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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齐岚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爱问“为什么”的人,直到遇见了项少初
这让容四郎有点不平。“我也有不少秘密,你怎么从来没问我?”
卫齐岚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禁笑了出声。
“笑啥?”容四郎挑起眉。
“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秘密。”容四郎的身分的确有不少秘密,可是在事不关己的时候,卫齐岚就不是那种追根究底的人。
容四郎马上回敬一枪。“哦,那么你又为什么这么想知道项少初的?”
卫齐岚顿时失笑,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容四郎哼了哼“依我看,这东陵朝中大概到处是秘密,想要解开谜底,简直痴人说梦。卫大将军,你确定你要蹚这淌浑水?不干脆回边关去守边,图个逍遥自在、脑袋轻快?”
多好的愿景啊!可是为何这曾经很吸引他的小小愿望,如今听来却不再那么吸引人了呢?究竟,他的生命,是哪个环节出现了改变?
“来不及了。”他说;“我已经蹚进这淌浑水里了,即使此刻临时抽身,也只会溅得自己满身泥污。”真没料到“那个人”竟然也拒绝了王上的赐花。他不是君王的亲信吗?难道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另有蹊跷?
按捺不住满腹的疑问,当夜,卫齐岚又夜访侍郎府。
只不过这一回,他扑了个空,项少初不在府中。从仆人口中探知,原来“他”今夜被王上留宿金阙宫中,而且已经不是第一回。霎时,卫齐岚说不出从腹中渐渐翻涌上来的怪异感觉是什么滋味。
容四郎说过,东陵男风日盛也许项少初果真是当今王上的枕边人
即便如此,可他,怎么就是难以想象?
相同的疑问也出现在朝议上每一位臣子的心中。
每当君王晚朝,暧昧的视线便在侍立一旁的项少初与年少的君王身上流连。这一君一臣,若果真好行男风,不知谁居上位,谁又居下?
这样的疑问,在当日的朝议中,东陵王骤然宣布诏令时,硬生生被摆到一边去。
“就这么办吧。”东陵王懒洋洋地向众人宣告道:“金虎上将掌领的十五万军队长久驻在京畿外也不是办法,军队不可一日无主帅,金副将虽然是上将之子,但要掌领十五万大军恐怕也颇为吃力,紫将战功彪炳,英勇盖世,这十五万大军就暂由卫将军来统帅吧。”
少王在众人面前,宣布了这项决定。只是这决定,连卫齐岚都觉得太过突然。要他私下调查金虎将军一案是一回事,直接将他送进金虎军中又是另一回事。
“诸位爱卿对这决定可有意见?”
众官员虽然议论纷纷,却想不出反对的理由。毕竟军中确实不可一日无主帅,而金虎上将之死,又让金隶儿等人挟军队移驻京畿之外,随时都可能引发内战,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见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东陵王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将卫齐岚召到面前。“紫将军,你愿替本王分忧吗?”
卫齐岚早早察觉这位众人眼中的“昏君”到底有多么精明,但愿这份精明,是会将东陵带向一个更好的局面,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但既然这是君王的决定,他这将军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臣遵旨。”
朝议结束后,大臣们走出议事厅后便纷纷来到卫齐岚面前道喜。
卫齐岚只是微笑以对,此外别无回应。
大部分的文臣都乘轿子,只有少数几名官员骑马。
辟员在下朝后多往停放自家车轿或系马的左宫门走去。
卫齐岚与这些朝中大臣素来攀不上什么交情,自然而然的便落在大臣们的后头,听着几位臣子们耳语对朝政的不满。
很快的,人潮便散去,各自忙各自的要事去了,只剩下几名有点面生的官员走在卫齐岚前头,议论的内容令他感到相当有趣。
他认出那是当今朝廷中声望清廉的两位翰林学士穆英殊和李善缘。
“事情实在太不对劲了,我承认我实在搞不懂那个项少初脑袋里在想些什么。”穆英殊真是个大声公,卫齐岚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李善缘低声说;“的确,这件事真有些诡异,不像出自项侍郎的建议,也许王上终于有了自己的裁夺也说不定,若真如此,那真是东陵之福。”
穆英殊握紧了拳头。“我们当初入朝时,可没想过必须替一个昏庸无能的君主做事”
李善缘连忙安抚着同僚。“嘘,嘘,小声些。其实王上也不是那么昏庸啊,他不是派紫将去金虎营里主事了吗?”
