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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收拾一下罢。”
他神色淡漠地垂下手臂。
她赤红的双眼胜似南天门前遍地鲜血,绝望地大笑如斯刺耳。
白君卿,这支玉簪是你赠我,如今还给你。妖的心,一生只凝一颗,这颗心被你,被这天下踩在脚底狠狠践踏,可笑五十年来我居然如此信你……
在她无邪的目光中,他沉默了许久,终是抬起手轻柔抚过她的额,神色复杂,却说不出那一句“后悔”。
花汐吟伸手捏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道:“那你可后悔?”
他双肩一震:“……是,她已经不愿再认我这个师父了。”
“你让她伤心了么?”她如是问。
他摇摇头:“我待她不好,时常将她一人留下,她在这片羽桃林中等了我七年,没有一句怨言,到头来我却没能护她周全。”
“……你定然很是疼爱她罢?”
“她是我徒儿。”
他许久不语,最后用一种几乎是在叹息的口吻说道。
“画上的女子是你的熟人么?”她指着画中舞剑的身影问道。
他似乎并不打算将画中人的容颜绘成,轻轻将笔放下,道:“这是羽桃花,它的颜色便是雪白。”
她愣了愣,露出疑惑的神情:“小白,桃花都是烟霞般的红,你怎的将它画作白色呢?”
他抬起手,她便看到素宣上的十里桃林,碧落浮云,桃花似雪,桃林深处是一座竹屋,窗下放着一盆浅紫色的玲珑花,竹屋前依稀一抹皎洁的身姿,似在舞剑,乌发结环,青绫飞扬,竟是个丫头模样。五官还未绘上,但已经可以看出几分灵动的神韵,她手中的长剑一舞生风,仿佛有阵阵花香迎面而来。
她凑过去仔细瞧了瞧:“你画的是什么?”
他笑而不语。
数着数着,她发现白君卿还在画,便走过去道:“小白,咱们该收摊了,明日再画吧。”
头一日开张意外地顺利,白君卿一幅画足够他们吃上好几日,日薄西山时,人群渐渐散去,花汐吟坐在挂画的架子下乐呵呵地数银着银子,有了这些银子,她就有希望去天山了。
这丫头怎么就能傻成这样……
注视着她心满意足的笑容,白君卿啼笑皆非。
白君卿只是垂眸铺纸,花汐吟立即上前应付,不消一盏茶功夫,这副连墨迹都未干的画便被人以百两高价买走了,捧着沉甸甸的钱袋,花汐吟笑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望着白君卿一个劲地傻笑:“小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诶!”
她欢欢喜喜地将这副昆仑图挂起来,围观之人皆叹此画有如神工,气势恢宏,有不少文人雅士前来问价。
“有。”他温言道,指下婉转勾勒,点上最后一笔。
“昆仑当真有仙?”
他看着画上的碧霄宫,道:“去过。”
“从前听紫姐姐说,昆仑山上住着神仙,小白,你可有去过?”
他无奈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她抿着唇笑:“小白,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一笑之间,自成芳绚:“昆仑山。”
她撑着下巴好奇地望着他:“小白,你画的是哪儿?”
他笔下的画卷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致,雪山巍峨,山涧奔流,千山暮雪跃然纸上,远处的山巅隐隐约约一座宫殿。
本身就如画一般的人,出现在城东街头,不消片刻,便引来路人驻足围观。他托着袖子作画的模样,分外地雅致好看,犹如落笔生花,她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突然就觉得她花光拜师的盘缠给他买下这文房四宝都是值得的。
如今银子也给了,笔墨也买了,她就是后悔也来不及,遂干脆狠了狠心,用十个铜板在城东租了张桌子,用竹竿搭出几面架子,当日午后便在城东摆了个书画摊。她不识字,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只能做些体力活,闲下来时帮白君卿磨墨。
他看着她一脸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啼笑皆非:“我会。”
半个时辰后,花汐吟抱着一整套文房四宝从祥瑞斋走出来,瘪着嘴道:“那是我这些年偷偷存下的盘缠,本来想等存够了就去天山拜师,不过现在总不能让你和我一样去街上讨吃的……你当真会画画?”
“好好好,公子里边请。”掌柜的将二人迎了进去,取了文房四宝给他端上来。
熟料白衣公子抬起了手:“莫要动手。”
“哪来的小叫花子,去去去,别在这捣乱!”掌柜的不耐烦地轰赶着她。
“我们是来买笔墨纸砚的。”花汐吟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时辰后,沧澜城祥瑞斋,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拉着一位画儿般的男子走了进来。掌柜的见进来一个小乞丐,面色顿时沉了,但看在她身旁尊比王侯的白衣男子一身月华之锦,他还是腆着笑脸凑了上来:“公子想买什么,祥瑞斋中的文房四宝皆是城中最上乘的,今日刚到了一块玉石砚台,成色……”
白君卿干咳一声:“算是……都会一些罢。”
她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你既然是有钱人家的公子,琴棋书画会得几样?”
他皱眉:“银两怎样赚?”
她将洗干净的外袍挂在破庙前的竹枝上,侧目看着他道:“小白,咱们得想办法去城中赚些银两,否则今日咱们就要饿肚子了。”
诛仙台上她被挑断全身经脉,废去仙骨的画面犹是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亲手毁了她的期盼。
花汐吟没有注意到他略微沉郁的神色,依旧满眼憧憬地望着天穹。
听到这里,白君卿只觉得心头一疼。
“嗯,修了仙便能脱离尘世,永生安逸,再也不用忍受世间之苦……庙里的其他乞丐总说我痴人说梦,没有神仙会收我这样一个脏兮兮的丫头片子入门,其实我只是想去看一眼,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都生得什么模样,可是如话本子中说的,会腾云驾雾,乘奔御风。”
白君卿道:“你想修仙?”
