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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坡村在青岛路上,我至今还记得它,我在那里见到了我小时候的偶像。他走过来,我就发抖,我抖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平静下来。他的小说和他的脸不太一样。
后来,我坐在那里,忽然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决心要打一个电话,用他们的台式电话机,我拨了很多次,没有通,一个短发女人,眼睛很亮,她站在吧台后面,帮我拨那个号码,拨了很长时间,电话通了,就这样。
后来来了很多很多人,这个人,那个人,现在我连他们的面孔都不记得了,我有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只过了一两年,我就什么都忘了。我们坐在一起,口是心非地闲聊,进来了一群韩国学生,吱吱喳喳地说话,没有人听得懂他们说什么,他们坐了会儿,又出去了。
后来,有一对夫妻坐在我的对面,他们凝重地注视比萨,他们操作刀叉,手指像花朵一样美丽。我注视他们,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结婚,今年?明年?
后来,我和我的北京情人吵架,我们的脸都很难看,我要离开,他要留下,我们正在吵架,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可是每一个人都坐在那里,他们都忧愁地看我,希望我不再邪恶。他的朋友的妻子对我说了很多很多话,让我对爱情执著,可是我已经不太清醒了,我什么都听见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们都站着,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我们很疲倦。
直到我们都走出去叫车,有一个人从暗处走过来,说,你还好吗?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头别过去,我知道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从这里到那里半坡村
深夜十一点十五分,平安打电话给我,说,我现在在长安楼,我想见你。
我说,平安你太没有礼貌了,你应该先打电话预约,别搞突然袭击,而且,也没有下次了,我不会见你,你回去吧,没有晚班飞机了,只有一趟快客,也还赶得及回北京上班,
平安说,你怎么这么熟去北京的航班和车次?你经常去北京?
我说,是啊,我最爱的男人就在北京。
平安说,可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们结束了。
我咬自己的嘴唇,说,这就是我的事情了,总之,我不会见你。
平安说,你真会干得出来吗?我千里迢迢地来,只为见你一面,你不见我?也太狠心了吧,我给你写了106封情书啊,你都无动于衷?
我说我很忙,所以从来都不看情书。
平安说,那么,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网友,他特意飞来看看你,你也不见?
我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只是我普通的网友,我就来见你。
然后我换鞋,因为长安楼是我的城市最优秀的茶酒楼,不可以穿拖鞋进去。换好鞋我打电话给小艾,我说我今晚来接小念,我要带小念去西安。
小艾说,这不可能,我已经躺在床上了,要不是看见来电显示上是你的电话,我才不接呢,这样,我明天中午给你送去好了吧?
我说我明天中午就到南京了,我又不会进房间去检查你的床,五分钟以后,你把门开个小缝,让小念自己钻出来就行。
小艾轻轻地笑,说,我的床上有什么?只有你的小念。
我也笑了一笑,我说,小念不喜欢女人,小念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喜欢女人了。
小艾穿着睡衣,扶住门,很小心地掩住了她身后的一切,问我,你披头散发的,要去哪儿?
我说我去长安楼,一个网友跑过来了,要见我。
小艾就说,他要么很帅,要么很有钱。
我说你怎么知道?
小艾说,不帅并且没有钱的男人一定不敢跑来见你,也许帅和富有是他惟一的优点,他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打动你,就用脸和钱来打动你。
我笑了一笑,我说,你后面的那个男人是用脸还是钱打动你的呢?
小艾脸色大变,回头,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尖叫,再也不管你的狗了!砸上了门。我和小念来到长安楼,这里果真是我们城市最繁华的饭店,已经过凌晨了,每一张座位上都坐满了人,每一个人都很饥饿,他们不喝粥,他们像吃正餐那样叫了八盘四碟,隆重地吃他们的宵夜。
小姐们果真看都不看我抱着的小念,只注意了一眼我的鞋,就领我入座了。
我看到了一捧硕大的玫瑰,颜色很张扬,把整张桌子都盖住了,于是我走过那张桌子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捧花,我在心里想,下次去看念儿一定不买吃的了,就买这么一捧玫瑰花,我得让念儿知道,年轻女朋友的那一捧花,就是幸福。
然后我听到平安叫我的名字,我就看到了玫瑰后面的脸,他果真是帅极了。
平安说,你和照片上不一样。
我说那是当然,网络上流传的是我18岁的样子,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当然和现在大不一样了。
平安说,当然现在更美。
我笑笑,眼睛望着别处,我说平安你合适做公关。
平安不生气,平安说,送你花,我知道这很俗套,可是我们都没有办法,礼貌嘛。
我看了一眼花,我想真可惜,明天我就走了,这捧花会放在我的房子里腐烂,再也没有人看它一眼,它悄无声息地腐烂了,就像我一样。
平安又说,这是北京的玫瑰,你没看出来?
我说怎么可能?你怎么过安检?
平安笑笑,说,我随身行李只有这一束玫瑰,怎么不让我过?
我也笑,笑完,严肃地问他,你随身带了钱包没有?
平安也敛了笑,严肃地回答我,带了,如果现金不够,还有信用卡。
我叹了一口气,想想还是小艾聪明,什么都被她料到了。
然后平安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我要一碗粥,给我的狗来一根火腿肠和一个橙。
平安吃惊地望着小念,说,你的狗吃水果?小念也吃惊地望着他,小念看到陌生人就会吃惊,眼睛更大。
我说,橙是玩的,火腿肠才是吃的。
我们不要再斗智斗勇了。平安说,我觉得你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对你的影响是那么巨大,乃至成了你衡量一切男性和爱情的准则。
我说你知道什么?
平安笑笑,说,从你上网,我就知道你了,很多权限不止网管一个人有,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说,你看出来什么了?
平安说,我看出来了思念。
我说,你有病。
平安不生气,平安说,思念就是一种病。上次你突然掉线,我等你,一直在等你,可是你始终没有再上来,我越来越烦燥,虽然也知道你不会出什么事儿,可就是想打电话给你,否则坐立不安,感觉自己正在从悬崖上往下坠直到听到了你的声音,才安心下来,就像下坠的瞬间抓住了你,你把我从虚空中拉到大地上,我爱安全,在你身边的安全
小念大叫了几声,很多时候它都不太乖,可是没什么大碍,它的声音淹没在人声鼎沸中,没有人听到它说了些什么。
我说,平安先生,您在做网络杂志编辑之前是写诗的吧。
平安说他从没有写过诗,也没有写过评论,他与文学没有任何关系,他在计算机界,一家it媒体,编技术版。
小姐端来了一只龙虾,它在柠檬中抽搐,终于没有活过这个晚上。
我说,这么晚了,不要吃太生冷的东西。
平安说,没关系,因为你要的是一碗粥,我知道,龙虾咸泡饭是菜单上最好吃的粥。
我说,咸泡饭是咸泡饭,粥是粥,它们是两回事儿。
对不起。平安说,我不太懂这个,或者我们另外再叫一份粥来,皮蛋瘦肉粥?
