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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霜冷,阿楠来的日子变少了。
“尹姑娘,少爷要我告诉你,他今天不能过来,请你不用等他。”
宋铨字字分明,但一张冷脸孔就是无法表达出朱由楠那份失落无奈的感觉。
“他很忙?”尹桃花略感失望。“你们家的人一直没回去?”
“是。”真相是官商络绎不绝,个个趁着七爷封王登门道贺,顺便求一两件升官发财的事儿;而福王来者不拒,贺仪一封一封地点收,贺礼一件件地往库房里堆,充实了福王府的财库,却苦了一定得出面接见贺客的新郡王爷。
“那义诊得再延些时日了。”
“尹姑娘,我这几天会离开洛阳,如果我没来为少爷报信,也请你不用担心,少爷平安在家,有空一定会过来见尹姑娘。”
“喔。你要回家看孩子?我帮河诠缝了几个沙包,是新剪的过年喜气花色,你就带回去给他们玩吧。”尹桃花说着就要转身。
“不,我不是回家。”也难怪七爷会喜欢尹姑娘了,宋铨忙道:“少爷要我去商洛山送一封信。”
“给贺大哥?”尹桃花笑道:“阿楠很关心趟云的复原状况,他跟我说,很怕又把他缝坏了。”
宋铨却是暗自捏了一把冷汗,七爷听到陕西巡抚的突袭流寇计画,就巴巴地写了这封信,要他赶去通风报信,叫贺擎天他们赶紧逃命。
七爷真的不想当郡王了!也罢,还是阿楠大夫可爱。
尹桃花又问道:“宋大叔,你们住在哪里?我想过去看他。”
宋铨一愣,有口难言。
“我是想,如果阿楠没空出来,那我去瞧瞧他。”尹桃花看到宋铨奇怪的脸色,忙补充道:“啊,你们家的人在,我不会进去的,我会在门外,看能不能瞧到阿楠,如果瞧不着,知道他在里面,我看看墙、看看屋子,这就好了。”
“少爷一切安好,请尹姑娘不必挂虑。”
“我只是在外头一下。”
“对不起,尹姑娘,商洛山路途遥远,我要走了。”
眼睁睁看着宋铨快马离去,尹桃花好生失望,为什么每次问到阿楠的住处,他们主仆俩总是扯到其它话题;问贾大夫,也总推说不知道。
洛阳是大城,但也不可能大到她走不到阿楠的住处啊,她只是过去看一眼而已,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去?
上回他一大早过来,身上隐隐有酒味,她没问,他也没说,照样教她葯理,再教河诠和小橘读诗,不到中午又匆匆走了。
阿楠说,再等一个月,但她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知道阿楠还是不开心,她唱曲给他听,他笑了笑,亲亲她,但不一会眉头又聚拢在一块了。
“大姐,”河诠过来拉着她的手。“见不到阿楠哥哥,不开心?”
“哪有!”尹桃花露出笑容,捏捏那小手掌“习字写完了?”
“写完了。”河诠和小橘异口同声。
尹桃花欣慰地搂住两个小身子,想到这几个月和阿楠外出义诊,又忙着葯铺子的事,有时候是忽略妹妹了。
“河诠和小橘都好乖,快过年了,大姐带你们去逛市集。”
“好啊!”小橘雀跃不已。
“我知道,大姐想找阿楠哥哥住的地方,我陪大姐找。”河诠很得意,她刚刚都听到了,她最懂事了,一定要帮大姐。
“如果那么容易找到,大姐也不发愁了。”
尹桃花笑容明亮,连河诠都看出她的心事了,她也没什么好害噪的了。
既然阿楠不来,那她们三姐妹就出去逛大街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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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将至,即使岁末严寒,市集依然从早摆到晚,赶做生意赚上一笔,准备过个好年。
“大姐,我要看那只镯子。”小橘踮着脚尖,小手攀在摊子上,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
“给你瞧瞧。”尹桃花拿起那只上了七彩漆的木环。
“小橘,你的手太小,戴了会掉出来。”河诠比了一下。
“那我长大再来买,大姐攒钱辛苦,不能乱花钱。”
“小橘呀!”尹桃花疼惜地摸摸她的头发。
店家哪肯放过机会,忙道:“小妹妹好懂事啊!姑娘,我算你便宜些,你适合这大的,这边还有小”
“福王府杀人了!大家不能再忍耐了!要起来反抗啊!”市集里突然有人跑过去,神情激愤,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知道的马上回答道:“两天前,福王家的四小王爷看上一个姑娘,硬是抢了去,那家爹爹要挡,被敲破了头,当场死掉,结果人还是给抢走了。那家人不甘心,跑到福王府前想讨公道,坐在门前不肯走,等着四小王爷出门赔罪。”
“福王家的魔王怎可能出来赔罪!那家人不被抓走就谢天谢地了。”
“就是!衙门抓人,又打死了一个大叔,大家更加生气,更是不肯走,现在人愈聚愈多,福王府前都是人头,他们也不敢再抓人了。”
“哪来那么多人?是了,要过年了,那些被福王占去土地的、被逼缴冬粮的、强彰存役的、没钱没米过年的,全部来洛阳城要饭了!”
“这年头不好过啊,眼看好处都让福王享了,我们老百姓却是两袖清风,肚子空空呀!”
