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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宿命轮回皆天定,此岸花开生彼岸
一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是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妖。我的名字叫做曼珠。我的妹妹是叶妖,她叫做沙华。
我们一直居住在忘川河畔,看着亡灵在河边无声地游荡,恋恋地回忆生前的影像,不肯渡过忘川。那些年的秋彼岸时,我们总是听到亡灵在花丛中徘徊时口中声声地赞叹,好美的彼岸花,开得好盛的曼珠沙华。
在那些年的秋彼岸时分,我总是穿着如血的长裙,坐在盛放而不见叶的花丛中,轻轻地对着花朵微笑。我不知道妹妹是否看得见,我独坐在花丛中淡然却寂寞的容颜;我亦不知道,在彼岸花谢后那一年漫长而孤寂的时光,妹妹又是如何忍耐和等待。
我只是在很多年后,依稀记得我与妹妹用以打法时间的短短对话。
妹妹,你看,彼岸花又开了呢,可我还是这么孤独。
花丛中响起了妹妹那缥缈而细碎的嗓音。
姐姐,我也一样。秋分以后,就轮到我守望忘川了。而你,又要成为一个无形的魂魄了,又须等到明年秋分
呵无形的魂魄么?这倒并不令我痛苦。我只是很想很想,看一看妹妹你,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存活了千万年,相伴了千万年,守望了千万年可是,我却连你的影子都从未见过
姐姐,我们必须这样吗?难道就永远不能相见?
嗯。这是神的规定。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似是对于神的规定无一丝抵抗。
彼岸花,开在黄泉的忘川河畔。花开时叶落,叶生时不开花,花叶彼此生生相错,永不相见。
二
同样是很多年以前,不过是往后一些的日子。
每天,都不过是昨日的反复和延续,用以书写寂寞的时光。
花开的时候,妹妹只能以虚无的状态存在,叶盛时的我亦如此。幸亏是这样,无论是花开还是叶盛,我们即使看不见彼此,却可以交谈,一起回忆忘川经过的亡灵的过往。
可是,我们记得住他人的过往,却无论如何辨不出彼此的容貌。自我成为花妖那日起,便再未于妹妹相见,也忆不起妹妹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又或许,我们从未有过相见。
妹妹亦是如此。她总说,姐姐,你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真的真的很想见到你。
妹妹的嗓音温柔、绵软、纤细,却无比坚定而执着。听着这样的声音,我的心总是会蓦地疼痛起来。
于是,再漫长而无味的时光流过之后,我终于下定的了决心。我与妹妹已抑制不住对彼此疯狂的思念,决定违背神的意愿与规定,偷偷见一次面。
那一年的秋分,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开得很盛。我看见穿着一袭碧色长裙的妹妹,与我有着近乎相同容颜的妹妹,坐在花叶相映的彼岸花丛中,向我微笑着招手。我亦是微笑着跑过去,牵住妹妹的手,在似血一般鲜红的彼岸花从中,忘情地舞蹈。
那一刹那,所有的彼岸花同叶一起盛放,红艳艳的花被惹眼的绿色衬托,格外妖冶美丽。
当然,这样做是有代价的。因为违背了神的规定,我与妹妹将被打入轮回。
神说,从今往后,你们将永远不能在一起,生生世世受尽磨难,相念相惜而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我和妹妹从花丛中走出,踏上了忘川上摆渡亡灵的小舟。船夫望着我,神色悲凄,似是知道将来所发生的一切,但只是一瞬,就又恢复了神色,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我和妹妹在小船上紧紧相拥,发誓今后不会再分开,发誓今后若是看到彼岸花、闻到曼珠沙华的香气,就会忆起前世的一切。
抵达彼岸的那一瞬间,我听见神的笑声,讥讽而绵长,自忘川对岸飘至我的耳畔,于是脚步停了下来。那一停顿,妹妹便先我一步进入了轮回。
我转过身来问神,我们相念相惜不相见,是不是诅咒?
神轻笑了一声。神说,曼珠,我从未对你们下过诅咒。那只是属于你们自己的宿命。你们的宿命里,开尽了一片又一片花叶相错的彼岸花。
三
很多年以前的那一天,必然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我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直视忘川对岸的神,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清晰的甚至已经能够触摸到真实的形状,以至于一直再摆渡的船夫、河边煮汤的婆婆和亡灵水鬼都停了下来,倾听着我与神隔河的对话。
我说,既是我的宿命,为何不能自己定夺?
