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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拉着苗虹,一连几天跑到北平大大小小的西药房里去买药。她们拿着曹鸿远给她们的八百元法币和一张药单子,走了一家又一家。可是,不论到哪家药房,那些往常对顾客笑脸相迎的掌柜或伙计,个个没精打采地坐在柜台里的板凳上,动也不动地皱着眉头嘎声嘎气地问道:“买什么药?”“我们要买五万片阿司匹林,一万瓶红汞,一百磅药棉”苗虹总是抢先说话。可是,没等她说完,掌柜就大惊失色地喊道:“要买这么多药?干什么用呀?我们可没有!”碰了钉子,她们只好又走进另一家。一进门,柳明慢声细气地对柜台里的人解释说:“芦沟桥战事打得吃紧呵!前方下来那么多的伤兵,需要大批药品。我们是救护队的,向各界募捐了一笔款子,要为抗战负伤的士兵买药品。咱们都是中国人,请你们尽量把这些最需要的药品卖给我们吧!”“二十九军的军需处存的药品多着呢!干嘛用你们这些学生来募捐买药?”柜台里的掌柜先生不紧不慢地反驳着。
苗虹急了,连珠炮似的向那个扇着大蒲扇、穿着一身白绸裤褂的商人开了火:“二十九军有药没有药,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他们军需处能知道日本鬼子在七月七号突然进攻芦沟桥么?能知道二十九军的士兵不怕死、跟鬼子拚得那么勇敢,牺牲的、受伤的有这么多么?你们做商人的也是中国人,你们存着这么多药品不卖给打日本的人,打算卖给什么人呀?你们商界也组织了慰问团,好些人还捐了款。我们买你们的药又不是白要你的,你们要多少钱,我们照数给你们还不行呀!”扇着蒲扇的掌柜也火了,站起身子把蒲扇向柜台上一扔,圆瞪着两只眼珠子,飞溅着唾沫星子说:“我说,你们这些爱国的学生,要有气,跟芦沟桥上的日本人去发,干嘛平白无故找到我这门脸上发起火来啦?我当然抗日!可是,我一家老小能喝西北风去抗么?我问你们拿什么钱来买药?——法币对不对?法币,这钱——跟你们实说吧,我们信不着啦!谁知道哪一天日本人进了北平城,这法币立刻就变成一堆废纸。可我的药品没了!我一家老小要吃窝头咸菜呀!呵,呵,二位小姐”苗虹一看那劲儿,火气更加上来了。
“凭你这么大的西药房,卖给我们这么点儿药就会成了吃窝头咸菜的穷光蛋?你别没理找理!不管怎么着,今天你就得卖给我们!不然,你们就是”下面的“汉奸”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来,忽然,一个声音把她的话打断了。
“掌柜先生,爱国人人有份。您这位先生也是不甘心当亡国奴的吧?囤积药品如今也不保险呀!”柳明、苗虹同时回过头来——原来是曹鸿远。他提着一个手提包也走进这家药房来了。两个女孩子好像得救了似的。苗虹急忙对曹鸿远说:“曹先生,您来得正好。您跟这些见利忘义的人去讲道理吧!我可实在”她想说“气死了”柳明拉了她一下,她才把话咽了回去。
鸿远和气地跟药房掌柜又讲了一些抗日道理,这个掌柜的总算卖给了他们一千片阿司匹林、五磅红汞还有一点别的药品,还要了高价。三个人走到药房门外,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忽然,苗虹看到了什么,对着门外墙上的几个大字努着嘴巴,气冲冲地:“你们看,这药房墙上写着什么。”本店出售花柳病第一灵药——淋病的福音——天下驰名只此一家。
柳明看了这些字样,像吃了苍蝇似的一阵恶心。她把头一扭,捶了苗虹一下:“小家伙,你倒眼尖,看这些干什么!”“妈的!救抗战伤员的药他不卖,可治花柳、淋病的药,你要是大批去买,他准保拱手送上门来。”柳明看苗虹那么放荡不羁,不由得扭头看了鸿远一眼,好像是她自己胡说了什么似的,脸绯红了。鸿远没有注意这些,只轻声对身边的两个女孩子说:“药很难买吧?”柳明点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几个白纸包着的药包和几个药瓶,递给鸿远:“你看,常常说了半天好话,药房才卖给我们五百片阿司匹林。像这样,我们手里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花完呢?”鸿远接过柳明手里的药包和药瓶,笑笑说:“我遇到的情况跟你们差不多。有的铺子也只卖给我几百片阿司匹林和不多的红汞。不过,有些有爱国热情的店伙,倒偷偷多卖给一点。