“太过分了!他当王的,吃喝我们的税赋,逼我们勒紧裤带,随便就捏死老百姓,老子哪有那么多性命给他玩!我实在忍耐下下去了。”
“走!我们也去,大家一起抗议,人多势众,福王又能怎样!”
百姓积怨已久,一呼百应,市集人潮涌动,全往福王府方向移去,甚至小贩也收拾摊子,生意不做了,准备一起到福王府前怒吼。“大姐,福王好坏喔,他也抢我们的屋子。”小橘见这阵仗,倒是不怕。
河诠兴奋极了“大姐,我们也去骂福王,出出气。”
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尹桃花顾虑到人多危险,但一想到军爷赶她们的凶恶嘴脸、还有那回不去的山间小屋,她虽认命,但也会生气。
“好,河诠,小橘,牵紧大姐的手,我们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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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刻,朱由楠呕心沥血,终于写完奏折,仔细封妥,交代家仆送到府里的驿房,准备和其它奏章书信一起送到京城。
宋铨不在,新派来的侍卫不了解他的习性,以为他要回房休息,他也乐得溜到后门,打算出去见桃花,给她一个惊喜。
“小王爷,外头有人闹事,您不能出去。”
竟然被守门的卫兵挡下,他马上摆了派头“你叫什么名字?隶属哪一班的?还想不想混下去啊?”
“啊,我”
“让让,不要挡了小王的路。”
“小王爷,千万别去前门,那儿人多。”
爱里几个小王爷天天出门寻欢作乐,卫兵哪敢挡人,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一定得尽点本分咦,奇怪,小七王爷好像没带贴身护卫?
朱由楠快步出了门,来到空无一人的后巷,有如放出笼子的鸟儿,马上心情大好,步伐轻快,管他今夜还要跟两湖总督吃饭,叫他等着吧。
“还说什么人多?在哪儿?前门是一定要走的,哪儿比较近”
自言自语地绕出后巷,他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了?福王府前人山人海,个个神情激愤,议论纷纷,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哭泣,情况十分混乱。
他时间有限,不想淌混水,正欲改道,却见大街的那一端来了一队士兵。
再转向另一条街,那儿的士兵也是来势汹汹,手拿刀剑盾牌,直冲而来。
“阿楠哥哥!”
他惊讶地寻声找去,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看见河诠踩着凳子,高高地站在街边店面廊下,朝他用力挥手,旁边竟然是桃花和小橘。
“桃花,你们怎么在这里?”他感觉情势不妙,赶紧跑了过去。
“阿楠,你也来了?”尹桃花惊喜万分“大家要向福王讨公道”
“我们快走!”朱由楠来不及说话,抱下河诠,拉了桃花的手就走。
才跑了两步,后面就涌来一群民众,不断推挤他们,又跑又骂的。
“军队来了!可恶,竟然拿长矛逼我们退开”
“哎呀!这个方向也有军队,他妈的,他们是抓人啊!”“哼,布下天罗地网?这么多人,他们抓得完吗?大家冲啊!”“大姐!”河诠惊惶大叫,她和小橘个子矮小,不堪那么多大人的冲撞。
“呜呜!”小橘已经吓得嚎啕大哭,紧紧抓住大姐的手。
“阿楠,我不走了。”情势危急,尹桃花干脆蹲下来,张开双手护住妹妹。
“我来抱她们,桃花,你跟在我后面。”朱由楠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但出动军队非同小可,当务之急就是尽速离开。
他左手抱起河诠,右手抱起小橘,使尽力气挤过仓惶逃跑的百姓。
前面是士兵,后面也是士兵,唯一的出路是旁边的小巷,仗着宋铨教他的几套防身招式,他挤了又挤,推了又推,拉长脚步,拼命往外边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巷子中间,人潮稍为稀松些,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桃花呢?
他心头一沉,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只见人们一个个跑过去,就是没有桃花,他马上放下河诠和小橘,急急地道:“小橘乖,不哭了,大姐不见了,阿楠哥哥回头去找她,河诠,你是姐姐,你快带小橘回葯铺子,不要再出门,知道路吗?”
河诠小脸坚定,握紧小橘的手“我会问路。”
小橘抽咽道:“阿楠哥哥要带大姐回来喔!”
朱由楠用力揉揉两个小女娃的头顶,勉强一笑,又回头找人。
别人是死命地跑出来,他却是逆向跑回福王府前,愈是推挤,愈是心急。
军队逐渐逼近,连逃生的小巷也被包围住了,刀光剑影,冷冽阴森,还没跑出重围的老百姓,个个手无寸铁,更是惊慌乱窜,有缝就钻。
“桃花!桃花!你在哪里?”人太多了,他干脆大喊。
“阿楠”那声音马上被淹没。
天色渐黑,朱由楠也看不真切,循着声音的方向,伸长手挤了过去。
“桃花,快过来!我在这里!”
“阿楠!”尹桃花被挤得跌跌撞撞,慌忙朝他伸出手。
一握住她的手,他马上将她拉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别怕。”他察觉她的颤抖,即使他也因害怕失去桃花而胆战心惊,但人已经找到了,他迅速恢复镇定。“我保护你,我们快走”
走不动了!不再有人跑动、不再有人叫喊,四面八方、前后左右皆点起明晃晃的火把,刀剑枪矛,全部指向最后被包围住的几百名老百姓。
“统统抓了起来,送进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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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洛阳大狱里,昏暗、潮湿、阴冷,还透着一股闷霉味。
“唉!”