神说,宿命在天,生死一定,若无天力便不可妄意改变。
我说,纵使宿命已定,我也要与它一争。
神说,宿命已定,你命中的彼岸花早已开尽了荒野,纵是挣扎,最终亦是徒劳。
我说,我不信。
神说,待你转世,你自然会信。更何况不论你相信与否,你终究不得不接受属于你的宿命,你必须遵循宿命的流转规则。
听着神的话,我桀骜地转身,踏入了轮回。
是的,我不信。我不信我世代轮回的宿命中,都是开尽了彼岸花。所以神,清原谅我此刻的无礼。我只是不愿信命,不愿相惜今后的轮回,都将与妹妹相错,都逃不过彼岸花的宿命。
可是我刚跨出轮回,便不忍不信。
我就站立于彼岸花丛中,血红的衣裳随风猎猎舞动。前方,流淌着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河流,河面上弥漫着浓稠的大雾,使得彼岸模糊不清,似是刻意隔断两岸。船夫便在浓雾里,也像在生与死之间,不停地摆渡、来回。我的身边,无数亡灵在花丛中徘徊,恋恋不肯离去,口中声声地赞叹,好美的彼岸花,开得好盛的曼珠沙华。
我转过身,神就在我的身后。
看着神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动了动嘴,却不知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回身,忧伤地看着禁锢住无数水鬼的忘川,轻轻叹息。
妹妹,这一次,你不在,我真的是在孤独地守望了。妹妹,此生的你,又是如何?
神似是听见了我心中的呼唤,走到了我的身侧。
神说,曼珠,今生的你,甚至以后的轮回,你都将是曼珠沙华的守护者。河面上,你可以看见沙华转世的影像。
说罢,神问,还是不信命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避开了神的眼睛,望向被大雾所笼罩的彼岸,望向亡灵不停来往的轮回的路,然后缓缓将双手紧握成拳。
是的,我不信。我永远不信。我永远不会相信我世世轮回的宿命,都会开尽漫山遍野的彼岸花。
我只信我今生在此苦苦的等待,是为了在某一天,能牵着妹妹的手,一起忘情地舞蹈直到老去。
我只信我将来世世的轮回,都只为了在某一天,能与妹妹携手相拥,在忘川河畔,看到如血的彼岸花朵在浓绿的叶的映衬下,自由而美丽的怒放、盛开。
四
那以后的日子,我便一直孤独地坐在忘川河边,看着妹妹转世后的影像,静静地欢笑,静静地忧伤。
转世后的妹妹成了花妖,总穿着一条素色的曳地长裙,在山野之间自由地奔跑。
妹妹所守护的,是白色的彼岸花。花形与红色彼岸花相同,花瓣都是卷曲的,宛如一只只向上天、向宿命抗争的手掌,那样悲凉,又那样骄傲。
不同于曼珠沙华的妖冶艳丽,白色彼岸花是素净的花朵,独特的香气自花的中心弥漫开来。
那独特的香气,竟会让我瞬间想起轮回和彼岸。
那是怎样的一种花香呢馥郁却典雅,媚惑但高贵,亲和而又带着一层淡淡的神秘,疏离得让人恍若置身于彼岸。
孟婆说,那种花的名字,叫做曼陀罗华。
曼珠沙华,曼陀罗华。好比我于妹妹的容颜一般,多么相似。
转世的妹妹自由且快乐,尘世间的曼陀罗华漫山遍野地盛开,而我在此岸看着忘川河畔盛放而不见叶的曼珠沙华,总是觉得怅然。人世开遍了曼陀罗华,黄泉却开遍了彼岸花,茫茫无际的白与刺目妖异的红是两片永远无法融合的颜色,似是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宿命中注定的别离。若是同岸,别离便是时分之错;若不同岸,别离便是隔岸之伤。那么多年前一起守望花海的习惯依然未变,却是一个在黄泉,一个在人间,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但好在妹妹转世后并不知晓一切,所以才无半点忧愁或是烦恼。那么我,是否也不应有太多的哀伤罢?
在这样一段寂寞的时光中,我却开心起来,开心得连身旁大片大片的彼岸花都忘却了时间,夜以继日地开放。来往的亡灵说,好美的彼岸花,开得好盛的曼珠沙华。那些知道一些旧事的亡灵还会问,是否沙华在人间过得很幸福?