我说,算了,你别对我太好,我心里难过。
不要紧。平安说,你得吃点肉,因为你看起来非常不好,而且你不吃,我也得吃,我已经很饿了,我和你一样,不吃飞机餐。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飞机餐?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调查了我多久?
平安说,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我说,平安我知道你有钱,可是我不喜欢钱,我有自己的钱,我最恨有钱的男人,你别跟我来这一手。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人都停止咀嚼的动作,转过头看我。我不看他们,我发现小念在玩火腿肠,而那只橙在它的嘴里,它发出了吭吭吭的声音。
我蹲下来,让小念把橙吐出来,它不吐,并且用爪子拨开我的手,我想都是小艾教坏了它,我真不知道怎么把一只已经学坏了的狗还给念儿。我放弃了,重新坐好,说,好了,你也见过我了,还有什么吗?
平安悲伤地望着我,然后说,我会坐明天的飞机回北京,没别的了。
我说,好吧,明天只有一班飞北京的航班,傍晚六点,737飞机,如果你不喜欢737飞机,你只有去上海转机了。
平安仍然悲伤地望着我,说,好吧,我知道了。
然后我招手让小姐埋单,在帐单还没有到来之前,我和平安都掏出了各自的钱包。
我说我来付吧,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可是平安真生气起来,他说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应该由我来付。
我很温柔地看着平安说,这是性别歧视。平安也很温柔地看着我说,这是礼貌。在我们互相凝视的的时候,小姐款款地走来,把帐单交给平安,小姐还说,是啊是啊,总是先生付帐的嘛。
我笑了一笑,然后收回钱包,然后说,谢谢。
然后我看了一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我拿了一张卡给平安,我告诉他,这张卡只可以在我的城市里用,出示它你就可以在任何一家酒店打到非常大的折扣。
念儿的卡,她说,你总有一天会用到它,可是我和她都不再需要用它了。
然后我介绍平安去长安楼酒店住,因为它就在饭店的旁边,方便极了。平安说好吧,我就住长安楼,现在我送你回家吧。
我说不用了,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应该由我送你到酒店门前。
平安说,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应该是我送你回家。
我们就一起笑起来了,我接受了那捧花,它太美了,而且花没有罪。
我下车,再次为平安请我和小念吃宵夜道谢,还有花,谢谢。还有什么吗?
平安说,我只想你知道,你不要以为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来自一个你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直到现在,那儿都没有通上公路。我出身贫寒,放过羊,种过地。我在念书的时候经常捱饿,可是我很会干农活,村里没有人比我干得更好。在念大学以前,我从来都没有穿过皮鞋。我不是一个很有钱的男人。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抬头看月亮,它那么亮。我说,对不起,平安,不是我不愿意和你多说话,而是因为我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走了,这次我去河南和陕西,会很久,我
很感谢你来看我,真的。
平安微笑,说,我给你电话。
我点头,上楼。我有点快乐,于是我左手抱着花,右手抱着小念上楼梯,我知道平安还会在楼下站很久,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在我开门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就是你,我这么多年来等的人就是你,你是我的。
我笑了一笑。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网友跑来跑去,千辛万苦,只为了见他们的第一次面。可是所有经历过网恋的人都知道,见面,就意味着网络爱情的终结,可是他们甘愿冒这个险,因为到最后,网络和电线话已经承载不了爱情了,他们必须见面。
那个在bbs上贴“网络爱情百分之九十九见光死”的家伙,一定是个承载了无数次失败网恋,终于彻底死了心的可怜虫。
可是网络给予我的却很多,我所见到的网络女人,她们都很美,而爱上我的网络男人,他们总还有一些优秀的地方,我不讨厌他们,虽然我也不爱他们,网络对待我已经非常宽容了。
我接到了一个不太熟的北京朋友的电话,他跟我谈完稿,就支支吾吾地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
我说,什么?
他又支支吾吾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你。
我说,没事,我知道,他结婚了。
我的不太熟的北京朋友就吐了一口气,呀,你知道了呀,那就好了。
我挂了电话,坐在床上,坐了很久,再也没有动过。
我从一个电话意识到,所有的人都结婚了,除了我。
我突然发现我身边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结婚了,好像就在一夜之间。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真故事。故事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五十岁了,他们在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开始恋爱,整整七年,那时候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以穿裙子,只有她可以穿裙子,因为她是一个日本女人,可是她也买不到花布,她就买了很多很多花手绢,她用那些手绢给自己缝了一条裙子。
真美啊,他说,多么美啊,我永远都记得她的美。
1976年,她和她的全家一起回日本,她可以不回去,留下来,和我结婚,我们的家人,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们会结婚,可是到最后,她坚持要回日本,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不太明白她的决定,或者,她要我也去日本,可是我有我的自尊,而且在那个年代,一个中国人要出境是多么的难,我们就分了手,1976年。
十一年以后,她回到中国,她找到了他,对他说,我知道你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可是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们能够重新开始。
他说这不可能。
在他说不可能的时候她开始哭,她一直在哭,哭了很久很久,后来她说,我惟一的一个愿望,我希望我能够在中国住一段时间,只要怀上了你的孩子,我就走,永不会再来打扰你。
他说这更不可能。
后来他在她的哭中说,明天我请你吃饭,就在我家,你会看到我的妻子和孩子,希望你能来。然后他回家,发现自己的妻子坐在沙发上,还没有睡,已经凌晨一点了,他的妻子还不睡,在等他。
他说,我请她明天来吃饭。他的妻子说,她不会来,我知道,她不会来的。
他说,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来?他的妻子笑了笑说,我和她都是女人嘛。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她,他们告诉他,她已经走了,就在下半夜,她连夜走了,到上海,转机回日本了。
两年以后,她写信给他,那是她这么多来惟一写给他的一封信,她说她已经结婚了,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中国男人。
现在已经是又一个十一年之后了,他的朋友们都写信告诉他,她变得很古怪,她越来越胖,而且经常发脾气,连她的家人都无法容忍她越来越坏的脾气。
她的母亲已经八十岁了,也写信给他,说,我给自己的女儿写了一封遗书,现在我把日文翻译成中文,寄给你看。
这位母亲的最后一桩心事,就是希望他能够照顾她,因为她不幸福,她的一辈子都已经无法幸福了,所以,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希望你能够照顾她,你是我惟一可信赖的人。他答应了。
那位母亲在遗书里写,我的女儿,神给了你爱,可是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讲这个故事的人讲完了故事,问我,你为什么哭了?
