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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88年的时候,我年方二十的小姑,在一条集市上意外地邂逅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随后开始了将近两年的交往。那一年我六岁,正处在上小学的前一年的天真烂漫的年纪里,已经能够记住和理解了一些事情,并以我童稚的目光窥探到了其中的一些细节。
我年方二十的小姑,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从衣箱里翻出她那件浅蓝色的卡其布翻领正装和水红的的确良衬衣,围上那条天蓝色的纱巾,对镜左顾右盼的打扮一番,再将自己的脸上搽上一层香喷喷的雪花膏,然后便开始了自己举止优雅的四处行走。我那时的小姑,像现在正处在这个年龄,即将处在和曾经处在这个年龄的姑娘一样,正是烧包的时候。她们喜欢在这青春的年纪上放任自己的美丽,任这美丽四处招摇,即便是昙花一现,总也让人见证一番这永不复回的灿烂青春。
我年方二十的小姑的行走是一次令人心驰神往的过程,令此刻回想中的我依旧浮想联翩。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轻扭腰肢,左右摇摆时的模样如同一株轻盈的孤独无依的芦苇,脸上挂着浅浅的不无得意的微笑。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上,看着田野里寻常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一棵路边无人问津的小草,一朵独自绽放的无名花朵,一片已经开始抽穗的麦田;都会因她心里的快乐而变得充满诗情画意。翘首期盼时的模样,好似真的有人在前方的路口上为她而等待;凝视许久确信无人之后,只能满怀失落的继续前行。失望之余,时不时地采一朵路边的野花,凑在鼻子前嗅一嗅,即便是闻不出任何的芳香,她也会还之以感激的微笑。这时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我,往往成了她心血来潮时装点的对象,有心无心地将我的耳朵上夹上一朵野花,然后还会像个雕塑家似的退后两步,仔细审视一番,以便继续添枝加叶,我此时的脑袋往往就成了她将要细心布置的一块花园。如果恰逢她心潮澎湃,她甚至还会编一顶花冠戴在我的头上。而且还威胁我,不许摘掉,如果我胆敢摘掉,就马上从她身边滚蛋!那时倒霉的我,经常会被她打扮的像个新疆姑娘。
我小姑常常在心里数算着今天是那个集,我小姑爱赶集,但目的却往往不是购物,那时一个农家女孩子是没有多少可以供自己任意支配的钱财的。这跟现今城里许多的年轻的姑娘们逛商场的举动颇为相似,她们也许会在商场里逛上一个下午,眼瞅着琳琅满目的货物,而不舍得花钱去买一条自己情有独钟的裙子,但她们依然会乐呵呵。她们陶醉在自己的行走过程中,以此排解青春无聊的时光,她们喜欢因为自己的年轻美丽引得四面纷纷而起的目光。而我那时只是附在我小姑身后的一条尾巴。
她与那个叫周大刚的农村青年的相识,起源于那条天蓝色的纱巾,来源于纱巾因风而起的流浪过程。
我小姑牵着我六岁时的手,在那条因风而尘土滚滚的乡间集市上左冲右突,而我的眼睛却迷失在那些穿红戴绿的大姑娘小媳妇身上,她们在那条乏善可陈的乡间集市上如同争奇斗艳的花朵。
我小姑最终走到集头上之时,累得气喘吁吁,一颗脸蛋红的如同秋天将要熟落的苹果。我却厥着小嘴一直喋喋不休,抗议自己跑的脚都痛了,而一点犒劳都没有。最后,也许是被我吵烦了,我小姑才从怀里掏出手帕,揭开层层包裹,取出一毛钱给我买了支糖葫芦,堵住了我一直不停说话的嘴。
我因为自己的一时胜利,不无得意的说:“小姑,你也吃个吧!甜的我的牙都倒了。”
我小姑擦了擦额头的汗,斜瞅了我一眼说:“以后要是见了什么都要,就再也不带你赶集了;想吃什么问道你娘要去。”
我头一歪,心想我才不呢?我这一套在我娘那里不管用。
或许是因为燥热,我小姑是在这时去解下她那条天蓝色的纱巾的。那时候风大,忽然一阵风儿起,那条天蓝色的纱巾就挣脱了我小姑的手,向人群中飘去。一片轻盈的天蓝越过众人的头顶,在那一刻里逐渐地化作遥远
农村青年周大刚正在一处书摊旁,像拉屎似的蹲在地上津津有味的翻书。卖书老头是在这时烦躁不安地夺过周大刚手里的书,气急败坏地说:
“眼瞅着就要散集了,你都看了一个上午了,你买不买?”