我并不回答,但会报以微笑。我会走近花丛,提起如血般绯红的裙裾,卷起盛放的曼珠沙华,和着漫天飞舞的花朵跳上一支倾国倾城的舞蹈。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舞,虽然亡灵们总是很满足,但亡灵们从不曾看见,笑着舞完一曲的我,心中满满地只有忧伤。
那样的舞蹈会让我忆起往生。我会恍惚地看见那片秋分时花叶相映的彼岸花,那个红衣的花妖和碧衣的叶妖,那一支媚惑众生的舞蹈,那一场走向离别的相见。
后来的某一天,一个男子误入了妹妹守望的花海。男子着一件青色的长衫,深褐的长发垂至双肩便自然散开,黑色明亮的眼睛,有棱角却不锋利的脸,一眼看去便让人觉得温暖。
他惊诧于无际的花海,或者是妹妹骄傲而孤独的笑颜。
于是妹妹欣然留住了他,那个叫做奈何的男子。
奈何果然是一个好人。他总是会对着妹妹温暖地笑,会牵着妹妹的手穿过繁华的街道在花丛中忘情地奔跑,会千挑万选地摘下一朵最美的曼陀罗华仔细地别在妹妹的发间,然后拥抱。
妹妹一定是爱他的。我分明地看见,妹妹的双眸会随奈何而逐渐亮起点点绯红的光芒,那是她守护彼岸花所遗留的颜色。而那微弱的红色,在雪白的曼陀罗华中似一朵彼岸花,为了心中不变的信念在孤寂而倔强地开放。
有一天,神不知何时又来到了我的身侧。
依然似雪原上亘古不化的雪光,亦如冬夜的冷月孤星,语带悲悯却无法接近,那般高傲而冷漠,更让人觉得彻骨的孤寂、寒冷。
神如雪的白衣在风中猎猎舞动,长袖一挥,旋起朵朵血红的彼岸花,拨开了忘川上一直弥漫的大雾。
神似是无意地看着轮回的入口,问,曼珠,你现在信命了么?
我说,我不信。
神说,你们总是这样,口口声声地说着不信,最终却还是要回到这里来,一世又一世。有好几个人一直在这里,你知道他们是谁罢?
我当然可以猜到,那是孟婆和船夫。原来是这样。
神却说,守望忘川的还有三个人。曼珠,以后你自然会猜到。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执着地重复那句只有三字的话,我不信。
五
神离开以后,我看见,人世的妹妹竟会有满脸的憔悴与哀伤,已然失去了初始时的笑颜。
奈何病了。
奈何病得很重很重,重得连妹妹都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奈何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甚至根本无力抬起手来拂去妹妹脸上滑落的泪珠。
昔日着青衫伫立与花丛的那个奈何,已经失去了曾经的体魄,变得如此消瘦,黑色的眸子日益涣散开去,但是眉眼间的那股暖意却从未有过消逝,和着嘴角不变的笑,无声地告诉妹妹——
他,很爱她。
妹妹亦是如此。
我在忘川河畔,将一切都看的很清楚。
秋分的那一天,奈何停止了呼吸。妹妹悲伤至极,甚至无心向窗外看一眼,看一眼她最爱在手中把玩的曼陀罗华。
所以妹妹不知道,那一日,围着她的竹屋,绽开了一丛又一丛彼岸花,在遍野白色曼陀罗华的映衬下,似血一般耀眼夺目。而那一丛丛鲜红如血的彼岸花上,每一瓣,都沾满了泪一般晶莹的水珠。
而那一刻,神却忽然显现在妹妹面前。
神问,你是否想让奈何复活?
妹妹说,是的,请你复活奈何。
神推开屋门,望着围绕竹屋盛放的一丛丛彼岸花,嘴角忽然有了隐隐的笑意。神问,你可知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妹妹说,我的命,不是么?
神说,不仅是你的命。还有什么,以后你会慢慢知道。
妹妹以自己的命换取了奈何的复生,心甘情愿地走向黄泉,眼角似乎凝着泪,那是不舍。
我坐在忘川河畔,怅然地望着亡灵走来的方向,独自等待。我看见我的妹妹,穿着素色的长裙向我跑来。我听见她在不停地喊,姐姐,姐姐。
在船夫的小舟上,我问妹妹,你爱奈何吗?妹妹说,我最爱的,一个是姐姐你,另一个就是奈何。我说,那就好。
我们一起转世后,我依然坐在忘川河边,望着河面上妹妹转世的影像,静静地守望彼岸花的开放枯萎,黯然神伤。因为我分明看见,妹妹总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在同样洁白的彼岸花丛中寂寞地舞蹈。妹妹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逸,四散开去。我望着被风吹得纠结缠绕的发丝,竟莫名地觉得惊异,心口蓦地疼痛起来。
而那些渡过了忘川的亡灵总会在花丛中徘徊,说,好美的彼岸花,开得好盛的曼陀罗华。
听孟婆说,曼陀罗华是白色的彼岸花。而船夫也曾经告诉我,妹妹是曼陀罗华的花妖,一直守望在忘川彼岸,看着无数失忆的亡灵步入轮回。
但忘川上弥漫的大雾一直很浓,从未有过消逝,像被宿命安排着,刻意遮掩住了彼岸,掩盖并隔断前世今生的记忆。所以我也从未看清,是否彼岸真的有一个白衣的花妖,在曼陀罗华中寂寞地守望,寂寞地舞蹈。
这样的日子虽能让人充满期待,可时间长了,却总还是会让人失望罢。
六
那以后的日子,日复一日,满满地尽是寂寞。
一日,我坐在河边,漫不经心地把玩身旁怒放的彼岸花,却听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起,问:你是沙华吗?