我说,我哭是因为我的将来,我会和她一模一样。我想知道,你还爱不爱她?他抽了一口烟,很淡地笑了一笑,不说话。
我想起了那段被我一个人发现的厦门的爱情,二十年之久的爱情,发生在两个中年男女身上,二十年了,他们一年只见一次,整整二十年了。
我想起了我和幸福,幸福说过,她不能没有我,她没有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你没有了我,你还有小说呀。
我说,是啊,我可以没有你,因为我还有小说,我可以嫁给小说,和小说做ài。我不再想下去了,我擦眼泪,开灯,洗完脸,然后打电话给那个不太熟的朋友,我问他,为什么大伙儿都忙着要结婚?
他已经在睡梦中了,他说,哦,是这样的,你知道王小波的吧。
我说我知道。
他说,王小波突然死了,这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大刺激,于是所有不想结婚的,同居的,离了婚的,若际若离的,就都结了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可以再这么混日子下去了,应该赶快结婚,不然就像王小波,突然,就过去了。太亏了。
我说,哦,我明白了,谢谢你。
第二天我就在郑州了,我要在河南卫视做访谈节目。其实我最恨做访谈节目,它和电台节目非常不同,它很耗精力,也很耗时间,耗了大半天,做出来的只有短短几分钟。上次我从石家庄回来,我就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做访谈节目了,我再也不去什么河北卫视河南卫视了。
可是我偏偏又要做了,还就是河南卫视。
因为我的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小妹妹,她最爱的男人,需要我做这个节目。而更重要的是,我妈的第三个姐姐在郑州,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我三姨了,我想去看看她。我打电话告诉我妈我要去郑州。
我妈说她会打电话给她姐。你就住在三姨那儿吧?我妈说。
我说不用,我只在郑州呆两天,我还带着一只狗,我会和我的狗去西安。
我妈说你要小心。我挂电话,我最烦我妈说这句话,她从我四岁的时候就开始说,说了二十年了,她还说。
而我到了郑州才发现,我的小妹妹深爱着的那个男人,居然是我的朋友大河,我们
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每逢过年过节,他就约我写新年新打算稿。
我说你怎么不自己来找我,要你的小情人来找我?
大河说我知道你最烦做电视,我打电话给你,你一定不来,你这种人懒得很,每年我要你为我们的报纸写寄语,你每年都写同样的一句话,我爱大河报。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写过我爱青年文学,我也写过我爱青年报,我爱了那么多杂志和报纸,谁也没有提过意见,你提什么意见?
我根本就不能想像,大河那么一个说起话来都那么单纯的男人,会有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小情人,那个女孩子比他小十岁,比他还要单纯。
所以,所有的人进入了网络,就会变得不像自己,他会变成两个人,自己也控制不了。
大河问我要不要住在郑大?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可以在傍晚的时候出来买零食吃,郑大的蜜三刀做得好吃极了。我说大河你怎么知道?大河说他吃过了,确实很好吃。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都坐在郑州最著名的烩面馆里,我的小妹妹不在,她还在一个离郑州很远的学校里念书。
我问大河,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比自己还小十岁的小女孩?她还什么都不懂呢。大河说你错了,她什么都懂,我爱上她了。
我说,你身边这么多女孩子,你怎么偏偏就爱她呢?整一个小孩,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大河说,我们的爱情由一次蹦极开始。
我笑,我说大河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敢蹦极?
大河说,我还真不敢蹦,是她蹦。
我说,她那么柔弱的一个小女孩,也敢蹦极?
大河说,是啊,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我不过带她去郊外玩,我们看到有人蹦极,我就说了一句你去蹦极呀,我想看你蹦极。她就真上去了。我只看到她在发抖,她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脸色惨白。我有点心软,我说,算了,别蹦了。可是她说,我爱你,我为了你什么都肯干。然后她就真跳下来了,我真没有想到,她在下坠的同时,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她拼命地喊,声音都哑了。后来,她回到地面上,整个人都软了,她吓得眼神都散了。我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爱我,我紧紧地抱着她,我对自己说,我必须珍惜她对我的爱。
我问大河,你准备怎么处置自己的老婆?大河说,什么处不处置?我又不会跟我老婆离婚。
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处置你的小情人?大河说,什么处不处置?我和她不是好好的吗?我们很相爱,她又没有要求要做我的妻子,她也不逼我离婚。
我说,现在她当然不会逼你,再过段日子她就会逼你了。
大河说,你还不知道现在的小孩想什么呀?她们很清醒,她们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她们绝不会深陷爱中,干出任何蠢事,倒是我,我会越来越爱她,我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到最后,如果她要去找别的幸福,我也许会疯,我会杀了她。
我笑说今天一天没见她了,想不想她?
大河说,很想很想,一直在想,你不提我还真不敢说,我们赶快去找一个网吧吧,她那儿没有直拨电话,我只有要上网,才能够找到她。
大河带我走了很多网吧,我发现郑州居然有那么的网吧,比任何一个我去过的城市都要多,而且每一间吧都很满,没有空的电脑。我们终于在一条很偏的街上找到了一间还有一台空电脑的网吧。
我让大河用这最后的一台电脑,我说你快上去吧,我的小妹妹已经等得非常焦虑了。大河有点过意不去,可是他也没有多推辞,我知道他快要疯了,他一路上都在奔跑,他在冒汗。
大河飞快地登陆,进入网络,我看到大河的小情人在生气,而且就快要走了。大河苦苦地挽留她。她仍然生气。
大河用最温柔最甜蜜的语言安慰她,乞求她留下。
我看了一会儿,就走出去了,我靠在一棵树上,看了一会儿星星,平安的电话就来了,问我在做什么?我说你在做什么?
平安说他在大街上,他在报摊见了一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在那翻来翻去,引起我的注意,最后老太太买了时尚和知音各一本走了,又看见一撞车的,男的和女的,吵架,吵得特好,我一边喝可乐一边看,就给你打电话我说你别用北京话跟我说话,我烦听北京话。
平安说那我就不说北京话了,我跟你说德语吧。我说我更烦德语。
平安就笑,说,那我就跟你说咬牙切齿的普通话吧,我知道你们那儿都咬牙切齿说普通话。你房间里没有电话吗?我打过去,陪你聊天。
我说我过会儿去郑大住,你可以打郑州的114问郑大总机,然后让他们转我房间。
我挂了电话,想笑一场,却发现我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他说他是那边卖冰糖葫芦的,今天他穿了一双新靴子。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说我不要买冰糖葫芦。
他说,我不是要你买我的冰糖葫芦,我是要你看好你的狗。
我说我的狗怎么了?
卖冰糖葫芦的男人说,刚才,就在刚才,我站在那儿,只顾忙着找钱,一低头,就发现你的狗靠在我的鞋旁边撒尿。
我说这怎么可能?这儿有这么多棵树,我的狗不找树找你?
卖冰糖葫芦的男人把他的脚抬起来给我看,我看到他的鞋帮果真湿了,而且是新淋上去的,看上去新鲜极了。小念若无其事地坐在我的旁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说对不起,然后很忧愁地望着他。我说,现在怎么办呢?我也是头一回,我的狗以前从没有这样过,我也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你要我怎么样呢?