“阿楠,你不高兴了?”尹桃花说完前因后果,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是我不好,害你”“我不是不高兴你,”朱由楠搂住她的肩头,让她紧靠在他怀里,神色凝重地道:“我是不高兴官府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讯问,就以军队包住老百姓,直接将我们关了进来。”
放眼望去,狭小的囚室尽是人头,大家席地而坐,或是颓丧、或是愤怒,还有人疲累不堪,靠在别人的身上睡着了。
“阿楠,你跑了就跑了,何必回来?”
“我是回来找你呀!”黑暗里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哭了,他摸着了她的脸蛋,轻柔地抚拭她的泪水。“万一我走了,那些军爷很粗鲁的,你一个人被抓进来,一定会很害怕,我当然要保护你。”
“可是河诠和小橘也要人保护。”
“河诠很懂事了,你放心,她现在应该回到葯铺,平安无事了。”
“我比河诠还懂事,我自己跑得开,何必你来”望着牢房碗大的栅栏,还有墙上明灭不定的黯淡烛火,她扯紧了他的衣襟,流泪道:“你答应过我,要爱惜自己的性命,怎么不听我的话了?”
“没有桃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傻阿楠,又说什么傻话!”多日相思,早已让她心神难安,忍不住泪水流了又流。“你坏!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就是要骗我的心!”
听到那毫不矫情的告白,朱由楠的笑意更加温柔,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心口。“桃花的心在这里,我收藏得好好的,不过,既然骗来了,我可不还你喔!”
哀上他的心跳,尹桃花流下幸福欢快的泪水。
他的胸膛好大、好温暖,心跳好强,好有力,彷佛只要躲在他的怀里,便得安稳,而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
他感受那柔软的抚触,亦是心满意足,大牢相聚,竟是人间仙境。
牢房不再拥挤幽暗,周遭的吵嘈人声也都屏除在外,彼此的心就只有对方。
哀着抚着,她摸到胸口下方一块石头般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家的玉佩,”
“我可以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不值钱的东西,我正打算丢掉嘻,别摸了,好痒。”
牢房里人挤人,耳朵接耳朵,尹桃花脸蛋一热,忙放下了手。
朱由楠心念一动“桃花,我教你一首诗,我念给你听。”
他又拿起她的手,拿了指头在她手心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着,慢慢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指头柔而有力,笔划清楚,好像要将这十六个字隽刻进她的心底,
手心麻痒,轻轻柔柔地传遍她的全身,她很认真地看他写下的每一个字。
“有的字,我不懂。”
“不急,不懂的字,我出去再教你写,你懂这诗的意思吗?”
“嗯好像是说我们要一起老?”她的心微微悸动。
“是的,这意思便是说,即使是像生死相隔得那么远,我还是信守我的誓言,我要握着桃花的手,和桃花一起白头到老。”他语气悠缓,微笑看她。
生与死,那是很远很远了,远得摸不到、听不见、也见不着吧?!
就像十二岁那年,她爹娘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任凭她在林子里呼唤,在青山里哭泣寻觅,仍是不见踪影,独留她一人孤伶伶的
她心头一慌“我不喜欢这首诗了。”
“咦?这是诗经里的名句,传了两千多年,回头我还得叫你背下来。”
“阿楠,我不要跟你隔得那么远,离了那么远,又怎能一起牵手呢?”
“真是一个好问题。”朱由楠疼惜地摸摸她的脸“我是书呆子,你还比我更拘泥文字。来,桃花,我教你,死生契阔,那只是诗人的形容说法,说起诗经嘛,有三种写法,是为赋,比,兴,赋者,敷陈直言;比者,比方于物等等,有点拗口,我换个比较简单的说法,好比说”
“书生,你还有兴致说书啊?”旁边有人插嘴。
“排解一下时间嘛。”朱由楠轻松地道:“这里黑漆漆的,气味不好,肚子又饿,睡也睡不着,我怕闷坏了我的未婚妻”手掌被桃花捏了一下,他更是语气高昂地道:“大家想听我说诗,也一起听吧。”
“哼,等你待了三天、五天、十天,看你还说不说得出来?”
角落传来一个衰弱的声音“十天?别作梦了!我在这牢里一年又四个月了,看过最快出去的?是半年,而且还是杀人犯,时间到了,被拉出去秋决的。”
牢房騒动了起来,每个人皆是惊恐地问道:“那外头传言是真的?进来了,就出不去?”
“不可能!”朱由楠先朝外头拱手以示敬意,再大声地道:“大明律法有言,为官者必须详加讯问,这才能定罪关人,我们又没犯罪,只是路过福王府,被不明事理的兵丁傍赶进大牢罢了,等县官问清楚,我们就能出去了。”
“又没人来问我们?他们根本就是先关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问案--”
“天这么晚了,县太爷或许要休息,只好等明天吧。”这种弊端,朱由楠倒也明白,这也是他耐着性子被关在大牢的主要原因。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愿意在桃花面前暴露身分。
他打的如意算盘很简单,反正小王爷们到外面寻芳问柳,一两天不在家过夜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要赶明儿有人问案,他胡诌个姓名,说明他只是路过,他们必定能被无罪释回,也不会惊动王府那边了。
“错了!”马上有人打破他的算盘,冷嗤一声“果然是书呆子!你以为每个官都规规矩矩,照着律例行事?”
