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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离我有三种距离——无益说:零,一尺,无限。因为零,我无法写作;因为无限,我不用写作;因为一尺,逼迫我写作。
天堂净土路遥遥,地狱天堂一瞬间——我想起年少时读过的诗句,它在我阅读无益的过程中被召唤回来。真正的写作关乎沉沦与超越、生存与毁灭,在地狱与天堂之间,有熊熊烈焰,亘古不息。
只是,经典的命题是无法复制的,即使一千个哈姆雷特说上一千遍tobeornottobe”那也是颠簸不破的莎士比亚,然而,当你我刚一企图思考,崇高的古典便瞬间堕落成了滑稽的后现代。
每每这个时候,你只有感叹生不逢时。
但面对无益的文字,我还是要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是的“生存,还是毁灭”——时下的文字,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规避着这般深刻而痛楚的诘问,但我知道,无益不会。
“对传统道德的背叛是文字的冒险,那冲动促我做任何事,不管它是对是错——因为立足于人类的终极幸福与自由对现实采取的反叛姿态,会引领你瞻望到人类更高层次的生活前景”(萍藻杂记)——在这本装帧朴素大气的廖无益散文中,一开篇,无益即以战士的姿态向世俗发出挑战。
但剑拔弩张的无益是非常态的,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倾听者,倾听一棵树,倾听自己孤单的脚步,倾听“上帝的一声叹息”或者在夜半时分把“思想压在石头底下”听“它疼痛的呻吟”在夜晚的街道上,在风雪扫过的冬日的旷野,在某条生锈的铁路旁,你会遭遇到无益这样的游走者,他让思考“从一条铁路开始”然后走向黑洞或者虚空。
羞涩。对,就是“羞涩”——这其实是反叛者无益最有力的武器。我看着他在城市的水声中向家乡漂流,村庄已睡了好久,孩子还没有长大,他静静地藏在门道里,心事随雨季一起到来,与蛇和一棵枣树有关。
这羞涩会让我冷不丁地慌乱起来,那些庸常时日里的懈怠,那些麻木和冷漠,还有狂热与盲从,就在无益的羞涩和我的慌乱中清晰分明起来。于是我知道,我必须首先保持沉默,就像无益笔下那棵整个夏天都沉默着的枣树。
枣树在“积攒着生命里的甜”而我在培植着足够的羞涩。此刻,无益的散文集就摆在我的案头。它在上一个冬天抵达,经历了漫长的一冬和一个灾难性的春天,而此刻,秋天已悄悄来临。
它见证着我的慌乱和沉默。
无益把写作者比做一只蚂蚁。“每天他都用文字做触角,扭扭捏捏地招摇过世。那触角分为两条,一条用以自慰,一条用来教训人类。”但无益警惕着不要做这样的蚂蚁,他的理想,是“做一只真正的蚂蚁,去拖自己的大米,累了就丢在半道”
无益又说:写作者是一个鸡蛋。它要保持自己的硬度,还要保持自己的敏感。硬度是相对的,而敏感随时可能发生。
在一只“忘记大家,去拖自己大米”的蚂蚁和一个保持硬度和敏感的鸡蛋之间,其实存在着深刻的悖论。是的,写作是个体的表达,但写作又从不是仅仅关乎于个体的事情,就像大米是自己的,硬度与敏感则是对象化的产物。
然而,更深刻的悖论是:写作者无益看到了这个悖论。
情势一下子严峻起来,就像刀锋上的行走。我紧张地注视着无益,他在某种期待中勇敢地上路了“但丁就这样怀着伟大的志向,实践着自己的决心和誓言”但由悖论开始的道路只能是一条险途,黑洞、迷局、怪圈,困境重重。在诗与真:走失的信仰中,那个叫枫的诗人怀抱着真诚与信仰,一次又一次的求索,一次又一次的陷落。这是一次寓言式的建构,也是一次直观化的剖解,更是对这个滑稽剧时代的质疑和否定。不需要任何过渡与媒介,无益让诗人也让自己直接站在了“诗与真”的面前。
