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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所谓膏粱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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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团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淡金色的阳光刺破窗纸淌进屋里。

    昨晚她不小心在郑晏这边睡着了,云氏见了也没搬动她,叫李妈妈多拿了一床被子出来。她屋里的小丫鬟早早取了衣裳鞋袜送到东厢,迎春见她醒来,便上前伺候她起床。

    阿团刚醒来还有点懵懵的,郑晏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迎春跪在脚踏上给她穿袜子。她倒是想自己穿来着,可那袜子长得像个套袖,松松垮垮的还有系带,她拿不准怎么穿,只好厚着脸皮装二级残废。

    穿好鞋袜,就有伺候洗漱的丫鬟们依次上前,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端着两个文件夹并排那么大的托盘站在迎春侧手边,迎春从托盘上端起一只绘斑竹的敞杯凑到阿团嘴边,阿团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另一个小丫鬟便将铜壶递上来。

    水略咸,阿团醒悟到可能是漱口用的青盐水,腮帮子鼓了两鼓,吐到铜壶里,偷眼看丫鬟们的反应,果然没什么特别的,应该是做对了。

    捧铜壶的小丫鬟随即退后三步,另一个捧铜盆的接上,盆里是兑好的温水,身后紧贴着一个抱大肚子铜壶的,估计壶里是热水。阿团自掬了一捧清水拂上脸颊,迎春立刻递上拧好的帕子,擦净水后上羊油,免得被风吹夋了手脸。

    阿团情不自禁地上手摸了一把,软软嫩嫩滑不溜秋,不禁感慨小孩子皮肤就是好啊。迎春脱下她沾湿了前襟的里衣,从里到外换了个遍,最外面是十分喜庆的桃红色小袄。

    阿团低头看着迎春系带,画屏掀帘子进来,问道:“姑娘,今儿还是跟着夫人用吗?”也不等阿团回答先利索地报出一串菜谱:“夫人吩咐了厨房上一道子姜闷鸭、一道烤羊排、一道红油肘花,素的有清炒藕丁、醋溜白菜、油焖冬笋和拔丝地瓜,汤要了淮山茨实羊骨汤。”阿团怀疑画屏是被迎春抢了贴身伺候的活儿之后开始寻求转型,如今似乎点亮了“耳听八方”的技能点。

    这菜单听着有些油腻,不像早晨吃的东西,阿团便问道:“什么时辰了?”画屏马上扭头去看墙角的漏壶,迎春头也不抬地抢答:“回姑娘话,巳时过半了。”画屏憋气地死死掐住手里的帕子,仿佛那是迎春的喉咙。

    居然赖床到10点了欸。

    阿团油然而生一种被溺爱的幸福感。跳下炕来,小手一挥:“走,找娘亲去!”

    郑叔茂今天不在府中,由云氏领着三个小崽子用饭。阿团乍一见郑昂,差点将嘴里的点心喷出来,好好一个男孩子居然一边扎着一个小鬏鬏,配上浓眉大眼的脸,实在好笑。

    阿团眼睛亮闪闪的,忍不住踮起脚上手摸,郑昂呆了一瞬,表情没什么变化,却配合地蹲身低头。

    脑中一瞬间闪现出陶渊明那句“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想来郑昂头顶两角的发型便是“总角”,而她和郑晏的披肩发就是“垂髫”了?