那个进来一年四个月的又道:“我只是气不过,撕了纳粮的文告,就被抓来这里,没人审我、也没人问我,我又哭又求又喊冤的,谁理我啊!”“那不如去杀人放火,一刀砍了脖子,还死得痛快些!”
“早知道刚才就放一把火将福王府烧了,关进来倒情愿!”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人号哭、有人怒骂,这个牢房传到下个牢房,一时之间,哭爹喊娘、骂天咒地,各种声音嗡嗡地在黑牢里回响。
朱由楠目瞪口呆,他是不是太太太太太太太过天真了?
他猛然起身,冲到栅栏前,大声叫道:“看大牢的在哪里?快给我过来!”
“吵什么!”一个醉醺醺的狱卒走在大牢的走道上,拿着棍子打回一只只伸出栅栏的手。“都给我安静!老子我还要睡觉,别吵了!”
“这大牢谁管的?什么时候会问案?”朱由楠急问道。
狱卒半睁一只眼睛,笑歪了一张嘴。“是知县还是巡抚?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们这些不要命的,敢到福王府搞民变,谁也别想出去了!”
“可”
朱由楠一句可恶竟是说不出口,因为罪魁祸首还是福王府!
是四哥惹出来的民怨,福王府不仅不疏通、安抚,甚至派兵镇压,随便抓人,这下子倒好,竟把他这个小王爷也给关进来,而且永远没有出去的日子!
天哪!老百姓的痛苦和怨恨,父亲和哥哥们还是不知道吗?
“阿楠!坐下来。”尹桃花见他发呆,过来拉了他。
“没有道理!”朱由楠握紧拳头。
“总有办法的。”她很怕他又像上次一样发狂,所以竭力先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河诠回去了,贾大夫一定会想法子救我们出去的,再忍耐几天就好了。”
若等到贾大夫救人,事情闹开,桃花就会知道他的身分;但若要自救救人,桃花还是会知道他的身分
他拳头握得更紧,指节喀喀作响,嘴唇紧抿,一双浓眉锁得死紧。
“阿楠!”尹桃花抱住他的身子,柔声安慰道:“不要慌,我陪你。”
“桃花!你不怕吗?”
“我不怕”她的泪水却滑了下来,忙道:“啊,我只是”
“你怕河诠和小橘没人照顾?”他转而拥抱她,低头亲吻她的额头“也怕我们被关在这里,不知道要关几年,出去恐怕不能开医馆了吧?”
“阿楠,是我不该去那儿凑热闹”她哽咽了,他那么了解她。
“你没有错,在这里的每个人也没有错,错的是不讲道理的官府。”
朱由楠轻抚她的头发,努力吸闻她身上的清香气味,愈是感受她的温柔,他的心就愈痛。
但他再怎么痛,也痛不过天下黎民百姓的痛,在那柔情的抚触里,他的天人交战逐渐平息,心思也逐渐清明了。
他捧起她的脸蛋,深深凝视那对他所喜爱的清澈眼眸。
“桃花,你爱我吗?”
“爱!”她含泪笑道:“我好爱阿楠。”
“阿楠也爱桃花,很爱很爱!”也不管周遭乱烘烘的,旁边都是人,他说完便低头吻了她。
他的亲吻来得急切而火热,她身子一软,人已是晕晕然,只能瘫在他怀里,任由他缠绵挑动。
彷佛吻了地久天长,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温柔抚摩她的脸颊。
“桃花,你好漂亮!”
她的唇瓣被他吻麻了,一时说不出话,只好眨着眼,带着两朵红晕瞧他。
“桃花,不管待会儿我做什么事,你都要乖乖听话。”他又在她唇瓣一啄,眼里泛上泪光,仍是笑道:“记得阿楠对你的心。”
她心脏一缩,又来了!上次在洛阳城外挡官兵,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不要!我不要你讲这种话!”她拉住他的手,急道:“你又想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你在这边坐着,别慌,我去讲几句话,很快就回来陪你。”
“我不要!”她马上起身跟着他。
“好吧。”他无奈一笑,走到牢房栅栏前,掏出玉佩放在衣眼外面。
尹桃花望着那块白色扁平的晶莹石头,心中隐约浮起不祥的感觉,虽不明白他的动作,但仍扯住他的衣服,怕他又不要命地跟人吵架。
“牢头呢?”朱由楠用力摇晃栅栏,大叫道:“快去叫你们上面的过来,本小爷要见人!快点过来!”
“你给我安静些!”牢房里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牢头怒气冲冲,快步过来,也是大吼道:“你再吵,就先拖你出来打一顿!”
“嘿,认得这个吗?”朱由楠将玉佩拿出栅栏外。
“想贿赂我?凭这种假玉,我还”牢头两眼一直,嘴巴张得大大的。
“头儿,要拖他出来打吗?”两个醉醺醺的狱卒也走过来。
朱由楠冷笑道:“好啊,你们打呀!本小爷再加倍奉还打回去!”
牢头直冒冷汗,他的层级太低,只看过福王府的人拿福字木牌,保走抢人财物的家丁,而这种颜色、这款材质,好像是玉吧?
玉?!
“你您”他哪能相信,大牢里竟关了小王爷?!
“我要你放了这牢里所有的人,全部放掉,快去开锁!”
