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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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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九章、点时政子龙顾病,授汉隶祁寒疑情

    *

    这夜祁寒睡得极不踏实,梦见大片广袤的草原,上头一群群的人在狩猎,叱喝不断,野风呼啸刺骨阴冷。

    恍惚之际,野兽陡然变了身形,幻作魏续郝萌等人,赫然吕布的八健骑。霎时间,将他围困其中。

    古怪的是,他们的眼瞳中皆泛动着墨绿色的暗芒,仿佛异族,或是恶狼。个个紧盯住他,面色狰狞,似欲择人而噬。

    光怪陆离的场景,尽是吕布所述那般。弹兔、射雕、驰马、逐犬,分明逸趣事,却在梦中染上了一层浓稠的血腥味。

    他被困在当中,骑兵们吆喝连连,头上幍帽垂下动物的毛束,肆声狂笑。

    又徒手撕开獐兔,将火辣辣的鲜血浇淋在他脸上,腥膻难闻,当中一个女子看不清面貌,撮唇而啸,娇声笑颤,祁寒觉得那是貂蝉。

    他在梦里感到生气,竟连貂蝉都与他们一同,结伙害他。

    不多时,绿地草野飞速枯萎,刹那黄沙滚滚延成大漠,阴山异族铁蹄峥嵘,一道高大的身影披著铠甲逆光走来,正是吕布。天空猛然炸开一道墨绿色的霹雳,撕映在他阴鸷诡异的面容上,狞然一笑,唤道:“祁寒。”

    四周瞬间黑静下去,只余祁寒独自湮留在无边无境的暗色中。仿佛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难受得厉害,又似仍在沙漠之中,焦渴郁热。

    他被这梦境魇住了,不停皱眉,频频挣动,直至有人轻轻摇醒了他。

    祁寒睡眼惺忪,双眸兔子般红,正对上赵云担忧的目光,下意识地问:“……什么时辰了?”嗓音嘶哑瓮涩。

    “五更,”赵云眉头微蹙,将降温的葛巾除下,手探在他额头,好似松了口气,“总算不那么烫了……以后夜里莫再外出吹风,受了风寒会很麻烦。”

    说着拿沉沉的目光看着他,有些担忧,又有些责备。

    祁寒自知理亏,抬手抚上额头,果然发着低烧。便笑了笑:“是我大意了。下次定不这样,你今日不去校场么?”

    赵云道:“一日不去不打紧。”沉吟了一下又道,“晚些时候我命孔莲给你送药过来,可不能嫌苦偷偷倒掉。”

    祁寒干笑一声,连说不会,心里却道,你竟连这也知晓。

    平日里孔莲总给他熬药调理身体,有些药尚可入口,有些却是苦不堪言,祁寒瞅见机会总要倒了,一次也没给捉住。

    赵云听了,便眯了眼看他,但笑不语。

    祁寒被他看得心虚,垂头保证一定会喝,赵云才收回了目光。转身利落地将布巾拧干了撂上架子,又把盆里的水泼进院中,开始忙碌着烧水。

    他挺拔的身形如松,衣上白袍轻轻飞荡,动作端重而澹静,仿佛手头上平凡又普通的活计十分重要,那认真仔细的模样,赏心悦目。

    动如清风,静如山泉。明明是国士无双,大将之才,做起这种服侍人的活,却半点也不含糊。

    祁寒盯着他忙上忙下,眼眶微热。只觉两世以来,都不见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曾经有许多大献殷勤的,接近后才知,也不过是势利与世故。像赵云这般体贴入微,关爱照顾,若非发自真心,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他一时善感起来,喉头发堵,心中一角却在隐隐发烫,熨帖又温暖。仿佛昨夜糟糕的经历,噩梦的忐忑不安,全都抛诸了脑后,只余一种略微酸涩的幸福感动流溢心间。

