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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那个中午,窗外的檐雨有节奏地滴着,清脆而忧郁,如同雯讲的那个故事。
雯和我的好朋友航一起来到昆明,跟我异地相遇。我猜测,她是航的恋人。雯看上去很爱说话,并且很认真。透过她的眼镜,我看出她有些忧郁。
那天中午,航有事出去了,雯说,我们喝茶去。
小雨稀稀疏疏地下着,有点凉,但不冷。我们走进了小旅馆对面不远的茶楼。在有屏风隔着的茶间里,我们坐了下来。这里很安静,透过蓝色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城市一片朦胧。我推开窗,檐雨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响在下边的街面上,如同有人在私语。
我们坐下。有音乐轻轻地响了起来,是雨滴。心如被细雨打湿着,我们一时没说话。雯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像木偶。
我说,你有心事?
雯扭过头来,看着面前的茶杯,目光沉沉的,仿佛跌进了过去的时空。她说,航跟你说心里话吗?
我笑了笑说,不一定,比如你们的事。
我们没有故事。雯的眼睛里的忧郁更加深沉了,她说,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我知道,雯是要告诉我一些事了,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说。
我说,你说吧,我听。
于是,在这个忧郁的城市里,在忧郁的雨声和忧郁的音乐声中,我聆听了一个忧郁的女孩讲述了一个忧郁的故事。
我老家在四川,爸爸60年代到了云南,在那个小县城里教书。我的妈妈从前在新疆工作,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结合了。我出生在新疆,我的幼年是在新疆度过的。
刚上初中时,我的姨娘家的儿子阿凯从四川转到我们学校读高一,就住在我们家。我哥哥到东北读大学去了,在家里没人跟我玩,很孤独。家里添了一个表哥,我心里很高兴。表哥个子高高的,脸上轮廓分明,很帅气,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个高仓健。他对我很好,周末我们常常出去玩。
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到山顶上放风筝、网蝴蝶、捉迷藏。表哥常常摘野花来扎成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我头上,牵着我转啊,转啊,说我像个小新娘。我好兴奋啊,吊着他的脖子,要他背我“回娘家”去。表哥真的背起我,如飞般跑着,我伏在他的背上,惬意地闭上眼睛,感觉就像舒适地躺在蓝天白云里的风筝上。
我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有兴趣听吗?雯说。
我在听呢,我说。
我说它,是要你知道,我和表哥是多么好。雯说,既然你不厌烦,我就接着说吧。
读初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时候站在镜子面前看看自己,也自以为是。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些事,不用别人教,也就懂了。班上有些男女同学在悄悄写信,传纸条,有时还一起去看电影。曾经有男生悄悄地把纸条放在我的文具盒里,要我跟他好。我没正眼看他们一眼。他们怎么比得上我的表哥呢?我一想到表哥,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
初中三年就要过去了,我一直都很开心。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表哥。是表哥使我的内心绽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家里人都不大关心我在想些什么,只要我的成绩好,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爸爸是教高中历史的,不爱说话,没事就躲在自己的书房里写文章。妈妈在县政府上班,生活像钟摆一样很有规律,下班之后,做饭,织毛衣。我们放学,吃了妈妈做的饭,就开始复习功课。我的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的,但爸爸要我考的是重点高中,压力就大了,地区重点高中在我们县一年只招收十来人,全县那么多考生,这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难呢,我只好没日没夜地学啊,学。
中考前的一个周末,学校组织初高中毕业班的学生去郊游,我和表哥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大部队,遛到了远远的河边。
水还没涨,浅得很,河心也只能没过我的膝。是早上,还有点凉,但我们都很兴奋,把鞋子脱了,坐在河边的大石块上,把脚伸进水里,搅。
我看见表哥攥着一颗小石子,在旁边的石头上画着,望着河水出神。
我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接下来的情景我只记得个大概了。我要表哥永远不离开我,一辈子和我在一起。表哥说别说傻话,就要考试了,我们的任务是把学习搞好。我说无论怎样,你都不能离开我。
那天我们在河边玩了很久,但和往常不一样,很少说话。从那天开始,我发现自己变得淑女起来,成熟了,会想事情了。
我知道女孩的十六岁应该是矜持的,可在表哥面前我怎么也矜持不起来。我把双手吊在他肩上时就觉得自己的心飞了起来,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对我展开了笑脸。