“不,我我不敢,还是还是我先放了你”“你不敢放人的话,去找上头的巡抚还是知府过来!这边的人没出去,我也不出去!”朱由楠说完,将玉佩塞回衣服里。
锵一声,牢头手软,开到一半的牢门钥匙掉在地上,他捡也不敢捡,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而两个醉醺醺的狱卒也马上酒醒,赶紧逃命去也。
“瞧,这回简单多了,唬弄两句,他就吓跑了。”朱由楠轻松地道。
“阿楠,你在做什么?”尹桃花心里的不安愈扩愈大。
他握住她的手“你答应我,不问的。”
“我没答应你。”
“好,不说这个,我们先坐下来,待会儿就会来放人了。”
“真的吗?”马上有人问道:“小兄弟,你施了什么法术?他们怎么会吓成那样?我们真能出去?”
“我没有法术,我只是说说道理罢了,大家记得等一下出去后,赶紧回家。”
还有人想问他事情,他却是盘腿而坐,抓住桃花的手,低头把玩,不管别人讲什么话,全部置若罔闻。
尹桃花也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她知道阿楠什么都行,可事情还是透着诡异,而且他捏着她的手,好温柔、又好激动,就像刚才亲吻她的感觉
“阿楠”
“什么都别问。”
她不解、不明白,只能猜他或许也在害怕,于是便偎紧了他。
感觉她温暖身躯的安慰,他无言地拿起她的手掌,放在颊边轻轻摩挲。
不到两刻钟,牢房外头传来急促的官靴橐橐声音,还有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你眼睛花了是不是?”
“不是,小的亲眼所见,绝对没有错!”
“你要是敢弄错,叫我们到这里触霉头,回头就砍了你的头!”
“呜就是他!”牢头来到牢房外,颤抖地指着朱由楠。
朱由楠眼一抬,扯出笑容,很好,知府、巡抚、指挥使、按察使、总督都来了,为了庆贺他封王,大家这些日子才见过面,不怕没人不认识他。
“吓!”几个大官瞧见牢里的人物,马上软了双膝,扑通跪倒,嘴巴啊啊啊了老半天,眼睛发直,就是说不出话来。
“叫什么!”朱由楠怒斥一声“我人还在牢里,喊出我的名号,你们是要我被打死吗?”
“快呀!快开门!”总督马上呼喝。
“我不走,等牢里的人全走了,我才走。”
“爷爷啊,下官拜托您快出来啊!”巡抚拜倒在地,吓得魂不附体。
“开锁快点!”朱由楠盯着牢头的动作,又望向对面牢房,冷冷地道:“不只这间牢房,所有大牢的人,全放了。”
“爷爷啊!”按察使哀号了,牢房没人,他还管什么狱政?
“你们不放人,我就不走,有本事的,去找我父亲。”
“呜呜,不行哪!”要是让福王知道他们关了小王爷,不只掉了乌纱帽,恐怕连项上人头都会掉。
“今天抓的、昨天抓的,不管是什么时候抓的,全部都放了!”
“可是”知府结巴地道:“这里面有贼、有不纳粮的”
“不管了,就算是小贼,也已经被你们关成老贼了。”朱由楠义正词严地道:“宁可错放一二,也不愿错关千百。锁全开了吗?”
“开了。”牢头也赶紧跪下。
“大家都出去吧。”朱由楠转过头,面对一群看傻的囚友,微笑道:“赶紧出去,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
“啊?门开了,真的能走了?”还是有人不相信,即使囚门大开,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大家又没犯罪,你们快走吧!”朱由楠带着笑意,依然端坐不动。
“哇--得救了!谢谢小兄弟,大家快走啊!”所有被拘禁的老百姓喜出望外,你推我挤,抢着离开;还有身体虚弱走不动的,也是互相扶持,踉跄地走出大牢。
人群在身边流动,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凉风,朱由楠放开一直握紧的柔荑,柔声道:“桃花,你也走,回葯铺子去。”
“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尹桃花神情坚定,又回握他的手。
“也罢!”他任她握着,静观人们离去,
“爷爷啊,您可以走了吗?下官为您和这位姑娘备轿,送您回去。”
“人还没走完,我走什么!”朱由楠又摆了坏语气“小爷我都还没教训你们呢,快给我说清楚,你们怎能路上随随便便围了人,就全部往牢里送?既然送来,也该问明姓名、详查原由,这样乱关一气,也不给东西吃,我差点就被你们饿死在大牢里了!”
“郡王爷教训的是,下官知罪,可是可是这是福王爷老人家下的令,他没说放人,下官也不敢放。”巡抚全身的吧肉都在抖着。
“既然是福王府下的令,就由福王府收回,小王的话,就是命令!”
“是是是!”众官员叩头如捣蒜“郡王爷英明,下官遵命!”
郡王爷?!尹桃花全身一凉,脑袋发胀,松开了她一直不愿放掉的大手。
她原只猜到,阿楠可能是某个大官的儿子,所以大家都要听他的话,但是郡王爷是王爷啊!这洛阳城里,只有福王府里有老王爷、小王爷
大牢里的人都走光了,空空荡荡的像座鬼屋,冷风从门口、小窗、樯缝吹了进来,也从阿楠那边吹来,直接吹到她心底,结成了冰。
她忽地起身,一步步退开,泪雾糊了视线,再也看不清楚她最爱的人。
“桃花”朱由楠也站起身,一接触她的目光,心都碎了。
“你到底为什么他们喊你王爷?”
“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本姓朱,我叫朱由楠”
“我不要听!”