“可他之前把卫将军打入天牢的事又该怎么说?”
“至少后来有查明真相了啊。”
“嗯,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有些不寻常啊。”
“是不寻常我觉得”话到一半,李善缘突然转过身来,对着他后头的卫齐岚笑道:“紫衣将军,真是恭喜了。”卫齐岚即将统帅十五万大军,应是高升吧?
“怎”穆英殊连忙转过头来,一出口便藏不住话:“卫将军,你一直跟在我们后头吗?”怎么走路无声无息的?
卫齐岚点点头,又笑了笑。“王宫的路我不熟,怕走丢了,所以跟在两位大人身后,想一起出宫。”
李善缘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项大人应该不至于会在王宫迷路吧,怎么也跟在我们身后?”
远远定在后头的项少初抬头微笑道:“穆大人此言差矣,大家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又何必说谁跟在谁的后头呢?”
穆英殊素来看不惯项少初的作为,不加思索地便反唇道;“项大人的方向跟我们可不一样,我们是要出宫去,可大人的方向应是金阙宫才对吧?”言下之意,是暗讽项少初镇日陪侍东陵王,以王宫为居处,甚至夜宿君王寝宫的事。
每每穆英殊失言无礼,李善缘都忍不住替他捏一把冷汗。这穆英殊实在不适合为官啊,说话这么夹枪带棍的,不管是小人还是大人,全都给得罪光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只见项少初但笑道:“少初是礼部官员,下朝后,自然是到礼部当值,又怎么会往金阙宫走呢?”由于早习惯被朝臣视为眼中钉,因此也不怎在意。他应对自如。
李善缘赶紧打着圆场道:“可不是吗?项大人自然是准备到礼部当值的。我们也准备要去翰林苑呢。”说着说着,便拉着不情不愿的穆英殊,匆匆地往宫门走去。
最后,只剩下卫齐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见避不过,摇了摇头,项少初举步朝他走去。
“将军。”他拱手作揖。
“项大人。”卫齐岚也回了个礼。
看了眼人潮逐渐散去的宫门,再回头看看项少初。不知怎的,卫齐岚突然觉得眼前的他看似深受君王宠爱,意气风发,周身却总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是因被同僚敌视的缘故吗?
“一同走,好吗?”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便已出口了。
只见项少初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唇边那抹笑看起来意外地动人。
“将军不怕少初是毒蛇猛兽,会反过来噬你一口?”瞧,那些忠肝义胆之士不都逃得无影无踪?就怕被认为与他项少初这奸臣“同流合污”或者哪天被他奸计所害。
卫齐岚没料到自己会那样开口邀请,更没料到项少初会那样说。幸好他是个见惯风浪的人,不容易受到惊吓。沉着地举起两条手臂,他问:“你瞧,这是什么?”
项少初眼中有着笑意。“不就是将军的手?”不然还能是什么?
卫齐岚点头道:“是我的手没错。可请大人看清楚了,若有一天,大人决定反噬我一口,要咬这里,这里肉质较硬,不怕痛。”
项少初着实愣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出声。“也许他日,我还真会试试看也说不定。”
不知道为什么,卫齐岚觉得自己宁愿看见项少初的笑容,而不愿见他神色落寞。他一笑,他就松了口气,仿佛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这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心情是怎么一回事?