看来只好请你们再辛苦点,继续零星买一些;另外最好再转托你们的熟人帮助给买一批”“那,我托我爸爸帮忙给买可以么?他这位医学博士总比咱们这些毛孩子办法多一点。还有”苗虹向柳明一指“你那个尾巴白士吾,听说他有个亲戚开西药店,你也可以托他给咱们去买嘛。”苗虹一说白士吾,柳明的脸刷地红了。扭转头说:“什么尾巴——绿头苍蝇!我不愿求他办事。”曹鸿远听苗虹一说,意识到柳明说的“苍蝇”可能就是他在医院里碰见过的那个年轻大学生。于是问柳明:“白先生是哪个学校的?他对抗战的态度怎么样?对不起,我也许不该这样问。”苗虹咯咯笑了,看柳明红着脸迟迟不说话,就推着她,笑道:“人家问,你倒是回答呀!”柳明才边走边说:“他是朝阳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和我是小学同学。后来,他上了中学,我爸爸还给他补习过功课他倒也有点爱国思想,不过——”底下的话柳明没办法说了,快嘴的苗虹立刻接茬发挥起来:“不过什么?不过在爱情飞奔的时候,他就顾不得爱国了——他就变成一条尾巴——一头苍蝇,总在你身边飞来飞去。”柳明睨了苗虹一眼:“你那个高雍雅也不亚于白士吾。”“我看高雍雅比白士吾强得多!”看两个女孩子边走边逗嘴,曹鸿远笑了。默默同行了一段路,将要分手的时候,他站住脚说:“你们两位的意见都很好。那位白先生可以托他买些,反正我们是为了支援二十九军抗战嘛。至于苗教授,我知道这是位爱国、正直、有头脑的先生。前两年,我在医学院当练习生的时候,还听过他讲的课——不过,别为这些事去麻烦他吧”那有什么关系!“苗虹打断曹鸿远的话,急急地说,”我去跟爸爸说,他肯定会帮助你的。呵,原来你真的在医学院做过事,还听过课?怪不得我和柳明都看你面熟哩。“鸿远笑笑,没有回答。三人就此分手。
柳明买了一天药品,一个小手提包还没有装满。当她带着浑身的尘土和汗渍,又渴又饿又累地回到家里,洗把脸,刚向床上一倒,白士吾风度翩翩、衣着入时地又来了。他一进门,柳明妈招呼着,赶紧到屋旁一间小棚子里去烧开水。柳清泉却戴上老花眼镜拿张报纸举在鼻子上看起来。这位老先生一向对白士吾很冷淡。
白士吾走到柳明床边,找把椅子坐下。柳明立刻从床上坐起身,无精打采地向白士吾招呼一下:“你又光临敝舍了。”“小柳,你不愿意我来找你么?为什么?”白士吾细皮嫩肉的白脸上露出惶惑不安的神色。
柳明站起身把桌上一杯茶一饮而尽。
“咱们是从小同学,你肯来寒舍赏光,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小白,别怪我又问你——你这几天都为抗战做了些什么事情?”白士吾摇摇头,懊丧地叹了口气:“小柳,你见了我就没别的话好说么?总是——你为抗战做了什么?你为抗战做了什么?难道你没见那些街垒,刚垒好又都拆除啦!听说南苑、丰台、芦沟桥一带,刚修好的工事,二十九军还没捞着进去,就叫日本人先钻进去了。抗战——抗战,那些丘八都顶不住,咱们这些懬鹁艗(注:丘八指士兵,丘九指学生。)乱喊一阵子,能顶个什么用!小柳,我知道你的脾气,干什么都是一个心眼。你应当”柳明蹙着修长的眉毛,闪动着长睫毛,打断白士吾的话:“这么说,你准备恭恭敬敬地静候日本人光临北平城了?这么紧张的形势,你不想着怎么替祖国效点力,老是,老是”“小柳,你误解我了。我哪儿会欢迎日本人来——我可没有这意思!”白士吾急忙分辩“我当然想爱国。可是我说小柳,咱俩今天莫谈国事好不好?我想跟你谈点咱俩”一见柳明那严峻而冷漠的神情,白士吾把底下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柳明妈拿着一把瓷茶壶和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茶杯走进屋里来,一边走一边喊着:“明儿,小白对你、对咱家那可是一百一——好得没法子说啦!丫头,你干嘛总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妈,您少说两句行不行?这跟您有什么相干!”柳明执拗的性子上来了,抢白着母亲。母亲无奈,嘟嘟嚷嚷地走出门外去了。忽然,柳明想起曹鸿远叫她委托白士吾帮忙买药的事情。于是,她立刻改变了态度,对白士吾笑笑说:“不管怎么着,咱们是中国的青年,对危难中的祖国总应当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小白,你嘴里说爱国,可行动不一致。