    毕竟——除了他以外,能得赵子龙这般厚待的,还从未见过。

    他无法明确自己从何时起,喜欢了这个人。祁寒认真地想。

    也许早在淯水河畔,他回眸时那个凛然凌厉的眼神,便已注定了自己的沦陷。也许,是某种可以称之为命定的东西。

    赵云救他数回,他开始只想着报恩,谁知后来两人相处起来,却是那般的契合美好,一切都顺舟顺水,天衣无缝。

    遇上他之前,祁寒绝想不到自己会喜欢一个同性。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个如此吸引的存在,即便静默不语,也会耀出无限的光华,温润如玉,寒锋内敛。

    总觉得,这个人最合他的心意,这个人的一切,都无比的喜欢。

    他甚至觉得,这两世多年以来的孤寂与独立,都是在积攒运数,只为了遇见赵云。

    身殒魂逸,他拥有了重生异世的幸运,又因这份幸运,遇见了自己最想要爱的人,以曹操的话来说,那便是,“幸甚至哉”。

    就这样吧。

    其实就这样,不进不退,也挺好的了。

    祁寒托了腮斜倚床头,静静望着赵云,唇畔勾着一抹浅淡的笑。

    赵云察觉了他的视线,微笑着扭头看过来,他连忙收起了目光,一脸若无其事地四顾扫视。

    一瞥之下,便见到了榻边的缨盔。

    又见赵云身上结束齐整,祁寒便知他本是要去校场的,显然是因为自己生病耽误了,但转念一想,又觉有些奇怪,便问:“阿云,你可是有事找我?”

    昨晚明明去军营睡了,怎地大清早又跑来了?

    赵云倒水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道:“醒得早了。过来与你说些时事。”

    总不能说,打从还在北新城起,他就每天在夤夜或晨光时,雷打不动地来看他吧?岂不是要被祁寒当做变态了。

    祁寒奇道:“时事?昨夜不是刚说过了……”

    赵云一愣,蓦觉耳根有点发烫。昨夜俩人一起看书,确实聊了不少。

    从北边的公孙瓒,一直聊到南面江东。

    张燕传过讯来,公孙瓒危若累卵,眼见是要败了。他在易京高筑楼台龟缩不出,却派出儿子公孙续去向黑山军求援,但张燕早就得到过祁寒吩咐,不许派一兵一卒去救,因此只在表面应允,暗地里却无限拖延推脱。袁绍因此披靡,上搭云梯,下挖地道,向着易京中心挺进,不日便要踏平幽州了。

    而曹操方面,却暂无动作,毕竟刚自穰城战胜归来,须要休养生息一段。但他在朝中也是动作频频,袁绍道道胜绩传来,曹操便一道道天子诏书赍发过去。先封了袁绍为太尉,他正值骄兵之帅,竟嫌弃官职低过曹操不肯接受,曹操乐得做个面子给他,当朝辞下大将军一职,让予袁绍,袁绍得诏果然大喜,开心地接了封赐。

    祁寒对赵云说,曹操这是在养精蓄锐,为了在不久的将来吞灭袁氏做着准备。赵云便问他,曹操与袁绍孰胜孰败,祁寒说袁绍必败。赵云听了他莫名笃定的回答,又是疑惑不已。

    此外,南方便是屈事袁术的孙策,与袁术彻底决裂,返了江东。还书信遣使,将吴郡一系吴景、孙贲等全劝了回去。

    至于刘备这头,却是赵云比祁寒知道得详细一些,说是在羽山扎下了营寨,旁的计划,连赵云也不甚清楚。

    见祁寒此时一脸疑惑地望来,赵云耳后泛红,脑中飞快运转,倏然又想起些事,暗呼幸运,忙道:“……昨夜回营时,丈八递上了黑山书信,说各地战后灾荒少粮,寇略流离,民人相食。连河北富庶之地,也缺乏粮谷,袁绍军中已是吃了两日的桑葚。连许都也深受其害,天子忧心社稷,曹贼卧不安枕,张飞燕问是否要趁机攻伐许都?”

