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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与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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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春天还将尽未尽呢,忽然就是夏,角色转换得真快。太平洋的风长途奔袭过来,说不清是暖是热,吹得人心头一凛,低头时绿色的树叶儿已经颤巍巍地长了一树。知了叫起来了。

    夏天真的来了。

    季节和生活一样,即使我们已经习惯并且能够预见到某种事物的降临了,可当这种事物再度降临时,我们依然感觉到猝不及防。

    生活是这样,季节是这样,季节带来的喜悦也是这样。

    近些年风调雨顺,这片土地上的农民们已经习惯到了用异常平淡的语气说出一句“行啊!”来彻底代替“丰收”这个原本最能表情达意的字眼儿。平淡,是的,平淡,这是每一个高潮来临前的缓冲阶段,只有平淡之后的起伏才赋予生活以大悲或是大喜。每一次平淡过后必然要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伴着某种惊诧的情绪,这样,才能符合猝不及防的规律。

    今年的雨水格外的多,果实也蔫了劲儿长不大,果实想尽方法开花结果,只是老天爷不怜悯,用愁云惨淡形容这片土地上的这个夏天真是一点儿也不过份。农民们似乎真的习惯了丰收,连预计今年的收成并将去年和今年进行对比时,语气里的哀伤和无奈都仿佛是在讨论别人家的事儿。

    但是,没有真正地进行收割就永远不能进行精确的纵向比较。谁也没料到今年的夏天带给这片土地上的农民的,是收获前的失望——猝不及防的失望,超乎预想的失望。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歉收,不但产量减番,并且市场每样用物价格也都一涨再涨,家家户户预计将要储存的票子比不上去年三分之一。

    的的确确的将近绝望。

    不过,对农民而言,由歉收而产生的绝望这个词语,内涵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无法言说的沉重或许会被大家都歉收的无奈冲淡,却依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农人们的肩上,日积月累,将一个个壮实的汉子与妇人缓慢地压垮,压成一座座沧桑的雕像。

    也许绝望不是年年都有的,但在向往喜悦的年复一年里,沉重依旧,似一座活着的大山,虽然经年累月被农人辛苦地搬走,却又经年累月无声无息顽固地走回来,永远存在,无尽无休。

    二

    相信,许多人对七月里的早晨是情有独钟的,那么甘洌清新同时又带着些许微微凉意的空气吸进肺里该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享受?如果恰巧昨夜又刚刚经历一场小雨的洗礼,泥土的芬芳和啾啾的鸟鸣声更会让人沉醉得无法自拔,走在这样干净素洁的秋晨里,浑身轻松,似要飞翔。

    可农人们七月的早晨又是什么样的呢?

    三点钟,位于夜幕的边缘,最多也就能称之为凌晨吧?凌晨三点鬼呲牙,这是潮汕的一句老话,形容夜知将尽,临死反扑,它的冷厉已经到达最高峰,无论冬夏,这都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即使是最喜欢晨起的人想必此刻也还蜷在被窝里继续着昨夜的美梦,而此时的农人们已经准备停当,整装待发了。无论多么渴睡,他们也要艰难地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去收获他们洒了一季的汗水。

    这时,一般来说,起得这么早去收获的作物都是荔枝。荔枝被潮汕人称做“萘果”是这片土地上最主要的果林业,占据着农人收入的大半壁江山。由于荔枝价格稳定并且用途广泛,人吃浸酒卖钱样样都成,所以,也备受农夫的青睐。

    一般来说,农人们收获后的大地里总有些星星点点剩余的荔枝落下了,由于当时活儿紧,农人们无暇顾及。等果林都收拾完了,就会有些勤快的农人提着篮子在地里转,积少成多,换些零用钱,这叫“捡眼”无论到谁家的收完的地里去捡,在朴实的农人眼里,这都是正常的,是一种美德。但是,去没有收获的大地里“捡眼”那可不叫捡了,叫偷。本来,这样的人就应该被称为贼,但厚道的农人们不愿这样深究并对他们冠以这样难听的名字,就含含糊糊的把他们一并归入“捡眼”的队伍里。是啊,不善于偷奸耍滑做奸犯科的农人如果不是真的有困难,谁愿意做这样的“捡眼”的人呢?农人们都理解,所以,宽容而大度。即使真要是抓住了这样“捡眼”的人,被抓的人难堪地嘿嘿一乐,搓搓手,就把篮子送到主人家里去了,而主人也宽宏大量的一挥手“知道你困难,你也留点儿吧。”于是,事情就在“谢与不谢”这几个词语里自自然然、简简单单地过去了。也有被偷了找不回来的,这时厉害的主妇会站在巷头巷尾跳脚大骂的“哪个损贼偷我家荔枝,等我抓着你的”气出完了,然后,日子照旧,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但谁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果实呢?农人们起得这样早,就是为了自己的果林不被偷,不用担这份心。因为早早的收拾完了,也就不用再惦念了。