“一同走?”他问。
项少初摇摇头。“不,还是各走各的吧。”他定定看着卫齐岚道:“别忘了,风川外,十五万大军还等着将军。”
“那跟我是否与大人同行,没有关系。”他坚定的说,似已打定主意。
这份坚定,使项少初感到有些意外。从没想过卫齐岚会是一个可以来往深交的朋友。项少初又摇头道:“不,不完全是如此。”他抬头看着那张终于渐渐熟悉的脸庞,微笑道:“总之,少初祝将军此去,一帆风顺。”
“你知道会有麻烦?”卫齐岚忍不住问。
“我猜想得到。”
卫齐岚不由得笑了一笑。“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一个很奇特的人?”
“没有。大家都说我项少初是个小人。你是第一个用奇特两字来形容我的人。”
卫齐岚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深感荣幸,同时他也不认为项少初真如舆论所说般是个小人。静静看了项少初一会儿,他突然决定道:“两个月。”
“什么?”
卫齐岚淡笑解释:“两个月后,若我顺利归来,你来东南城门为我接风洗尘。”
说完,便自个儿先走了,也不再回头。
留下项少初一人独立宫中,有些愕然地望着他迈步离去的背影。
两个月这算是个约定吗?他与他之间的“约定”?
这卫齐岚啊看来也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这回他就姑且拭目待之吧。
卫齐岚回到将军府的第一句话便是:“整装。”
让跷着腿的容四郎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才刚刚适应王城的生活没多久,将军大人又打算干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不成?
“整装去哪儿啊?”
卫齐岚一进屋门便对着容四郎笑,让他心里直发毛。这男人不常笑,一笑就没好事。
“风川外,十五万大军的驻营地。”
容四郎立即醒悟过来。“又拖我下水?”
“当然了,军师。我不拖你下水,还能拖谁下水?”说得理所当然。
不待容四郎抗议,卫齐岚连连又保证道:“放心,这次不是要长征远讨,我们两个月后就回来。”
“两个月?”容四郎怀疑地问。
“就两个月。”笃定的。
“我知道了。”容四郎皱着眉又道:“那么现在我想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刚刚侍郎府会派人送来那两只鸟?”
顺着容四郎所指,卫齐岚看见了那两只养在笼中的传令鸟。“你刚说,这是谁送来的?”将军府离王宫比较远,他已先回到自己府中了吗?
“侍郎大人送来的。”
“哪个侍郎?”朝廷中,侍郎一大堆。
容四郎提着鸟笼,逗起两只精力充沛的鸟儿道:“我想应该是跟你有双月之约的那一个。他派来的人说,这两只鸟儿,借你两个月。”
半晌的沉默后,谁也料想不到,名震四方的英雄将军竟爽朗地大笑出声。
深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大笑着,单骑闯进了驻扎在风川的金虎军营。
射人先射马。
风川金虎驻军早早接获朝廷即将派任新任将军前来这件大事,因此几位高级将领此刻正聚在营帐中商议情势的发展。
帅营中,包含了四名副将、十三名都统,这十七人是金虎将军生前极力提拔的将领,对金虎一家向来极为忠心。
金虎之子金隶儿身居第一副将之位已三年,在金虎上将暴薨后,理所当然地在众将的推举下,成为临时的首席将领,统率十五万兵马驻扎于风川城外,要求朝廷查出金虎将军真正的死因,好严惩凶手。
由于金虎将军生前治军有方,深受爱戴,因此部下们几乎个个都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地声援金隶儿副将的决定,驻扎在风川城外已近一个月,毫无班师回到原驻扎地的打算。
正当将领们商议着如何应付正从王城前来的紫衣将军之际,风川金波江上,一名儒生打扮的青年已牵马渡江,朝着兵营的方向而来。
哨兵很快便注意到这名儒生的行踪,不消时,消息便传进了主帅营帐之中。人人皆知将军身边的容军师喜作儒士装束,且向来与紫衣将军形影不离。
“紫将来了。”金隶儿面色凝重地宣布。
氨将李辉跟着站起,看着金隶儿道;“那么就按照刚刚所商议的?”