你可不能总这么吊儿郎当的,你应该做点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情。”“你叫我做什么呢?”白士吾翻着眼皮咬着嘴唇愁眉苦脸地说“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听从你的命令——这样吧,这是我的零用钱二百元,拿给你,也做为我向抗日军的捐献。你替我转交好吧?”柳明接过钱来放在小桌上,高兴地说:“钱可以替你转交。不过,我还得求你帮助办一件事——就是替伤员们买些药品。你不是有个亲戚开着一家大西药房么,请你帮助我们买一万克雷弗奴尔、一千克黄碘、三十磅红汞,还有”“呵,懳颐菕,懳颐菕?这个懨菕是谁?”不等柳明说完,白士吾打断她的话“你那个懨菕,是不是就是那个在你护理伤兵的时候,把你叫出去的小伙子?就是在大街上游行时候相遇的人?没想到,你倒真听他的话,为他这般卖力”白士吾的脸色突然变了。
听到白士吾这些带刺儿的话,柳明霍地站起身来,把短发一甩:“白士吾,你干么说这些无聊话!告诉你,这个懳颐菕就是人民大众!我是替人民大众而买药,是为了抗战而买药。你干什么乱扯?不肯帮忙就拉倒!”平日对白士吾有点傲慢的柳明,此刻甚至变得凌厉起来,一下子把白士吾吓坏了。他赶忙站起身来,想拉柳明的手,可刚把手伸出来又急忙缩了回去——因为他不敢。这时,他的声音变柔和了,抬起头,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看着柳明:“我的小柳,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就为懭嗣翊笾趻效劳买药还不成么?你要买多少药,开个单子给我,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去买。而且,我还愿意为了你——支付所有的药款。”“谁要你白给买!”柳明的口气变和缓了,叹口气说“这里有张单子,你照着单子上的药品,尽量帮我们买来。用多少钱,我这里有。”“好吧,一定照办——可是,得有个条件。”“什么条件?”“我知道你为买药跑了一天,又饿又渴。走,我请你去吃馆子——西餐还是中餐随你挑。我知道你爱吃冰淇淋,凉凉甜甜地吃两杯消消暑再吃饭。你可得好好保养身体。看你,近来瘦多了。”白士吾的关切和柔情又把柳明感动了。她脉脉含情地向男友投去动人的一瞥,嘴角含着一丝甜甜的微笑:“小白,别怪我,我知道你对我——心好”“小柳,你听,你听——我念给你听——‘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些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我的心你明白么?每天我一想念你,就念这首词”
柳明微微点头,脸上又是一阵红潮。
看看父母都不在屋,她对白士吾笑道:“我饿了,现在跟你一块儿吃饭去。”白士吾笑逐颜开:“好,好,咱们饱饱地去吃一顿。别看有些饭馆前边没有好菜吃了,咱们可以到后头去吃。许多开饭馆的都跟我家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你想吃什么,包你满意。”黄昏过后,月上梢头。出了柳家的大门口,白士吾挨着柳明没走几步,忽然扭过头笑嘻嘻问道:“小柳,问你句话,可别恼。那个托你买药的小伙子,是你新交上的朋友么?”一句话又惹恼了柳明。
“你如果不愿意帮忙,那就拉倒!想不到你这么不了解人!”说着,柳明返身就往自家的门口跑。
“小柳,小柳!别生气!我只不过信口开河走,快吃饭去,你一定饿坏了。”白士吾赶上去拉住柳明,急得脑门子上直冒汗珠。
柳明转过身来,不理白士吾,径直朝胡同口走去。
白士吾高兴了,诚惶诚恐地追在她的身后,几步赶卜了她。并肩走了一阵,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带着悲怆的音调又低声地吟哦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柳,知道这诗的意思么?——这诗真好像是形容我的心境——我在为你受尽煎熬,你能领会么?”沉沉暮色中,柳明听到白士吾为她诵吟的诗句,心里又是一动——一股怜悯的情感蓦地涌上心头。她的眼睛潮湿了。侧过头,看了白士吾一眼,那对美丽的酒窝微微颤动了一下,望望一弯斜月,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