卖冰糖葫芦的男人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我就是要你看好你的狗,没别的了。然后他回到他的推车后面,不再理我了。
我想走过去买他一串什么,这时大河在网吧门口喊住了我。
我说,大河你不玩了?还早着呢。
大河说,嗯,不玩了,我要早点回家,我要对我老婆好一点。
我说,所有的男人只要在外面干了坏事,就会早回家,而且对老婆格外地好。
大河说,现在所有的老婆都知道这么回事啦,我也不敢对她特别好,被她看出什么不对来,我只能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说,以后我要是做了老婆,我会查他的电话帐单,我也会查网络聊天和icq记录,我是一个电脑高手。
大河说,那谁还敢娶你呀,不过我是够警惕的了,我就从不在家上网,我总是在外面的网吧上网,今天我能够请假出来,就是靠着你大老远地来了,我得陪客这个借口。我笑了笑,我说大河快回家吧,别再让老婆等啦。
我安静地看着大河上车,我向他挥手,然后对着车的烟尘,轻轻地说,大河,你真卑鄙。
我进房间,放下行李,我就抱着小念倒在床上大笑起来了,我不知道小艾还教会了它什么,它已经变成了一条彻彻底底的坏狗。
我也一直在奇怪,我以为我带着小念,我这一路都会受到很多限制,我得多办很多道手续,可是真奇怪,我和我的狗一路都很顺利。没有人管我抱着的是什么,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小念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一声不吭,我用一条大浴巾包着它,它刚刚生完病,身体还很弱,不可以玩得太疯,也不可以走得太累。或者他们都以为我抱着的是一个婴儿,我果真很像一个母亲了吗?小念是我的儿子?
床上柜上的电话铃响,我吃了一惊,我想电话怎么会响?然后我接电话,平安的声音,很得意地说,没想到吧。
我说平安?你怎么找得到?平安说,打114呀,你教的。
我说总机怎么会给你转?平安说你登记住宿的时候总不会用网络名字了吧,你身份证上是什么名就得用什么名。
我说平安你真聪明。平安说,这不是我聪明,这是常识。
我就笑起来了。我说你在做什么?平安说,我刚刚看完了一部西班牙电影,可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说,电影里说什么?平安说,一个严重人格异常的男人,用绳索绑架了他爱的女人,可是他得到了她的爱。
我说,那可能是阿尔摩多瓦的电影。平安说,我看完电影以后非常冲动。
我说,我厌烦冲动这个词,在你嘴里它变得很下流。
平安说,我真是有冲动,我想立刻冲出去买一根绳,然后再买一张去郑州的机票。我说,你要干什么?真令我厌烦。
平安叹气,说,真是觉得你的生活状态有问题,一天到晚来来往往的,就没有平和的心态去写东西。
我说我的生活状态没有问题,我去海南是因为我终于离开了宣传部,开始职业写作,我要庆祝我的新生活,我去山东是因为我想忘记一切过去,我去厦门是因为我想看一看鼓浪屿,我去广州是因为我想看一看我的情人,我写不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只要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了我就会平和下来写字。
然后我又说,你是什么东西?可以管我的事情?
平安说我们做过爱了。
我说你太不要脸了,电话里做ài也算做ài?
平安说,当然,电话里做和真实地做没有什么分别。
我说,那么真对不起,我认错了人,我喝醉了,把什么都搞混了,我只和我的广州情人做ài。
平安说,可是你自己也说,广州的事情过去了。
我说,怎么可能过去?我爱他甚过一切,谁都不能和他比!
平安不说话了,电话里没有一点点的声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像死一样寂静。很久,他才说,我一直都抑制着绝望的情绪,下飞机以后我都快崩溃了,可是我活着回到了北京,我庆幸我还活着。我必须强忍着进入你希望的角色,尽管我不情愿,可这是能留住你,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惟一方式。进入这个角色后,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表达爱和嫉妒是吗?我尝试着进入角色,做你的朋友,网络上的好朋友。
我说,你是我的好朋友,网络上的。
平安苦笑,其实我回北京以后一直在努力忘记你,淡化自己的情感,可我心里一直非常矛盾,我难受极了,我还是想你,想向你求婚,我们结婚好吗?来北京吧。
我说,我不去北京,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北京了。
平安说,我们也可以不住在北京,你要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无论如何,我得向你求婚。
我说,可是我不去北京,我也不想结婚,我这一辈子都不去北京,也不结婚。
好吧。平安说,我会等的,只要你给我时间,我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
我说,拜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来,有一个女人说过,什么是婚姻,婚姻就是和一个他爱你一百分,你爱他九十九分的人结婚,那么,就会幸福。
也许我真的应该结婚了,和一个不爱也不讨厌的人,只要他爱我,我就会幸福,即使我真的不幸福,只要我对自己说,我幸福,我幸福,多说几次,也许我就真的幸福了。大河打电话吵醒我,问我有没有尝一尝郑大的甜食?我说我不喜欢甜的东西,什么时间录节目?大河说就在下午,还有几个小时了。我说主持漂不漂亮?大河说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说如果她太漂亮,我就得出去洗头,然后用两个小时化妆。
大河就笑,说,还有两个北京过来的嘉宾,都刚刚从日本回来,下午他们和你一起录节目,你就当玩儿似的吧,不说话也行,过会儿导演和主持会到你房间跟你最后谈一次,你等着吧,你会看到主持长什么样。
我说别,我还有事,过会儿我直接去电视台谈吧。然后我让大河给我订晚上去西安的票,大河说那趟夜车太脏,你还是明天走吧,明天有去西安的特快,特干净,特新我挂了电话,赶紧起床,跑到大街上挡了一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我要去买点水果什么的,你载我去有水果的地方吧。
司机说,大街上到处都有卖水果的。
我说,我要的是那种装在篮子里的,有提子,有椰子,有菩苓,有火龙果,有奇异果,总之装着各种各样奇怪水果的篮子,还要有花,做得很漂亮很体面的那种水果篮。司机想了好一会儿,说,这倒是没有,或者你去丹尼斯商场看看?