金隶儿缓缓点头。
李辉又浏览了一眼众人,看见所有人纷纷点头颔首后,便道:“那么,就这么办吧。”随即下达一道命令;“王都统。”
“在。”一名年轻的都统拱手回应。
“马上率领一百名士兵到金波江边迎接紫衣将军。”
“得令。”王都统迅速领命离去。
接着李辉又下了一道军令:“侯都统,马上率领一百五十名轻骑,从北面涉江,驻守金波江北岸,不许任何人通行。”
“得令。”侯都统也迅速地服从了命令。
“至于其他都统,请随本副将前往营地入口,列队迎接紫将军。”
“得令。”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完毕后,所有人都各自衔命而去,最后偌大营帐中仅剩下金隶儿一人。他抽出金虎将军生前配戴的宝剑,在利刃寒芒中幽幽叹息了一声:“父亲”
两个月啊怎么竟感觉时间有点漫长?大概是天气转暖了吧,季节替换,使人都懒洋洋起来了。
礼部官署内,身着官服的项少初一边整理公文、一边打着呵欠。
“大人累了吗?”手下一名文书官吏好奇地看着正掩着嘴打呵欠的项少纫。
这些文书官员都是在吏部试中得不到好成绩的老进士,擢升无望,也没机会进入内廷与其他人臣共同议事,平日大多负责协助各部首长办公。
依照东陵官制,尚书以下,设有侍郎一到二人。由于礼部尚书年纪老迈,早已不大管事,早早把实权交到侍郎手中,因此当今礼部事实上几乎由项少初一个人作主。
与朝中官吏的态度相反,礼部的文书官员们对项少初这上司大多没有恶感,有的甚至还相当敬佩他。只是人人都不明白,当项少初深受王上宠信之际,百官职位任他挑选,想做多大的官都不是问题,何以在众多职位当中,他独独来到礼部,担任起副长之职?
项少初搁下手,挥了挥道;“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
不得不承认,由卫齐岚片面定下的双月之约,令他辗转难眠。而且,使他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回头继续处理起面前一堆枯燥的公文来,又令他忍不住想打呵欠。
在朝廷里,礼部不像户部、吏部这些地方,需要大量的人力来支援全国的行政公务,因此可以算是外廷中较为清闲的一个部门,平日不外管管宗庙祭祀、国家仪典、官吏考核等等,只有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国试才由礼部官员全权负责。
从主考官的推荐到命题,全都交由礼部负责,这一关称为“礼部试”礼部试依据东陵试法,分为乡试、会试和京试。基本上三年举行一次,每试间隔一季,以便远在全国各地的士子能在考试时间到来之前,就赶赴设有考场的州城与王都。京试选拔出来的人材将进行最后一关殿试,由君王即席命题,当场决定新科进士的等第,亲选状元、榜眼、及采花等,考选有实力的官员备选。
至于新进官员及第后的任命,则由吏部另外举行考试,以“身、言、书、判”等方面来分派官职,这一关就称为“吏部试”
因此说起来,现今的吏部尚书还称得上是提拔过他项少初的恩师呢。
毕竟当初就是吏部尚书将项少初分派到礼部作一名副官,再加上当今王上的倚重,使项少初的权位虽然还不到权倾朝廷的地步,但他的存在,在朝中确实扮演着相当微妙的角色。
不过大概不会有人仔细去追问他的来历吧?毕竟多数人都认为他的官职是王上直接任命的,而非凭真本事得来。人红是非多,他扬扬嘴,兀自苦笑一番。
批改完了一些例行公文,正要召唤公署的杂役将桌上一迭签署好的文书送到吏部去。坐了大半天,腰背有点酸痛,突然转念一想,决定不招来杂役,自己抱着公文往吏部走去。
吏部和礼部在外廷的官署相当接近,走过一个宫院就到了。
手下见项少初自行捧起公文,纷纷站起了身。“大人,要叫杂役来吗?”