农村青年周大刚,是在这时站起身的,冲卖书的老头儿讨好的笑了笑,继而又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将屁股面向他悄然地离去。
卖书的老头儿在他临走之时,甩给他一句至理名言:“连五毛钱你都拿不出来,你装个知识分子有啥用?”
周大刚听到了卖书老头儿的话,面对卖书老头儿的奚落,他既没有回头,更没有反驳,只是晃动着自己将近一米八的个头继续地前行。恰在此时,我小姑那条天蓝色的围巾与他不期而遇了,飘落在了他的头顶上。周大刚眼急手快,一把将它稳稳地抓在手里,任它在风中挣扎;然后左右四顾,确定这条纱巾是从天而降之后,正准备将它揣在怀里据为己有
我小姑是在那时从人群里挤出来,闪开两边的人,大喝一声:“你这个强盗。”
于是众人的目光随着我小姑惊天动地的一吼,纷纷砸在了农村青年周大刚的身上,使农村青年周大刚当场就被游街示众。
如此以来,周大刚只得束手就擒,乖乖地将纱巾奉上。然而我小姑在接过纱巾,取得初步胜利之后,好像并不想就此罢手。有众人给她撑腰,她还想给农村青年周大刚上一堂思想政治教育课,教导他应该怎样做一个拾金不昧的好青年,继而对四化建设做出有用的贡献。我小姑站在人群中显得慷慨激昂,在众人的围捧之中开始了自己的滔滔不绝,使我在那个初夏的下午第一次领略了我小姑的演说才华。在我小姑废话连篇措辞不当的训斥里,竟然会时不时地夹上几句唐诗宋词成语典故流行歌词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使人群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吁声叹气般的哄笑。
理屈的周大刚,只能在一边垂手而立,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一句:“姑娘,我错了。”
或者:“姑娘,我有罪。”
周大刚并不狡辩的态度,倒是引起了我小姑的好感,在满足了自己发泄的欲望之后,我小姑开始垂怜起这个文质彬彬的农村青年来了。或许他对一个姑娘采取的应有的尊重,触动了我小姑二十岁时青春易感的心灵。最后我小姑冲围观的人群摆摆手,微微地仰起头,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说:
“算了,姑娘我大人有大量,今天就饶了你这个不法之徒。”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声,在笑声逐渐淡漠之时,人群便也渐渐地散去了
2
那时候,我大爷王大还是我们那个有着五百来户人口的村的村长。我大爷喜欢在每天清晨吃完早饭之后,徒步走到村委办公室,打着饱嗝对着话筒开始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说,我大爷打饱嗝时的声音跟池塘里的青蛙差不多,这声音经过高音喇叭放大几十倍之后,就不再是一只青蛙的声音所能及的了。如果你在夏季池水四溢的时刻,听过震天的蛙鸣,你便能想象的出这壮观的声音。
我们村的高音喇叭,当时就住在我们村里那棵最粗最高的大棉槐树上,和它住在一起的还有几窝老鸪。清晨,正是老鸪们享受幸福时光,在窝里缠绵的时候,而我大爷的声音却在此时不凑巧的响起,使半睡半醒中的老鸪们惊慌失措。这引发了老鸪们的集体愤怒,它们便开始了对这个无事瞎嚷嚷的铁家伙的疯狂报复,报复的手段便是向它拉屎,以泄私愤。六岁的我,站在大棉槐树下,聆听我大爷的演讲,遥望高音喇叭时,看到的情景常常是大喇叭上糊满了斑斑点点的老鸪屎。使我此刻回忆我大爷激情飞扬的演说时,总是与老鸪拉屎这一污秽的举动连系在一起。
