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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赠琼瑶试探真心,赴汤泉戏弄玩意
帐子中部升着牛粪火炉,足以取暖,祁寒微弯着腰,正垂头削着一些尖锐的小锥楔,手中的木锉刀刨开层层木花。身前的沙盘上头画着起伏错落的线条,凌乱插着几枚锥楔,似在尝试某种阵型。
他的黑袍和靴履随意弃在一旁,白衣松垮而闲适,一头及腰的墨发披散肩头,脚上只穿着一双素色的布袜,踩踏在藏灰色的毡毯上,足尖足跟像跷跷板一般轻轻点动。
赵云进帐之时,所见便是这番景象。
他的呼吸一滞,被图画般美好的人怔住,陡然升起想上前抱他的冲动。
脚步声至,祁寒抬眼,眸光登时一亮:“怎么得空过来了?”
“买了东西给你。”赵云深吸了口气,整了呼吸,才走上前提起他的靴履递过去,“别贪一时爽利,快些穿上。”说着斜眸睨他,大有他不穿便要动手替他穿之意。
祁寒仰脸摇头,面露商榷之色:“出门时再穿罢……给我买了什么?”借机便要转移话题。
赵云沉默了一霎,不复劝说,蹲下身,便去捉他足踝。
祁寒赶紧伸臂一格,笑着连声讨饶:“好了好了,我自己来……”话音未落,掌中乱舞的小木刀已被赵云拿走了。
大帐里虽然温暖,地上铺的羊毛毡毯也够厚实,但还不至于暖到脱履趿袜,他不过是嫌靴履不便而已。
待将膝下行缠系好,祁寒便道:“回头我要穿麻履。比这个舒服。”
赵云不允:“入冬时节,还穿甚麻履?过几日使人给你做双络鞮(兽皮胫靴)过冬。这枚玉玦送你,听说暖玉温养五脏,安神镇魄,你如今有些寒症,正好戴得。”
祁寒接过古玉细看,被里头流动变幻的光泽惑住,登时目不转睛,大呼奇妙,又因那字是自己之名,更是爱不释手:“从哪里买得?竟有如此缘分!”
“确是奇缘。不必问其出处。”赵云语含深意,望着他,眸光中一片宠溺。
祁寒便一笑置之,翻来覆去把玩了好一阵,才将它佩上脖颈。往里衣中一塞,紧贴肌肤的一瞬,登觉一点热意自那玉上蔓延开来,通体泛暖,舒适异常。可见的确是块举世难逢的好玉。
那种感觉,便似被赵云环在身旁,温暖又可靠。
君子如玉。
或许,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块篆藏了他名字的美玉。
或许,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同赵云一般的君子。
祁寒只觉那玉所贴的地方发起烫来,直烧到耳朵根子。他的心跳怦然紊乱,抬眸望向赵云,望着他完美英俊的脸庞,一时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阿云,我既收了你的信物,这可如何是好?”
赵云一怔,下一秒,眼眸登时变得幽深无比。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祁寒,想从那双噙笑轻勾的眼瞳里,分辨出这句话到底是认真还是玩笑。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冻住了,气氛变得莫测而暧昧。
祁寒被赵云倏然深沉的眸光惊了一下,望进他静邃如墨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心脏狠狠一缩,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连呼吸都停顿。他空白的脑海中蓦地腾升起一个念头:莫非……阿云也是喜欢我的?
这念头甫一升起,便犹如开启了闸门,瞬时间掀起狂波巨浪,不可遏止!