考完试,分数先后下来,我和表哥的结果一样,表哥未能考上大学,而我离重点高中还差三分。知道分数那几天,我们都愁眉苦脸,后来我却高兴了:因为表哥也没考起,姨娘决定让他再在我们学校补习一年。
假期里,爸爸到省里参加一个研讨会,妈妈也下乡去了,家里就变成我和表哥的自由天地了。爸爸妈妈临走时要我们学会照顾自己,还要复习课本,不要把学业荒废了。我们都答应得干干脆脆,等他们一出门,我们就开心得又是笑又是跳。
我们早上一起上街买菜,做饭吃,中午打球,下棋,看闲书,晚上看电视,打牌。日子过得自由自在。有时候,他不小心惹我生气了,我就用拳头使劲捶他的背,而他依旧面不改色,笑嘻嘻的。
那天晚上,我们闹够了,我吊着表哥的肩膀,要他背我。表哥背起我,在屋里转啊,转啊,直到头都晕了,我们还愉快地笑着,忘乎所以。这时候,门开了,爸爸开门走了进来。他看见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表哥把我放下来,我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我以为爸爸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妈妈回来了。晚上吃过饭,爸妈把我和表哥叫来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的表情就像七月里那山雨欲来时的天空。
爸爸说,你们都是大人了,玩的时候应该自重一点,不要让别人看着没出息。
妈妈说,阿凯,开学时你搬到学生宿舍去住。这么大的人,多少应该学会自立了;再说,我们也想让雯雯安静些,她也要上高中了。
表哥怔了好一会儿,说,我知道。
我说,妈,你们不能让表哥到学生宿舍去住,我去过,那里是那么脏,那么臭!
爸爸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说,轮不到你说话!
从我记得事起,爸爸从来没有用这种态度对过我,我的眼泪很快流了出来,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我抓住表哥的手,大声地对爸爸妈妈说,不管你们怎么样,反正不能让表哥走!
妈妈气得一下坐在沙发上,爸爸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他一把把手里的书摔在地上,怒吼着叫我们跪下。我们跪下了,毅然地。现在想来,那时的情景,就像琼瑶小说的某个情节再现。
那天晚上,我和表哥都挨了很重的打。我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印,但我没有哭。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和爸妈说话,他们对我与表哥也看得很紧,不给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一天我在沙发上拾起我的一本书,发现里边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雯雯,对不起,是我让你挨了打,现在还疼吗?我感动得要哭,表哥,他一直都记挂着我!我马上回房写了张纸条:不,表哥,是我让你挨了打,你还疼吗?然后找机会放在了他的一本书里。后来我看见表哥发现了那张纸条,表情和我一样激动。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闹钟已经走到了两点,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真想找表哥说说话啊。我小心地起了床,轻轻地遛到了表哥的门前。透过门缝,我看见里面的灯还亮着。这时门无声地开了,表哥在里面小声说,进来。我靠在他的身上,闭上眼,泪水浸湿了他的胸口。真的,我一直爱着表哥,那是一种纯粹的爱。
我和表哥近在咫尺,而那天晚上,我们却经历了分离和相逢所带来的大悲大喜。以后的日子,我感受到了太多时光的变幻莫测。我在小闹钟前数着时间缓慢的脚步,我在和表哥的对视中经历着日月如梭。
那年,我就在原来的学校读高中,表哥补习。
表哥住进了学校的学生宿舍,我们单独见面的日子随着学习负担的加重变得越来越少。偶尔在走廊上遇见,我们相互凝视片刻,就轻轻地走开,那是我们在用心灵进行最真挚的交流。那凝视的目光里,囊括了这样的语言:你过得还好吗?记住,要开心。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我们的爱在一天一天地加深。我把我对表哥的爱,浓缩在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里,放在了最隐秘的地方。
四月,中期考试过后,有几天假期。我骗爸爸说是要到同学家玩,偷偷和表哥跑到了离县城四、五公里远的绿湖去玩。
绿湖虽说叫湖,其实只是一个池塘。绿湖的水很绿,周围长满了绿绿的杨柳,像一张绿床。湖边有一只小木船,是唯一的一只,租一天五块钱。我们交了钱,,摇摇晃晃地把船划到了湖心,然后停下来,让船随波荡漾。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天气!水、树、阳光,一切都是那么迷人。天上,白色的云朵静静地悬着,像漂浮在天空中的小白船,湖面上,水波粼粼,好多灰色的野鸭自由地划着小浆,看到我们也不躲。
你说的故事很美啊,我插了一句说。
是吗?雯说,既然是故事,它有美丽的一面,必然就有美丽的另一面。还是接着说吧。
在船上,我们的话题自然转到野鸭的身上来。我说,它是多么幸福啊,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水面游泳。可是只要有人去破坏它,它就会担心受怕了。表哥说,是啊,就像我们。
那天我们说了好多话。表哥说,我读完大学他就娶我。我说,如果你哪天不要我了,我就一个人悄悄跳进这湖里,把自己埋在这里。表哥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永远不会有那天的,雯雯,相信我。我靠在表哥胸前,我们紧紧相拥。
蓝天作证,白云作证,杨柳作证,碧水作证,野鸭作证,船儿作证,我的十六岁的爱情,是纯真的,是永远不变的!