我大爷的演讲在那些年里不受阻止的进行着,于是老鸪们的愤怒便也一往无前的发动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村里人经常会看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骑着一辆直把凤凰车悄然的出现在我们村的村口上,而那时随之而来的便是我小姑神秘的暂时失踪。两件同时而至的事件,很容易地就将这对青年男女联系在了一起。他们在距我们村不足五里的弥河边开始了密谋已久的秘密幽会,这对年轻的恋人起初的交往进行的偷偷摸摸,这也符合大多数恋爱初期的青年男女的心理。在初夏河边绿树的浓荫里,河水哗啦啦地流淌声中,共同地虚构了他们之间的浪漫时光。
那时的周大刚,套用句现在社会上的流行名词,就叫做无业游民。却因为会几句“关关雎鸠,在河之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狗屁情诗,竟把我幼稚的小姑迷的神魂颠倒。那时的农村姑娘还沉浸在对知识分子的盲目崇拜中,决然不会像现今社会这般势利,娼妓照样可以对满腹经纶却囊中羞涩的文人堂而皇之地吐口水。过去和现今的真实对比,使身处落魄无一红颜知己相伴的我,提笔之时感慨不已。
尽管我小姑和周大刚的恋爱进行的跟地下党活动似的,并且彼此以为天衣无缝,但还是被我耳目众多的大爷王大知道了。
我大爷王大从我爷爷那里继承了骄傲自大.鼠目寸光的性格,倒是我父亲王二的性格稍显善良和懦弱。那时我的奶奶已死,我的另外两个姑姑也在不同的时间里相继嫁人,在实行家庭民主的时候,我大爷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对这对恋人的恋爱响起反对声的第一个人,并且以自己的权势成功地拉拢了我的爷爷作为他的附庸者。我大爷反对的理由是:我王大的妹妹,不能嫁给一个不名一闻的穷光蛋。面对我大爷和我爷爷的咄咄逼人,我父亲却始终摇摆不定,一边是有充分权威的父亲和大哥,一边是自己疼爱的妹妹,那一方他都不想得罪。然而面对一片讨伐之声,我倔强的小姑并不因此屈服,她的理由是:现在提倡恋爱自由,你们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他们为此争执不休,谁也不想就此屈服,那时对我小姑的自由恋爱持反对态度的还有一个六岁的我。因为随着她与周大刚的频繁交往,我已经逐渐地感觉到了小姑对我的冷落,赶集或外出之时,我不再是小姑身后固定不变的尾巴,更多的时候我小姑开始了自己的独来独往。然而在家庭讨论之时,一个六岁孩子的发言权却被他们残忍地剥夺了。
就是在我挤入其中试图发言之时,被站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语的母亲一把给扯了回去,呵斥道:“到街上耍去,大人说话,你小孩子少插嘴。”
而我那时的小姑已经陷入爱中无法自拔,又怎会因为家里人的几声反对,便于周大刚一刀两断呢?家里人为我小姑的恋爱设置了重重的阻力,有一段时间,我爷爷委托我大娘主动的去找村里的媒婆,他们以为尽早的为我小姑定下一门他们满意的亲事,我小姑的心自然就收回来了。按我小姑当时的条件,可以说找一户有一定家底的或者是正式工,绝对是绰绰有余,媒婆们也乐意效劳,但这些都被我小姑一一的拒绝了。在家人的阻挠之下,我小姑对周大刚的爱情却义无反顾,只不过进行的比以往更加地隐蔽,若隐若现,藕断丝连。
3
那一年的盛夏,时隔半年来一次的电影放映队再次地光临我们村。那时每一次的电影放映,对于平静的乡村和乏善可陈的乡村生活,可是一次盛大的节日。男女老幼在晚饭之后,都手里提着个马扎或者是小板凳纷纷地汇聚到村东的晒场上。在电影放映之前偌大的晒场,显得嘈杂异常。在那时我的小姑就是一个忠实的影迷,每次观看电影之时她都打扮的像赶集似的,也不考虑天黑会不会有人欣赏。
电影放映之前,在投影机亮起的灯光里,手影儿在巨大的布幕上四处地招摇。我小姑坐在马扎上,我坐在了小姑的大腿上,然而我小姑在揽着我之时却抻长了脖子,像只长颈鹿似的左右四顾,所关心的好像不再是即将放映的电影。
九岁的方方冲我挤眉弄眼的喊道:“真不害臊,让大姑娘搂着。”当时的方方正上小学二年级,加入了少先队,还是什么狗屁两根杠的中队长,所以常常对我不屑一顾。
我反唇相讥道:“你才不害臊呢?你还叫你娘搂着呢?”
