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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了三次博物馆,三次都见到她。她是很发噱的一个女孩子,廿一、二岁的样子,可是那谈吐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父亲,她父亲已经走不动了,她还精神奕奕,大大声的叫“爸!爸!来这边。”

    我很不喜欢人家在博物馆里大呼小叫的,登时投过去一眼,见她的可爱相,就不出声了,大热天,她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一件破破烂烂的牛仔衫,一顶破破烂烂的鸭舌头帽子。

    她真滑稽,一口英文,夹着几个法文字,是正牌的假洋鬼子吧,我想,因此把她当一个怪物似的研究。

    她在那边说:“嗳爸,听讲都是乾隆御览之宝呢。”

    大家都朝她看,微笑。

    我摇摇头。

    她走到我旁边来,我正在看一幅郎世宁的孔雀图,那几只孔雀金光闪闪,维妙维肖,然而最好也不过是个画匠,我不喜欢。

    但凡这种官庭画匠,不论中外,自从彩色摄影发明之后,大概都失业了。

    我看还是要看的。

    那女孩子说:“爸,有透视感呢,真像洋人画的。”声音已经压低了。

    我实在忍不住,就转过头去跟她说:“郎世宁根本是洋人,你查查去。”

    她也转过头来,脸忽然之间就胀红了。一双眼睛圆滚滚的,皮肤晒得非常的黑,看上去是一个很舒服的女孩子,她看了我一会儿,就转到她父亲那边,一起走了。

    我很后悔,我本来是开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一个女孩于,喜欢艺术品总是好的吧,她可能是一个学生,回来度暑假的。

    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来了,独自一个人。

    对着玻璃橱窗,一直看,兴奋得不得了,鼻子都贴上去了,口气都呵在玻璃上。

    我跟我的教授说:“看那个女孩子。”

    我的洋教授笑笑“很漂亮。”他说:“不过不是美术学生。”

    “如果她这么感兴趣,应该读美术的呢。”我说。

    教授向我笑了一笑。

    我与他这次来东方,是为了搜集一些关于法琅的资料,一到这间博物馆,他是完全被迷住了,天天一大早来,到关门才走,足足弄了一个星期。我只替他做一点解释,翻译。

    是的,我是他的学生,或曾是他的学生,读完了美术,我在一家广告公司任职,虽然不算十分学以致用,也还过得去。这次他邀请我回来,我想也有两年没回家了,就回来一次。

    我请了三个礼拜的假,与教授在一起,逍遥自在的来来去去,就忽然对工作不满,这次回去,辞了职也好,找份美术教师的工作,虽然年薪低一点,可是有意思得多,假期又可以到处逛。

    而且我这个人也适合做老师,这么多嘴,刚才那女孩子就是被我得罪的。

    现在她又来了,我决定躲得远远的,以免打搅她。

    可是就在字画那里,又碰见了她。

    她傻傻的看着一张竹子,是倪赞的,站在那裹一刻钟没走。

    希望她可以领略到画的美丽。

    她怎么会这么喜欢画的呢。我不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应该趁着暑假,多多去跳舞玩乐才是,泡什么博物馆?这次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她很静,没有大声嚷。

    看她的表情,又很苦恼,皱着眉头,干脆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想起心事来。

    我老觉得晒得黑黑的女孩子是没有脑袋的,怎么会看了一幅竹子就愁眉苦脸呢?我于是走到那幅画面前去看了个仔细。

    她探头探脑的叫我:“喂!”

    我看她。

    她问:“喂!你是不是昨天教训我的那个人?”

    “不敢不敢。”我说:“你会说中文吗?”

    我又来了“什么意思?中国人不会讲中文?”

    “我在美国出世的嘛。学了英文法文,就不会中文。”

    “真要命,你听听你那英文的口音。”我说。

    “别这样子好不好?”她说:“真是,一直骂人。”

    “有什么事呢?”

    “你怎么知道郎世宁是洋人?”她问。

    “这里谁都知道。”我说:“国民小学生也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恼的说:“后来我回家一直找资料,把他抖了出来,原来是这么一个人。”

    我笑“你真去查了?”