项少初摇头。“不用,我想顺道去吏部走走。”
见手下脸色犹豫,项少初咧嘴一笑。“不必担心,我虽然名声不好,可到吏部走动走动,还不至于就被千刀万剐。”顿了顿,又道:“再说,外廷就属吏部和礼部离内廷最近,万一真有不测,我高声一呼,说不定王上就听见了呢。”
说完,也不理那些一个个面有惭愧的属下,自个儿走出了官署。
气候逐渐转为温和,阳光高照,天气甚好。
项少初怀着好心情一路走进了吏部所在的宫院里。
认得他脸孔的人大多双眼圆睁地看着他。人人皆知,吏部尚书对礼部侍郎素来没什么好感,这人怎还敢来?忍不住便多瞧了几眼。又听说项少初甚得王上宠信,可再怎么瞧,也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魅惑人心的本事。
项少初面貌宜男宜女,但顶多堪称清秀而已。他身材纤瘦高挑,一双雪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时常瞧得人打自内心底发麻。除此之外,论相貌,最多只是中上之姿,别无其它可说的地方。
正因他不是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美人,却还坐拥东陵王全心全意的宠信,也因此人们更想知道个中的缘由,可至今仍然没有人能够窥破其中的奥秘。
民间甚至有人谣传项少初深谙房中之道,才能迷得君王不肯早朝。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便不是人们所脑弃知的了。
走进吏部官署,将文书交给负责收受的官员,项少初便径自往官署外一条通向“兰台”的小径走去。
兰台中藏有上万卷书籍,是国之府库。
历来只有学问最渊博的官吏才能够担任兰台大夫。
通常担任这项官职的人对朝政大多没什么兴趣,镇日与书为伍,钻研知识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日安,月海大人。”项少初躬身作揖。
正在钻研一捆以先古文字简册的月海正是兰台之长。
见是项少初,也没回礼,便急忙招他到身边。
“项侍郎,你来看看,这个字究竟是车还是串?”这批古字因为简牍年代久远的缘故,有许多字已经难以辨识。
项少初站在月海身边,仔细地判读了简上的前后文句后才道:
“应该是车字,四个字和起来就是有车东来,若是串字的话,就变成有串东来,文句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通了。”
“好好好,我也觉得是车字。”说完,便又埋首继续他的钻研,再不理会项少初到兰台来做什么。
熟知月海个性的项少初也不以为意,径自往兰台藏书的“文瑛阁”更深处走去,直到他瞧见一名站在书架前,正寻找着所需书籍的老者。
远远的,项少初便躬身一揖。“大人。”
老者转过身来,威严的相貌只消望去一眼,便足以使人望之肃然起敬。
“礼部难道没有杂役吗?居然要劳动项侍郎亲自送例行公文来!”
这名老者竟正是掌控着半壁朝政的吏部尚书。
项少初淡笑回应道:“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也是好的。”
“不怕被拆吃入腹的话,你尽管往吏部多多走动,出了事我可不会理会。”
“我若在吏部出事,大人对王上也交代不过去吧,底下的大臣们对这一点也都还有些分寸。”
老者哼笑了声。“伶牙俐齿!”
“大人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就着天光,项少初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吏部尚书的脸色。
“托你洪福,成天烦恼要收拾某人留下的烂摊子,哪里有空闲生病!”
“听说大人日前受了风寒,记得多让厨子熬些姜汤怯寒,三月天最容易受凉。”
“哪有什么风寒,别听底下人胡说了。倒是你,这种暖天里还穿着冬衣,怕冷也不是这样,让人帮你补一补才是真的。我记得你那随身丫头叫什么儿来着?j
“秧儿。”
“那丫头厨艺挺好,回头让她给你炖只鸡。”
“哪里需要吩咐,我已经吃了好几天鸡汤,正想换换口味呢。”
两人一来一往,交换着听来平常,却不该出现在这两人之间的对话。
此时此刻,若是有人闯进来听见了,或许会大感错愕吧。这两人,一老一少,不是明争暗斗的厉害吗?怎会像旧识般嘘寒问暖起来了?