    云氏今天要了好些个大菜,主要是为了郑昂,他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却跑到缺衣少食的西北待了一整年。云氏怕他营养跟不上,打定主意变着花样地给他补补。郑晏更是如此,他到西北的时候还没断奶,一晃眼都能上房揭瓦了。

    反倒是阿团,从昨天恢复精神之后,便胃口大开。胃缩小了,心里还照着成年人的饭量吃,好几次吓到布菜的丫鬟。窦妈妈隔一会儿就要伸手摸摸她的胃,云氏才吃到一半,窦妈妈已经开始劝阿团放下筷子了。

    山月居是个两进院,云氏将前头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收拾出来,将郑昂的书本笔墨放进去,权作书房。据说。

    是的,据说。

    阿团从来到这个时空,还没离开过山月居后院,整日被拘在房中。可恨窗格上连块透明玻璃都没有,院中一株积雪古梅也只有被人抱着来往于各厢房时,透过斗篷下的缝隙看过两眼。

    这日子无聊得快长毛了,阿团不开心,扯着云氏的袖子晃呀晃:“阿娘,我去跟大哥哥学字好不好啊?”顺个话本子回来看也是好的啊。

    云氏还真想过这个问题,倒不是为了阿团,而是郑晏精力太旺盛了,这会儿手里举着个木雕的喜鹊,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满地乱跑。

    看管摆设的索霜都快疯了,晏哥儿回府不过一天,就碰碎了一只青花竹石芭蕉纹梅瓶、一把雕刻岁寒三友的紫砂壶。索霜连忙将贵重的护住,能入库的入库,能移进里屋的移走。只是也不能把堂屋搬秃了啊,那也太不像样了。

    云氏倒不可惜这些器物,但也打算想个辙消磨一下小霸王的精力。就跟阿团商量:“我把侧厅腾出来,你俩去玩游戏吧,叫上几个小丫鬟,玩老鹰捉小鸡啊,丢手绢什么的。”

    阿团极尽鄙夷地瞟了郑晏一眼,回过头来正色道:“你真当我三岁吗?”

    “三岁有什么不好。”云氏对着人小鬼大的阿团犯愁:“听过戏吗?玩过投壶吗?逛过不要门票的花园子吗?膏粱子弟锦衣玉食的生活摆在这儿,你要看话本子?”

    ……阿娘说得有理!

    被试卷、拖堂、习题册摧残过的阿团醒悟了,大好年华,念什么书呢!

    可惜隆冬时节,天寒地冻,逛园子看景的室外活动一律被禁止,弹弓飞镖之类具有杀伤性的也可以歇了,翻花绳攒绢花之类小女孩的玩意儿又都耐不住性子,最后选了投壶,郑晏和阿团一致叫好。

    天刚擦黑,侧厅便已腾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一张软榻并一张书案,屋角两个熏笼将侧厅蒸得暖暖的,临窗摆了一尊细口长颈圆腹的铜质投壶。

    这时代投壶是相当盛行的宴饮游戏,云氏叫人取出的投壶和箭矢都是专门制的。和一般的花瓶不同,投壶口边另加两耳,共有三个口可以投入箭矢。

    郑晏戳戳阿团,笑得贼兮兮的:“你看,像不像二哥。”两手在头顶比出个牛角的动作,道:“中间是头,两边是小鬏鬏。”

    噗……真的好像!

    阿团绕着投壶打量,摸着壶身上的纹路胡思乱想,古董啊,这在博物馆里得隔着玻璃摆在展台上吧,听说研究人员不带手套都不许碰的。郑晏也跟着瞎摸一通,两个小孩推来搡去,云氏一错眼的功夫,铜壶已经摔在地上了。

    投壶内的红小豆噼里啪啦撒了一地,窦妈妈和李妈妈连忙将两个娃娃先抱起来,免得踩在豆子上摔了,几个丫鬟有的去扶投壶,有的去拾红小豆,也立刻动了起来。

    阿团对李妈妈观感不好,想着是不是该跟云氏提一下将她打发出去。

    郑晏方才趁乱捡起了一颗红豆,塞进嘴里要吃,被云氏手疾眼快打掉了。此刻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投壶里为什么要放红豆呢?”

    吃货晏先道:“投累了可以吃!”

    ……哥们那是生的!生的你懂吗?!