    “是呀。”她说:“喂,你是专家吗?多说点来听听。”

    “什么专家,别这么说。”我说。

    她眼睛圆圆的,更加起劲了,一脸不耻下问的样子。

    我不忍心,只好说:“我也不懂呢,你要看这些,先要把中文说好了,要把中文写好了,才能懂这些画的奥妙。就像个孩子,不去读上大人孔乙己,倒要看红楼梦,怎么看得懂呢?”

    “红楼梦是什么?”她楞楞的问。

    我的妈。怪可怜的一个女孩子,大概她父母太要望她成龙了,从小叫她受洋教育。她或者看得懂尚保尔沙特的原著,可是不会红楼梦,做人有什么味道啊。我顿时对她生了同情之念。

    “你在可怜我,是不是?”她看着我,坦率的说。

    “你可以慢慢的学。”我淡然的说。

    “是的,我买了一大堆书看。我在学国语,我会写一点字,我在努力。可是你能不能为我解释几个问题?”

    “画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她笑“这我知道,我看过一些西洋艺术品。”

    我点点头“你要问什么?”

    “什么叫斗彩?”

    “那还不简单,但凡瓷器上烧的花纹,有黑边的,就叫斗彩吧?”给别人一问,我也胡涂了。

    记忆上的确如此。

    “真的吗?”她问:“这不是跟画上的有骨一样?”

    “对啊!”我一拍大腿“你真聪明。”

    她很得意的笑了。这小妮子还真不简单。

    “你怎么会到美国去的?”我问。

    “爸爸妈妈闹离婚,把我送到姑妈家去,姑妈住美国,我就留下来了。”她说。

    “啊,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他们早就和好如初了。只是我就留在美国,做了假洋鬼子。”她说:“现在毕了业,回到家来,真是十分不便,他们为了我,全家都说英文,很可怕是不是?”

    她是这么的坦白可爱,全无城府,也有一种动人之处,大概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懂得红楼梦的女孩子,多数是刁钻古怪,喜怒无常的吧?

    “你是学美术的?”她羡慕的问。

    “是的。”

    “哪一间学校?”

    “伦敦皇家美术学院。”

    她很难过的说:“我本来就是要念美术的。”

    “怎么没有念呢?”

    “喏,姑妈说念了美术不好找工作,还是读别的好。”

    “那你读了什么﹖”我问。

    “建筑。”

    “你呀?”这下子轮到我睁大眼了。

    “是呀,我。”她生气的说:“你真是看低人。”

    “对不起,我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是中学生呢。”我滑头的说。

    她注视我一会儿,她说:“中国人不好,中国人真滑头。”

    我的脸红了起来“嗳,你自己也是中国人。”

    “是呀,但是我回来以后,就发觉中国是一个虚伪的民族。”她认真的说。

    “别这么说好不好﹖”我抗议“英国人才虚伪呢。”

    “可是英国人的虚伪是看得出来的,可以预防的,中国人才高明呢。”她说。

    “好了好了,你慢慢会发觉中国人的好处的。”我安慰她。

    她表示很怀疑。

    我的教授在那一边叫我了。我只好站起来向她道别。我问她第二天还来不来,她说来。我说“明天见”教授很开心,絮絮的说长道短。他是个中国通,也就像所有的中国通一样,到了中国地方,就不大通了。

    我陪他去吃了顿海鲜,送他回旅馆。他旅馆房间乱极了,到处都是书本、图片,打字机打好的稿子,我帮他整理了一会儿。

    他叫我把广告公司的工作辞掉,跟他去做助教,一方面可以跟他合出一本书。这是很诱惑的,从庸俗到清高,谁不想?我说我答应考虑。

    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呢?她的人,就像一块璞玉,与普通的小姐不一样。此刻一般女孩子都太矜持了。

    一个男同学愤然说:“什么意思吗!走了一年整,天天又接又送,又吃饭又看电影,完了连手还没摸过一摸,还是去找鬼妹算了,现实有现实的好处,下午看了电影,晚上马上见功。”他实在是烦了。

    我不是怕这种烦,我也没有要马上见功,只是我很害怕被女孩子吊我胃口。干吗?大家真诚相待,才可以做朋友,吊来吊去,心也吊冷了,我不干。

    所以到今天还是没有女朋友,怪寂寞的。

    第二天我与我的教授一早就出发了。

    她比我们还早。

    教授跟我说:“咱们那些学生,有她一半这么用功,我们做梦也就笑出来了。”

    我趋上前去“喂,假洋鬼子!”