    祁寒蹙眉,凤目一挑:“他倒是胆大。眼下黑山各部均已收服了么?”

    赵云道:“江北之地,皆在他手。但南方诸郡尚有数部,冥顽不从。”

    祁寒听了,便嗤然一笑:“小燕子还是太年轻了。当初与他说得好好的,要先一统黑山,再谋后动,他竟然坐不住,自恃收归了不少北方人马,便要去打曹操,想得太美。”

    黑山军原本就是一盘散沙,地域分散,各自为政,尤其不易统筹。想要将之全部收为己用,张燕还要费不少功夫。

    赵云沉吟道:“他此举,或有帮我报仇之意。”

    祁寒眉尾轻颤一下,将脸别开:“我知道。”

    心里刚起了点酸意,却又想起张燕单独呈给自己的书信,每每都措辞恭敬诚恳,一如当日认主之时。还总是调侃他与赵云之事,如今要帮赵云复仇,也只是将他二人视作一体,并无旁的意思。

    想清这层,祁寒倒有点脸红了,拄唇清咳,温声道,“但眼下,确不是报仇的时机啊。”

    赵云正在沉思他话中之意,并未察觉他的异常,道:“阿寒,你为我分说一二罢。”

    兖、豫之地战后粮荒,人心浮动,若非徐州这边脱不开身,他可能真的会与张燕一道,攻伐曹操。军权在张燕手中,他非反汉之人,大可以勤王之名出兵,讨缴国贼。但祁寒却说时机不对,莫非曹操竟有那般能耐,在此等恶况之下,还能安抚人心?

    祁寒望着他炯炯明亮的眸子,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颔首道:“正是。粮荒之事,曹操自会有应对之策。除了安抚民心,杜绝一时饥荒,他这一举措,广利民生,还可解决流民的生计。”

    赵云眉头紧皱起来,不解地望着祁寒,眼中疑惑涌动不定。

    又来了。

    那种虚无缥缈,深沉难测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种感觉令赵云心中壅翳,很不好受。

    并非因为祁寒夸赞了仇人,而是他似乎拥有一种未卜先知的觉察力,总会让人觉得他太过不同,神秘无匹,像随时可能从眼前消失一样……

    “是何等策略?”

    强抑下心中的不适,赵云问道。

    祁寒道:“屯田。”

    赵云眸光一闪,正欲说话,祁寒已笑着从榻上跳将下来,拉着他往案前坐下,一边比划一边将曹操所创的屯田制,与孝武之前定西域的屯田法有何不同,细细讲了一遍。

    召回流民、分予荒地、收购农具、贷给耕牛,乃至食盐专卖,水利灌溉,修造陂塘,广兴稻田……

    如数家珍,事无巨细,悉靡讲来。

    面对赵云,他半点也不藏私,如若对方因此而怀疑他的来历,他也许会将自己的故事讲与他听,不管他信或不信。

    话音落下,饶是赵云再淡然镇定,也听得呆了。

    他很想问一问祁寒,如何能对曹操的策略,知晓得如此清楚,有若通神。但话至嘴边,又被心中浮起的“通神”二字醍醐灌顶,猛地想起于吉所授道书,登时释然。

    他吸了口气,点头道:“如此一来,委实难以撼动。我便回信张燕,让他勿要妄动。”

    祁寒摇头而笑:“总是令你代笔,他都快将我说的话忘个干净了。这次我来写,你教我。”

    赵云一怔,这才想起他说过要请自己教他写字,眉峰不可察地一动,按下心中的疑惑,点头道:“好。”

