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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过几年“抠驴腚”的活。看见这把小铁锨我就又看见了那一段时光。那是一段被我渐渐忘掉了的时光,是一段被我早年就扔掉了的生活。小铁锨是有记忆的,它把我带回到那段时光,它帮我记住了那些生活。
“抠驴腚”就是跟着驴屁股后面拣驴粪蛋子。那时村里家家户户缺烧柴。有时一个劳力出去拣半天的柴草,回来竟烧不熟一顿饭。驴粪蛋晒干了以后像木头渣子一样起火、耐烧。半篓子驴粪蛋子能烧熟两锅地瓜,当然这得是会烧火的主妇。若是不会烧灶火的败家媳妇,能烧熟三大锅地瓜的驴粪蛋子,给她也煮不熟一顿饭。
一次要少添点。看着硬火弱下去了再少添点。熟饭不在急火,饭要烧到时候才熟。母亲教我烧火的时候,这么对我说。
到了开春,家家都缺烧柴。有个老光棍,就是我那个叔伯弟兄的干爹,因为没柴可烧,便烧地瓜干。地瓜干比木片子还经烧,火苗硬得发蓝,像煤火。他锅里煮的是地瓜干,灶里燃的也是地瓜干。豆笈燃豆箕。不等夏粮下来,他老早就闹开了春荒,没吃的了。可他也就这么一年年地活下来了。
没有烧柴,村里人眼睛都瞪得圆溜溜地盯着驴屁股,盼着驴屁股往外涌驴粪蛋子。
那时候驴的草料也有定量,各驴吃各驴的。能干的壮驴配给的多一些。但驴和人一样,都吃不饱,所以驴每天拉出的粪蛋子也是有限的。人给他多大量的草料,它就贡献给人多大量的粪蛋子。一头驴一天一般能拉下四次粪蛋子,壮驴一天也超不过五次。每次平均拉十七个(少的一次七八个,多的也就二十个左右)。总算下来,一头驴一个白天也就能拉六七十个粪蛋子。每头驴屁股后面跟两个拣粪蛋的孩子,每人也就能抢到三十多个,三十多个粪蛋子也就刚刚盖住篓子底。若是两个孩子跟的不是一头驴而是一个驴队,那他们就能发一笔小财。
傍晚收工之后,驴都被拴进生产队的牲口棚。驴一夜至少还能拉上两三次,但拉在牲口棚里的粪蛋子归生产队所有,谁动了谁就是贼。像人家的鸡在窝里下的蛋,只能归养鸡的人家所有。
那时候,驴一队一队地从街上走,在田间小道上过,但就是难得见个驴粪蛋子。常常是驴一翘尾巴,立马就能扑上去两三个孩子,把粪篓子往驴屁股下挤,盼着驴屁股里涌出来的粪蛋子一个一个地直接落进自己的粪篓子里,而不是落在地上或其他孩子的粪篓里。有时赶上是头母驴,尾巴一翘,几个粪篓子碰撞着往上挤,结果驴屁眼没出粪蛋子,而是下边的尿道哗哗地放出一股水来,来不及反应的孩子会被浇一脸一身的臊母驴尿。
我从没被浇过。我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拣驴粪蛋子之多,在街坊邻居中是出了名的。我们后屋的寡妇大婶,就是从我拣驴粪蛋子上看出我将来的才能和干活的套路,而想把她的女儿许配给我的。那叫娃娃亲。我妈不干。我妈老早就知道我拣完了驴粪蛋子以后还会去拣比驴粪蛋子更金贵、更值钱的东西。
母驴翘尾巴是撒尿还是拉粪我能看出来。若是拉粪,那黑亮的屁股会被里面的粪蛋子顶得一翻一翻地朝外鼓。如果驴屁眼不往外翻,就得赶紧躲开,等到看见屁眼下面的尿道咧开了再躲就来不及了。这个经验当然也不完全准确。有的母驴比一些坏妇人还坏,有时会故意翘一翘尾巴、翻一翻屁眼,眼看着像是要出粪蛋子了,却突然一咧尿道放出一股强大的水流来。这时如果那个把粪篓子挤上前去的孩子正得意地咧嘴笑,不但能被喷个满头满脸,还会呛他个满嘴。对穷人家的孩子,连母驴都会瞅着空子耍戏和欺负。
每当我挎着粪篓子扛着铁锨往外走碰见东屋的一叫烂眼的人时,他都会说一句:又要去抠驴腚。“抠驴腚”并没什么难听的,只是拣驴粪的另一个说法而已。说是抠驴腚,其实哪能真抠。驴不拉粪的时候你是抠不出粪蛋子来的,只能抠得驴尥蹶子。
我拣驴粪的时候曾经混熟了几个跟驴腚的人。他们过去曾自带一个粪篓子,边给生产队赶驴拉活,边顺道拣起驴拉下的粪蛋子。公私兼顾。但后来队长不让这么干了,队长说这样误工,一天能少走半趟的活儿。队长的小儿子和我一样,也是拣驴粪蛋子的。我觉着我是粘了这个小伙伴的光。要不然所有跟驴腚干活的人都自带个粪篓子,那我们这些拣粪的孩子将没有驴粪蛋子可拣。
跟驴腚的人自己不能带粪篓子,往往就会把他所赶的驴拉下的粪蛋子指派给一个他喜欢的孩子,别的孩子不许抢。对拣粪的孩子来说,这有些走后门和不正当竞争的意思。有时候指派给我的一溜粪蛋子被其他孩子哄抢了,他们就会在傍晚收工时让驴走慢些,或者到了河边让驴饮水,多停一会儿,这样驴就有可能在归棚之前再给我拉一包粪蛋子。驴在傍晚归棚之前是容易拉粪的时候。它要在归棚前把肚子里的粪蛋拉干净,腾出地方来好吃草料。
当然,赶驴人对我的这种关照并不能每次都如愿。有的驴哪一天上来邪性了半天都不拉粪,以为它会在归棚前拉,结果一等不拉二等它还是不拉。总不能为了几个粪蛋子就真的去抠驴腚吧。
没等上的时候我会有些尴尬,他们也会有些过意不去。我常常被他们感动,回家给父母说。父母在路上再碰见他们时,都对他们格外尊重和客气。
也有两个孩子为了几个驴粪蛋子而闹得两家大人见面都不说话的事。那时只要驴粪蛋子落了地,就会涌上去好几个孩子抢。小铁锨就派上了用场。拣驴粪的孩子一般都扛一把细长把的铁锨,把长得有一人多高,粗的一头接上一张大人巴掌一样大的锨头。这是专门拣粪用的锨头。其实我们拣粪并用不上小铁锨,只是扛着更像一个拣粪的人。另外,它惟一的作用是见到一溜子落地的驴粪蛋时,谁先跑过去谁就把长把的铁锨顺着粪蛋溜子一占:一杆子之内的粪蛋子都是我占下的,别人不许再拣。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多大的时候开始不干这活的了。我不干了之后,这把长把小铁锨就闲起来了。我弟弟从那时起就没打算在村里干一辈子,因而他没接过我的小铁锨和这个活儿继续干下去。
现在这把小铁锨仍然担在我家院门的门楼下,还是我二十多年前把它横担上去的样子。二十多年它就这么一直默默地守在半空中,没移动半分,也没任何一只手触碰过它。除了锈在铁锨头上爬了一层之外,连它周围的空气好像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这把铁锨的记忆里可能只有我。它等了这么多年,就是要把它的记忆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