    她气得不得了,马上跳起来“你再说一次!”

    “大清早的,别生气,别生气,”我向她道歉“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可以叫你了。”

    “不说!”

    “不说我怎么教你?”我问她。

    “你真打算教我?算了,我没那么好命嗳,我什么也没学会,已经气死了谁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前辈子作了孽!”她白我一眼。

    “所以我没有女朋友。”我说:“啊,你在看唐寅的扇面呀,来,我告诉你他的故事。”

    我把唐祝文周的故事说了一次。那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是三岁孩儿都晓得的,偏偏这可怜的家伙一点也不懂,听得津津有味,侧着头。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故事,但是看她那样子,似乎我是讲得还不错的。

    末了她又羡慕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看回来的。”我笑“十三岁的时候,放暑假,就一直看这种书。你十三岁的时候,看什么?”

    她惭愧的说:“法文版的小王子。”

    “嗳,那是一本好书,非常好的书。我也喜欢,我是前年才看的。”

    “真的吗?”她笑问:“前年才看?”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对我大呼小叫的,我就告诉你。”

    “我请你到小巷子去吃水果好不好?”我问:“那够好了吧?有菠萝、西瓜、芭拉、香蕉、文丹,你说什么有什么,我不带你去,你绝对找不到。”

    “真的?”她好天真。

    “当然真的,而且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骗子。”

    “好吧,我叫江文秀。”她说了。

    “噢唷,还有中文名字。”

    她说:“你讲好不笑我的。”

    “好好好。我呢?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你不是叫喂吗?”她说:“喂就可以了。”

    “你还要耽到几时走啊,我的教授在那边,起码下午才离开,咱们去了一圈回来,刚刚好。”

    “我想看瓷器。”她说。

    “太复杂了,”我皱皱眉头“光是那几个御窑,就搞得人头痛,你看,成千成万的,只只花妙不同,看到头发白了也没看完,咱们吃水果去。”

    “依你说,那是不必看了?”她失望的问。

    “不必了,”我干脆的说:“庄子说的,不必追求学问。”

    她耸耸肩“庄子是谁?”好家伙!

    “他是一只蝴蝶,我们不必理他,我们去吃水果嗳,你到底去不去?”

    “去呀,”她白我一眼“你别这么凶好不好?”

    我笑了,与她走出博物馆,我们叫了一部车子,往市区去了,也没跟我那教授说一声,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是老马识途,找了一个水果档,好好的坐了下来,叫了一桌子的水果给她吃,她开心极了,吃得像个贪心的孩子,唏哩呼噜的一扫而空。

    然后她瞪着眼睛看我,忽然嫣然一笑,她说:“给你欺侮一下,还是值得的。”

    我只好又笑了“我怎么舍得欺侮你。”我说。

    “算了!”她扁扁嘴。

    我把手帕递过去,她鼻尖上都是一颗一颗的汗。她也老实不客气,拿了手帕大擦一顿,然后说要把手帕拿回去洗,我抢了回来,说不用。

    她问我:“为什么庄子是一只蝴蝶?”

    这人,还念念不忘这故事。

    我胡诌“因为孔子做了圣人,所以他气,只好做蝴蝶去了。”

    她没听明白,她说:“我回家查。”

    我觉得她是十分可爱的,如果有空,我可以一直说故事给她听,一直说下去,说下去,说到两个人都老了为止。我看她一眼,这倒也是乐趣。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大概是看上她了。

    “喂!”她叫我“你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我的画室?”

    “不好吧,”我说:“我很怕见伯父伯母的。”

    “他们不在家,喂!怎么了?世界变啦?女的请你,你还推来推去的。”她说。

    “好,去。”

    “要不要把司机叫出来?”她试探的说。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别这么奴役人家好不好?”