    说着,研动松烟墨块,调出些墨汁来,持笔饱蘸,书于竹简之上,教之以端方飘逸的汉隶。

    祁寒侧身过去,端详他的字,但见字如其人,果然跌宕遒丽,翩若游龙,雄放洒脱,浑厚深沉。

    他一边辨认着,一边缓缓念道:“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

    语声顿住,讶然一怔。

    这……

    竟是张衡的定情赋。

    抬眸看去,却见赵云面色无异,祁寒并未发觉他耳后的红晕,只呆呆望着册上的墨迹,心中疯狂转起一抹冰凉而仓惶的念头:“他,他竟有意中人了……”

    这不是壮士慷慨之词,而是爱慕绝美女子的辞赋。

    夫何妖女之淑丽,光华艳而秀容,断当时而呈美,冠朋匹而无双。其在近也,若神龙采鳞翼将举,其既远也,若披云缘汉见织女。立若碧山亭亭竖,动若翡翠奋其羽,众色燎照,视之无主,面若明月,辉似朝日,色若莲葩,肌如凝蜜……

    祁寒涉猎甚广,这些句子还是熟知的。

    赵云一咳,眸光敛在睫毛下头,阴影遮挡住他轻闪的目光,递过笔去。

    祁寒没有接,脸上一白,忽地下意识地问出了口:“……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什么?”赵云一愣,本已加快的心跳登时平了。

    攥紧的掌心,一层湿热薄汗,一霎全凉——只因祁寒低下头,接过狼毫,口中却又说道,“既有了喜欢的姑娘,就去同你哥说,早点娶过门来。”

    赵云脑中嗡地一下,剑锋般的眉登时竖起。

    他蹙眉瞪着祁寒,却见他波澜不惊地坐着,持笔临摹字迹,虽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见到瘦削雪白的面颊,却仍能想见他此刻毫不动容的神情。

    赵云抿唇不语,呼吸渐渐粗促,心中陡然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意。

    眸中隐有火光,盯住身侧风轻云淡的人,握紧了双拳。

    却不知,祁寒面上稳若泰山,心中却是惊涛骇浪,汹涌不静。他强行克制情绪,却无法稳定心神,掩饰得了表情,却掩不住手中轻颤的笔管。

    赵云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浊气,在毫无端由的怒意过后,只余深深的失落。

    这厢祁寒羽睫微颤,见他毫不辩解,更以为他是默认了,一颗心登时沉到谷底。

    写毛笔字,须得静心定气,他心不静,手更抖索不已,写出来的字果然拙劣如同狗爬。

    祁寒抬头,皱眉盯着竹简,脸色犹如苦瓜一般。

    赵云见状无声一叹,将心底的不快和失落都放下,微微侧身,覆上了他的手,开始矫正他握笔的姿势:“你的掌心须放空,不要用力。小指莫要紧贴掌心……”

    这姿势格外暧昧,倒像将人整个拢抱在了怀中,低沉好听的嗓音响在耳旁,连吐气都在颈边,带起一阵阵灼热痒意。

    祁寒还在怔神,却未发觉赵云语声一顿,猛然间抓起了他的手腕。

    他的本意是要避开祁寒掌缘和手背挫伤之处,谁知这一抓,却恰巧握在昨夜被吕布捏伤的腕上,刺痛之下,祁寒立马呼了声痛。

    赵云面色一黑,将他两只手都握了起来。盯住上头淤青擦伤的地方,眸光渐渐冰冷下去,沉声问道:“……怎会受伤?”

    这伤势不重,但十指连心,指掌受伤,怎么也会疼痛。从伤势上看,像是从绳索捆缚中强行脱出,导致的擦伤。

    但当赵云捋开他宽大的袖口,乍然看到那雪白的手腕上,两道明显被手指箍出的青痕时,他胸口的怒火登时烧高。

    祁寒侧头看了一眼手腕,正要回话,赵云却因他这扭头的动作,斜斜瞥见了他衣领下方脖颈处的累累淤痕。他的眸光瞬间滞住,一时间似连呼吸都停止了,双手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一把将祁寒的衣襟扯开!

    他强抑着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