    “固定箭用的,是不是?”阿团从前买过一个化妆刷收纳盒,盒里放了半盒珍珠,刷柄插在珍珠里,用起来还挺方便干净的。

    “真聪明!”云氏搂过她香了一口,阿团得意洋洋地看着郑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个三岁的孩子面前秀智商有什么可耻的地方。

    寻芳从小库房里找出来一把投壶专用的箭矢,箭头处削成圆球状,尾部翎羽则刷了不同的颜色,一色八支,有阿团一条胳膊那么长。

    郑晏和阿团一个选了红的,一个选了绿的,后头跟着两个抱矢的小丫鬟,投一支小丫鬟便递一支新的。全部投完之后数签,输的要受罚。

    郑叔茂进屋的时候,郑晏正吐着舌头兔子一样蹦来蹦去。

    高高的黑漆束腰透雕云纹的书案上一溜摆着十几个陶杯,杯子里装有白水、羊乳、冰糖雪梨水、水芹汁、山楂水等各色饮品。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只味道有好有坏。

    这是阿团想的,输的人不许闻不许看,挑到什么喝什么,郑晏这回运气不好,挑着了最酸的山楂水。

    “再来再来!”小丫鬟早把箭矢从地上取了回来规整好,郑晏扯着阿团跑过去,踩到凳子上瞄壶口。

    郑叔茂拿起一只陶杯闻了闻,低声说了句:“有点意思。”坐在云氏一侧,瞧郑晏上蹿下跳的样子,笑道:“这哪儿还叫投壶,都站壶口顶上去了。”

    云氏让过茶点,也跟着笑道:“孩子们还小呢,叫他们正经按规矩来,哪里投的进去。”因郑昂没进来见礼,便问:“昂哥儿呢?下午不是叫人喊到你那儿去了?”

    “不是我,是大哥新得了一卷菊石图,几个小的都被他叫去赏画了。小幺儿来回过话,今儿都跟着大哥在前院吃了。”郑伯纶自己没有儿子,总对另外两房的男孩眼馋,得空就要划拉到身边关照一番。

    郑叔茂安抚罢云氏,自己捧着茶出神。

    他回京的时候,有关团姐儿身世的谈论已经尘埃落定。

    其实若只有寿宴一事闹出,郑叔茂并不甚在意。规矩名声算什么?落拓时算是个话柄,顺遂时不过是一谈资,只要手里有所依仗,何必怕旁人嚼舌。只是没想到不过短短三五天便揭出了柳氏。

    底下办得很漂亮,如今茶馆食肆中流传的版本是那接生婆家里有个赌鬼儿子,才拿了钱回家就叫儿子偷去。她自以为立了功劳,又连番去找姓柳的讹钱,想来姓柳的也烦了,干脆打算灭口。也不知怎么叫那婆子逃了出来,满头满脸血,沿着商洛大街一边跑一边把姓柳的交代的事儿全抖搂了出来。

    太快,也太利索,只怕反招人猜疑。

    方才在前院老侯爷的书房里,郑叔茂问的直接,先问柳氏那事是不是老侯爷的手笔,再问那作证的接生婆如何了。

    老侯爷似笑非笑地挑眉看他。

    郑叔茂深深看了老侯爷一眼,也知道以父亲的手腕,那婆子是决计活不成了。于是不再多话,拱手告退。

    郑叔茂前脚才走,老侯爷看起来还是原先的模样,翘着脚,哼着戏,手里转着两个油光锃亮的山核桃。

    小厮进来换茶,刚把茶放到桌上,老侯爷终于忍不住气得摔了茶杯,茶汤、碎瓷散了一地,小厮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打着哆嗦把头紧紧贴在地上。

    “……妇人之仁!”陆陆续续有书籍本册、砚台狼毫落到他背上,他连出声求饶都不敢,不知道跪了多久,终于有管事把他拉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一激,他才发觉前胸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连里衣都湿透了,寒气密密匝匝地箍在身上。而老侯爷已经进里屋小憩了。

    管事的偷偷叹了口气,让人领着他下去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