赵云心中的震颤比祁寒只多不少。胸腔中的动荡越来越强烈疾剧,仿佛有什么要从里面跳将出来,袒呈在祁寒面前。他幽幽望着祁寒的眼睛,斜勾了唇,也似半分玩笑半认真地道:“既收了信物,还能如何?自是,永以为好也。”
说着,往前跨了半步,竟倾身朝着他逼近下来。
祁寒如中雷击,脑中根本不能思考,只觉扼住自己心房的那只手又骤然松了开去,变成如情人般的轻抚磨蹭,拂动之间,激起汹涌的电流弥向身体。脑中嗡嘤不绝,心血上冲,连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跟着灼热起来。
越发欺近的赵云,有一种令他惊心动魄的压迫感,仿佛霸占了整个空间,令他无处遁逃。
两人正自对峙、疑惑、试探之际,帐外忽有卒子长声禀道:“报——!昨夜丑时韩暹、杨奉二将于下邳火烧袁军营帐,斩得陈纪、陈兰等敌将共十余人,温侯随即冲杀,大破张勋人马,袁军死伤堕水者不计其数,今已生擒副将桥蕤,余者皆溃败而走!温侯又与暹、奉二将合兵,水陆并进,齐向寿春,一路赶至钟离,沿途虏略而回,所获钱粮辎重不计其数……”
这一打断,祁赵二人间那种莫名的气氛登时消散了。
祁寒听完禀报,激动之下一拍案几,挺身站起,大声喝好。
赵云见他眉梢眼角皆是喜意,显然是见计得售,心中高兴。他刚才差点便要试探出什么,虽略觉失落,却也被祁寒高扬的情绪感染,不由笑着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
祁寒唇边含笑,拽过赵云,晶亮的眼睛闪动着狡黠的光,撺掇道:“阿云,这计策成了!我现要率车辎队伍去迎吕奉先,他所获太丰,恐拿之不动,咱们浮云部正好帮他消化一二!”说着哈哈朗笑,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分吕布一杯羹。
赵云本不想占这便宜,却听他说的是“咱们浮云部”,不免心中一动。便按捺下那点不愿,依从他之意见,替他往营中预备车辎去了。祁寒望着他飒然孤昂的背影,眼神沉沉。蓦地伸出手,压在胸前所系玉玦之处,一时心绪支离,涣然难思。渐渐陷入一种类似幸福的感受之中,不愿自拔。
——如若只是担心我体弱的关怀,如若只是兄弟间不羁的玩笑,如若我心中所思所爱终究只是一场幻梦,那我便情愿这梦能冗长一点,再冗长一点。若能在这场旖靡的梦里长久沉醉,不复醒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吧。
***
正午时分,赵云有事外出,祁寒率车辎队一路向西,沿吕布行军线路前进,不过半日便在小汤河左近遇见返程的吕布,其时正值日暮,天色暗淡,两厢人马陡然相遇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撞见敌人,待误会释清,吕布喜不胜自,从赤兔上跃下,巴着祁寒的肩膀,大笑不止。
从那嘚瑟的模样,几乎可以想见他追击袁术至江淮,于岸北大笑畅怀之景。
“祁寒,你使的好计!此役我军悉无折损,更打得袁术小儿大败而逃,所获粮草车马无数!”吕布一身甲胄锃亮闪光,眸子熠熠,正是意气风发。
祁寒调笑道:“见者有份。奉先所获的钱粮车马,可得分我二成。”
陈登从旁一听,立时嘴角暗抽。
心道,这祁寒果然好大狗胆,竟敢朝温侯狮子大开口。此役虽不费力气,但温侯也是担了极大风险的。他想不劳而获,再度求取大赏,岂不是痴人作梦?我就不信以温侯自私贪利的个性,这次还能如他所愿!
被祁寒坑做使者,险些被杨奉的手下误杀,陈登心中对此人自是憎厌无比。
孰知念头刚一转过,便见吕布瞪大了眼睛,盯住祁寒笑道:“好啊!二成便二成,赏予你了!”说着,还怕将士不服,环顾四周,凛然正色道,“此役大获全胜,祁公子居首功,本侯这般赏赐,可还使得?”
陈登有苦说不出,只得跟着众人鸡啄米般点头,称叹道:“使得,自然使得。那是祁公子应得的。”
心中却啐地有声,狂行腹诽:“这祁寒不过一介文士,出得一个谋策而已,就如斯重赏!想那陈宫鞍前马后,殚精竭虑为你献计献策,怎不见什么赏赐?”陈登切齿一阵,竟开始为自己长期的对手陈宫感到不值,暗自决定,待回到郯城以后,必须立刻向陈宫打祁寒这个小佞宠,哦不,大佞宠的小报告,届时两强联手,必从吕布身旁挤掉此人!
两军合拢一处,又行了二三里地,见天色已晚,吕布便下令就地扎营,翌日一早再行回城。数千人屯扎下来,只见小汤河沿岸遍布火堆,放眼望去,隐隐听得人声马嘶,颇有些壮观。
吃过晚饭,离睡觉还早,众人便聚在火堆旁闲话叙聊,陈登心思一动,指着东面一大片的竹林,朝吕布道:“前方乃是沂沭之交的断山裂谷,内中蕴藏了几处极品汤泉,为琅琊八景之首,温侯这一路奔波劳顿,可愿泡个温泉一解疲乏?”
吕布本要拒绝,却见祁寒跃跃欲试,便道:“也好。元龙前方带路,我与祁寒同去。”
陈登面色一沉,怏怏然垂下头去。
他本来还想借泡温泉之机与吕布单独叙话,趁机联络感情,进言离间祁寒,却没想到吕布连泡个澡都得带着这人。
祁寒听了,便兴冲冲回帐取了替换衣物过来。
三人向着竹林深处行去,前后有两名亲兵开道,白日里葱绿油油的一大片幽篁,到得夜里,却是蓊郁黑暗,寂静中透着几分恐怖气氛。若非亲兵们手中的火把照映,明明灭灭尚能勉强视物,祁寒独自一人是绝不愿走进这种乌漆抹黑的荒岭。
为了掩盖紧张的情绪,他开始插科打诨:“元龙兄,如果我没记错,这‘野馆空余芳草地,春风依旧见遗踪’,说的便是这处‘汤泉入沂’的温泉妙景吧?”