又一个黑色的七月来临。表哥依旧未能考上大学。得到这个消息,表哥已经回了四川。那时候没有电话,更不用说手机,爸爸发电报去了四川。那方马上回电报,要求立即把表哥的户口转回去,因为姨爹在银行工作,他要提前退休,这样表哥就可以接替他的工作。这意味着,表哥不来云南了!我和他的爱情,是不是就这样断了线了呢?忧伤的七月,我坐在我家的屋顶上,在日记本上记录我思念的文字。七月的天空真蓝啊,蓝得像深邃的大海;七月的阳光真烈啊,烈得像火;而我的心,却像秋日绵绵的雨季,有谁能知道我的心在下着雨?我想表哥,在遥远的四川,他也一样想我吗?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心里在下着雨?不行,我必须给他写封信!想到写信,我才发觉,这么久了,我还没收到表哥的信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给我写信呢?
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候,我和表哥的朋友,我们班的航,也就是你的好朋友转给了我一封信。
雯雯:
给你写了这么多封信,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我想是信弄丢了吧,不得已,我请航转了这封信。他是我们的哥们,我相信他。
我想你,就像你想我一样。
家里人都知道我们的事了,是我说的,我说我要娶你。可是也不同意。他们只说了这样一个理由:近亲不能结婚。他们说我是他们的独生子,不希望我的后代是一个傻子。我说我不要孩子。任他们怎么劝,我就是不理。现在,我已经在银行上班了,是爸爸硬压给我的,本来我想去当兵的,但他们不准。
我现在很忙,过一段时间等我忙过了,我就来看你。
阿凯。
我猜表哥给我写的信,是被爸妈藏起来了。果然,那天晚上,爸爸拿出一大叠信,放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这是你的信,阿凯写来的,我们看了,全是一些污七八糟的话。现在我当着你的面把它烧了。我告诉你,那种事情不可能!第一,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第二,你的任务是读书,第三,阿凯是你表哥,也就是说,他和你有很深的血缘关系,不管怎么说,你们都只能是兄妹,而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关系。这几点你必须明白,如果你要一意孤行,那么,你是吃白饭了。
我一扭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闩上,眼泪像决堤的河流,汹涌而下。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没有理由,我就喜欢表哥,难道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吗?
表哥在四川做他的银行职员,我在云南读我的书。可是我想他,每天每夜想,想得精神恍惚了。我知道爸妈依旧会截我的信,所以一切都由航在中转。每个星期,我都会收到他的两封信,而我,依旧一个星期给他两封信。是那些信啊,把我们的相思连在了一起!
