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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来的时候一样，车子里的空气十分沉闷，唯有轰隆隆的引擎声陪伴。
唐湛似乎不想回家，汽车的行驶路线没有分毫根据可循，漫无目的的在大街小巷穿梭许久后，不知不觉驶上了雄伟的彩虹大吊桥。
白娆降下车窗吹着清晨微凉的风，昨晚窝在沙发里睡得不好，骨头酸痛，她动了动脖子。唐湛道：“饿了吗？去吃早点吧？”
“这么早哪里有早点啊？我一点也不饿。”其实现在已经七点钟，很多地方都有早餐了，只是白娆看得出唐湛并没有食欲。
唐湛突然踩刹车，车子猛地停在了桥上。他握着方向盘沉沉出了口气，然后用手臂撑住方向盘，困顿的将额头靠在了臂弯中。
白娆伸手安慰的抚上他的肩头。
唐湛沉默了许久，低低的声音才在寂静中响起：“诗乔的妈妈和我妈是亲戚，我们生下来就认识了。但我记忆中第一次对她有印象，是她三岁的时候。那天伯母带她来我家做客，大人们把我们几个孩子扔在一起玩耍，她抢了我和的玩具车。我很生气想要回来，她却不肯给，短短胖胖的小胳膊抱着车死死不放，还大哭了起来，哭得脸都花了……说把那车送给她，她才停止哭泣。那个时候我不懂，我只是以为那个穿着蓬蓬裙像小公主一样的小女孩儿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不喜欢玩偶喜欢汽车模型，后来长大一些我才明白，原来，她不是喜欢玩具车，她只是想被我们注意，她只是无比渴求被人关怀、被人疼爱……”
“林小姐的病……不是天生的？”白娆小心翼翼道。
唐湛脸上浮出怒意，手握成拳，咬牙恨道：“她完全是被他们逼疯的！从生下来那天，从知事那天，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被亲生父母像踢皮球般推来推去、像个累赘般被人嫌弃忽视的痛苦！”
“唐湛……”白娆轻声道。
唐湛平复了下情绪，松开手，“她第一次发病，是她9岁生日那天。那晚宴会结束客人都走光了，我妈还没有走。或许那个时候的诗乔还是对父母充满期望的，她撒娇想让他们陪她，而伯父伯母急着去见各自的情人，竟然不顾她的感受，当着她的眼前推脱责任，想把她甩给对方照顾！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对诗乔的忽视已经到了什么地步，而这种情景在林家，竟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那晚，我看着诗乔脸上的憧憬一点点被疯狂与狰狞代替，看着她发疯般捶打父母、摧毁家里一切物品、甚至是用自己的头去撞墙……后来林家的私人医生赶来，检查了很久，确诊她患上了精神病，并且还有自虐倾向！”
这些事白娆早就知道，但此刻听他原原本本说出来，心中竟有种五味杂陈的复杂。小时候，她也曾误解过父亲一心只有工作，不在乎她。那么爱她宠她的父亲，偶尔的疏忽都令她气恼又难过，可想而知林诗乔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受了多大的伤害，必然会形成扭曲的心理了。
并不是说她同情她，林诗乔对叶家犯下的罪，因背负了人命而永远无法抹去，她对她的恨依然很深。只是在得知一切，设身处地的想过之后，那报复了林诗乔的快感，忽然变得沉重了。
各人有各人的困苦，这个世上，她与她，都活得不是那么容易。
唐湛苦恼自语：“她的病被报道出去，今后都只能住在精神病院，被人以异样的目光看待。这太残忍了……她原本是个很可爱，很善良的女孩子……”
白娆心中稍稍软下去的一角又冷硬起来。唐湛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残忍，真正的残忍，是让人绝望、让一切再没有任何转机的死亡！
她努力掩饰住眼底的嘲弄，没有说话，唐湛的神色十分低落，“没有人明白，诗乔现在对我有多重要。我和、还有她……虽然有兄弟姐妹，但他家的情况你也清楚，我和诗乔都是独生子女，我们三个才从小就像亲人一般，不，比亲人更亲。那晚你被南夜的人带走，打电话通知我……你不知道，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我有多欣喜若狂！因为唐家对乌家做的事，我一直不敢主动找他，我以为，我失去他了。所以当他主动联系我时，我开心得几乎要发疯！可下一刻，我就像被人临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他的语气、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么平静……我却从那平静里那么清楚的感到……我真的失去他了……我好痛苦，我已经失去了，不想再失去诗乔了！”
面对这样的唐湛，白娆没有办法不心疼。唐湛对乌言希与林诗乔的感情有多深，她从小就看得清清楚楚。而他现在失去这两个人，追根究底，都是她一手造成。
她温柔的抚了抚他柔软的头发，“别难过了，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我们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以后我们来照顾林小姐，多陪陪她，不让她再接触到那些事，时间长了，也许她会好起来！不是有许多精神病案例，最后病人都病愈出院，重新融入社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吗？”