我在丹尼斯给自己买了一件银,然后去我三姨家。我在一路上发现了很多卖银的小店,我一家一家地停下来,在每一家店里都买了点什么,最后我还买了一串红珊瑚石的西藏链子,因为店里的小姐不肯卖她的银制筷刀,我说你不卖为什么要挂在店里呢?小姐说那是装饰用的,就是不卖。
我走进三姨家的小院子,我在小时候和我妈来过,我还记得,一点都没变。我真的爱上郑州了,它一点都没变,就和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一模一样,一切都像我的小时候。我三姨在晒太阳,安祥极了。
三姨和我妈长得像极了,如果不是在郑州,我真以为她就是我妈了。
三姨看着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是小茹。我三姨就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三姨说,这么多年啦,都长这么大了,不认得了。
我们家就我妈的三个姐姐了,是我们家惟一的亲戚,我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妈妈的姐姐们又都远嫁他乡,各自散得很开,在没有电话的时代,她们的信要在邮路上走大半个月,才到。所以我从小就孤单极了。
我小时候看到过一个故事,原版,不知道故事里的孩子们说什么,可是我一直都记得它,记了二十年了,永远都不会忘记。
一个生重病的男孩,躺在床上,很快就要死了,他的姐姐很悲伤,一直流眼泪,后来她出门,看到一个长相恐怖的巫婆,巫婆带她去一个地方,她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到一座山,那里有很多很多蜡烛,长长短短的蜡烛,有的蜡烛燃烧着,有的蜡烛快要熄灭了。
巫婆领她来到一根快要熄灭的小蜡烛跟前,告诉她,这就是你弟弟的生命,他快要死了。巫婆又指着旁边的一根纤细的蜡烛,告诉她,这就是你的生命,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看,它的火苗多么旺盛啊。
小女孩趴在她弟弟的蜡烛旁边,哭得眼泪都快要流干了,突然,她站起来,折断了自己的蜡烛,连接在她弟弟的蜡烛上,她弟弟的蜡烛很快就恢复了活力,亮起来。后来我告诉我妈,我说我在电视上看到,在一个神秘的地方,竖着很多蜡烛,每一根蜡烛就是一个人的生命。
我妈说这根本不可能?电视里怎么会有原版的动画片看?那时候我们家有电视,黑白的电视机,我妈说电视里不可能播这种东西给小孩子看。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快要上小学了,是一根一天到晚站在地板上拉小提琴的蜡烛,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每一个人的生命就是一根蜡烛,可是我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晰呢?如果不是电视,我看到的是梦境还是现实呢?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恐惧。
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我想我也绝不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的生命,一天都不可以。我没有弟弟,我根本就没有兄弟姐妹的概念,我生来自私。
可是我特别珍惜我惟一的这点亲情,特别是在我爸把我赶出家门以后,我特别珍惜,希望能够挽留住最后的这一点点亲情。
韩国人说,六十年代是他们最后的一个纯真年代,从此以后,经济开始发展,一切都变得不纯真起来。也许对于中国人来说,五十年代也是中国人最后一个纯真的年代,从此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赶上,我在想像那些年代,想像当然是和现实是有差距的,很大的差距。
如果我可以回到从前,我也不愿意回去,我更希望我出生在2000年,我一睁开眼睛,就是一个计算机和网络构造成的世界,所有邪恶的念头都被删除掉,所有美好的念头都会得到不断地升级。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男与女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所有的关系,都变成最简单的一种关系。那就好了。
我三姨说,你妈打过电话来了,说你要来,我就一直坐在门口等呢。
我看到三姨摆了一桌子好吃的。我三姨还说,你妈说你还像小时候,最喜欢吃饺子,我们晚上就做饺子。我说好啊,录完节目我就回来吃晚饭。
节目录得非常不愉快,因为那个从日本回来的男人不停地说话,他不停地说小酒馆里的妈妈桑品格非常高尚,她们很温柔,很女人,她们非常非常地懂男人,无论如何,她们绝不会使男人生气。
有一个故事,当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在森林遇到熊的时候,那个男人开始奔跑。那么,那个日本籍男人就在现场问我,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我说,因为那是一个坏男人,他想要抛弃掉他的妻子,自己跑掉。
那个男人得意地笑起来,说,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可是如果这个问题由一个日本酒馆里的妈妈桑来回答,她会说,那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他为了使自己的女人不受伤害,就跑起来,他牺牲了自己,宁愿让自已被熊吃掉,谁都知道,熊只吃活动着的动物,而且,难道他会跑过一只熊吗?
我说,我又不是妈妈桑。
在所有的人都大笑的同时,我站起来,问摄像师,这一段会删掉的吧?摄像师不理我,导演在旁边说,会的会的,我们也要后期制作的嘛。
我回我三姨家,三姨正在包饺子,白菜猪肉馅的。
在三姨忙碌的时候,我陪着她,端个碗儿,搬个椅子,说说话,我真的就以为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我妈妈了。
三姨让我在家里多住几天,还说带我去开封看菊花,去洛阳看牡丹,我发现我妈和她的姐姐们都喜欢花,她们的爱好太相似了。
我说我不去开封,也不去洛阳,我得回郑大去住,因为明天上午我就去西安了,我怕我赶不上火车。
三姨有点难过,然后她执意要送我到门口,并且为我叫了车,直到车已经开出去很远很远了,她还在挥手,她真的很像很像我妈。
我在车上接到了我的非洲男朋友的电话,他说他明天去肯尼亚,汇报一下。
我说,你怎么什么都要告诉我?你上哪儿出差为什么都要告诉我?你去就去嘛,跟我说做什么?你这么喜欢汇报工作,打电话给你妈和我妈不就行了?
他说,怎么回事?你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坏?
我说,你就是这样,我以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他说,我最近真的很忙很忙,不过也只两三个月没打电话给你,可现在不是打了吗?我也打电话给你妈了。
我说,好啊,你怎么这么乖?
他说,我刚刚才知道你搬出去住了,你
电话铃响。我说,我接电话,不说了,先这样吧。
平安的电话,他说他一整天都在打电话,终于打到你接电话了。
我说你总是惹我生气。
平安说,我知道,我也检讨了整整一天了,因为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惹你生气,于是我拿起电话前就下定决心只听听你的声音,可是我还没说话呢你就生气,要你对一个朋友好一点就那么难吗?
我说,我的朋友会一天到晚打电话烦我?