“我姐姐跟我说,南海青峰山上有座清风道观,还有天山之巅的见云宫,都是修仙的好去处,我想存够盘缠,去拜师修仙。”说到“修仙”,她的眼睛总会闪过一抹明媚的光华。
他没有作答,想起那时候在玉竹居,她也曾对他说起过在沧澜的种种,他以为那便是全部,不曾想他听到的,还不及她所经历的十分之一。
她撇撇嘴:“便是馊的饭菜也是要去酒楼后门和其他的乞丐抢,若是让你去吃那些,你一定觉得还不如死了吧。”
闻言,白君卿面色一沉:“馊饭剩菜?……你平时就吃这些?”
看他这副神情,花汐吟也猜到个七七八八,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看你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平时出门的银两想必都是下人携带,估摸着连街边一碗茶都是要银两的都不知道吧,若是就我一人,馊饭剩菜一天也能忍过去,馊的饭可难吃了,你怕是受不了的,”
“银两?”做了千万年的神仙,白君卿身上自然是不会有银两这种东西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界,以至于他对银两的印象基本停留于路边的石子,昨日的白面馒头是他去星君殿自己的神龛上拿的,而乳鸽则是他在林中猎来的。
“可你身上带着银两么?”她有些担忧。
阳光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眼底,灿若星华,他略略失神:“约莫半月。”
花汐吟不明白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道:“小白,你会在这儿待多久?”
“找到了。”他俯下身,看着她小心地洗着他的白衣,眼中尽是难以捉摸的神色,“但是她如今还不认得我。”
“那找到那人了吗?”
白君卿浅浅一笑:“找人。”
这是什么地方?她茫然地摇摇头:“你孤身一人来沧澜作甚么?”
他稍一沉思,道:“羽桃林,玉竹居。”
“明明就没有流口水……”花汐吟一面揉着衣衫,一面嘟囔,心中五味杂陈,仰起脸看向他,“小白,你是从哪儿来的?”
白君卿立在溪水边,望着不远处蹲在碎石上清洗他外袍的小丫头,嘴角微微弯起。
城郊溪边。
“……”花汐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莫名地在此处顿了顿,眸色一深:“昨夜你的口水蹭了我一身。”
白君卿唔了一唔,薄唇微启:“我仔细想了一番,人间自古有所谓的‘滴水之恩涌泉相伴’一说,我昨日救了你,按理便是有恩于你,如今我无处可去,自然要跟着你,况且……”
她不过是个没钱没用的小乞丐而已,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竟然说要跟着她?!是不是她睡懵了……还是他睡懵了?
花汐吟惊得直接坐在地上,错愕道:“……为,为什么跟着我?”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去哪,我跟着。”
沉思半响,花汐吟道:“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他忽觉无言以对。
她一脸惊异地瞧着他一身华服:“你该不会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不是。”
闻言,花汐吟怔了怔:“你不是沧澜城中人?”
“我……”他沉默片刻,道,“我没有住处。”
她皱眉,指着庙外:“雨已经停了,你不回你的住处?”
“回城?”他瞥了她一眼,“我为何要回城?”
“小白,你要回城么?”她问。
罢了罢了,这丫头……
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微妙了些……他默默扶额。
“小白!我真的可以叫你小白么!?”她开心地望着他。
横竖只是一个称谓,既然他早已遁入清虚,这种小事……
“你当真想唤我……小白?”看着她认真的眼神,他干咳一声,“那你便这么叫吧。”
她说得确也挑不出错处,这会儿她还不曾遇到紫辰,亦不可能拜入他门下,“师父”二字,确实有些早了。
“我……”白君卿登时心头一堵。
“小,小白啊……”她眨着眼一脸纯真无邪,“诚然你让我唤你‘师父’,可我总觉得别扭得很,再怎么说这也不能刚见面就认师父,你穿着一身的白,又姓白,我……可以叫你小白么?”
“没事。”他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你方才叫我什么?”
花汐吟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白,你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剑——他回到这里,为的只是杀了她,结束日后的一切,可昨日,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杀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她,为何他在犹豫?
白君卿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看得她心更虚了。
“那个……我刚才没有别的想法……”她试图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
他摇摇头,坐起。
“我是不是太吵了?……”她心虚道,赶紧将手别到身后。
她一动,白君卿便醒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被官府贴在府衙门前通缉的女色狼。
清晨的莺啼自破庙外的树林中传来,她轻轻睁开眼,仰起脸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在人间少说也有五十载,模样俊秀的公子亦见了不少,然眼前的人却好看得像是从天上来得神仙,合着双眼的时候,纤长的睫毛就如两面小扇子,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旋即又摸了摸他的鼻梁,然后是他微微抿起的薄唇……看着看着,她鼻尖一痒,慌忙抬手去捂血。
修成人形以来,花汐吟从未如昨夜那般安稳地睡去,身旁的人的怀抱舒适温软,她本还有些疏离,但睡到半夜,不知不觉便依偎上去。他的心跳平缓得令人安心,她生来是妖,心这种东西对于她来说,不过是痴妄般的东西,千万的妖中,只有几个有幸凝出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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