我转过头去,看着那个青衣褐发的男子用急切而惊异的眼神望着我,蓦地笑出声来。
那是奈何,眉目间总带着温暖气息的奈何。
我说,奈何,我是沙华的姐姐曼珠。你要找的沙华,在忘川彼岸。说着,随手向彼岸一指。
奈何的眼光顺着看向彼岸,便越发着急了起来。奈何说,沙华怎么会在彼岸呢?如果是这样,我过了忘川便会失忆,又如何面对等待的沙华曼珠,你有办法么?让我不失去记忆就能渡过忘川?
我说,你要问神。我与沙华的宿命中开尽了彼岸花,所以注定生生相错。如果有办法,你就不会在这里见到我。所以很抱歉。不能帮到你和沙华,我很难过。
见奈何再次惊异地看向我,我又说,河面上可以看到沙华的影像,如果你实在想在这里看她,就到河边来吧。
于是奈何第三次惊异地望过来,然后走近。可是奈何看过河面,却告诉我河面上什么都没有
我略微惊讶,却并不觉得奇怪。其实,既然是神安排了一切,河面上的模糊影像也必然只为我的宿命呈献罢?我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奈何歉意地笑笑作为补偿。然而,心中的黯然却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无边无际,仿佛只要短短一瞬,即可淹没我千年等待的信念。
宿命果真是不可逆么?我,是注定了永远孤独么?
然而,就在我失神的那一瞬,奈何却微笑着来到了我面前,忽然加重了语气说,我留在这里吧?我已陪了沙华一世,你是沙华的姐姐,如若你不孤单了,沙华想来也会很开心罢。
听着奈何的话,我欣喜地笑了起来。今后的日子,想必是不会再孤单了罢?
我摘下一朵沾满水珠的彼岸花别于发间,自顾自地舞了起来。那一瞬,无数朵血色的彼岸花,便自空中绽放。一直听亡灵说,大片的彼岸花开起来,就像遍地燃起了火焰,而今,我在宛若火焰的花间,竟会感到真实的温暖。
那些日子里,我与奈何都静静地守候在忘川河畔。当我为他讲述了之前的一切之后,我竟可以从奈何眼中看见细碎的忧伤,一点一点地,向四周弥漫,甚至连盛放的彼岸花都会因此而枯萎。而在那以后,我与奈何都只是各怀心事,我望着河面上的影像忧伤,奈何则望着忘川上的大雾出神,不再言语,也很少彼此交谈。因为我们所想的,即使不开口,也已了然于胸。奈何知道我很多时候是在思念妹妹,我亦明白奈何多半是在求得妹妹的原谅。只是我们依然很少说话,只怕一开口,一切都会随之逆转
不知多少年后,我与奈何一起渡过了忘川。
我清晰第看见无边的河岸上,开满了白色的彼岸花,白衣的花妖就在花间舞蹈。而我依稀记得孟婆告诉过我,白色的彼岸花,叫做曼陀罗华。
白衣的妹妹于一瞬之间穿过我和花丛与我和奈何拥抱。我们再一次跳起那支舞蹈踏入轮回,舞姿倾国倾城,引得亡灵侧目。
最后走入轮回的我,恍惚之中竟听到了神的叹息。
我想,那或许,亦是宿命的叹息。但我不悔。
七
忘川寂静而无声地流淌,河面上弥漫着经久不散的雾。船夫摆渡,孟婆煮汤,亡灵们渡河或是徘徊。
时光流逝了,又仿佛没有流逝。明明已经是新的路途,却又好像都是从前。
我和妹妹,依然坐在彼岸花丛中,暗自神伤,出神地望着彼岸。
只是我身旁,那个让我感到温暖的奈何已然消失得无踪无影,我的脸上,几乎再不曾有绽开的笑颜。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往生和来世,应该是没有区别的。除非有了妹妹、奈何与神。只有这样,这般漫长无味的光阴,才会流动出阳光的色彩,才会让前世今生来往轮回有意义和区别罢?