她狂奔了出去,跑进寒逃诔地里,却不知道要跑往哪个方向。
明明想知道真相,但怕听了真相,她又会承受不起。若是不听、不知、不拆穿,那么,阿楠还是阿楠,过了今天,明天他又会来葯铺教她念书、带她出门义诊,然后,他们会成亲,离开洛阳,一起行医,一起抓青蛙,看桃花
不是这样吗?为何一下子变得天高地远?甚至他不只是王爷,而且还是作恶多端的福王府的王爷。
“大胆民女!竟然冲撞福王爷的轿子,不想活了吗?”
不知道撞上什么,马上有人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扭,扳到身后。
“痛”好野蛮!好不讲理!她痛得掉下泪水。
“放开她!快放开他!”朱由楠从后面赶来,急得大叫。
“小王爷!这民女差点惊扰了老王爷,小的抓她治罪。”
“我叫你们放开她!”朱由楠寒着脸,直接上前拉人。
“是!”见到小王爷生气了,侍卫不敢不从,马上放开尹桃花。
“桃花,有没有受伤?”朱由楠心疼地抚上她的肩头。
“别碰我!”她身子一缩,又退后一步。
夜凉如水,寒风吹呀吹,又吹开了彼此的距离,泪眼相对,再无言语。
“楠儿,闹够了没?”大轿停下,侍女掀开轿帘,福王朱常洵让侍女扶着下来,不怒自威。
“父王!楠儿知错,请父王见谅,”朱由楠心惊,马上拜伏在地。
“下官拜见福王爷!”跟着出来的官员和卫兵全部跪成一团。
“跪啊!你怎么不跪!”福王的侍从指着尹桃花大叫。
这就是拆了她房子的福王?尹桃花用力抹去眼泪,想看清楚这个坏人。
只不过是一个穿了华服的胖老头儿,这人凭什么呼风唤雨,让那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而阿楠竟然喊他父王?福王就是阿楠的爹?!
不愿明白的事还是明白了,她豁然清楚--初见阿楠一个月后,房子被拆;两人意外在福王府的后巷重逢;说什么落第秀才,住在洛阳读书却不让她知道住处;大官小兵都怕阿楠:还有七王爷封王那几天,他离奇地失踪
只因为--阿楠是郡王爷,是福王的第七个儿子啊!
“跪下!叫你跪下不懂吗?”福王的侍从狗仗人势,跑过来想压人跪拜。
“不准碰她!”朱由楠直起身子,激动大叫。
侍从看了地上的小王爷,又回头看老王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常洵脸色很难看“楠儿,你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跑进大牢玩耍?”
“父王!是楠儿忽然想要查考狱政,就混进了人群里头,进去大牢瞧瞧。”
“瞧出了什么?把牢里的犯人全放走了?玩得尽兴吗?”朱常洵怒不可遏地指责道:“你身为郡王,不知表率,成何体统!”
“父王,实在是大牢里关了太多无辜的老百姓,就像今天,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被推进大牢”
“只要是乱民,就全部抓起来,本王下的令,谁敢违逆?”
“是楠儿错了,求父王恕罪。”
朱常洵正在气头上,眼睛一转,看到那个不肯跪下的小姑娘,即喝道:“果然是刁蛮民女,将她拿下!”
“父王!”朱由楠震惊不已,立即磕头拜道:“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楠儿好玩,带她四处乱逛,正好官兵来围,就一起进了大牢,她已经吓到了,求父王别再吓她,就让她回家去,楠儿在这边求父王了。”
“你也懂得怜香惜玉?”一番说词下来,朱常洵竟是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本王和你母后正在担心,你碰也不碰侍寝的丫头,到底将来要如何成亲,不过现在为父的不愁了,好了,放她走。”
“楠儿叩谢父王。”朱由楠全身紧绷,僵硬地拜倒在地。
“起来!随我回府,宫里来的李公公已经等很久了,你皇帝堂哥这回办事倒快,准你明年三月纳陆学士孙女为妃,回去接旨吧。”
“是”朱由楠双手按住地面,艰难地爬起身子。
也许是地上太冻、也许是太过紧张,他一时头晕目眩,无法站稳,但一双眼睛还是急急地寻向桃花的身影。
毕竟是最疼爱的幼子,朱常洵瞧了他的举动,笑道:“楠儿,喜欢她的话,直接收到房里当丫头,外头这么乱,别再出去鬼混了;至于你上呈皇帝的奏折,本王已经撕掉了。”
他又是一震,那是他亲自封上朱泥的密折,怎会
朱常洵爱之深,责之切,神色变得严肃“身为朱家子孙,封王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竟要辞退爵位,退回王田和岁禄,还大做文章谈民间疾苦,真是年幼无知、不识大体!回去给为父的闭门思过一个月!”他的声音转为严厉,面向那群跪拜的官员冷冷地道:“你们谁想上通声息到朝廷,还得经过本王这一关!”
“是,下官明白。”官员们噤不敢言,福王就是洛阳王,连皇帝都管不着。
“回府!”
“下官恭送福王爷,郡王爷!”
一群人又是五体投地,拜了又拜,只想赶紧送走两尊大爷。
尹桃花依然站立不动,目光投向好遥远好遥远的夜空。
就算是死与生之隔,还有一座坟茔可供凭吊;但她和他的距离,虚幻缥渺,比天边的云还远,她怎样也摸不着,更不愿意去追逐。然而,那朵云远走,也将她的心带走了
埃王的轿队从她面前走过去,先过了福王,再来是小王爷,朱由楠打开轿帘,神情沉郁地望定了她。
彼此目光短暂接触,她转过脸,轿子过去,他仍回头凝视她,欲言又止,喉头哽了又哽,最后只能黯然神伤,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她始终没有回头,夜空的云,游移不定,最后,轻轻地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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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贾大夫的葯铺子来了不速之客。
“喂!你们这群泼妇,怎么可以擅闯民宅?”