在我们的望眼欲穿中,电影终于姗姗地开始了,那次放映的是什么片子,以及影片的具体内容,我如今早已经淡忘了,印象之中只是无一例外的是抗战片。在电影开始之后,嘈嘈嚷嚷的晒场才逐渐地恢复了平静。在电影才开始不久,我身后的人群中传来几声间或响起的琐碎的猫叫。只是几声寻常的猫叫,却令我小姑茫然四顾心情激动,而我随着我小姑的目光四处张望之时,眼中却只有密集的人群和远处在风中依稀摇曳的树叶。
我愤愤地骂了一句:“讨厌的野猫。”
我小姑是在这时推开我,站起身的,轻声对我说:“春生,小姑去解个手,一会就回来,你不许乱跑。”
我点了点头,我小姑在我的脸上轻轻的拍了拍,然后我看到她转过身挤出人群。
然而在电影的一个片断放映完之后,重新开始换片之时,我小姑却依旧没有回来。我逐渐变得不安起来,继而开始了对我小姑的寻找,但我挤出人群之后,在空茫的夜色中面对的却是四处散落的麦秸垛。我是在那时向其中一个最大的麦秸垛走去的,我从小就不惧怕黑暗,所以我在走去之时保持了必要的镇定和坦然。
当我转过那个麦秸垛时,看到一个背朝着我的男人压在我小姑的身上,一双大手如同迷路的羔羊般在我小姑的胸脯上四处地乱撞。这时新一轮的电影重新开始放映,伴随着电影里枪炮声一起响起的,是现实生活中我小姑细如蚊蝇的呻吟声。
随后我听到了周大刚的声音,周大刚如同梦呓般的在嘴里咕哝道:“秀玉秀玉,你真好。”
我没怎么考虑就冲了上去,我愤怒地挥舞着小拳头,如同雨点般的打在周大刚的脊背上,嘴里喊道:“你这个混蛋,你敢咬我小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周大刚惊慌失措的从我小姑身上翻下来,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急忙伸手去捂我的嘴,慌慌张张地说:“不要乱叫。”
他送上门的手却被我等候已久的嘴狠狠地咬了一口,倒是痛的他嗷嗷乱叫。
我小姑是在这时,从麦秸垛里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弯下腰伸出手在我脸上轻轻的拍了拍说:“好春生,快回去看电影。”
“我不回去!”我指着周大刚愤怒地说:“他再敢咬你,我就咬死他!”
我小姑轻声地说:“他没有咬小姑,他是对小姑好。”
年仅六岁的我,第一次被自己的眼睛搞的不知所措,我明明看到周大刚在我小姑的脸上疯狂地乱咬,当时年幼的我还自以为是地以为,我小姑是受了周大刚的要挟而不敢吐露实话。我挺起胸脯,得意地说:
“小姑,有我在你不用怕,我明明看到他在咬你。”
我小姑瞋怒道:“你听不听话,再不回去以后甭想吃我的糖葫芦。”
周大刚站在一边一言不发,我看了看周大刚,又望了望我小姑的脸,却始终将信将疑。或许是我小姑最后的话在我年幼的心里起了作用,在我小姑软硬兼施的哄骗下,我只得转身黯然的离去。
我重新返回晒场,坐在马扎上看电影之时,便将刚才的事情逐渐地遗忘了。这时电影达到了高潮,我军正对敌军发动一次猛烈的进攻,并且取得了节节胜利,而我也像我所有的童年伙伴一样被我军的勇猛顽强鼓舞的兴高采烈,挥臂欢呼。
我小姑是在电影将要放映完之时悄然而回的,她的头发稍显零乱,而且上面还粘了几颗麦芒儿,但脸上却始终挂着难掩的羞涩笑容。
我转过脑袋问:“小姑,那个混蛋没再咬你吧。”
我的小姑轻拍了我的脸一下,竖起指头作了个嘘声的样子:“小声点,这件事谁也不能对他说。”
“知道了,你的头发上有几颗麦芒儿。”我点头说:“我娘也不行吗?”
