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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林的第一支钢笔，是他刚刚上初中时父亲给他买的。什么牌子的记不得了，反正样式很土，黑色，傻呵呵的。
父亲给林小林买这支钢笔，是想让他“把那个写字给我整明白了”父亲担心林小林将来中考语文时会往下拉分，尽管斗那么大的字，父亲至多认识三五海碗。
不知道是因为最初的语文课程简单，还是钢笔真的发挥了作用，林小林在整个初一的所有大小考试中，语文成绩除了九十六分还是九十六分----作文扣4分。林小林的父亲就“吱儿———”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后又竖起右手的拇指，说，到底是我林平的种。完了又哈哈大笑。
除了让父亲满意得酒量哧哧见涨之外，林小林的语文成绩还引起了邻家女孩蓝彩霞的注意。蓝彩霞和林小林同一年出生，都是十五岁，也上初一了。十几年前，蓝家和林家就对门住着。小学时，蓝彩霞和林小林同校，四年级时还做过同桌。到了初中，他们两个被分到了不同的学校。
放暑假了，蓝彩霞就对林小林说，你语文咋学得恁好呢？帮我补补课行不？
林小林抓了抓头皮，说，学语文，那啥吧，也不用谁给谁补。上课好好听老师讲，放学看看书，再就是写写一些文句，用钢笔写。
蓝彩霞说，那，那把你钢笔借我用用行不？
林小林的脸一下子就放长了。他白了蓝彩霞一眼，说，让你妈给你买呗。
蓝彩霞低了下头，说，我妈她，行了，你不借就不借呗。
蓝彩霞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与下班回来的林平走了个对面，但她却没打招呼。
林平看了眼彩霞，又看了眼儿子林小林。他说，咋的了彩霞？小林欺负你了？
蓝彩霞说，没咋的。边说边往外走。
林平说，吃完饭再走吧彩霞，我这就做饭。小林，你把炉子引着。
蓝彩霞已走出了院门。
其实，如果放在一年以前，别说蓝彩霞只是管林小林借钢笔，凡是林小林有的，他就是白送给蓝彩霞，他也不会有半点心疼的。他之所以不把钢笔借给蓝彩霞，是因为他在生父亲林平和张兰香的气。
两年前，张兰香的丈夫，也就是蓝彩霞的父亲因病去世。这之后，林平一家三口就经常照顾一下张兰香和蓝彩霞这对母女。每当家里做了点好吃的饭菜，林平的妻子就说，小林，快，给彩霞端一碗过去，麻溜点，看别凉了。作为回报，蓝彩霞远在上海的爷爷和伯伯寄来食品和文具时，张兰香也会分出一半给林小林。林小林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林小林过冬的棉衣和棉裤，张兰香就帮着给做了。一年后，也就是林小林有了那支钢笔前不久，林小林的母亲也去世了。
林小林就对蓝彩霞说，你爸没了，我妈没了。蓝彩霞叹了口气，说，我爸对我可好了。林小林说，我妈也可稀罕我了。
就在蓝彩霞借钢笔的前一天晚上，林小林回到家时，正赶上父亲林平在和邻居张奶奶谈论着什么。见林小林回来了，林平和张奶奶就都闭上了嘴。后来，林平说，小林，你陪你张奶坐一会，我去做饭。说完就去了厨房。
张奶奶拉过林小林的手，说，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然后又问，小林啊，想你妈不？林小林点头，说，想，咋不想呢？张奶奶说，好孩子。又说，彩霞她妈对你好不？林小林说，好，咋不好呢？张奶奶笑了，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让彩霞她妈过来给你当妈。
林小林猛地把张奶奶拉着的手抽回来，你说啥？林小林大声问，你刚才说啥？张奶奶双手捂着胸口，稳了稳身子和呼吸，说，小林，你也不小了。你爸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啊，彩霞她妈养活彩霞也难。我也是为了你们两家好，我寻思让你爸和彩霞她妈那个，走到一块。这不挺好吗？
老太太还要往下说，林小林的脸已胀成了猪肝。好你妈个蛋！林小林骂开了。张奶奶差点背过气，你这孩子咋不知好歹呢？边说边往外走。林小林还想骂句什么，林平从厨房出来了。林平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张奶奶，他张了张嘴巴，但什么也没说。
林小林承认蓝彩霞的妈妈张兰香对他真挺好，但让张兰香做他妈妈，那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我有妈妈，我妈妈死了，但她仍是我妈妈。林小林这样想。