美、神话、本土诗学,屈原、庄子、川端康成、海德格尔诗人在人类最优秀的文化中流连,选择,试图重构新的生命形态。尽管从一个悖论走向另一个悖论,尽管最终的结局依然是“枫在困境中挣扎”但在这一番番叩问和一轮轮否定中,毕竟有什么东西在生长着,壮大着——我有理由相信,正是这勇敢而悲壮的叩问,支撑着无益的生存与写作。
而在另一些文字里,无益显得比较安静。安静不同于沉默。沉默是较着劲儿的,就像拳击手蓄势待发的重拳,随时会掀起激烈与风暴,而安静则是放松,是散淡、随意、温柔的感怀。那样的文字里,无益的敏感、叛逆和紧张都得到了有效的缓释。一方水土,一段掌故,一位故人,一次旅行因为充实着生活的细节与片段,那些情绪和体悟有了更绵实妥帖的表达,而不经意间的会心与触动也就有了更深切的效力。大概是身为女性的缘故吧,与无益纯思辨性的篇章相比,它们似乎对我更有亲和力。
在最近的一组羊年记事中“非典”的灾难性主题被纳入了日常生活的自然流脉中。这个惊心动魄的春天里,无益带领着一家按部就班地喝着板蓝根,到单位去拿萝卜生姜和消毒液,关注冬青和法国梧桐的长势,还抽空去拜望了一位熟识的老者这个春天似曾相识,无益在他的文字里沉静地生活着,但我知道无益不是故作姿态,那些遍布生活中的小啮咬同样会让他意乱心烦:漏水的水龙头,堵塞的下水道还有迸火的电插座
和那场生死攸关的疾病相比,它们简直琐碎得不值一提,但在无益当下的生活中,它们却无比的紧迫,无比的重要。那么,灾难是什么?恐惧又是什么?如果你以为它们已在无益的文字里轻松地化解了,那它们会和无益一起诡谲地向你摇摇头。真正的恐惧和威胁是莫可名状的。在非常的大背景之下,生活的常态和惯性反倒显得触目惊心。“这个春天从来没来过,这是第一次。它装扮成别的春天的样子,大摇大摆跨进大门。它像一个熟人,不用登记,不用写下要找的人。它的笑里暗藏杀机。”——无益安静地揭开了这个春天的一角,让我们看到了灾难以外的我们深深的内心。
往往,就在我烟熏火燎地吃烤羊肉串儿的时候,无益的文字,会像店家额外奉送的那碟花生米一样不期而至:“‘呲牙’说的是平民老百姓,穷苦一点,没钱进饭店,来兴致时候两三个一约,到街头小吃部一坐,要上几串羊肉,弄上一袋咸菜,来上三两二锅头,心满意足。”(呲牙)
但即使在这样的文字里,无益与尘世,也并非零距离接触。我很怀疑在写作者无益那里“零”和“无限”的距离是否真的存在——尽管无益不无沮丧地坦白:“大多数情况下,我与尘世的距离没有一尺远,而是零,尘世与我融合无间”
身陷红尘,不舍浪漫——一个写作者注定只能与尘世若即若离。
而“一尺”之于无益,就像一条绳索之于卡夫卡。
也许,真正的道路就在一条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卡夫卡)
写作者无益也是一个公务员,设想如果公务员无益不改变他目前的生活轨迹的话,那么他大部分清醒时态里的生命是属于办公室的。读过无益散文的,该知道他星期日还会在办公室值班,真的,他与我仅有的两次电话交流,都是在办公室里,一次是星期日,另一次应该是在晚上,挺晚了,无益还在加班。
案牍劳形的无益和思辨玄想的无益——我试着把这两类形象整合在一起。这样的联想每每让我愧怍汗颜。不错,我不用坐班,我有安静的书房,我有大块大块的属于自己的黑夜和白天,但我却无法像无益那样反叛或者像无益那样羞涩。
也许我缺少的,恰恰是那“一尺”的距离。
那距离连缀着此岸与彼岸,那距离是挣扎,也是梦想。
而梦想呢,梦想绵绵不断,梦想横无际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