“不行,就是你爹也不行,谁都不行,这是咱两个人的秘密,你要是保守秘密,小姑就每次赶集都给你买糖葫芦。”她把头微微一歪说:“帮小姑把头上的麦芒儿拿干净。”
4
我小姑与周大刚的恋爱在半年以后峰回路转,重现生机,由当初的遮遮掩掩逐渐地转为光明正大,这得益于无业游民周大刚的一步登天。周大刚不知托什么关系,在县水利局谋得了一分管差,因此扫除了与我小姑爱情道路上的拦路石。我反应敏捷的大爷王大迅速的成为了这对恋人的忠诚拥护者,而我无本之基的爷爷也只能随风而倒。
在一段时间里,我小姑和周大刚的确经历了一段令人羡慕无比的风光日子。常常是在傍晚,周大刚骑着他那辆直把凤凰车,带着我年轻美丽的小姑四处招摇。当时周大刚骑着自行车春风得意的样子,不亚于现今城里青年开着新买的汽车,带着女友四处兜风时的趾高气扬。
在农村风气还并不怎么开化的年月里,这一对恋人的肆无忌惮,令那些站在村中央的大街上热衷于飞短流长的婆姨们既是羡慕又是嫉妒。我那时的小姑完全沉浸在爱情久违的幸福中,对闲言碎语,几乎是完全地忽略不记。我小姑比平时更加注重于修饰自己,比平时更加地爱干净,对于穿哪件衣服,或者是戴哪条纱巾时,她常常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然后又多此一举地征求我的意见。
往往会不知所措地问:“春生,看小姑穿哪件衣裳好看,是这件红的呢?还是这件绿的呢?”
或者:“春生,看小姑戴哪条纱巾好看,是这条天蓝色的呢?还是那条粉红色的呢?”
其实翻来复去,也不过就是三件衣裳两条纱巾,也整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了,我早已经熟视无睹了。我有时便会跑到母亲身边,悄悄地凑在母亲耳边说:
“娘,我小姑又在烧包了。”
我母亲微笑:“不许乱说,小心你小姑揍你。”
我不无得意地说:“她敢揍我,我就揭发她的秘密。”
“什么秘密?”母亲依旧微笑。
此时我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了,那时我怎么会知道,这也许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但我却还是信守了诺言,对母亲守口如瓶。
我小姑比平时更加热衷于往城里跑,她在下午徒步走去,傍晚的时候坐着周大刚的凤凰车志得意满的归来。那时我小姑真是一天不见周大刚,便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所以以后所发生的事情,对我小姑的打击就不能不说是沉重和惨痛的了。
那个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初春傍晚,我小姑依旧欢欢喜喜地走向县城,下午归来时却是独自一人。从她当时的神态看,她是一路跑回来的,气喘吁吁,头发散乱,奔跑的过程中好像还摔过跤,膝盖和袖管上粘着些零星的尘土。我站在院子里自鸣得意地喊叫她时,她理都不理我,像是根本就没有看到我。她怒气冲冲地跑到自己的屋里,‘咣’的一声关上门时的情景,令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的母亲和我惊愕不已。
我小姑紧闭门扉之后,随后从屋里飘出了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声音在天色渐暗的傍晚如一支低泣的胡琴般声嘶力竭,遮遮掩掩。
我母亲站在窗外关切地喊:“秀秀咋地了?”