我和小念在郑州火车站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他们正在装修车站,乱得很,所以我把小念装在了箱子里。我爬了一半楼梯,发现前面有个警察,他在查看所有人的行李,他要每一个人都把行李放到传输带上,没有人反抗他。他的眼睛很亮,所有试图混蒙过关的,都被他拦住,他要他们统统放下行李,重新再走一遍。
于是我停留在楼梯上,开始发愁,当一群民工走过来的时候,我进入了他们,我和他们的被子和扁担们挤在一起,感到了万分的安全。我顺利通过了安检,那个眼睛很亮的警察正忙于斥责他们,要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放上传输带。
然后我又付了一点微薄的小费,被一个戴红帽子的中年妇女从一扇隐蔽的小门领进了火车站,提前上了火车。
我请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子吃瓜籽,因为她在哭,车窗外面是她的男朋友,他趴在完全封闭了的车窗玻璃上,安慰她。当火车开动起来的时候,那个男孩子追着火车跑,一边跑,一边喊,我爱你。
我请女孩子吃瓜籽,她不吃,她一直在哭,火车都开了快一个小时了,她还在哭。她真的很像很像两年前的我,每次我从北京回家,我也会哭,我当然哭得比她厉害得很,因为每一次我都以为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我和我的北京情人,我们没有未来。我们果真就没有了未来。
可是后来我和她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她帮我抱小念,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帮她看行李。
所以后来我得以探问她的隐私,我问她,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女孩子回答我说,商丘热线,他叫轻轻海风,我叫白云飘飘。我就又叹了一口气。
车到西安,女孩子希望请我吃一顿同盛祥或者老孙家的羊肉泡馍。我说不了,我还得找地方住,我们会在网络上再见面。
我请出租车司机载我去大雁塔,他说大雁塔已经下班了。
我说我要去那边住。他又说那边风水不好,不适合居住。然后他说,我带你去一间新酒店,设施都很新,风水也好。我冷冷地拒绝了他,我说我偏要去住大雁塔,谁也阻止不了。
在我下车的时候,他留给我一个呼机号码,他说他可以带我去玩兵马俑和始皇陵,很低廉的租车费,你会喜欢上西安的一切。
我在早晨拷那个司机,他飞快地来到了酒店的门口。
他开车很快,我们一路上赶超了很多旅游公司的小巴士,当两辆车并行的那一个瞬间,我看到了他们烦恼的脸。只有我知道,他们还得经历更多的烦恼,他们得去看各种各样的博物馆、珠宝店和地宫鬼城,没有经验的自助旅游,就会变成最烦恼的旅游。可是他们的导游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所有的导游都知道,怎么应付将要发生的一切。
下午三点,我回到了西安。
我坐在钟楼饭店接到了平安的电话,他问我去了一些什么地方?我说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兵马俑,泰始皇陵,华清池和半坡村遗址,没有什么地方没有去过,我甚至已经逛完了碑林和一条仿古街。
平安说你是飞的吗?这么快?你看到了一些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看到了,可是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在夜深的时候爬上了南门,我在城楼上坐了很久。我很饿,可是我什么也吃不下,我去过了同盛祥,我掰了半个小时馍,其实它是一块坚硬无比的面饼,我很耐心,并且像小姐要求的那样,使每一块馍都均匀得像我的指甲那么大,可是后来他们端上来的那一碗东西,我一口都吃不下,它与我想像中的羊肉泡馍差距太大了。
平安又打电话来,我不接,他就孜孜不倦地打下去,我想如果我再不接,他就会把我电池里的电全部都打光,可是我也不能关电话,我从来也不关电话,我总是以为,我爸会打电话给我,也许他一高兴就打电话给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他喝了很多很多酒,一高兴,就让我回家了。我一直都这么心存着希望。
平安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南门,城楼上到处都张挂着红灯笼,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还有一个矮胖子向我招手,有人告诉我,那是他们的市长,在等待他的日本客人。然后我问平安,我像一个日本女人吗?
平安说,不像,你不像日本女人,你太残暴了,尤其对我,态度极其恶劣,可是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要对你好,你吃过饭了吗?我说,我吃过了一口羊肉泡馍,现在饿得很。
平安说在南门附近,有一家攀记肉夹馍店,你给自己要一碗涝漕,再要一份最好的肉夹馍,你就可以享受到最温暖的晚餐了。
我问平安,你是什么时候来过西安的?
平安说,那是很多年前了,我总是念念不忘攀记的涝漕。
我说,那还会有啊,也许早拆了呢?
平安说你现在在西安,不是在北京或上海,西安几百年来就那样,而且再过几百年,它还那样。
我下城墙,真是奇怪极了,我发现了一辆人力车,孤零零地等在城楼下面,在夜色中,显得特别古怪。我相信那是西安市惟一的一辆旅游观光用人力车。我要他带我去攀记,可是他却对我说,这么近,你不可以自己走过去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说你不想做生意?如果你觉得太近,我们可以多绕几个圈子,观光一下,总之,我不想自己走过去。
人力车很愉快,他带着我绕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圈子,当我们终于来到攀记的时候,他们已经下班了。
我最后坐在一家小餐厅里,给自己要了一个小火锅。和我一起吃宵夜的,是餐厅的老板娘,只有我们两个人,面对着两只沸腾的小火锅,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餐厅老板娘说她很高兴,这么晚了,还有人做她的生意,她送了两只青口贝给我,她说希望你明天再来。
出租车司机告诉过我,什么时候想去乾陵,再拷他。
可是早晨,无论我怎么拷他,他都不回了。于是我打电话到总台,要他们给我找一辆去乾陵的车,他们愉快地答应了。然后我下楼,就发现一辆旅游公司的巴士车等在酒店的门口,我上车,问司机,我们不需要这么大的一辆车吧。
司机说,又不是坐我的车,我们现在去火车站,马上就要发车了,你是最后一个。像在泰山一样,我得到了全车人热烈的欢迎,然后车开动起来了。有人告诉我,他已经等了三个小时,现在终于开车了,真高兴。
导游小姐长得很漂亮,可是她终于遇到了一个对手,那个奇怪的女人,她除了法门寺和乾陵,什么地方也不去,赶她下车她也不进去。
最后导游跟我商量,你得合作一点,至少你得假装什么都不明白,收费方面我们可以私下里解决。
在我们密谈的时候,坐在我后面的老太太很注意地听我们说话,后来导游开始收取门票及导游费的时候,她指着我说,她交多少,我就交多少。
然后她们就吵起来了,最后老太太生气,说,接下来,无论你带我去哪儿,我都不进去了。导游也生气,说,随你的便,你只要把去过的景点门票钱交我就行了,其他的,你不去我也不管了。
我很小心地告诉老太太,我说,阿婆,接下来我们去乾陵,这个景点您得去,不去就很可惜,究竟您也是难得来一回。老太太不信任地瞪了我一眼,说,我就不去。
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坐在车上,昏昏欲睡,我要求司机播音乐,他只有一盒磁带,他不得不放进那盒惟一的磁带,开始消耗自己的电池,然后我就听到了陈小春的声音:我没那个命哪,她没道理爱上我。
我想起了鹭丝,鹭丝说,你走的那一天晚上,陈小春在有福城堡喝歌,如果你不走就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我真怀念鹭丝。我想,上个月我还在厦门呢,现在我已经在西安了,这几个月我居然去了这么多的地方,而更多的地方我去过也不记得了,更没有记录下来。我只知道我买了三十七只银戒指,每一只戒指都来自不同的城市,整整三十七座城市,可是我什么都忘记了。
我总觉得我在梦游,因为我好像去了太多的地方,我这么频繁地飞来飞去,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了。
以前我总是早晨一酲过来就开始厌世,可是到了晚上我就会好了,现在我到了晚上也厌世,真可怕。如果我每天早晨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不会太厌世了。我这么想。
我喜欢陈小春的声音,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而且在唱片公司的安排下,他做出了与体制不合作但是非暴力抵抗的姿态。