    于是,到了村里定的统一摘荔枝的日子,农人们就要起早趟黑地大忙一阵了。家家种的荔枝都不少,东北地多,每户人家少的也有四、五亩地,多的百十多亩,大农场就更不用提了。摘荔枝战斗的号角首先由村里的大喇叭吹响,宣告战役的开始,然后,农人们冒着夏日披挂上阵,全家动员,上他们的战场。

    山区七月,是阳光的一抹冷笑,惨淡而残忍。残留下的几处白云像被冻在了天上,冷得发白,颤颤地抖出看不清的光。炎热是夏天的使者,带着点神秘毫不留情地直往身上扑,热气能穿透耳鼻肌肤直侵到人的心里去,人热得像狗一样突出舌头,恨不得直缩成蚂蚁那样大钻到板壁缝儿里避暑。只有蝴蝶儿翻着翅膀飞得还算畅快,不时“突突”地打着响鼻给自己壮胆儿,证明自己不怕这热,可它每喘一口气儿就能清晰地看见两股白气在鼻孔里钻进钻出,缭绕不去。让人见了,不自觉地更热起来。

    果林有远有近,近的在村边儿还好些,可稍远的果林似乎真是在天涯了。这样的凌晨,颠簸的田间小路,灼热的车板,再加上身体里的热量不断散失,感觉一切都遥不可及,等到达目的地时身体已经僵住了,每一个关节只要稍一动仿佛就能听见滑溜溜的游动,像一块炸熟的鱼片。

    开始干活儿了。活动起来还好一些,身体渐渐地暖和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中,身体热量开始累积,不久,会变得躁热,于是一层层地脱去衣物,只留单衣。可身体在运动中的新陈代谢是不受人意志控制的,汗水,不知不觉开始如最初的冷一样打透了身子。一步一层汗,一会儿的功夫就湿透了内衣。等到第一车荔枝在赶车人的呼喝中被运返回家时,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到干爽的地方。这时,最多不过九点多钟。带着一身的汗等车回来的过程是难熬的,既盼着车晚点儿回来,也盼着车早点儿回来。盼车晚点回来是因为累,想多歇会儿。盼车早回来,却是因为热,灼热余威未了,绵绵不断地侵袭着热汗淋漓的农人,只一会儿功夫,身子还会由热变凉。衣服未干,热乎乎、汗涔涔地贴在身上的滋味让人感觉加倍地难受,甚至难受得让人有些烦躁。

    幸好,这样的日子最多持续几天,等到果林里荔枝收获结束,这场与夏日的较量,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

    那冷,让人每想起一次,头上便会晕糊起来。

    三

    世界上真正的考验都指向主观——也就是心理考验!坚定的意志、精神、毅力才是创造奇迹的基础。

    如果谁要是问我,世界上意志力最强悍的人群是哪一个,我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是农民。

    起码我这样认为。

    他们有着最平和的心态,最强悍的意志力,最卓绝的忍受能力,最具吃苦耐劳的精神,可以忍受来自客观世界从肉体到精神的重重折磨与考验。

    他们对于土地的执着与坚定以及充满自信的付出,是令没有经历过的人们无法想象也望尘莫及的,哪怕仅仅是一个细节。

    有时候,一个细节就是一首轰轰烈烈的交响乐,令人心神摇憾。

    现代化的机械文明已经席卷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但无可否认,在现代化无法到达的角落里,还有着这样的一群农民用最原始的方法默默地伺弄着他们的土地。

    春耕时节,不经意间就会发现,为了不浪费时间,在丈夫骑着自行车车去拉水(为了保墒,需要坐水种地)的功夫,田间的五旬的中年妇人竟然在拖着榆木做的犁头犁地,并且健步如飞。一个榆木头犁头几十斤,被拖在刚用铁拉子拉合的、酥软的垄尖上,还要在狭窄夹脚的垄沟里向前趟,还有,一里半地长的大垄。如此繁重的活计,任是个粗豪汉子也要脸红气喘累得直骂娘,可却听不到那妇人半点埋怨声,只能看到她埋下头时去拉绳的粗糙双的手上所表现出的坚韧与前倾的身体按照同一频率在向前行进时的坦然与平和。

    没有一丝埋怨,这不是认命,恰恰是对命运的不屈与抗争。儿女们都在外地上学,无法回家帮忙种地,正是农忙时节,乡亲们帮忙也有限,为了不误农时,只能用坚忍和毅力去平衡人力的稀缺。

    这辈子拖着犁头压过了多少根垄,在稀暄的土里走过了多少里路,也许她已经不记得了,不,应该是记不清了,滴落在土地里的汗水能够添满了一个小小的池塘了吧?那少女时的风情与憧憬,已经被土地与风沙磨灭,煎熬、践踏得不成样子了,明眸已浑浊,青丝成华发,所有梦想中的一切,都在对土地的宽容中散去了,唯一剩下的,只是一颗达观而泊然的心,还有,就是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挚爱与深刻的理解。

    想起靠着这片土地成长起来出人头地的孩子就会轻轻地微笑。除此之外,还企求什么呢?