我小姑并不答话,只顾沉浸在自己发泄的快感中。从此以后,我小姑便开始了长久的沉默寡言,仿佛这世界的一切事物再也与她无关,人也日渐憔悴。
以我那时的年纪,无法想见那个下午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但是这一切倒是不必我过于操心。尽管我小姑对家人守口如瓶,但事情的真相又怎能逃过我消息灵通的大爷王大呢?我大爷王大打探到的消息是,周大刚在县水利局当差以后成功的勾搭上了水利局长的千金,因此我逐渐地明白,这混蛋是把我小姑给果断地给甩了。我没有目睹那个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也想象不出这个混蛋在对我小姑实施抛弃之时,会是怎样地羞愧难当。
两个月后,传来周大刚和县水利局长千金结婚的消息,这场婚礼在当时的农村进行的盛况空前。据说他妈的光参加婚礼宴请的人就挤满了整个晒场,宰杀了三头猪和近百条鲤鱼,鞭炮声远在五里之外都能清晰耳闻。
5
周大刚结婚的那一天,我小姑神秘地失踪了一个下午,家里人为此而心急火燎,开始了对我小姑的四处寻找,最终我母亲在弥河边找到了我的小姑。我小姑在那条曾经留下过他们共同快乐的河边神情黯然的坐了一个下午,而我母亲在河边看到我憔悴的小姑时,欣喜地笑了。我母亲当时说了一句话:
“你没有做傻事。”
这句话在我以后的成长过程中,曾经经过我母亲的口多次向我复述,所以令我印象深刻。是的,那个下午,我母亲欣喜于看到我小姑还好好的活着,这是令我寻觅了一个下午的母亲最感欣慰的。我母亲站在我小姑身边时,我小姑只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母亲当时并没有去深究这句话的含义,只顾沉浸在见到我完好的小姑的喜悦中,当时活着对我母亲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但是随着时间的逐步推移,我小姑这句话的含义也逐渐地被引申了出来,我小姑当时已怀有身孕,我母亲是最早发现这件事的人。我母亲也曾经私下里偷偷地劝过我小姑拿掉这个孩子,但是我小姑并不接受我母亲的建议,我小姑那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固执。
“你小姑的命运就毁在这个孩子的手里。”这是我母亲曾经哀叹的一句话。
现在被我无情地记录了下来。纸是难包住火的,日子一天天地走过,我小姑遮遮掩掩的肚子也逐渐地显形,这事最终是被我爷爷知道了。当时我爷爷打过我小姑两巴掌,而且下手颇重,这个是我亲眼所见,暗红色的手指印清晰的印在我小姑的脸上。此事令我爷爷羞愧难当,我爷爷指着鼻子痛斥我小姑:
“家门不幸,我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伤风败俗的东西。”
我小姑捂着脸在一旁只是流泪,然后把眼泪咽到肚子里。我那两个早已经嫁人的姑姑在得知此事之后,也纷纷返回娘家,再加上我的大爷王大,他们和我爷爷结成了一致的家庭同盟,开始了对我小姑的轮番声讨。他们当时你一言我一句的激烈言辞,让年幼的我误以为我小姑真是罪大恶极,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我小姑不发言的态度是因为理屈。
沉寂下来之后,我的两个姑姑一起劝我小姑:“打掉它吧。偷偷地将它打掉不会有人知道,照样可以嫁个好人家。”
而我麻木的小姑,只是在这时微微地摇了摇头。也许她当时的理解产生了错误,她即便是凭着这个孩子,又能怎样?让周大刚回心转意吗?这可能吗?