我说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陈小春的现场,会毛骨悚然,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可是我听过很多男人的声音,我还是最喜欢陈小春,以前我喜欢齐豫,她是如此地奇异,轻度的神经质,现在我喜欢陈小春了,所有敢于说自己找不到老婆的男人都是讨人喜欢的。
在西安的整整五个小时,我听到的都是陈小春一个人的声音。他反反复复地唱,唱完“我没那个命”就唱“一把年纪了,一个爱人都没有。”
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我比别人听更多他的声音,因为司机故意捉弄我,他把每个人都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最后只剩下我。他和他的车载我走遍了西安的角角落落,最后把我放在一个名字叫做竹笆市的地方。他以为我不熟西安。
我确实不熟西安,可是我非常非常熟竹笆市。
我去过竹笆市的春发生,为了看传说中的葫芦头,我在春发生对面的类型小店里洗了头,我还在在竹笆市附近的清真大寺古董街买了一串红珊瑚石的印度链子,现在我有两串了,一模一样的链子,之前的那串是在郑州买的,那时候它叫做红珊瑚石的西藏链子,当然郑州的链子要比西安的贵很多,不知道为什么。
我在西安住了很长时间,我发现我应该永远都留在西安,它太适合我了。
每天我都接到很多支支吾吾的电话,他们都是要告诉我,他结婚了。但是他们说的版本都不一样,他们有的说,他的妻子是四川人,有的说,她的妻子是湖南人,还有的说,他的妻子是山西人。他们惟一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就是,他骂你。
我说怎么会?我在一年前就听到你们说,他在骂我,怎么过了这么久,他还在骂呢?或者,要么是你们在说谎,要么是他在说谎。我说完了才开始后悔,因为我不可以怀疑一个我爱过的男人,我怎么可以不信任他呢?两年前,就是因为我们互相不信任,才导致了我们不再相爱。
我打电话给他,我说,是我。
他啊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骂我了,你心里也知道,事实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更没有骂过你,你所听到的一切只是因为有很多闲人在搬弄事非,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听传闻,并且相信,那是真的呢?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错怪了你。
我挂电话,开始流眼泪。
我一直都认为,我的北京情人是我惟一应该嫁的男人,可是爱上他,却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
我居然会找一个与我一样,写字为生的男朋友,我真是太蠢了。
大部分写字的男人和女人成为了夫妻都不会幸福。据说,端木蕻良在最危难的时候抛弃了萧红,使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去。据说,张爱玲得以成名是因为胡兰成写了吹捧文章,可是后来胡兰成变成了汉奸,又跑到农村去另寻了新欢,张爱玲还得拿自己的稿费接挤他。据说,杜拉斯的某个过去了的情人认为她品格很恶劣。最幸福的大概只有萨特和波伏娃了,可是他们各自又有各自的外遇,这样的奇迹,我这一生都无法创造。我只知道,再怎么轰轰烈烈的爱情,都可以结束得这么惨淡。
可是无论他做什么,即使他杀了我,我都会原谅他。
我始终都相信,我爱着他的那个年代,是我这一生里最纯真的年代。而我们的爱情是在北京的大街上走出来的。我再也不敢去北京,是因为我只在心里面想一想,都会痛苦。
我甚至为了爱他背叛自己的父亲,第一次惟一的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那对于我来说比死都要严重。我说过,我被家庭遗弃就如同我被整个社会遗弃,我的家庭,它比什么都重要,无法言说的重要,我生活在一个没有亲戚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家庭中,我和我爸我妈的全部,就是我,和我爸我妈。
我居然坐在回家的飞机上哭,我认为自己有罪,并且希望我的飞机掉下来,让一切都消失,可是飞机没有掉下来。只是后来,我非常奇怪地,自杀了一次,又被救活了。大概是因为我背叛了他的爱情,还用“我生活在一场局限中”欺骗他。微弱的惩罚,真是不够。
也许我真的会像那个等待了十一年的日本女人,她的母亲在临终前告诉她真话,神在最初就给了你爱,可是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坐在石家庄看到的那部电影,仍然与陈小春有关。电影里,陈小春的女朋友出去吃饭,觉得饭很好吃,就又要了一盒饭,捧在手里,然后坐飞机,去他的身边,她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且雨一直下,她翻过墙去,爬在窗台上,终于,把饭送到他的手上。这是一个日本故事,来自吉本芭娜娜的我爱厨房,书里是这么说的,一个女人,她爱的人在另一座城市,有一天,她独自出去吃饭,觉得饭很好吃,就又要了一盒饭,捧在手里,然后坐上出租车,去他的城市。
是啊,很远。她说,可是我要去。
她爱的男人听到敲门声,开门,发现她站在门口。
她把那盒饭给他,说,我在吃饭,觉得这饭很好吃,就买了一盒给你送来了,现在,我要回去了,出租车还在楼下等着呢。
这个故事是我的北京情人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最喜欢日本小说,我没有想到我们分手以后,我会看到由书改编的电影,我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这是一部很好看的日本电影,很多人都笑起来了,陈小春一出场他们就笑,只有我泣不成声,我一直在想,也只有日本女人,才有这么疯狂的想像力。
我的工作伙伴问我为什么不跟车去北京?我说我要看电影。可是在我哭出来的时候,他们又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很多年前了,我爱过一个男人,他离我那么远,但如果坐飞机,也只需要两个小时,可是我不能每天都坐飞机。
在我爱着他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会不会像一个日本女人,吃了好吃的饭就想与他一起分享?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吃饭了,他那么远,不在身边,一切都是兴味索然的。现在一切都过去啦。我说,我们继续看电影吧,这些日本电影,它们真是好看极了。我想起来我还告诉过念儿和雅雅,即使一切都过去了,我仍然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以后再以后都不会有一个男人像他那么深地爱他。
可是现在,他结婚了。
所以,我的纯真年代真的已经过去了。
我直到走的那一天,才去看大雁塔,尽管它就在我的旁边,我每天都看着它入睡,可是我从来没有靠近过它。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日子,所有的车都堵在西影路,动都动不了。有人告诉我,他们都要去坟场,今天是一个看望故去亲人的日子。
我想那个怎么拷也不回电话的司机原来也有他的道理,这里风水不太好,所有的车去坟场,都要经过这儿。
我看完了大雁塔,然后蹲在路口吃我的早饭,一只烤得很好看的红薯,我拦了几次出租车,都没有拦得住,那些车愤怒地从我面前飞过。
我想起了我的梦,我做过这样的梦,在去坟场的路上,我招出租车,可是他们不停,他们亮着空车的标志牌,他们也不停。
我所有的梦都会实现,真令我高兴。
我蹲在路口,又给自己买了第二只红薯。当又一辆空出租车飞过来的时候,卖红薯的老头儿跳上了大街,为我拦下了它。
我有点惊奇,因为这个画面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它只在现实中发生,卖红薯的老头儿,他为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这个时候我已经很熟很熟西安了,我熟所有的路,书院门,东大街,解放路,我也熟所有的商场,民生,世纪金花,我熟悉西安的一切,我很乐意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西安女人。小念也很快乐,它吃了很多,连一种名字叫做晶糕的东西它也吃,我知道小念也很乐意变成一只彻彻底底的西安狗。
我告诉司机虽然现在堵车,我们得绕道走,但是我知道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使我们少绕五公里路。
在西安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的一个西安朋友打电话给我,他说他看到了一个很像我的女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已经两次了,都在南大街上,是你吗?