陈登暗翻白眼,心道:“你祁大才子出口成章,妙辞佳句随口便来,我哪知道是否说的便是此地?”脸上却是一脸恭敬,高深而笑,“不错,正是此地。”
吕布却听出祁寒声音里泛着一丝颤抖,显然是在害怕,心中暗觉好笑。
他想象着此刻祁寒的样子,定是脸色苍白,眼神飘忽,难得一见的怯懦之色,忽地玩心大起,脚步一顿,霍然转身,露出一个狰狞可怖的表情!
祁寒走在吕布身后,浑没料到他会突然停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停下脚步,不想两人隔得实在太近,照着惯性一冲,他便朝着吕布胸前铠甲撞去——
正要抬手在吕布胸前一撑,却被身后亲兵火把一映,照见吕布阴森可怖的表情,祁寒登时吓得寒毛倒立,全身僵滞,“砰”的一下,结结实实撞进了吕布怀中。
一个温软柔韧的身体撞上自己,即便隔着厚重的铠甲,吕布仍是全身剧震,心神动荡。他脸上故作狰狞的表情早收了起来,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将颔角轻抵在祁寒鬓发上,伸出大手,将他环进怀里。
太瘦了。
腰太细,他用一只臂膀便可轻易抱过。
火把将吕布的眼中舔映出两簇幽邃的火光,闪烁不定,却明亮已极。他鼻中嗅到来自祁寒发缕上的香味,忽地唇角深深勾起,咧嘴笑了一声。
身后的亲兵见了他奇诡莫测的笑容,倏时脸色大变,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有没有搞错,向来杀伐凌厉、冷峻霸气的温侯,竟会露出如此笑容?那种像大狗狗得到了肉骨头,在闇夜里还能发光的得意眼神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快告诉我,温侯他老人家不是被什么山魈野魅上身了!毕竟他刚才突然狰狞的那一下子,真的很像鬼上身啊喂!
祁寒听到吕布“吭哧”一笑,感觉他身体簌簌抖动,明显憋笑憋得很辛苦,登时大怒,抬手便去推他,谁知吕布大掌一压,将他重重按回怀里,奇伟磅礴的力量,当即令他动弹不能。祁寒心中讶异已极,不懂他这是在闹些什么,却听吕布低沉的声音响在耳际,那种独属于西北汉子的暖热气息喷在脖颈里,缓声道:“祁寒,有我在,你还怕得什么?”
说着,又是爽朗一笑,这才松开了他。
祁寒被那低沉坚定的声音安抚住,安全感瞬间爆棚,心道:“是啊!即便是漆黑幽静之所,有吕奉先在侧,我还怕得什么!”这人可是吕布,天下英雄之魁星冠首,便是鬼神之流,也早被他威风吓走,退避三舍了。
“奉先说的是!有你在,我的确不怕了!”祁寒一笑,心神放松下来,一掌拍上吕布后背,促他快行。
陈登眯眸看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也不多说,继续在前头带路。
祁寒走着两步,又莫名想到了赵云。
抬手抚上胸前玉玦之处,眼神渐变得温柔沉溺。
小时候在体操队参加魔鬼训练,孩子们被放在单独的房间练习,他一开始便磕伤了头,造成短暂失明失聪,在无边的黑暗寂静里,心神俱碎,呼天不应,一个人傻傻呆了一整日,直到夜里才被教练发现异常。长大之后,他还是敬畏黑静之所。
单是纯黑,或者纯静之地便没事,必须是又黑又静,才觉可怕。然而忆及与赵云奔赴徐州之时,沿途遭遇过许多黑黪黪的山林,夜里火堆时而熄灭,天上既无星子也无月光,伸手不见五指,更听不到半点风声,但他却从未觉得害怕。
或许有吕布在身旁,可以安抚他的恐惧,给人极为安全可靠之感,但若有赵云在侧,他打从一开始便不会感觉到半点害怕。与赵云在一起时,祁寒近乎浑然无惧。由此可见,他心中有多么依赖、信任这个人。
这便是兄弟和心上人的区别了。祁寒暗戳戳地想了一下,登觉心尖发烫,握住玉玦的手攥得更紧,唇边的笑意更加深了。
吕布斜眸一瞥,见他敛眸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