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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授姓李，五十八岁了，他对我说：写东西可别熬夜，累坏了身体。我说：你不是也写东西也熬夜吗？他说他不熬夜了，想多活几年。琢磨事儿讲究个劳逸结合，乘凉儿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做饭的时候，就把文章琢磨出来了。
老教授出版了专著，写了不少的文章，他说的琢磨，使我突然联想到了一种鸟儿：啄木鸟，在树上边，用它的长嘴，这儿敲敲，那儿敲敲，既填饱了肚子，又保护了树木。老教授写书写文章，多么像一只啄木鸟啊。
我说：最近你又在琢磨什么呢？他不假思索，说正在写一本百岁老人小传，琢磨长寿的秘诀。我说：好哇，书出了准保销路不会错。你还真能琢磨到点子上。我这么一说，他的话就多了：我还琢磨着写一本书，临终遗嘱这东西值得研究。他说这话时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很认真：人在死之前，是最明白的时候，说的话也最真实了。再说也能赚点儿小钱儿。
说得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儿，老教授也钻钱眼了？但又一想，老教授都五十八岁了，经济上不宽裕，集资房据说还借了一笔债，挣钱没有别的本事，所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不是没道理。
他说：我琢磨着啊，什么事儿想开点儿，寻乐儿，寻个开心。没事的时候我好琢磨山水诗，说着说着就背了一段：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我说，呵，这诗不错，是谁的？他说是辛弃疾，紧接着又给我背了几首。他的诗中有鸟，因此他又说到了鸟，他说，在山区的老家的时候，鸟多，边说边学着鸟叫：“光棍儿扛锄”、“布谷、布谷”、“见得啦、见得啦”他说的鸟名儿，全是鸟叫的谐音。他还说到芦苇地里抓鸟，在老槐树上掏鸟，一把掏出了一条蛇，哎呀，顺着大树滑下来，肚皮蹭树皮，蹭得流了血。还考察过许多鸟呢，有一种杜梨儿鸟，喜群居，对了，就是前一段时间，落在咱们学校树丛上的那种鸟，都觉得稀罕，电视台来录像，其实那就是山里边那种杜梨儿鸟。还有一种乱丝鸟，它的蛋在太阳下一照，说到这儿他举起手比划着，就像是手里真拿着一颗鸟蛋，用眼睛瞄着：里面丝丝条条的，像一幅画。还有一种呢，叫盘窝鸟，做的窝儿，很能躲风避雨，那窝儿像一只倒挂的鞋。他说着说着，把脚下的一只布鞋脱下来，用手指头挑起：这不，就像这个样儿。
我的办公室，还有两三个同事，开始听得还有趣儿，慢慢地烦了，都低下头看报、干别的事情。只有我，饶有兴趣地听着他说话。这变成了对他的鼓励，继续说着，滔滔不绝地说：前些年鸟少了，我琢磨着啊，是因为农药毒死的，现在，又多起来，老百姓的环境意识也强了，这是好事。
老教授说得脸涨红，说得投入，他说话，仅仅是说话，一点儿也没有考虑别人爱不爱听：前几天，我的窗台上落下了一只虎皮鹦鹉，我逮住了，喂着，学我说话，说不定，这是一个好兆。我的那本百岁老人小传，能赚个小钱儿？他像是自己问自己，沉思了一会儿，目光又亮了起来，继续说，还是有关鸟儿的话题。
我归纳了一下，老教授的话题：钱，山水诗，鸟。他对这三样东西有浓厚的兴致。而他的专业，不是经济，不是文学，也不是生物，而研究的是历史，至于学术方面的感慨，他几乎没有提。但是，他在历史研究方面的成就和造诣，任何人都无可非议。
老教授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我的思维却开了小差，心里边想，这个老教授，多像是一只可爱的鸟儿啊。做成了教授，却忘了体面。做成了学问，却澹泊了学问，他就是一只破笼而出的小鸟，扑棱着情致的翅膀，快活地飞。
据说，21世纪，是环保和生物的世纪，自然的、人文的环境，对人类的生存质量有密切的关系。我突然想到他的那种即将出版的百岁老人小传，会告诉读者什么呢，会是延年益寿的秘密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