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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侯爷顿了一下,嗔道:“你个小魔星,净瞎胡闹,你二哥回首阳老家,能有什么事?人是接回来了,在别的院子里歇着呢。”
阿团撇撇嘴,靠在老侯爷肩窝里,捻着垂到眼前的山羊胡子玩,撒娇道:“那我去看看二哥好不好呀?”
老侯爷半弯下腰,跟放生似的轻轻将阿团往地上一丢,在她背心推了一把:“去吧,让小福管事带你去。吃完朝食,爷爷带你去钓鱼。”
阿团欢呼一声,顺势往院外跑。小福管事忙追上去给她引路。
这处别院面积不算很大,一人高的围墙圈起来不到三十亩地,里面零零散散地建了若干个一进的独立小院,建得十分随意,没什么规划,朝南朝北开的门都有。别院最后面留了一片空地,周围是马圈和下人房。
阿团得知郑昂安全无虞,通知云氏安心的下人也派回去了,便没了心事。
乌云散开了一点,鸭蛋黄似的太阳含羞带怯地露出半张脸。阿团东瞅瞅西瞧瞧,见道旁垂柳纤细柔软的枝条随风飘扬,一时手痒,折下一根盘了个花环顶在头上。
诱人的烧烤香气伴着嘈杂的叫好声从空地那边传来,阿团远远望去,那边地上架起了三个火堆,其中一个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不知在煮什么,腾腾热气咕咚咕咚地从锅子上飘出来,另外两个火堆边上密密麻麻地插了好些铁签,上面穿着鱼虾。
火堆边熙熙攘攘,都是青壮男子,然而打扮各有不同,有高卷起裤脚,磨毛的布鞋面上蹭满泥巴的庄稼汉,也有惯于半弯着腰,逢人便笑的小二。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两个男子□□着上身,正在比划拳脚,随着拳来脚往汗水飞溅,麦色皮肤晒得如同焦糖一般。小福管事慌忙挡住阿团的视线,干笑道:“姑娘,咱们走这边,走这边。”
阿团在侯府见惯了郑叔茂父子操练,并不觉得稀奇,倒是被香喷喷的烤鱼勾起馋虫来,不舍地回头望了两眼,弄得小福管事一阵紧张。阿团噗嗤一声笑出来,收回目光,问小福管事:“这是昨晚九爷借的人?”
那些人遍及五行八作,小福管事带着阿团,不敢直接穿过去,往右一拐走进了一条夹道,含混解释道:“任老板交游广阔。”
这任九瞧着像个混黑的,阿团识趣地没有多问。
早上的太阳还是偏的,阿团跟着小福管事溜墙根走阴凉地,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没多久,空地上热闹喧嚷的声音便渐渐远去,停在一处相对清静的院落前,同样是朴素的粉墙黛瓦,殊无匾额。
阿团耸了耸鼻尖,还没进屋,先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
“二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阿团提起裙角,慌里慌张地奔进去,一时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
“小心!”郑昂一把托住她,笑道:“别慌,我没事。”他似乎刚沐浴完,披散在肩后的发丝还没干透,将阿团掉到地上的柳条花环捡起来看了两眼,又戴回她头上。
“骗人。”阿团皱着脸,撩起他的衣袖从胳膊开始查验:“我都闻到活血红玉膏的味儿了!”郑晏三天两头挨打,身上总是带着这个药膏味,她都闻惯了。
“你是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郑昂拧了一把她的小鼻子,无奈道:“昨晚下马不慎扭伤了脚,没什么要紧的。”
阿团不放心,非要郑昂卷起裤脚,亲眼看到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
小福管事慢了一步进屋,笑道:“四姑娘和二少爷感情真是好,昨晚顶风冒雨地赶来别院,可把大伙儿吓坏了。”
“呃,大伯、大伯太凶了嘛,我怕二哥回老家要挨打呀。”阿团装傻充愣,郑昂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瞧见她身上的墨蓝骑装,止不住心疼。犹豫半响,还是道:“阿团,你太冲动了。”
郑昂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典范,且作为二房的长子,又有点大男子主义,总觉得母亲和一双弟妹都是需要小心呵护的,自己冒险可以,阿团却不行。
阿团早猜到会挨骂,摸摸后脑勺,老实道:“雪湖并不算远,福管家又安排了亲卫大叔护送,不会有事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二哥这回平平安安也还罢了,就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若是当真有个什么意外,后悔都来不及的。
郑昂叹了口气,其实阿团是对的。
无论是云氏还是他,都心存侥幸,想着郑伯纶无非是想出一口气,但如今他却能断定,媚姨娘不过是个引子,没有他掌掴媚姨娘的事,也会有别的事出现。
昨夜,任九的人带着郑老侯爷的信物,在西山榆树林外拦下了押送郑昂的车队。
与郑昂同路的只有不到十个护院、一个马夫并一个小厮,任九手下的那帮人三教九流什么样子都有,打头的一个脸上居然还带着刀疤,模样凶戾,简直像打手路匪之流。
有个护院拿着老侯爷的信物仍不敢相信,直接被打昏了扔到马车上。郑昂刚要发作,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从林子另一面打马归来,气喘吁吁道,往前不到三里的山路一侧,山上的泥土都松了,又下了雨,湿滑得很,山坡顶上影影绰绰的,像是大块的岩石。
那刀疤脸的男人冷笑一声,几十人看似凶神恶煞将车夫和小厮都赶下马车,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拉车的马嘶鸣一声,撩开蹄子就跑。
空马车从榆树林一侧擦过,辚辚上了山路。黑夜里看不清那边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沉闷的巨石撞击声震耳欲聋,凄厉的马嘶声宛如一柄铁锤,狠狠砸在郑昂胸口。
若他和郑晏还在马车上,断无幸理。
郑昂闭了闭眼,一阵后怕,阿团蹲在他脚边,猫头鹰似的歪着脑袋打量他的脚踝。
郑昂想着,这事不能叫阿团知晓,不然她又该得意了,往后更拦不住她以身犯险。只把这份救命之恩牢牢刻在心底,面上神色如常地招呼道:“吃过没有?”
