客还能听一段她唱的黄梅戏,绵绵软软的,婉转动人。
世上的人与事,大抵如此:兜兜转转,分分和和。传奇,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