时间真是一条永远流淌的河啊,转眼之间流到了我的高三。那个五月的中午,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脑子一阵晕眩,一种梦境般的感觉涌了上来。表哥站在教室门口,呆呆地望着我。那一刻晃若隔世,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我直直地走了出去。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也没在意。跟在表哥背后,我像一只木偶,呆呆的。
学校后面是一排整齐的烈士墓。烈士墓周围,苍松翠柏,鸟语花香。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我们紧紧相拥。我的泪水静静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打湿了表哥的肩膀。
没有说话,有什么可说的呢?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千言万语,都凝聚在了深深的拥抱里。那一刻,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久别后的重逢,就是你爱着的人同样的爱着你。
然后,表哥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端详了良久,说:你瘦了,可是你长大了。
我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我愿意就这样一辈子看着他,直到我们都老去。
我没有告诉你我要来,是要给你一个惊喜。表哥说。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你要来的,如果你还不来,我会死。
表哥把我拥得更紧了。
表哥,搂紧我,别放开,我知道,一放开,你就会走,你会在我的眼前消失的,现在我在做梦!我喃喃地说。
雯,看着我,表哥再一次捧起我的脸: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就在你面前,看着我,看着我
我堵住了他的嘴,用我的唇,用我的泪。
那时候的阳光该是最温暖的吧,风该是最和煦的吧,草该是最柔软的吧,而我,该是最幸福的吧。那片浓荫,那些浅草,那些叽叽喳喳在树丛中欢唱的小鸟,是我幸福的见证者啊,你们看见了吗?我把我十八岁的青春,十八岁的爱情,十八岁的身体,给了我面前的这个叫凯的男人,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第二天,表哥走了,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我理解,他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尘世的事羁绊着他;在这样的时候,他仍然把我放在心上,我还会有什么苛求呢?
我考起了省师范大学的旅游专业。大学期间,我依旧和表哥通着信。大一和大二的时候,他还到学校看过我两次。表哥说,等我毕业,他就娶我。我说,毕业了我就去四川,当一个小学教师也行。我们计划着未来,偶尔的担忧和顾虑,都在我们的蓝图里模糊了。
大三时,有一段时间,表哥突然不给我来信了。我给他写了很多信,但是没有回信。在漫长的等待中,我想了他一万个没回信的理由,也许,他出差去了;也许,他太忙;也许,是邮差把信送错了地方,也许我突然想到,是不是他生病了?或者,出了车祸什么的?我越想越急,越想越担心,狠不得马上就飞到表哥是身边。
一放假,我就去火车站买好了火车票。回到宿舍的时候,我看见了妈妈。我感到很奇怪:妈妈怎么来了?
妈妈说,她来接我,明天一早就走。
我心里很着急,妈妈为什么这时候来呢?以前她从来没接过我,而现在我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想着对策。我说:妈妈,这学期我想就在城里打工,增加点社会阅历,你一个人回去吧。
妈妈说打什么工?又不是缺钱!就是缺钱了也不可能让你去挣吧,跟我回家,你哥哥过几天就带着你嫂子回老家,你不去看看?我们都还没见过呢。
可是,我说,你让我锻炼几天嘛,要不以后出了社会,什么都不懂!
我知道你有什么心思,妈妈说,想去四川,对吧?
谁说的?我不承认。
我是你妈,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妈妈说,我都告诉你了吧,你别再执迷不悟了,这么大的人,你应该会想点事情了。你以为你和阿凯会有结果吗?
我不说话,低着头。
妈妈说:别说你们是近亲,法律不允许,就算是允许,道德也不允许。如果你们结合,结果会怎么样?你会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我说,只要我过得好,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对我呢?
妈妈说,不只是你,你所有的亲人甚至朋友,他们都会活在别人的唾骂声中。你忍心让他们遭受这样的罪吗?他们是无辜的啊!
我无语。我没有想到,两个人的爱情,却会牵涉到那么多的人。这我从没想过。
妈妈接着说,阿凯比你懂事,明白这一点,听了你姨爹姨妈的话,现在他已经结婚了。
什么?他结婚了?谁说的?我抓住她的手问。
有一个月了。阿凯结婚时我去了。你表嫂也是银行里的职员,和你表哥一个单位。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所有的光线都暗淡下来,所有的时间都停顿了下来,所有的生命都已经死去。这是一个可怕的消息,这是一颗可怕的原子弹,把我繁花盛开的心灵炸成不毛之地了。
阿凯的选择是对的,雯雯啊,你醒醒吧,别再这样了,别再让我们操心了!妈妈哭着说,你知道吗?这几年,我和你爸爸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什么事儿,你个性强,我们又不敢跟你交流
妈妈泣不成声了。
我趴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流。我崩溃了。
大学的最后一年,表哥没有给我来过信,我也没有给他写信。但我知道,我是爱他的,不管他怎么了我也同样爱着他,他也一样爱我,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
毕业了,我回到县里,在职高当老师。这一切都是妈妈给我安排的。我无所谓,随便干什么工作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只要有工作做就行,不吃闲饭就行,越累越好,累了就没有精力去忧郁了。
跟我一起分到学校的,还有一位姓刘的,长得很讨女孩子喜欢。也许由于大家都是新来的吧,我们走得很近。他对我很好,经常帮我干活,看得出,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但是,那是另一种喜欢,一种好感。他曾经向我表达了那种意思,他说,雯,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
我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说:别这样,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说:没骗你,他在四川。
他说:这我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我说:我在等他。我的心已经全部给他了,再也不能分给别人了。
他说: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会取代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我说: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是,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人可以代替他。因为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了。
故事讲到这里,雯沉默了,我也沉默了。这是一个凄美的故事,它总在纠结着我的心。过了良久,我说:结束了?