贾胜佗一路跟到桃花的房里,他本想成就一桩美事,怎知却落得两相分离的下场,他也是不愿意啊!
河诠站在房门前,早就张开双臂,挡住了五个泼妇,抬起下巴大声道:“你们谁敢欺负我大姐,我河诠就跟她拚了!喂,大母猪,拿开你的红烧猪手!”
“你你说谁?”泼妇之一脑袋充血,一只肥手本想提走小女娃,但提了是大母猪,不提也是大母猪,哇!气死她了!
泼妇之二直接丢下一包银子到地上“这是福王妃的意思,叫你今天离开洛阳,不,马上离开,今后不许再见小王爷!”
尹桃花坐在床边迭衣服,旁边摊了一大块包袱巾,头也不抬,只是微笑道:“我这不就在收拾了吗?小橘,你那边的袜子拿给大姐。”
小橘捧了几只袜子在手上,不解地问道:“大姐,我们要离开洛阳吗?”
“是啊,洛阳好闷,透不过气,我们打搅贾伯伯很久,也该走了。”
“阿楠哥哥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尹桃花将袜子和衣服收拢一堆,摸了摸小橘的头顶,笑意温柔地道:“阿楠哥哥很忙,他要留在洛阳。”
“那阿楠哥哥会来看我们吗?他说夏天到了,还要带小橘抓青蛙。”
“小橘长大了,要学着自己抓青蛙喔,到时大姐再教你烧汤。”
“唔?”小橘疑惑地看着大姐红红的眼睛。
泼妇之三站在门口,双手扠着腰,哼了一声“凭她这种货色,还不够格当小王爷房里的丫头呢!我说小王爷怎会被她迷昏了头,竟连郡王都不想当了?”
泼妇之四也应声道:“王妃真抬举她了,送她五十两也太多了,呵!还好我们先揩下三十两,二十两给这妖精也就够了。”
贾胜佗气得破口大骂“一群妖妇!妖里妖气、妖魔鬼怪、妖言惑众,快快给我滚了,别玷污了我的葯铺子!”
“贾老妖,别仗着你为王爷看病就神气了!”泼妇之五展开骂街的气势“这是福王妃的命令,要我们盯着小妖精离开洛阳,这里没你的事,你给老娘滚到旁边凉快去!”
“你们全给小王滚回去!”门口传来愤怒的吼声。
“阿楠哥哥!”河诠欣喜地拉住他的右手“这五只大母猪好坏,吵死人了,你快赶她们回去。”
小橘也飞奔上前,扑上他的身子,笑呵呵地道:“阿楠哥哥,大姐要带我们出去玩,你忙完了,也要一起来喔!”
“好。”朱由楠收敛怒意,很努力地挤出笑容,轻拍两个小身子,柔声哄道:“昨晚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阿楠哥哥最厉害了,救了我们,又救了大姐。”两张小口异口同声,眨着四只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他。
“小王爷啊!”房门外边劈哩啪啦跪下一堆侍卫,齐声哀求道:“老王爷要您待在房里,您这会儿跑出来,真是为难我们啊!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
“就给我几刻钟,不行吗?不要废话,给小王退下!”
“呵,阿楠哥哥好威武喔!”小橘拍手笑道:“戏台也是这么演的。”
河诠是懂事了,她也跟着大姐发愁“小橘,这不是扮戏,是真的。”
贾胜佗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算我老天真,竟然以为你们可以在一起,桃花,我早该说破的”
“贾大夫,我不怪你呀,这些日子来,我过得很好。”尹桃花嫣然一笑。
“你们聊聊吧。河诠,小橘,我们出去。你们这五只妖妇,还不走?”
贾胜佗过来牵河诠和小橘,赶开五个泼妇,再为一对小儿女掩上房门。
房门关上,隔绝了世俗尘嚣,卸去了身分地位,现在,不再是王爷和民女,仍是阿楠和桃花。
朱由楠呆楞站着,无言地看着桃花扎起包袱巾,心头又抽痛了起来。
桃花刚才那一笑,几乎要刺穿了他的心,她怎能笑得出来?怎能啊!
尹桃花终于望向他,仍是笑意清朗,她将床上一迭帕子推向了他。
“阿楠,这一共十二条帕子,本是夏天为你擦汗用的,可我用不着了,你拿回去用,记得随身带个两三条,湿了才能替换。”
“为为什么用用不着?”
“我要走了。”
“走?!”看到那个大包袱,朱由楠一颗心沉了又沉,已无处可再沉了,只能失魂落魄地道:“你要去哪里?”
“贾大夫他叔公那儿,听说乡下地方很大。”
“马上过年了”
“就是去那儿过年,等冬天过了,天气暖和,再带河诠和小橘上路。”
“你还要去哪里?”
“天下那么大,到处都可以去,我想去找一个跟以前山里屋子一样的地方,种菜、卖菜,不再住在大城里了。”
那也曾是他悠然向往的生活,可是--
“桃花,不要走,好不好?”
