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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读过一遍世说新语,味同喝茶,初时浓郁,渐渐地就淡了;近日重读此书,有如喝酒,不经意间便有些醉了。
我说世说新语如酒,还是留有余地的,实际上,这部书细细品去,全不酒。那帮子名士,除了清谈服药,便是喝酒。王光禄说:“酒正使人人自远”(意思是说:酒能让人感到天地辽阔)。王卫军也说:“酒正自引人著胜地。”胜地即谓美好之所在,而酒却能把一个人带到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壶中岁月这么美好,难怪这么多的人爱而喝之了。故而毕茂世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当然,这样没有负担的生活是令人羡慕的:清风明月之下,有蟹吃,有酒喝,喝醉了便倒头睡去,不要上班,不要请假,天天是休息之日,若闲云野鹤,困则眠,饿则饮,此等闲散日脚谁不想过呢?可惜,吾生也晚,若赶得上魏晋时代,好歹也捞一个名士当当,好友三五个,老酒几十斤,从日出直喝到日落,不管南风与北风,不管月沉与月升,反正不愁吃不愁穿,一个残生还能打发不了?
魏晋一代是让读书人失望的时代,司马氏之心弄得路人皆知,清高之士岂能屈腰求俸?不如往竹林沽酒度日。侯门污浊,何必踏进去,还是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吧。于是,那个阮宣子就“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就是不愿与当世的权贵们来往,宁愿自己拄着杖子,杖头上挂着百钱酒资,去酒店喝酒过瘾。有酒壮胆,便什么都不怕了,就像那个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瞧瞧,中国人自古以来莫不重名的,名节岂可轻视?好人万古传扬,坏人遗臭万年。谁不重自己的名声呢?可张季鹰不,他说你要我重视身后的名声,还不如眼前的一杯酒来得实惠。光为了身后的名声而没有酒喝甚至要约束自己,那种日子可是没办法过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干正事儿,天天喝酒亦非快乐之事。那些人尽管天天喝酒度日,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过得并不开心,无非是借酒浇愁罢了。想想也可怜,一个人怀了非凡之材,却派不上用场,英雄无用武之地了,犹如蛟龙无水,怎能不灰心!又不甘心一辈子喝酒喝到底,前途无“亮”奈何,奈何!渐渐地就把一个人生看淡了看透了,只好“惟酒是务”了。刘伶本是个人物,虽则人长得难看了点,才气却有八斗之高。可怀才不遇惟有跌进酒乡。一副旷达不拘的样子“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以屋室为褌衣,诸君何为入我褌中?’”刘伶全没了俗人眼中的规矩,裸体喝酒,人家讥笑他,却被他骂了一通:我把天地当作房屋,把屋室当作衣裤,你们干什么钻到我的裤子里来了!刘伶的老婆恨煞了他,非要他戒酒不可,他不戒,她就把酒倒掉,把酒具毁坏。刘伶说好的,戒掉,但我自己管不住,必须在鬼神面前发过誓才能戒掉,你就给我准备些酒水祭品吧!刘夫人大悦,心想:这下好了,夫君痛戒酒瘾,重新做人了,便备了酒肉供在神前,要刘伶发誓。刘伶跪下祷告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祷告完毕,就把祭神的酒肉吃个一干二净,不一会儿又烂醉如泥了。如果
这事发生在妇女解放之后,刘伶的夫人一定会提出离婚,你跟老酒这么亲热,你就跟老酒结婚过日脚去吧!所幸,那个时候,只有夫君写休书,没有老婆休夫君的,刘伶好歹总还有一个女人给他烧烧饭沽沽酒。
心里头难受,把自己灌醉是最好的解脱办法。像周伯仁这样风德雅重的人,处危乱之中,不失旷达。可过长江几年后,总是大量饮酒,曾醉得过了三天尚未醒,时人称他为“三日仆射”如若他心中没有块垒,决不会如此长醉不醒,肠断莫凭栏,凭栏欲断肠,还是一醉方休!山季伦当荆州太史时,时常出门喝酒,直喝到太阳下山才由马车拖着回来,醉得人事不省。大丈夫有才无处使,有话无处说,寂寞铺天盖地,孤独汹涌如潮,人不能有一时三刻的清醒,清醒时泪溢肠碎,一头扎进酒池中,方可游离于俗世之外。
不敢想象,男人们一旦没了酒,将会怎样?没有酒的失意男人一定像那堤岸之柳,乱舞春风而不知所止了。正像王佛大所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是啊,酒是男人们的精神与形体之粘合剂,如无这种粘合剂,男人们会将日子过得失魂落魄无所依倚了。
还好,世上有酒,失意也好,得意也罢,男人们总有酒相伴。有一副对联如此道:壶里日月长,醉里乾坤大。不得酒之真趣者,无法道出此等妙句。我非酒林中人,却敬重古往今来那些个长长短短的醉乡日月,敬重这些日月之中散发出来的比酒还醇郁的那一份纯洁与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