片刻后,项少初打住闲话家常,转换了话题
“听说他出发往风川前,去了趟临王府。”
“是吗?他去那里做什么?”吏部尚书问道。仿佛相当清楚项少初口中的“他”是何许人。
“不知道。不过我有点苦恼。”
“苦恼什么?”吏部尚书望之俨然的表情底下,似乎有着另一张他人难以捉摸的真正面貌,而此刻,那张面貌正展现在没有其他闲杂人等的图书收藏室中。
“我烦恼他或许猜出了什么。”
“哦,他猜出了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接受赐花,我照实回答了他。”
“只是这样?”
“还有”项少初沉吟,眉宇间流露出乎日少见的凝重神态。“他喝了我煮的茶。”
吏部尚书明了地点点头。“卫齐岚终究不是笨蛋。”
“他确实不是,我猜他很快就会想起来。”
吏部尚书微笑。“不过他也不算绝顶聪明,就算他现在想到了,那也太迟了。”
“是太迟了没有错。”项少初点头同意。“不瞒大人,其实少初最近已经有点不太能安于现状了。”
定定看了眼眼前这名年轻人,老者神色转为凝重地说:“也该是时候了,还以为你都不打算有所行动了呢。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该知道的是,有一天若你做出了危及国家根基的事,我还是会亲手毁掉你。”
“我知道。”项少初相信这老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大人,我想您也应该相当清楚,有时候如果不掀得彻底一些,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改变。”
“当然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点他也是同意的。
项少初再次躬身行了个礼道:“我想您应该也不会否认,替我收拾烂摊子的同时,其实您还满乐在其中的。”
吏部尚书只是微微扯动了嘴角,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有一天,当你站在我这个位子上,成了三代老臣时,你也会跟我一样。”
“不,我不确定。”项少初还没有心思想到那么远的未来去,眼前,他只关注着一件事。“那么,金虎上将死前,确实是到过临王府了?当天临王爷在府中吗?”项少初缓慢地推敲斟酌起来。
吏部尚书看着眼前这名陷入沉思的年轻人,眉梢不由得微微蹙起。“我还以为你说你早就已经不在意了是说真的,看样子,你还是挺放心不下的啊。”
回神过来,项少初有点讶异地道:“是吗?原来我给您这种感觉啊?虽然我得承认,他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的确不太一样。”
事隔三余年,有时过往记忆仍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三年前的他,与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是项少初,东陵王最宠信的近臣,同时也是众人眼中的奸佞之徒。三年前,他从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从书架上挑出几本书迭在小几上,吏部尚书苍老的声音中带有一丝调侃。
“那你可能也得承认,事隔多年,如果你都不再是当年的你,卫齐岚或许也不再是当年抛家弃妻的那名无情将军了。”
项少初叹笑了两声。“还很难说,毕竟,他到现在都还想不起我是什么人。”
如果真的曾有一点点情分在的话,不可能在见到他之后,还想不起来他是谁。可见得十一年名存实亡的关系,浅薄到连留存在他记忆一角都不曾。如今想来都觉得可叹,为那多年的等待。
他曾经痴心地等待过一个人,只因他们有着共同的家园。然而如今,家已破,人已散,想来是再也回不去了。
吏部尚书端详着项少初年轻的脸庞,若有所思的噙起一抹与严肃的脸庞不搭调的温和微笑。“少初,你怨恨过他吗?”