    那妇人,不过是最简略的一个缩影罢了。这片土地上的农人们,还创造着太多具有强大说服力的事实,让我们高山仰止,哑口无言。

    七月的天,太阳毒辣得像童话白雪公主里的那个王后,阴狠且自恋地将热毒四处扩散,惟恐人们忽略它的存。蚊子,可怕的吸血悍将,为了生存,在每个炎热的夏季蜂涌而出,个个是冷酷无情的杀手。

    热爱土地的农人,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对土地的伤害,只是微量地使用除草剂,大部分还是靠人工保苗,手工除草。

    这是一种怎样艰苦的劳做呢?

    土地,松软的土地,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太阳,毒辣的太阳,像是把人架在火炉上反复烤灸。最可怕的是蚊虫,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毫不夸张。它们肆虐着,疯狂地进攻除草的农人们,掠取它们需要的血食。尤其在芝麻地里,这可恶的昆虫能织成了一张黄色的网,密密麻麻疏而不露地覆在农人们身上。千万管长长的针钻透了农人单薄的衣衫,划开带着汗渍的皮肤,尽情的地吸吸吸。千疼万痒,只能忍忍忍,直到麻木。有时候,随手擦汗抹一把脸,便是一手的血,手掌便凄历得像一面战后的红旗。

    收获时,低杆作物还好说些,而高杆作物收获起来简直是一种最残酷的折磨。比如收麻子。开出车道之后,车在身旁缓慢地行进,农人则执一柄雪亮的镰刀行走在垄间,穿行在如热带雨林般厚密宽大的叶子里。

    刀锋闪亮,最爱小指,稍不注意就有血光之灾,下至少年,上至成人,只要进过麻子地,没有幸免的。胳膊一会儿就会开始发酸了,因为要一直举着胳膊去抓麻子穗子割下来然后不停地往身旁的车上扔才能赶得上车的行进速度,稍一停顿就耽误了整体进程,酸一会之后就是疼,直举到麻木了,也就好了。第一天进麻子地,就是老农人也禁受不起,保管第二天起来时端饭碗都直哆嗦。

    已经干透的低着头好像很文静的麻子叶子更是可恶,穿行在麻子地里,每一步都要与它亲密接触,叶缘如刀啊,割在脸上、脖子上,起初只感觉到痒,但随后汗水一浸,钻心地疼。叶子上的灰尘飞扬起来,盖住口鼻,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只一会儿,肺里就好像满是飞灰,只有大张着嘴,像一条干渴待毙的鱼。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何时能到头。一里多长的大垄,如果一马平川,地上毫无障碍,一里多地算什么,几步就走过去了。可是,从每隔一尺左右的就生长着一株麻子的地里向前望去,仿佛这距离遥远得只能用光年这个概念来衡量了。

    咬牙,只能咬牙,向前、向前、向前,一根垄、两根垄、三根垄,一晌地、两晌地

    四

    收获的日子,仿佛绵绵无期。虽然只是一个多月,却像一个世纪。

    谁能说,这不是对人的意志一种最艰苦卓绝的考验呢?

    只是奇怪,农人跟我们一样是血肉之躯,也不是铁打的,可在他们的眼睛里怎么就找不到一丝痛苦或是忍受的痕迹呢?无论干起多苦多累的活,他们都显得那样轻松自如,甚至有些悠然自得。

    我想,这不仅仅长期锻炼的结果吧。也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把干农活当成是吃苦受罪,而是一种享受(恕我大胆地说),因为,艰苦的劳作换来的是在某些人眼里不多但在他们眼里却异常丰硕的回报,能得到他们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在他们眼里,这一切,又与观看一场快乐的潮剧有什么区别呢?

    长期吃苦并不是要把吃苦转换成为一种习惯,并乐此不疲,而是根本就没有吃苦的概念,只做为一种快乐的经验故老相传,源远流长下来,直至子子孙孙。

    偶而,农民们也会抱怨,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真累,但抱怨的同时,他心里也会快活地盘算,今年的收成真不错,孩子上学的钱是不用愁了。

    这种抱怨,也应该是假的了。

    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艰苦、忍耐等等诸如此类的概念,这样的意志必定是铁板一块,外界无论怎样都是无法入侵的。

    无欲则刚,原来万事只在无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