别院既然挨着湖泊,自然少不了水产。灶上抬了品种各异的鱼虾蟹各一篓,任阿团和郑昂挑选,院子里弄得满是腥气,阿团捂着鼻子不肯出去,扒着门框瓮声瓮气地哼哼:“你们看着上几样就好,用不着拿来啊。”
这肯定是任九想让小孩子瞧个新鲜才有了这么个主意,本就承了人家的情,怎么好再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郑昂拿她没办法,自己去院中挑了一条鲈鱼,一条草鱼,虾蟹各半篓。
西厢的丫鬟一个都没跟来,别院里伺候的下人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小福管事急得额头冒汗,最后在灶上扒拉出一个厨娘,三十来岁年纪,勉强还算齐整干净。小福管事令她洗净了头脸,惴惴不安地领了她来,暂且跟在阿团身边伺候。
阿团才没他想得那般矫情。头发随意绑了两个低马尾,等厨娘在铜盆里兑好温水,自己挽起袖子洗手擦脸。
雪湖别院的水产都十分新鲜,多是任九和郑仲荫昨晚钓来的,吃的就是一个原滋原味,灶上也没弄什么麻烦做法,都是简简单单的农家菜。
鲈鱼鱼身上划了几刀,鱼腹中塞大块葱姜,抹盐上锅清蒸,出锅后将汤汁和鱼腹中的葱姜块撇掉除腥,淋葱丝热油。螃蟹还没到季节,只有铜钱大小,裹面糊干炸了撒辣椒面。
青虾的做法最令人叫绝,一指长的活虾拿汾酒、花雕泡醉了,拌入葱姜蒜末、青椒小米辣、糖盐酱油醋,直接生吃。
晶莹的虾肉鲜嫩多汁,爽滑可口,从舌尖滚到喉咙口,从喉咙直滑到胃里。阿团起初觉得太残忍,后来在厨娘的劝说下尝了一个,就被这美妙的滋味征服了。
除了水产,还有几盘口感略涩的野菜。听厨娘介绍,分别叫芨芨菜、血皮菜和面条菜,名字听起来都怪模怪样的。
盘子刚撤下去,外面忽然起了风,天边陡然滚过一声炸雷,很快滂沱大雨就跟着砸下来。
郑昂和小福管事絮絮说着话,阿团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边看龙王爷出海。
憋了这么久,这场雨下得痛快。
漆黑一片的天空不时裂开一道银白色的口子,雷声仿佛炸响在耳边,豆大的雨点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砸在脚面上居然略疼,阿团往后收了收脚,还是舍不得离开这点凉意。
院中花木在疾风骤雨中喀嚓喀嚓作响,小福管事突然脸色发白,抖着唇颤声道:“二少爷,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暴雨声中,隐隐传来阴森森的鬼哭声,一阵夹杂着水汽的凉风恰逢其会地扑面而来,阿团清晰地感觉到毛孔一个一个地炸开,汗毛不由自主地列队竖起。
小福管事这个没用的,阿团还没怎样,他就大叫了一声抱头蹲下,抖得像个筛子。
郑昂侧耳细听,黑着脸将小福管事从大腿上抖下去,无奈道:“你仔细听听,这是有人在唱戏呢。”
神经病啊!
阿团福至心灵,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任九,透过嘈杂的雨声仔细分辨,那顿挫疾徐的水磨腔,的确是《西川图·花荡》中周瑜的唱词。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九爷好兴致啊,不知道这样很吓人吗?”
“不许无礼。”郑昂拍了她头顶一下,疑惑道:“你怎么叫九爷?”
阿团也奇怪:“不叫九爷叫什么?”
郑昂摸了摸下巴,他明明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先跟郑叔茂学了这么个动作来:“我都叫任爷爷,父亲他们也叫任叔。”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
方才吓软了的小福管事默默地爬起来,心里抽了自己百十来个嘴巴,默默祈祷少爷和姑娘赶紧忘了这一茬。
盛夏的雷雨来得及,停得也快。
陈彪淌着积水来到郑昂暂住的小院时,正巧听到阿团追问郑昂:“为什么急着回去呀,二哥?爷爷还说要带我钓鱼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