    “那么我们自己搭车去。”她说:“你要发狠,你去发好了,别对我发。”

    我只好笑笑,又出去叫车,也不好意思跟她挤公路车了。她还是千金小姐呢。

    车子驶向山上,一路上都是精致的小洋房,最后她叫车子停在一间白色的屋子前。

    我们下了车,她抢着付了车钱,我并不跟她争。

    在阳光下,她家的花园开得非常灿烂,我问她:“画室,你要画室干什么?”

    她被我气得翻倒,怒道:“只准你们有画室,我难道不用画则?狗眼看人低!”

    “嗳,行了,学会了一句中国成语。”我笑。

    “你到底看不看?一直吵架,不看就走算了。”

    “我没有吵呀,”我说:“你脾气太坏了,我是孤陋寡闻,你教我,我就知道了,你一直骂我,我怎么学得了?”

    “我骂你了吗?”

    “骂了。”

    “对不起。”

    “没关系。晒死了,快上楼去吧。”

    她的画室在三褛,屋顶是斜的,画室的面积大得不得了,一张可以调整斜度的大桌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呎,计算器,一旁是两座打字机,一架电动,另外一架手提,一只竹箩里放满了一卷一卷的纸。

    她招呼我坐。

    我说:“太漂亮了。”

    “所以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房间,真是暴殄天物,是不是?”她瞄我一眼。

    我只是笑,她对我有成见了,我无法于一时间分辩。

    全间房间是白的,墙壁上悬着几幅版画。

    我问:“好像是米罗的?”

    “是。很便宜,那铅笔签名倒是真的。版画只需要上几个色,压一压花纹,说不定是他徒子徒孙做的,每张五百港币,巴黎随便哪一家画商都代理。那框子倒真不便宜,比画还贵。”

    米罗的彩色.配白房间是很漂亮的。

    另一边放着网球拍子,还有一双球鞋。

    看样子她除了不懂中国文化之外,什么都懂。

    也只有她一个人,不懂的东西,追求得这么厉害,多少女人,白痴似的跟着丈夫进,跟着丈夫出,在养孩子的空档里,搓搓麻将,碰出一副满糊是丰功伟绩了。这种女人,达可耻程度。她们却还来得个得意,走出来都是精神十足,挺胸凸肚的。

    想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女人,再看她,我的脸色就放柔和了。

    我问:“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她拾起一个网球拋了拋,说:“是。留下了。这里很好,有南欧风味,可是比南欧干净、太平,人也比那里的斯文。我住饼三个月意大利,臭死热死,随街有人抢皮包的。加起来开心的时候不到几个小时,那是走博物馆的时候。好好的白裙子穿出来,回去就给那些男人摸得黑黑的,我不介意摸,至少也该把手洗一洗。”

    我笑得弯了腰。

    “意大利女人凶,意大利男人还要凶,在街上喝喝咖啡就打起来了,那男的抓住女的头发就打耳光,那女的又吐口水又责骂,真正是落后地区。”

    “别这样,”我说:“我去的时候就没看到。”

    她说:“那你运气好。美国也不行,弄弄就不像了,个个人鞋脱袜脱的,巴不得回复到原始时代去,叫我到纽约,我就汗毛站班,我不要捱这种风险,弄得不好,就被奸杀在地下铁车站里。”

    我说:“所以还是回中国人的地方来了。”

    “难道你不想回来?英国又有什么好?一年少见几天太阳,那里的人也就阴阴沉沉的,跟天气一模一样。”

    “都叫你给骂死了!”我说。

    “是事实呀。香港也不好,不中不西的,结果中的没学好,西的也没学好,我唯一的希望是将来学好了中文,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不用说英文法文。”

    “志气蛮大的。”我微笑“年纪轻的人真是轰轰烈烈,爱恶分明的。”

    “你算老啦?”她笑问。

    我点点头“现在是温吞水,非常的满足现实,做人,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地方好就躲在什么地方,每个地方都不好?就想法子迁就一下,反正匆匆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那种人。”

    “我小时候比你还要厉害。”

    她眼睛看看天花板,一副不开胃的样子,我也笑了。干吗要回去呢?在自己家里,对着一个可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每天说一个故事给她听,又有什么不好?一本封神榜,就足够可以说一年。

    辞掉那份工作吧,辞掉它吧。把房子退掉,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可以回来了。回来了可以天天吃水果,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多年来紧张的生活把我折磨得不象话了,我现在的理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