可是有一天,忘川上弥漫的大雾却逐渐变淡、变淡,河上出现了一座石桥,连通忘川两岸。青色的石砖,青色的石板,青色的桥桩,就似那一抹深深刻在我心底的青色,抹不去,擦不掉。而桥的两侧最高处各嵌着一块褐色的木板,纹脉纵横交错,让原本崭新的石桥看起来似是经历了千年沧桑。
我一瞬间便想起了那个青衣褐发黑色眼睛的男子,那个陪了我千百年还一直望着彼岸哀伤的男子,总是站在我的身侧,对着我时而温暖,时而落寞地笑。
褐色木板上纵错的木纹一道道深得有如刀刻,然而更似是一张宿命的网,早已结好了线,布好了丝,张开了只等人陷入无尽的轮回。而在那一张网的中间,清晰地刻着三个黑色的字:奈何桥。
那一刹那,我什么都明白了,双膝一软,跪在了河边。我清晰地看见忘川彼岸,开满了大片大片洁白的曼陀罗华,点缀着通向轮回的宿命之路。
花丛之中,身着白裙的花妖不停地对着奈何桥挥动衣袖,似是对某个已逝的人发出声声呼唤。后来也许是极度悲伤的缘故,花妖跌坐在忘川河畔。大滴大滴的泪珠自花妖眼中滑落,滴入忘川,绽放成一朵朵洁白胜雪的曼陀罗华。而岸边盛放的每一朵曼陀罗华上,都如落泪一般沾满了晶莹的水珠。
我终于可以清晰地在此岸看见,彼岸白衣的花妖,有着与我近乎相同的容颜。
奈何原来,对于你,那些河上的大雾一直不曾存在,你一直可以看见彼岸可是我却从来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每天不过对着彼岸的方向,思念那个看不见的人。殊不知,这么多年来,你其实一直望着妹妹,望着她哭她笑,望着她的欣喜和忧伤,望着她在心中默默想念、致歉,却最终选择陪伴在此岸,向我微笑着,一年又一年
奈何,奈何,奈何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明明早已看见了彼岸盛放的曼陀罗华和妹妹,是不是因为不愿意失去那一世的记忆,才选择了变成一座桥,连通此岸和彼岸?
奈何桥。
可是奈何,你却不懂啊。对于我和妹妹,因为宿命里开尽了彼岸花,我们注定只能生生相错独自彼岸路,注定只能隔河而望,注定只能守望彼岸花,注定在忘川两岸只能看见弥漫的大雾。
奈何,即使你认为变成一座桥,就可以让亡灵们自由来回,不必再为船夫和孟婆而失去记忆,可是你不懂啊——对于轮回来说,因为总是要途径忘川,所以不论是乘船还是过桥,亡灵终还是会失去前世的记忆,殊途同归。
奈何,假使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你会失望么?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对于轮回,对于宿命,你真的是无可奈何呢
不过,每当有亡灵经过,忘川上的大雾便会暂时消失不见,我与妹妹便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容颜,证明彼此的存在和守望的意义,知晓彼岸的曼珠沙华、曼陀罗华仍在无悔而执着地开放,仍能一起步入轮回,寻找下一世的相见,然后继续执着而坚定地在心中默念那三个字:我不信。
更何况,奈何,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都很爱你。
所以,奈何,谢谢你。
八
自那以后,我总是坐在奈何桥边。
然后,时间就那样如忘川一般流过去,流过去
无数亡灵从奈何桥上走过,在过桥之前,孟婆总是要他们喝下那一碗孟婆汤。喝下孟婆汤,就会遗忘所有前生的记忆,空白一片地走入轮回。
亡灵们走入轮回,从此,也就拥有了新的未来。
能拥有崭新未来的亡灵,就算失去记忆,比起千年百年都要守望忘川的我,也要幸福得多吧?
可是我那么心痛。
青色的奈何桥,被无数亡灵踩过,曾经崭新的石板石砖,很快很快,就那样留下了时光的痕迹。
在我的记忆里,奈何的那一袭青衣总是洁净整齐,一尘不染,他常常着那一袭青衣,浅笑着站在盛放的曼珠沙华间,看我舞蹈。每当那时,我总是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血色的曼珠沙华在浓绿的叶的映衬下,盛开得那么妖冶美丽。就算,那不过只是一种错觉,我也心甘情愿地接受。
可是奈何,你看你啊,变成桥让亡灵渡河,每天被踩来踩去,满身都是灰尘,你难道不是总衣装整齐么?亡灵就这么从你的身体上踏过,你难道不会觉得痛么?