“连你娘亲都要赶我走,我怎能不走?而且”她再也撑不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仍勉强笑道:“你要娶妃了,我留在这里做啥呀?”
“我本来是拒绝婚事,要求皇上别允婚的。”
“可你毕竟是小王爷,该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小姐,我不愿意你偷偷娶妻了,又来外头娶我,然后天天这边跑、那边跑,骗了她,也骗了我”
“桃花!我绝对不会这样!”朱由楠激动不已,一双大手将她拉起,使尽全身力气紧紧拥住了她,嘶声吶喊道:“你明明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的!我心里就只有桃花你一个人啊!”她埋在他的胸前,听到了他掏心掏肺的呼喊,不禁泪如泉涌。
他宁可抛弃王位,一心一意带她远离洛阳,她怎会不清楚他的心呢!
要他娶妃,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想让自己无牵无挂的离开。
不可能无牵无挂了,天上的云会飘走,但那云的影子却留在她心上了。
“阿楠,我是该走了。”
他不住地亲吻她的发、她的额,急急地道:“桃花,你不要走,我不管爹娘了,我直接娶你入门!”
“入你家的门?”尹桃花抬起头,含泪展露笑靥。“你忘了?你家拆了我家的房子,我可是怀恨在心,要是我进了你家,也会去拆了你家的房子喔。”
“你不会这么坏的。”他的笑容也有泪光。
“我是不坏,但我不可能做福王家的媳妇。”
“只因为我爹他是坏人,我也是坏人了?”
“不,阿楠,你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我哪是什么好人!”他又激动了,心痛得直流泪。“只要我姓朱,我的血就是脏的、让老百姓看不起的,更是让你厌恶的!”
“阿楠,不准你这么说!”
“我好恨!”他猛地放开她,坐到床边,痛苦地用力按住自己的头颅,声嘶力竭地道:“我错生在皇家,从小就不懂得当霸王,哥哥们把蟋蟀斗死了,我会哭着将蟋蟀放进盒子拿去埋了,哥哥懂事后就跟丫环睡,我也不敢,只好成天念书当个书呆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懂得痛痛快快地当一个坏人,坏到没心没肝、坏到让所有的人都讨厌我呢?”
“我都说你不是坏人了!”她揪紧了心,坐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身子,也是大声哭喊道:“我要你当一个好人,一个大大的好郡王,阿楠,你知不知道呀!”
“王爷都是坏的,哪有好的?”
“有的!我到昨天才知道,洛阳流传的混世小霸王全是谣言!原来,福王府的七小王爷心地很好,他学了医术,知道老百姓穷苦没钱,他会出门义诊;他也知道老百姓的苦难,又把牢里冤枉的老百姓全部放走。你说,如果没有一个好的郡王爷,谁有本事做这些事?”
他流下两行泪水,放下了双手,楞楞地瞧着她脸上的泪痕。
“别人是坏王爷,你就当个好王爷啊!像你昨晚那么凶,大骂那些狗官,我听了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人帮老百姓出气了。”她抹掉泪,展露笑靥,站起身子,以手指为他耙梳揉乱的头发,重新为他束起发髻。“当个王爷,就要有威严,头发不能乱糟槽的,出去会让人笑的。”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梳头,却也是最后一次,他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感觉她一双巧手正在轻轻揉抚他的头
“桃花,别走!”他声音沙哑,力图挽回。
“不走,难道叫我看你娶妃?”她笑着摇摇头,手上卷绕着他的长发“唉,瞧我好像喝了一缸子的醋,我们天生不同的命,本来就走不到一块儿,你要娶的那位小姐,必定是一个很贤慧的妻子,你们一定可以白”
白头到老。她说不下去了,双手一松,散下了他的满头乱发。
乱了,心全乱了!他乱,她也乱,乱发丝丝缠绕,缠成了一片相思网。
他站起来,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按住她微颤的肩头,凝视她忧伤却强自微笑的清澈眼眸,一遍又一遍地看她。
好想吻她,好想,好想,好想就这么深深地吻下去,再也不愿放开。
“小王爷!”外头的侍卫哀怨地敲门“老王爷知道你偷跑出来,又派人来请你回去,请小王爷体谅小的的辛苦啊!”“好了,这就出去了!”他忍着气回答。
毕竟,命运由不得他,他出不了福王府的门,她亦进不了福王府的门。
他终究还是要放开桃花,她回去山里过她的自在日子;他则留在城里,背负起他生下来的任务,当一个有用的好王爷。
“桃花,能不能再为我唱首曲子?”他坐回床上,轻声问道。
“好啊!”她再度为他绾起头发“我想看看,来了洛阳以后,我又学了好多曲子,就这首吧--心情虽在只吟诗,应恨人空老;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今日的桃花,爱哭、爱伤心、爱愁烦,不再是旧时无忧无虑的桃花,一切,都不一样了。
唱着唱着,泪水又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但她很努力地稳住双手,不再落下他的头发,也不让他听出她的哭声。
“啊!唱错了,这曲不好,我换另一首。”
“这曲儿很好,桃花,你继续唱。”
他强抑悲痛,相处那么久,他怎会听不出她歌声里带着凄楚和伤心呢!
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到了明年,当洛阳城吹起东风,桃花又开时,却是再也没有他的桃花了。
没了,全没了!没有青蛙跳、没有鱼儿游,也没有善体人意的桃花陪伴身边,为他递巾子、擦汗水、送凉茶
听着听着,他亦是泪流满面,柔肠寸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