雯说:你还想听吗?
我说:想,你继续说吧,你和那个小刘还有故事。
雯郁郁地说:没有了,我不会和他有故事,除了表哥,我不可能和任何人有故事。
我问:那小刘呢,他
雯说:他已经结婚了,妻子是一位医生,很漂亮的。
我问:那你和航呢?你说了这么多,我还不明白。
雯说:我就接着说吧,只是,下面的已不精彩。
当了老师后,虽然隔家近,但我还是不愿意和爸妈住在一起。我总固执地认为,我和表哥的不幸,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们造成的,而且,在那房子里,曾经留下过我和表哥最美好的日子。触景生情,往事只会令人凭添惆怅。妈妈很牵挂我,常常去看我,还给我装了电话。如果不去看我,就给我打电话。
那天刚起床,还穿着睡衣,电话铃声就响了。我以为是妈妈打来的,就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提起电话,说:妈妈,什么事啊,我还没起床呢。
电话那头说:雯雯,是你吗?
我说不出话来了。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的表哥,阿凯。虽然几年没听过他的声音了,但是我还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表哥!是你吗?是你在给我打电话吗?我的心跳加快,身子软得像棉花。我想说话,可说不出来。这太突然,就像当初表哥一下子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一样。
雯雯,听到我说话了吗?
我没有说话,眼泪在唰唰地淌。
雯雯,你说话,你说话呀!
我依旧没有说,我说不出来。
雯雯,你哭了,我听到你哭了!雯雯,我对不起你,我要对你说一万个对不起。
别这样说,表哥,我知道你还想着我。
我想你,我想你,我天天都想你。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不说我也知道。
可是,雯雯,我不值得你想,不值得你爱,忘记我吧,把自己嫁了吧,你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们!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你别说,表哥,我害怕听这样的话。
我知道,雯,我和你一样痛苦。
从电话里我知道,在父母的压力下,他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显而易见的,他并不爱她,虽然她尝试了各种方式。因此,他们的婚姻关系只成为一种形式了。半年之后,表哥提出了离婚,但表嫂不答应,他说表哥在戏弄她,就是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她也要和表哥捆在一起。他们就这么耗着,然后,表嫂故意和另外一个男人好了,还故意表现给表哥看。表哥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不爱她,而且,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出了离婚。可是表嫂不离,她说她一辈子也不离,所以,表哥痛苦,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对未来茫然失措。
雯,把自己嫁了吧,你是那么优秀,会有好男人喜欢你的,你会有你的幸福的。
不,表哥,我只爱你,我等你。
你别这样,我给你打电话,是要告诉你,我们真的不适合,就像老人们说的那样,我们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怪胎。我想,就算我真的离了婚,我们也是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忘了我吧,我们彼此忘记。
电话挂了。
一周之后,我收到了表哥寄来的包裹,那是这些年来我给他的信。他在信里说,他常常会迷失在那些信件里,他不再要看见它们,他要把我从他的回忆里驱走。他希望我也能够像他那样,把他给我的信还他。如果不行,就请我付之一炬。
这是一个令我无法接受的做法。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哭了三天。然后,我想通了,表哥这样做,其实说明他更爱我,只是现实让他踽踽难行。我把那些信件通通按时间顺序整理好,我一封,他一封,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生命里有些事是不能预料的。母亲患了癌症,离开了我。她在临终时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雯雯,你别傻了,你不小了,快找个人家吧。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哭。说真的,我对不起妈妈,她为我操劳了那么多,担心了那么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旧牵挂着我,而我却辜负了她。