我说,是我吧,我已经在西安住了一个月了,可是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了。我的朋友执意要请我吃点什么,他带我来到一家西餐厅,我又要了一碗生滚牛肉粥,我想知道,是厦门的牛肉粥好喝,还是西安的牛肉粥好喝。
我的朋友要了一壶茶,在他喝第二口茶的时候,小姐端来了一碗猪肝粥,我没有说什么,因为现在是我的朋友请我吃粥,我不可以生气。
我的朋友说他听到了一些传闻。
我说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有传闻呢?而且它们飞来飞去,走得比我还要快,他们这次说什么?
我的朋友笑了笑说,他们说,小妖那个女人很古怪,她去青岛的时候,只带着一只笔记本电脑,她只和她的电脑说话,谁都不见,谁也不理,她去西安的时候,只带着一条狗,她只和她的狗说话,谁也不见,谁也不理。
还有一个荤段子,他们都说那是你原创的。
年轻夫妻的新婚之夜。男人对女人说,你疼吗?女人说,疼。男人就说,那就,算了吧。女人说,不要嘛
我不笑,我皱眉,说,你看过我三年前的小说你疼吗吗?
我的朋友说,有点印象吧,好像所有的人都说那是你最好的小说。
我说,不错,那是我这一生写得最好的小说,小说里的女人是一个处女,她问所有的女人,你疼吗?
我低头喝粥,我无法分辨得清楚牛肉粥和猪肝粥,它们谁比谁更好吃。
我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抱着小念,我和我的狗,我们都很脏,可是我们终于回家了。
我穿越马路,突然发现平安站在我的楼梯口,他像上次那次,捧着花。
我没有什么表情,我说,等了多久了?
平安说,昨天才到,我在网上查到了你的航班,居然要飞四个小时,还经停武汉,根本没必要嘛,坐火车都会比坐飞机快,本来想在机场接你的,想想,还是在这儿吧,给你一个大惊喜。
我淡淡一笑,说,上来坐吧。
我开门,放下东西,开始收拾房间,当然我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然后我打电话叫净水,然后我抱歉地说,要过一会儿,我们才有水喝。
平安说,没关系。然后他环顾我的房间,然后他说,离开这个泥沼般的地方吧,来北京吧,我们结婚。
我说,这儿不是泥沼,这儿是我的家,我爱它。
我想起了我的非洲男朋友,我已经开始厌恶他了,不过是因为他在电话里说,他想念我的信想疯了,于是他不管有多忙,都会偷个空去邮局取信,自己开车,三十公里啊,颠来颠去的,每天。
我说,为什么?要自己去取信的吗?难道当地的邮局不送过来?
他居然就说,我不信任他们,我总是怕他们遗失我的信,黑人办事不行的,不可以信任他们。
我说,你现在自我感觉这么好么?你在一个比我们还穷的国家,你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可以斜着眼看他们?歧视他们了?你太过份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巴黎的时候,法国人看你的眼神就如同你现在在雅温得看黑人的眼神,在你歧视黑种人的时候,白种人也在歧视你,这个黄种人。
就如同,再落泊的临近下岗的夜班女工,望见街边拉客的小妓女,也是有优越和虚荣的,就因为这一丁点儿的优越和虚荣而挣扎着过下去。
我说完,开始后悔,我想我不可以这么伤害他,我的话太难听了,于是我准备道歉。可是我的非洲男朋友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并且他高声为自己申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歧视黑人,而是真的,他们这种人种,他们天生的懒,就是办事不牢靠,也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他们生来就这样,就像他们的文化,非洲没有文化,他们有的,只有殖民文化。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别跟我谈文化,我不懂这个。
可是我开始厌恶他,很多时候,越了解才会越遥远,我发现我和他,即使我们结婚,我们也不会幸福。
我对平安说,这儿再怎么破,也是我的家,你不可以歧视它。
平安,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平安微笑,我也正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我说,我们不可能的,爱情不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太快了。
平安的脸很错愕,他说,我的爱情就是这样。我喜欢网络,也就是因为网络比较舒服,自由主动,我属于酷恨章法的人,我就是这样,随心所欲,不顾一切,要表达我的情感。
我说,我也喜欢网络,可是现在我们是在现实中,不是在网络里。即使我们每天都在网络里看到很多像闪电一样的爱情,它们就在我们的身边,可是它们与我们无关。而且,网络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有肮脏的东西,网络也不例外,很多人不过是在网络里找寻性伴侣和婚外情人。
平安说,可是我们不一样,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我们,我已经越来越意识到我们之间爱的不同寻常,越来越意识到这种爱的真实。你不是普通的女人,我是配得上你的男人。我苦笑,所有的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的恋爱才不同寻常,比任何其他人都高尚。
其实平安,我真的已经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接受这段突如其来的网络爱情,真的,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平安认真地看着我,他有一点儿紧张。
我说,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网络情人,可是,你知道我们的问题在哪儿吗?你心太急了。
如果你不是这么快地,两次飞来看我,如果我不是这么一个慢热的女人,也许我们就真的变成情人了。我们开始得很好,像所有网恋的一开始,可是我们没能处理好许多中间的问题。我们太快了。
即使很多时候不是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是爱情的,那么到最后也不会是爱情。那种慢慢地培养出来的,牵牵扯扯磕磕碰碰的感情,不是爱情,只会是婚姻。就如同同居久了,两看相厌了,最后还是结了婚。
可是我们也不可能结婚了。我们做朋友吧。
平安很伤感地望着我,说,小妖当不了我老婆,这点我一下子还接受不了,以后我可以按照情人的方式爱你吗?求你无论如何别离开我
我大笑,却又开始流眼泪,做不了老婆,就要做情人?笑死我了。你们男人就只有这么一种处理女人的方法?太搞笑了。不做不做,就做朋友。
然后我说,回北京去吧,我们都有很多事要做,别浪费时间,你也可以重新去找一个网络情人,如果你动作够快,手段够狠,目标够准,她又像火一样热情和新新人类的话,你会在二零零零年之前找到,并且幸福。
平安最后对我说,小妖,不要把写作当做工具,它能实现你的虚荣,但实现不了你的梦想。
嗯。我说,这是只有朋友才说得出来的漂亮句子。谢谢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