    她蹲下来看我“嗳,你不高兴啦?我得罪你啦。”

    我拍拍她的头“没有。”我温和的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爸爸说我说话老得罪人,得罪别人无所谓,得罪你我可惨了。”她笑着说。

    “你有什么惨?”我急问。

    “谁说故事给我听?”她干脆坐在地上了。

    “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还愁这个?”我问。

    “我没说我愁呀,有人要来说给我听,我还不要听呢,我喜欢听你说的,你讲得够生动。”

    我看着她。“你回来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她说:“常常去博物馆。”

    我点点头。“习惯﹖”

    “我是有心要使自己习惯的。我不愿意再赖在外国,又不是什么可以引以为荣的事,只有咱们中国人,流行移民你几时听过英国人美国人那么大批甘心情愿的去流落在外国?”她愤愤的说。

    “是什么叫你回来的?”我问。

    她说:“是我大学里的同学!读到毕业班那年,来了一个插班生,也是中国人,是个男的,长着一张大黑脸,矮个子,大厚嘴巴,小眼睛,常常盯着我,色迷迷的,真该死。我是给他面子,看他也是同胞,虽然拒他千里之外却还客气。一天在宿舍,那班美国学生就学他那模样儿,大家都笑,我还不介意呢,谁晓得其中一个说溜了嘴,就讲:真丑,那些中国人,一个个英文也说不好,就往外国跑!我脸色就变了,那同学又跟我道歉,说:对不起,你不在内。越描越黑,想想真没意思,像那个大黑脸,要丢脸,就在家丢好了,干吗还跑得那么远?要出色,也回家来出色,又为什么留在外国?顿时跟姑妈说了,转头就走。”

    我默默的听着。

    她说下去:“我不懂做人道理的,想到哪里是那里,你听着,一定心里暗笑?”她抬起头来“你别理我,我是有自卑感的,身为中国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说。”

    “你姑妈没教你?”我问。

    “她嫁的是洋人。”她说。

    “慢慢学好了。”我这一次是真的鼓励她。

    我还想我自己呢,真该回来了,她都回来了,我还不走待几时?父母亲都常常叫我回家的,可是我就是懒,懒得两边跑,就住在英国这么些年。

    我叹口气。

    “算了,不说这些,叫你头痛。”她笑“打不打网球?改天来这里打网球。”她靠在窗口。

    我走过去窗口一看,只见后园子里有一个老大的网球场。还有游泳池。她家里可真不含糊。

    我看她一眼,她也不含糊,这假洋鬼子对国家民族还真有责任感。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要告辞了。”我说。

    “怎么?”她有点失望“这么快?我们几时再见?”

    我微笑“明天,明天我再来。”

    “真的?吃水果?”她天真的笑“是不是?”

    “不,去吃面。”我说:“那面才好吃呢,一小碗一小碗的你吃了就知道。”

    “嗳,你不要赖,一定要来。”她说。

    我说:“一定来。”

    “你叫什么名字?”

    “叫喂。”我说:“明天见。”

    “我让司机送你,叫不到车子。”她说。

    “好,送我到博物馆。”

    “还去﹖”她惊奇。

    “我那教授还在等呢。”我笑说。

    她笑了。送我下楼,替我叫了司机,把她家的大车子驶了出来。

    到了博物馆。我找到了教授,他老还看得全神贯注的。

    我拍拍他肩膀,他抬头一笑,根本不晓得我走了半天。

    他老远还赶了来,咱们却留在外边。那里有宝还不知道!

    我照例跟他去吃饭,跟他聊天,然后到正题上了。

    “我想不回去了,明天写封辞职信,”我说:“回去收拾收拾,回家来了。”

    他没有什么惊异“找到女孩子了?是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结婚了。”

    “是的,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我微笑,可是原因不只那么一点点吧?

    “你放心好了,大不列颠王国没有你,没有什么关系,”教授笑“回家是好的。”

    可不是?本来就是。

    我在路上踢着石子。一对新皮鞋也顾不得了。

    我笑着。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或者会得把庄子的蝴蝶梦好好的告诉她。或者会把名字说给她听。

    我是决定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