唐湛转头看她一会儿，将她抱住，脸颊摩挲她的发丝，发出一声疲惫的喟叹：“……你真好！还好有你在，不然，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可你昨晚还不许我跟着呢！”白娆佯怒。
“我当时急糊涂了，只顾着想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应该让你跟着的，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会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天使……你这么好，让我惶恐！我惶恐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唐湛的气息变得起伏，忽然激动起来，握住她的双肩，黑亮的眼睛清楚看入她的眸心，“你真的属于我了？你真的放弃选了我？放弃了那么完美、那么好的，选择了我？”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毫不避忌的说起乌言希。她知道在他们的相处中，他一直在逃避他的影子。而此刻，或许是受了林诗乔的事的刺激，他已经疲于逃避。
她没有躲闪，凝视他的眼，“从认识你第一眼起，我就认为你是个自信满满的人。为什么，你现在对自己没有信心呢？”
“因为对手是言希。是那个比任何人都温柔，让人不得不喜欢的言希。”唐湛又将她抱住，这次是紧紧地，仿佛怕她跑了一般。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沉闷的声音低低传来：“我很后悔以前那样伤害过你！我的错那么深，你做什么来惩罚我都不为过，我很怕你想起那些事，一生气又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如果……如果我能早点察觉对你的心就好了，如果我一开始就把你捧在手心上，就好了！那么……我就不用时时刻刻担心你再被言希抢走……因为言希他一直都对你那么温柔，我很怕，在你心中我会被他比下去……我好羡慕言希，他总是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然后全心去呵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不给自己分毫悔恨的可能！他敢反抗乌伯伯坚持做医生，敢对全世界说放弃乌氏财阀的继承权，去追逐自己的梦想！而我呢？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唐氏的工作，却不敢像他那样大声说出来。因为，我没有想追逐的东西，没有坚定不移的梦想！”
“我也一直很嫉妒言希，如果不是你追着他去了纽约，我恐怕根本不会发现我竟然是那么嫉妒他！从小到大，不论别人对他多么过分，他总是那么随和，对谁都那么体贴有礼，不论是脾气多么暴躁的人，不论是心情多不好的时候，只要面对他，没有人能忍心伤害他！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让所有人都无法不喜欢他！就连我自己……一边深深的嫉妒着他，一边，却又深深的爱着他！他就像我的光明，又像我的影子！我根本无法控制这种情绪！”
“从小到大，做每一件事，潜意识里我总想赢过他，总想证明我没有必要嫉妒他，我比他更强！可越是这样，我却越感到我无法打败他！小的时候，这种深埋在内心最阴暗的底层的想法体现在功课、运动上，长大了，就体现在了女人身上。”他顿了顿，像个犯了错后清醒过来的小孩子般，羞愧的低声道，“你大概不知道吧，言希的初恋是被我搞砸的。那时我们只有16岁，我在他们交往了一个月的时候，与那女孩儿上了床。因为我愚蠢且幼稚的想证明，我比他更有男人的魅力……”
白娆惊讶，他抱着她的双臂猛地收了一下。
“言希他揍了我，那是他第一次揍我。我知道他最气的并不是我染指了他的女人，而是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我与那女孩儿当然不是认真的，那次之后就再没有了，后来言希原谅了我，我们又好的跟从前一样。那件事并没有在我们之间留下多深的隔阂，但我却发现了，我似乎……很喜欢抢言希看上的东西。比如那女孩儿，比如……你。”
“……我？”
“是啊，你。”唐湛似乎苦笑了一下，“当初是我先发现言希对你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的，比他本人发现的更早，所以，我先下手为强把你抢到手了。我一直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对你有兴趣，但内心深处我是清楚知道的，我又想抢言希的东西了！”
白娆的身体僵硬，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涌上胸口，堵得心头窒闷，呼吸都沉缓下来。
唐湛感觉到了她的变化，收紧怀抱，紧得让人窒息，“你真的抛弃他，选择了这样的我吗？”
车内寂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白娆被唐湛按在怀里，无法抬头，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在这片沉默中等待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放松了僵硬的身体，抬手在唐湛背上安慰的抚了抚，淡淡地开口：“就算最初是这样……之后，我也有足够的机会……选择他。我选择你……并不是因为我没有了解过他。你并没有误导我什么，你根本不用恐慌、不自信……”