我见到了表哥,他来奔丧。看上去,他沧桑了许多。我们没有说话,我们都在忙着,忙得筋疲力尽。直到母亲安葬了,他要走了,我们才在一个小酒馆聊了大半夜。表哥说人的一生,冥冥中总有注定,有些东西是不能改变的。他现在想通了,命运是怎样安排的,他就怎样去迎合。他说我们只是玩了一场游戏,只是这游戏的结果不令人开心。他说他妻子现在已有孕在身,他要打算当爸爸了,因为老人很想抱孙子了。他说雯其实有一个人也在等你,就是航。我说是吗,他只是我们两个人的朋友。表哥说我看得出来,在很多年前我就看出来了,他的爱也是一种痛苦。我说我没觉得,而且我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县城,但是却没怎么接触过,我只知道,他现在在打理一个公司,我们没怎么见面。表哥说他是在逃避你,他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事情已经不太可能了。我说我不会接受他,在我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没有别人能取代。我会等下去,一直等,直到我们都老了,死了,直道爱情在秋天变成一根枯草。表哥说雯你真傻,你不能这样,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只有你幸福,我才会快乐,我的话你懂吗?我说我懂,我也想你能够幸福快乐,我不是在等你做出什么决定,你已经快有孩子了,为了你的家庭,你要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你的妻子是爱你的,你不能辜负她。表哥说你也一样,你要爱自己,别糟蹋自己,找个爱你的人,把自己嫁了吧,比如航。我说你知道我的,我不会那样做。我是爱自己的,所以我珍惜自己,如果随便把自己嫁了,只会痛苦,而且还会让另一个人痛苦。
我们喝的是啤酒,都不胜酒力,醉了。我们说了好多话,相互安慰、鼓励,尽管那些话显得言不由衷。走出小酒馆时,夜已很深,我们相互搀扶,摇摇晃晃走在了大街上。灯光昏黄,我们是流浪在街头的野狗,天一亮,就要去找一个黑暗的地方躲藏。表哥突然抱紧我,说,雯雯,你等着,我回去就离婚。我说,你,你比我傻,我们就是两个大、傻瓜。我们注定不能同时拥有幸福,我只要你幸福就够了,你不要去破坏你的幸福,如果你破坏了,你得不到幸福,我也一样。表哥说,不,雯雯,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不能再等了。我说表哥你就是傻就是傻。
其实,在心里,我一面盼望表哥能够离婚,我们可以一起生活,一面又盼望他忘了我,去营造属于他的幸福。我的是矛盾的,对未来依旧迷惘,我只想这样静静过下去,不让某一个正确或错误的决定打破我虚幻的梦想。
表哥说航喜欢我,我仔细一想,觉得或许是真的。这么多年,他到处奔波,也没成家。与他相见,那种眼神,充满着隐藏在心底的情意,不容易被发现。但是,我知道,我们只能是朋友。
几天前,我到省城学习,和航意外的见面了。他说他来谈一笔生意。我们一起看电影,看演唱会,去商场购物。然后,他说他喜欢我,他爱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默默注视着我。他说他知道我爱阿凯爱得很深,不能自拔,但是,阿凯已有了自己的家庭,更重要的是,我和阿凯不可能结合,他也不能眼看着我就这样萎靡下去,他要给我幸福,他能够给我幸福。我说我们是朋友,但是你不可能明白我对阿凯的爱有多深,我不会接受你,我也不会接受别的任何一个男人。我的心死了。航说他愿意等,他说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等多久。
雯的故事讲完了,雨还在下,音乐依旧在流动,不再是雨滴,是秋日的私语。
我说,航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你。
是吗?雯说,有一些爱,它是永远藏在心底的。你们是朋友,你要告诉他,我感激他的爱,可是别等了,等是没意义的,我的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份爱了。你理解了吗?
我沉默。我还能说什么呢?
走出茶室的时候,我看了看天空,那是1999年8月17日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令人窒息,21世纪的最后一个执着的爱情在雨中流淌。雨比刚才大了些,我说,你就在这站着,别走,当心雨,我去买两把伞。
后记:现在已经是2004年末了,有的朋友也许关心故事人物命运怎么样了,我只能据我所知的进行一些简单的介绍。阿凯有没有离婚,我不知道,航倒是结婚了,在去年,妻子是一位在中学教英语的老师,很温柔可人的那种,我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雯呢,据说去了新疆,也是偶尔听说的,我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但是,我又害怕知道她的消息。从那次见面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