我母亲说:“这怎么行呢?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打掉恐怕大人也会有危险。”
一个农村姑娘,未婚先有子是件令人无比羞耻的事情。在怀胎的岁月里,我小姑经历了一段异常灰暗的日子,在她眼里或许太阳都不会有,我小姑躲在自己的屋里终日难得一见,即便是这样还要常常遭受我爷爷的冷言冷语恶语相向。尽管我小姑大腹翩翩很少出门,但是为数不多的外出,却造成了一次意外的跌倒。这次意外的跌倒,迫使我小姑在县医院产下了一个不足八个月的男婴,而这个连名字都未来得及起的小家伙,在他光临这个世界的第三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便过早地夭折了。
我小姑坚强地坚持了八个月的成果,却为此付之一炬,我小姑只得吞食自造的苦果。我小姑在那个天还未亮的深秋的早晨,顶着扑面而来的寒冷的气流,撑着自己莹弱的身躯,在我母亲的陪伴下,制造了一次伤心的别离。
“我这辈子就造了这么一次孽。”这是我母亲在经历了那个伤心的早晨之后,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当时站在弥河大桥之上,我小姑自己不忍心亲手将这个曾经的生命丢弃到滚滚的河水中,而不负责任地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由了我的母亲来完成。我母亲怀着内心的不安,在手臂的轻轻一挥中完成了这次永久的决别。我小姑当时是故意转过头去不看的,但在河水轻轻溅起的声音中,还是控制不住地对这个用碎花包袱包裹着的小家伙进行了最后的注目,看着他飘浮在河水之上顺流而下,我小姑终于抑制不住地扶着栏杆眼泪四溅,放声大哭
在把脸看的比命还重要的乡民们的眼里,我小姑这朵二手玫瑰,即便是再香也不值钱了。在经历了这次伤心之旅之后,又过了半年,经村东的李媒婆撮合,我小姑嫁到了离我们村将近百里靠近大山的一个村庄,对象是个比我小姑大八岁,以后我得管他叫小姑父的男人。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小姑夫,在当时却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穷光蛋。
那次婚礼的寒酸,曾经令唯一参加,并且自始至终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我的父亲唏嘘不已,暗自为我小姑感到委屈。
“唉,什么年月了连辆自行车都买不起,就用辆独轮木车就这样把我妹妹娶走了。”在参加完我小姑的婚礼回来之后,我曾经听到我父亲这样对我母亲感叹道。
在此后的五年时间里,逢年过节我的小姑都会回来看望我的爷爷,但就是这一年难得几次的相见,却被我年老固执的爷爷无一例外地挡在了门外。我爷爷曾经隔着一扇门板义正言辞地说:
“只要有我在世的一天,就不许你踏进我这屋里半步,免得你弄脏了我的门。”
于是我小姑的每次回家,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一次次的伤心之旅。我小姑只能委屈地呆在我们家里,面对一桌子的饭菜,一口都难以下咽,之后在泪眼婆娑中黯然离去。使我每次在村口目送我小姑逐渐远去的耸动背影时,内心常常涌起一种无助的悲伤。直到五年以后,事情才被改变,期间我小姑为那个男人生了一个小女儿。
我爷爷在一个初冬的早晨,悄然地死去,走的平平静静像是沉沉地睡去了一般,没有经历过疾病的折磨,没有什么无助的呻吟,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幸福!那个冬日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将我母亲起早为我爷爷熬的鸡蛋汤送到他的屋里,我站在门外像以往一样大呼小叫,却听不到我爷爷往常应有的回应的咳嗽声。
最后我烦躁地喊道:“碗烫的我手都痛了,爷爷你就别逗着我玩了。”
依旧是沉寂,没有一个挺身而出回答我声音的声音,无奈我只好将碗放在磨盘上,破门而入。屋里有点暗,在那个初冬的早晨显得冷寂而又死气沉沉,我在模糊的空间中,将目光自然而然地放在了静寂的床上。我看到我爷爷躺在上面,半张着嘴,一动不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面如死灰的脸上。
我是在随后的惶恐中夺门而出的,我慌慌张张地冲到灶堂,冲坐在柴炉边生火的母亲嘶哑地喊道:“我爷爷死了。”
母亲甩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脑袋上,怒气冲冲地说:“都上五年级了,连句人话还不会说。”