张奶奶被气走之后，林平除了说了句吃饭吧，就什么也没跟林小林说。林小林想，今后我再也不能跟彩霞玩了，谁让你妈要给我当妈呢？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林小林没把钢笔借给蓝彩霞。
林小林没把钢笔借给蓝彩霞，但这支钢笔却很快就报废了。
事实上，林平刚给林小林买回这支钢笔的时候，林小林就一直想看看它的内部构造和工作原理。但他又怕拆开后组装不上，影响学习，他就迟迟没有动手。如今放暑假了，有的是时间，拆开后今天装不上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呢。林小林就把这支钢笔拆卸开来了。结果一整个暑假，只要林平不在家，林小林就闷头在家组装钢笔，但每次组装完毕，都要多出一个小管、弹簧这类零件，钢笔也就不出水。初二就要开学时，有一天林平提前下班回到家，正赶上林小林在那忙活呢。林平把拆得七零八碎的钢笔划拉划拉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只差一分贝就得将林小林的脑袋骂肿。
林平你舞马长枪地干啥呀你？张兰香在林平越骂越气要动手揍林小林时正好下班路过。你别吓着孩子。张兰香边说边紧走几步进了李家。
好好的钢笔让他拆巴稀碎，他不是欠收拾是啥？林平气喘吁吁地说。
那你也不能真打他。张兰香说。
没等林平说什么，林小林抢先开了口。他对张兰香说，你少在这充好人，俺家事儿用不着你瞎操心！
这下子林平真生气了，随手操起一根板条就抽林小林。林小林闪身躲开，然后几个箭步就冲出了屋门和院门，把张兰香的呼喊“小林！小林”和林平的咒骂“有种你就别回来”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第二天中午，在同学家呆了十六七个小时的林小林又偷偷溜回了家。进了院子，他就听见张兰香说，你倒是再去找找呀！这孩子别真出点啥事。
林平哑着嗓子说，该找的地场全都找了。这小子随我，犟种一个，又犟不到底，我约摸他今儿个就能回来。
林小林本来因为张兰香出现在他家气得直咬后槽牙，可听了父亲林平这句话，他又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接下来，林小林又听见张兰香说，林平，我也想了挺长时间了，咱俩的事，我看就这样算了吧。孩子反对，自然有他反对的道理。咱们不能光想着咱俩，不管孩子咋想。
林平说，那，那啥。
张兰香说，昨天，我也跟俺家彩霞透了点风。你猜这小妮子说啥？她说，你再嫁人是你的权利，但你别指望我跟那个人叫爸。完了她就抱着他爸爸相片哭。林平，咱俩的事，就这么的吧。
林平长叹了口气，说，这么的吧。又说，现在这孩子呀！
心花怒放的林小林急忙退到院门外，装做刚回来的样子，使劲推开院门，又回手哐一下把院门带上。进了屋，林小林憋着笑，说，爸，我回来了。
林平的脸又板了起来，说，我让你回来了吗？
张兰香说，你少说一句行不？孩子不回来你急得蹦高高，孩子回来你又整这出戏。
林小林就给张兰香鞠了个躬，说，钟婶，昨天是我错了，我不该骂您，请您原谅。林小林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看到了桌子上父亲林平给他买的第二支钢笔，金色的，好像是英雄牌子的。
林小林初中毕业时，他的第二支钢笔遭遇了与第一支钢笔同样的命运，拆完又组装起来时，还是多出一个零部件。林小林就想，我怎么就组装不起来它呢？真是邪了门了。
自己组装不上，林小林就把蓝彩霞喊过来帮忙。说起来挺有意思的，这两年来，林平和张兰香断了往来，林小林和蓝彩霞就又成了很好的伙伴。
蓝彩霞帮着忙了小半天，也没把钢笔组装明白。她就抱怨林小林，说，你有瘾呀？你把它拆这么零碎干什么？
林小林说，我可不有瘾咋的。初一那年，我就把一支钢笔拆了，拆完装不上，我爸差点揍我。
蓝彩霞说，亏你还好意思说，我要借，你不借，让我妈给我买。
你也不想想那时候我家多穷！
林小林说，要不我利用假期找个工作，给你买一支？
蓝彩霞撇了下嘴，说，不用了，我妈昨天已经给我买了。
林小林的第二支钢笔就这么又报废了。林平这回没埋怨他什么，又给他买了第三支钢笔。
中考成绩很快就下来了，林小林和蓝彩霞双双被这座城市的一所正在向国家级重点中学迈进的高中录取，但他们二人并不在一个班级。到了高二，林小林进了理科班，蓝彩霞进了文科班，但在学习上，两个人还是时常相互鼓励。
到了高三下半学期时，为了更好地照顾蓝彩霞的饮食起居，张兰香把房子租了出去，又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