唐湛只感觉一直高高悬在心头的一座巨山终于放下来了，长长呼气，紧得几乎痉挛的手臂终于稍稍松了松，抬起头困惑的看着她，“你……不厌恶我的内心是这么的阴暗丑陋？”
阴暗丑陋？不，那只是一个没长大的男孩儿的骄傲罢了，或许偏激，或许霸道，却只是幼稚而已。现在的她做的那些事，她每晚躺在他的怀里，一边与他耳鬓厮磨软哝昵语，一边计划着摧毁他的家、伤害他的亲人朋友，这样利用无辜的他，才是真正的阴暗丑陋吧？
白娆无力的牵起一个微笑，“那只是你的魔障，因为看不破，所以无限放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魔障，我也有。重要的是，你并没有因为这个而真正去伤害过谁……“
“我曾经因此，伤害过一个人。”唐湛的脸庞变得苍白。
白娆诧异的看他，唐湛似乎想起了很苦恼的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刚才来到这附近，我突然想起来，只有在这座大桥上才能看到一个地方，不由自主就来了。”
“是……什么地方？”白娆轻声道，心底却隐约莫名的出现了一个答案。
唐湛望向窗外，低声道：“海对面，叶家。”
“那么……你说的那个人……”
“那次在凤玲阁齐羽提到过她，乌家的事令叶家旧事重提，你也许也听过她的名字。就是叶家的女儿，叶雪。”唐湛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目光越过窗外宽阔的海面，落在几近融入远山中的一处。
“我刚刚才发现，原来……叶雪才是我第一个，想从言希那里抢走的女孩儿。”
白娆没有说话，心思随着他的述说，仿佛回到了九年前。
“叶雪只在雨城住了半年不到，那些日子，我总是欺负她、排挤她。其实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并不讨厌她，但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言希！分明……分明是我先遇见她的，为什么她却喜欢随后才遇上的言希？我无法压抑这种心情，于是我对她好，想让她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可她眼里除了言希再也看不到别人了……”
“她那么专注的凝视言希，令我很愤怒，仿佛被宣判了又一次一败涂地！所以我表现出很讨厌她的样子，命令所有人排挤她，我要让她明白言希保护不了她，只有喜欢我才能过得好……那时很多次，我都看到过她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偷偷的哭……我心里很痛快，我一直等着她哭完了来求我，然后我就让大家接受她，她就会像那些女孩儿一样死心塌地跟着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那一天，她就永远离开了……这些年，我一直不愿意正视心底对叶雪的这份愧疚，我每周二去鹭湖公园广场喝咖啡，只因为那里能看到小伊丽莎白塔。那里是雨城中除了叶家大宅，唯一还与叶家有关的地方，似乎静静看着那里，就能稍微减轻心头的内疚……”
“后来我知道叶雪很可能已经死了，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因为我发现不论我做什么，都已经无法补偿！我对她的伤害、我从前的错，分毫无法减轻……直到她离开这个世上，我都是她最讨厌、对她最坏的那个人！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说完，他深深的闭上了眼，麻乱的心归于一种空落的平静。仿佛深藏在心底多年的根，终于被完全拔起，凌乱的枝叶全部飞离，唯余一片空白。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一直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会看到你……？”不知过了多久，白娆的声音静静响起，如同隔了一层什么，压抑而低哑。
原来这才是一切的原因，那半年中每每孤独哭泣，探索不得的原因。
唐湛睁眼，才看见她已泪流满面。
“……？”他忙为她擦眼泪，蹙眉，“你怎么了？是我说的话让你伤心了……”
“我没事。”白娆拂开他的手，并没有去管泪水，只靠回靠椅中，轻轻捂住唇抑制哽咽，“我小时候也被人莫名其妙就欺负过，所以你的话让我有很大触动……不用管我。”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唐湛心疼自责。
白娆勉强扯出一抹笑，“没关系，都是小孩子间过家家一样的游戏，只不过那时候很委屈，现在想起来触景生情罢了。我们去吃早点吧，我饿了。”
唐湛立即发动车子。不觉间外面已经是金阳当空，耀眼的阳光射在人的眼睛里，眼前的世界如同笼在了晶莹的薄幕之后，那幻境一般的璀璨一瞬间令他微微失神。
白娆轻轻道：“如果有一天……叶小姐回来了，你会怎么做？”
唐湛怔了一刻，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收紧，发誓一般：“我会道歉，会对她好，然后尽我的一切去补偿！”
白娆微微低头，蓬松的卷发垂落，掩住了唇际淡淡的笑。浅浅的弧度，一丝欣慰，一丝苦涩。
等她再次以叶雪的身份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坚定对她好吗？那个时候，只怕他会真正的恨她，讨厌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