站在窗边的项少初在日光下透亮的脸庞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似乎曾经听过这句话。“好巧,老师,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答呢?”吏部尚书十分好奇地问。
“我说我不知道。”他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兀自绽放的朱槿花。
“等待十一年的感觉,难道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
项少初苦笑地扯了扯嘴角。“或许是当局者迷吧。我只确定当时的我如果再等下去,我一定会疯掉。而我,怎么能怨恨一个保家卫国,牺牲了自己的家庭以换取边关和平的大英雄?”
吏部尚书表情若有所思地评论道:“看来当个英雄之妻并不容易啊。”
“我不知道换作别人的话,容不容易,但当年的我的确做不到。”他从来都不喜欢等待的滋味。
“那你想,如果他发现你就是”
项少初只是摇摇头。“太迟了。”他深切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成为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事情已无可挽回。
吏部尚书端详着项少初越见坚毅的脸庞,不禁问道:“或者,有没有可能,你们两人其实谁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谁呢?”
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落难的项少初时,他脸上那份不甘心的表情。或许正是为那份不甘,贵为一国首辅的他,才会一手提拔
项少初还未及回答,月海刚好走了进来,看见小几上的一小迭书,便道:“要用的书都找到啦,朱罂?”
放眼满朝文武,大概也只剩下眼前这名掌理全国珍贵图书与重要知识的兰台大夫胆敢直呼吏部尚书的名讳了。
吏部尚书回神过来,板起脸孔道:“我很久没用那个名字了,别那样称呼我。”
月海耸肩,毫不在意地说:“就因为你很久没用了,如果我不提醒你,万一有一天,连你自己都忘了你的名字时可怎么办?”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项少初,随口便问道:“项侍郎,人是不可以忘记父母给的名字的,你说是不是?”
项少初微愣了下,但马上又反应过来,也不反驳,只是笑问;“那么,月海大人,你的名字果真是月海吗?”
月海闻言,不禁也错愕了那么一下,而后转为哈哈大笑。“好、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吏部尚书理应苍老的眼中有着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光芒。“老书虫,你还是啃你的书去吧。”
“我一直都在啃书啊。”月海笑道:“只是这满屋子书又没长脚,不会跑,可劳你首辅大人亲自来借书的机会却不多,都多少年朋友了,总得拨出一点时间叙叙旧吧。”
“有什么好叙的?我跟你似乎还不到可以叙旧的交情吧?”
据闻月海大人与吏部尚书是同年入朝的进士,不过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尔谈论起此事的人,大多记不得当年谁是第一、谁是第二了。当然,若真要找出榜单,查出实情并不困难。只是那样做的话,事情就没意思了呀。
吏部尚书年事已高,须发尽白,声音听来也颇为苍老。而月海大人则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头发还乌黑漆亮的他,年纪有可能跟吏部尚书差不多。
但如果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吏部尚书的皮肤还带着年轻人才有的弹性和红润。有时项少初也会怀疑起这位当朝首辅的实际年龄是否真有外传的那么老?
项少初带着有趣又好奇地眼光看着眼前这两名年纪照理说应该都有一大把的前王遗臣,一方面既为两人的驻颜有术感到惊奇,一方面又为这两人似友非友、似敌非敌的交情感到新鲜。
两人都身穿朝服,只不过首辅的朝服穿得端正不苟,而月海大人的朝眼却穿得像是披挂似的,很有些漫不经心的江湖味道。
这两个个性南辕北辙的人不知是怎么凑在一起的?其中应有些秘辛吧
大约是察觉到被一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正你往我来,舌斗得好不精彩的两名老臣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一个十足严肃、一个笑容满面的看着项少初说:
“项侍郎,你应该还有事要忙吧?”是吏部尚书。
呃哦,赶人了。项少初识趣地点点头。忽然想到最近流传在这个国家里的一个传闻东陵男风日盛
不知为何,他不敢纵容自己再乱想下去。唉唉唉,胡思乱想也是要有节制的,何况他现在还有别的事得烦恼勒。“那么,两位大人,我就先告退了。”
“不送。”两位大人异口同声地说。
项少初微一耸肩,转过身,踩着沉稳的步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