这下林小林彻底乱了阵脚。
以前差不多天天能跟蓝彩霞在一起，至少上学一起去学校，放学一起回家，林小林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冷不丁这么一下子分开了，林小林的心理就呼啦啦地长满了野草，又干燥又绵长，随时可能燃出一片火海。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林小林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考试排名由以往的前十名出溜到后十名时，林小林不再问自己了。
因为他终于得出了答案，这就是他早就爱上了蓝彩霞。
面对面地向蓝彩霞表白，林小林没这个勇气。他就挑灯夜战，写了封情书，忐忑不安地邮给了蓝彩霞。
蓝彩霞很快就给林小林回信了。尽管蓝彩霞和林小林一样，在信封下方的寄信人地址、姓名和邮编处写了内详二字，但通过字迹，林小林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蓝彩霞的回信。
林小林一边在心里一个劲地念叨老天保佑，一边双手哆哆嗦嗦地拆开信封。
林小林就傻眼了。蓝彩霞的回信，原来是将林小林的去信连信皮带信瓤全都退了回来。林小林就觉得他这人是丢到家了。
这一天的后半夜，实在没什么可干的林小林就又把父亲林平给他买的第三支钢笔拆了，结果当然还是没组装上。
天亮后，想发作但又强忍着怒火的林平说，祖宗啊，都什么节骨眼了！
林小林说，爸，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你就别寻思我再给你买笔了。说完这句话，林平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
高考结束后，张兰香和蓝彩霞又回到了原来的家。林小林和蓝彩霞见面的机会又多了，但每次见面，林小林都是看蓝彩霞一眼就急忙溜掉。
高考成绩公布了，蓝彩霞被上海一所高校录取，林小林落榜了。
林小林并不为落榜而如何难过。在他看来，与初恋的惨败相比，落榜简直不值一提。
而林平却哭得像个孩子。他边哭边扇自己的耳光边说，我咋就不给他再买支钢笔呀？我咋就不给他再买支钢笔哟？林平正哭时，张兰香和蓝彩霞过来了。张兰香安慰了林平几句后，就告诉林平，她们母女二人就要迁居去上海，蓝彩霞在上海的爷爷和伯父已经给她们买好了房子。林平停止了哭声，但仍在念叨，这孩子咋就这么愿意拆钢笔呢？我咋就不给他再买一个哟？
张兰香和蓝彩霞回家了。临走前，张兰香又嘱咐林小林要好好学习，回读一年，准能考上好大学，还告诉林小林要听爸爸的话。
林小林一直耷拉着脑袋。而蓝彩霞只是一个劲地看林小林，一句话也没说。
张兰香母女走后大约两个小时，蓝彩霞一个人又来到了林小林家。此时的林小林，出去散心去了。
蓝彩霞把她自己的那支钢笔和写有她在上海地址的一张纸给了林平，让林平转交给林小林。蓝彩霞说，李大爷，让小林再回读一年，他准能考上。
第二天，林小林回到家时，张兰香和蓝彩霞已坐上了驶往上海方向的列车。
林小林没有选择回读。林平骂了他一顿后也就随他去了。
又过了若干年，林小林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期间，林小林从未写信给蓝彩霞，蓝彩霞也没写信给他。
这时候的林小林，该怎么说呢？你很难在大街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也或者说，你会觉得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挺像他的。
有点意思的是，林小林的妻子就是张奶奶的孙女。张奶奶是谁了？就是若干年前想撮合林平和张兰香，却被林小林骂了个大半死的那个老太太。
后来有一天，林小林和张奶奶的孙女因为一根鸡毛也可能是一片蒜皮吵吵起来了。林小林随手操起书桌子上一个样式极陈旧的钢笔，啪一下摔碎在地上。
就有一张泛黄的折叠着的纸从里面蹦了出来———
你信吗小林？从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是现在我们必须以学习为主我知道你有拆钢笔的瘾，你会发现这封信的我在上海等你，快给我来信林小林双手把那张纸团揉成了一个球，又慢慢地展开，然后把它撕得粉碎粉碎，向上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