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如果你并不觉得,就当我自私好了。
可是,可是我和沙华,都真的不愿再看见你受苦啊所以,即使你已经为我铺好了轮回之路,我也不愿意踏足呢。
有一天,孟婆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对我笑笑。孟婆问,曼珠,你可明白了什么吗?
我说,婆婆,您指的是神的问题答案么?神曾说,有五个不信命的人将永远守望忘川,我猜到了您和船夫。神又说,奈何的复活需要代价,妹妹猜出是她那一世的命。但是后来我明白了,还有的那三个守望忘川的人,是我,妹妹,奈何。还有的代价,是我们的宿命里,注定开尽彼岸花。不过,我永远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神在此再次询问,我的回答依然是那三个字,我不信。
孟婆却摇了摇头。
曼珠,或许有的话,我不应该就这样告诉你。你这么聪明,不应该被宿命的纠缠遮住眼。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像你一样,倔强、执着、敢与神争。
可是,或许是我不够勇敢,又被命运迷住了眼,很多事情,我以为是神执意要让我相信命运流程才发生,所以我一直倾尽全力反抗却从来没有好好想一想,我那样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但是,当我最终回到忘川河畔,在这里,一留就是成百上千年,没有开始,没有尽头,就这样看着亡灵来来往往,然后日复一日地熬汤时,我总是想起曾经的一些事,似乎明白了,但是我早已在很久以前,就已失去了掌控它的机会
这些年来,神已变了很多。神的安排,或许并不是让你信命曼珠,你能明白么?
看着不语的我,孟婆再次开口。曼珠,还是没有醒悟么?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孟婆已然苍老的背影穿过奈何桥,渐渐消融在迷蒙的大雾中,好比刚才所说的话,模糊不清。
我在岸边,怔怔地站了许久。一直到有亡灵经过奈何桥那一瞬,我才反应过来,然而彼岸夺目的白光射过来,还是刺痛了双眼。
我刹那间泪流满面,却又转瞬露出了笑颜。
我看见在彼岸,白衣的花妖轻挥衣袖,向我微笑。
多好。
九
可是,美好,从来总是只一瞬就会结束罢。
妹妹在彼岸轻挥衣袖,目光平静从容,她似在微笑,却又似在哭泣。
没有河面上茫茫的大雾,没有任何遮拦,明明应该能看见妹妹清晰的面容,却又不知为何那样模糊不清。就像几千年来我在河面看到的影像,总是随着水波动荡,妹妹的影子,便随着浪涛碎裂成一片,又一片
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影子,隐隐约约看不真切。那在风中猎猎飞扬的白色,是谁呢?恍如九天长风,恍如寂月寒星,恍如苍穹绝顶,有着疏离人世的淡漠和骄傲,有着一种冷冷的、不让任何人可以接近的气质——
是神!是神么?他为什么会在忘川彼岸呢?他手中的那道白色的光,是什么?
沙华沙华,是你在哭么?那一瞬间,明明模糊的影却真实起来,真实得甚至像是幻梦一般啊——
彼岸,随着妹妹的一颗颗泪珠划过脸庞、落在风中,每一滴晶莹的泪,都化作了一朵洁白胜雪的曼陀罗华,飘飞在轮回的入口,飘飞在转生的路上,飘飞在妹妹的身侧,将她包围在漫天开遍的白色花朵之中
而神的手里那道白色的光,那道圣洁而纯净的光,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将妹妹和曼陀罗华一起笼罩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不知沙华意欲何为。
在那道白光之间,我似乎在恍惚中瞥见了刹那间神的目光,穿越彼岸与此岸间连绵的浓雾,直达我的心底,带着淡淡的怜悯和嘲笑,带着一种说不出口的悲哀不,或许,那并非悲哀,而是——
心中似有一种异常的感觉涌上来
我似乎听见了沙华心里的话——
姐姐姐姐,请,就这样,忘了我罢。不要再为了沙华,孤独地守望下去了奈何为了你我,放弃了他永生永世的轮回可是,我们依旧守望在忘川两岸,依旧看不见彼此的容颜我不想,不想看见奈何白白的死去为了我们。
姐姐,你,还记得么?当初,你曾问我,问我可爱奈何?那时,我说,我永远爱的,一个是你,一个是奈何那么多年啊,我太寂寞了。所以,那时看见奈何在彼岸望着我,却又陪着你那时,我是真的很嫉妒的罢?可是,你是我的姐姐呵,我们本是同一体,却又非一体,你又要我如何真的恨得起来