不过我的话,倒是被在院子里劈柴的我的父亲王二听到了。我父亲满腹狐疑地快步走到我爷爷的屋里,先是细细地端详了我爷爷的脸,继而惶恐地伸出手探了探我爷爷的鼻息,最后满腹悲哀地对我说:
“你爷爷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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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坐在我小姑温暖的屋里,五分钟以前她刚到灶间里添了一次煤,我坐在沙发上分明地感受到背后不远处暖气片所散发出来的热气流,这种暖暖的感觉令我有几分感动,在这久坐的闲暇中,不知怎的我便想起了这么多无从说起的往事。我瘦弱的小姑夫正在院子里给一只肥硕的鸭子脱毛,盆里蒸腾而出的热气像雾一样笼罩着他酱紫色的脸庞,使我的目光无法清晰地触及他的脸;只看见他毛发稀疏的脑袋,那像是一块久经荒芜杂草丛生的菜园。
过完年的一切都好,人们喜欢用满脸的喜悦来掩饰这一年来的郁闷。
七年前,我小姑申请了二胎指标,现在我的小表弟已经六岁了,而我的小表妹也已经十二岁了,是一名五年级的小学生,学习成绩很好,年年都得小红花。六岁的小表弟跟只小山羊羔子似的在屋里蹦蹦跳跳,没有一刻老实的时候。倒是小表妹坐在小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电视,不太说话,一副乖巧的样子,看来对我这个不常见的表哥眼生。一切在新年刚过的时刻里是那么地融融矣矣,你绝对想象不出这个普通而又幸福的农村家庭,曾经会有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我小姑误以为我不常来对这里生分,热情的又是给我递烟,又是给我倒茶,关切地询问我这一年来在外的漂泊状况。
我黯然:“一切都挺好。”
“春生,你喝茶。”
“春生,你抽烟。”
“春生,你吃糖”
我微笑:“小姑,你跟我还用这么客气吗?”
我小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时我淘气的小表弟,像只麻雀似的掠到我的身边,粘着我要压岁钱。我摸了摸衣服口袋,从里面掏出两张五十的,正要给小表弟和小表妹一人五十块钱,却被我小姑一把夺了过来又塞回到我口袋里。
我愕然:“小姑,你这是干什么?五十块钱我还是有的。”
我小姑笑道:“我知道你有;春生,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孩子都被你小姑夫给惯坏了,平时不舍得动一指头,见了什么都要,跟谁都是没大没小的。”
“小孩子都这样。”
说话间,我小姑就往外赶他,像赶小鸭子似的把他赶到院子里去了。
我问:“小姑,这一年来还好吧。”
我小姑向我讲述道,一切都好,养了一棚鸭,还喂了两头大母猪,这一年下来光卖鸭和猪崽也能挣个三两万块钱,家里人的身体都好。听着我小姑的慢慢讲述,我欣喜,对于我小姑,对于一个经历过不幸的女人,眼前的一切未尝不是一种最好的归宿。
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了我小姑鬓间的青丝,我说:“小姑,你有白头发了。”
小姑叹道:“眼看就要四十岁的女人了,白头发早就不稀罕了。”
恰在此时,县电视台上在播新闻,不断的片断闪过,有家乡的土地,还有家乡的那条河流。女播音员令人倒胃的普通话里,还夹杂着些许乡音的味道,她说:县委决定新的一年里要加大水利的投入,并请新上任的县水利局局长讲话,发表就职演说。我对此嗤之以鼻,又是歌功颂德,桥年年修,但每到夏季汛期总会被并不汹涌的河水冲毁,真不知道国家出钱养这群废物是干什么的?
电视里忽然闪出周大刚端坐的样子,他喝了一口茶水,便开始了自己慷慨激昂冠冕堂皇的狗屁发言,这混蛋倒是胖了。
我小姑端在手里的果盘是在这时候掉在地下的,瓜子.花生.糖块撒了满地。我无言,我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怎样的话语,我想谁的青春都曾经错过,正如你我,而我小姑只是曾经爱了一个不值得自己去爱的人。
我小姑惶惑间正欲俯身拣拾撒落的东西,此时我淘气的小表弟又从院子里折返了回来,破门而入,吵嚷着要吃炸肉,我小姑弯下腰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儿说:
“妈妈给你拿炸肉。”
正如十七年前拍拍我的脸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