所以,我想,我还是和奈何一样罢,像他那样,用自己的永世轮回,来换得所在意的人今后的幸福哪怕自己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哪怕自己会像忘川的水鬼那样永世不得超生
我要你忘记我。忘记我们曾经历的生生世世、六道轮回,忘记我们的守望和等待的时光,连同那些孤独、痛苦和迷茫的岁月,甚至连同彼岸花花叶同生时那支倾城倾国的舞蹈,还有那开尽彼岸花的宿命。
姐姐,我不会让你知道任何事你很快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的神答应过我,在契约达成之后,我会去到奈何的身边
我相信,遗忘一切,能让你得到新的未来
神的眼神雪亮如锐利的剑锋,狠狠切开了忘川上弥漫的大雾。
孟婆和船夫在彼岸向我看过来。他们的脸上,是询问还是决绝?我看不清。
我蓦地明白了很多事。看来,所有的事情啊,还是要等我到了彼岸那边,才能好好地解决呢。
我提起裙裾,跑到奈何桥边,跪下,轻吻桥桩。
奈何真是对不起呀。原来,我终究有一天,要踩在你的身上,到那未知的彼岸去,寻找我、你、沙华的新的未来。我绝不会让你被我白白的踩过。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
膝边,绽放出朵朵血红的曼珠沙华。我起身,遥望彼岸。
奈何,这是给你的临别纪念。请收下,等我回来。
十
我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沿着那条风中绽满了曼珠沙华的路,沿着那座青色的既崭新又古老的奈何桥,跑向我的彼岸。
就像是要穿越往生一样,奈何桥的两边,竟是那么美丽的、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风景!
过往那么多年的记忆如忘川河水一般流过来
我看见秋彼岸时分,亡灵在河边游荡,口中声声地赞叹,好美的彼岸花,开得好盛的曼珠沙华。我与虚空中的沙华,就那样静寂地守望在花间。
我看见那一年秋分,一袭碧色长裙的妹妹,坐在花叶相映的彼岸花丛中,向我微笑着招手,与我跳着万劫不复的舞步,走入宿命与轮回。
我看见转世后的妹妹成了花妖,穿着素色的曳地长裙,在山野之间自由地奔跑。而奈何总是会对着妹妹温暖地笑,他摘下最美的曼陀罗华别在妹妹的发间,然后拥抱。
我看见妹妹着一袭白色长裙,在洁白的彼岸花丛中是如此寂寞。她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逸,四散开去,却又被风吹得纠结缠绕如宿命一般。
我看见奈何在我的身边,哀伤又歉疚地望向遥远的、我以为被大雾笼罩的忘川彼岸,曾经让我那样温暖的笑容落在如今的眼里,令我那么心痛
明明在平常那样短的奈何桥,如今却变得那么长长得就像我已经走过的、孤独过的日子,那么无望、那么冗长且杳无尽头那一瞬间啊,我几乎以为我已看到了永恒。
可是沙华,沙华在彼岸那边啊我不想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啊沙华在那里,她就在那里,向我微笑,向我哭泣。
快一点、再快一点啊!沙华就在那里啊!如果跑慢了,我就会忘记她永生永世,再也见不到她了!
沙华沙华,沙华!请等一等!
几乎用尽了全力,我在奈何桥上,就这样高声呼唤。
不!不能等了!
彼岸传来遥远的、缥缈的回应是你么?沙华,真的是你么?
神的目光那么清晰,可是沙华却变得越来越模糊那道白光太亮了、太刺眼,我渐渐看不清
神!神!你听得到么?我要用我永生永世的轮回,来换取沙华的幸福!请成全我求求你请让我,再见一见沙华好不好?好不好啊不——姐姐!我不要你这样不——不要啊那一瞬间,长得宛似永无尽头的奈何桥突然变短了,我突然看见了彼岸,看见神、看见沙华
我用最后一点力跑下桥,跌到在岸边的白色花丛里。
白色的曼陀罗华里,散落着一朵朵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像血,又像泪。而每一朵盛放的花,不论是红色,还是白死,都沾满了晶莹的水珠。
沙华终于撇下了神,从那道白光中不顾一切地跑到我的身边。
她的长发依旧那样黑、那样亮,在风中翻飞,缠住朵朵雪白的曼陀罗华。她有那么光洁的额头,那么纤细灵秀的眉,那么明净的眼,那么宛若芙蓉出水的动人姿色在她明净如水的双眸里,我看见泪水蒙住的另一张脸
沙华?我终于跑过了奈何桥呢虽然,我很累很累,可是我那么开心我终于可以清晰地、再看一看你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花叶同开的时候那样你,如今可还记得么?
记得!姐姐沙华永远都会记得我、你还有奈何永远不会忘记我多么希望我们能永永远远都不分开
傻妹妹那你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永世轮回,来换取我的幸福呢假如,让我忘记你,我所有的幸福,就都是虚假的没有你,我就没有幸福,也没有以后了
所以,所以姐姐你才一定要用你的永生永世,来换取我的幸福么?
不我只是不想我们都为了无望的等待,彼此成全和牺牲。所以,沙华,请不要选择独自离开。我们是孪生姐妹,本应同生同灭。若是你死了,我又有什么必要独活。就算是永远的毁灭,我们也要一起面对
姐姐看来,我们是真的要一起毁灭了呢
我与沙华在还能触摸彼此之时,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拥抱,祈愿永不分离。
神,孟婆和船夫就在我们的身旁罢?可是,我已经无暇顾及他们。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
我就要消失了。
我将要毁灭了。
我就要魂飞魄散了罢?
沙华,你看,我像你一样,用自己的未来,给予彼此幸福从今往后,我们都没有以后杳无尽头的轮回了。我们只有现在,没有以后。
神神啊?你,该如何给予我们用彼此的永世轮回,换来的那所谓的“幸福”呢?
沙华的身体渐渐消弭于无形。再也碰不到她。
我也一样吧?
我只是看见无数朵彼岸花在空中生长、绽放、枯萎然后幻化成了无数的奈何和沙华的笑颜。
我似乎只是看见自己在忘川彼岸绽放成一朵如血的曼珠沙华,缓缓地怒放、盛开,直至湮灭。
尾声
或许是很多年以后。或许,早已没有这样的时间和空间。
我与妹妹依然隔河而望,守望着带着些许沧桑却依然是青色的奈何桥。
为了找到忘川的尽头、绕过忘川,我与妹妹将双色的彼岸花开尽忘川两岸。开在此岸的,是血红的曼珠沙华;开在彼岸的,是雪白的曼陀罗华。那两片像是宿命的花海,绵长、古老、杳无尽头。
而我,亦将曼珠沙华开上了黄泉之路,一直从忘川绵延到人间,成为黄泉路上唯一真实而美丽的风景。无数亡灵在火焰一般怒放的曼珠沙华的引领下,到达忘川,踏入轮回。亡灵说,这是火照之路。
在那以后,为了见到彼此,我们总是会守在奈何桥旁,等待大雾消散的一瞬,望见彼此不变的容颜。
我总是可以听见缥缈而熟悉的声音。就如同很多年前一样,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那时妹妹的嗓音,温柔、绵软、纤细,甚至一触即碎,却无比坚定又无比执着,让我的心蓦地疼痛起来。
因为太遥远,语句常常早已模糊不清,然而其中几个词却异常清晰。那是妹妹在说,姐姐,奈何,我不信。
我总是会回应妹妹的呼唤,对着彼岸,亦是对着奈何桥大声地说,妹妹,奈何,要幸福啊这样的声音在花丛中传得很远,很远。那一刻,我坐在无边的彼岸花丛中,看着奈何桥和彼岸,浅浅地笑。
神偶尔会来到我的身侧。他问,曼珠,还是不信命么?
我寂寞地微笑着,却骄傲地点头。
神冷寂的眼神中似有迷惘。
神问道:曼珠你看,你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宿命。你和沙华,彼此用余生来交换幸福,最终也不曾让你们得以相伴这样做值得么?你可后悔么?
我怅然地望着彼岸,沉思许久,却最终坚定摇头。
我说:神,您错了。我已经摆脱了宿命。虽然如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至少,现在的生活,是我的选择所决定的。是我选择用自己的余生,换取沙华的幸福。是我选择永远守望忘川,而不是由上天注定。更何况,我现在并不是只在意宿命羁绊呢我还有很多可在意的人和事所以,我不悔。
面对神的提问,我指着开尽了忘川两岸的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再次对着神缓缓露出笑颜。
其实,这样有什么不好?彼岸花开尽了忘川河畔,无论花叶是否相错,都会一如既往地自由生长、怒放、直至死亡。我何必在意宿命如何呢?我已经选择了自己的未来和余生。
更何况,我一直就不曾孤独地守望彼岸花海,总会有不同的人,陪伴在我的身侧,直到地老天荒,也不离开。
真的,或许这样也好然而,却不知是谁,在谁的梦里,泪,浸湿了眼。
徒留思念。至死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