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諭建立中國的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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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時曾見龍先生發表在報上的幾篇論文,記得大意是說中國的現代文學尚未建立,今應當來建立它。我很欽佩他的志氣,但是覺得他說的欠明白,所以我在這裏就這個問題來提出我的意見。我以為這乃是當今世界文學復興的問題,這裏歷史的光明惟有來自中國。

    為說明這個,先要破除一些流行的錯誤觀念,對今日的作品成績予以再檢討,然后來開出新文學創造的前景。

    一

    今人的作品,是寫得太多,而要為的東西仍沒有寫得。例如小說。以前中國人凡是識字的,都讀過三國演義。三國演義是幼童時讀之,即覺有現前的天地緬邈,歷史的氣運與人事的信實,英雄與庶民皆生于一個知性喜樂的世界。中國之外,當數日本小說發達得早,如平家物語,至今尚存嚴島神社及薩摩琵琶,萬古遺響不絕。今人的如吉川英治、海音寺潮五郎、司馬遼太郎的歷史小說,雖考證周密,造意遣辭,如實再現,可是讀了之后並不使人興,並無可使人思考,顯然是缺少了最重大的一個什麼。今人的小說有拍為電影劇者,皆隨就廢棄。又有編入歌舞伎劇者,其新所造意皆只是惡趣而已,不能傳久的。因為缺少著什麼,而又不知其故,愈多寫愈不是。所以小說今在日本已成了食傷。

    現代是小說過剩,論文過剩,情報過剩。出版物百中有九十九可廢,要廢了才得清明,也使人有餘白可以思省一下。

    張愛玲說,讀作品不如看原材料有可思。日本古詩劍客宮本武藏的傳說甚寥寥,而使人有餘想,今人敷衍之為小說,轉為不如。蘇軾甘露寺詩,詠孫權劉備蕭衍李德裕之事:

    名高有餘想事去無留觀

    纔是得其真。今人的歷史小說則相反,徒然把已過去之事再現,以為留觀,而無餘想。

    傳說亦並非因其語句寥寥就可貴,而是因有代代的傳說者與聽者的情意滲于其內,是在于人世的風景裏,所以有著無窮之思的。一樣的傳說,若是西洋人的就兩樣了。而若知此意,即個人的作品,雖語繁意複,不能如原材料之寥寥,亦一般可以是好的。

    偕小山看了川崎小虎的日本畫展,又去看藤田副治的西洋畫展,小山道:“這回纔知西畫的不如了。西畫是畫得太多。”原來畫是寫物之象,不是寫物之形。形象在先,故可以簡。而苟能從象寫形,則可繁簡為一。如紅樓夢西遊記,即是寫得多的,然繁而能開豁,繁而能開豁即是能相忘于繁簡了。

    西洋文人第一個注意到繁簡的問題者是托爾斯泰,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太繁,晚年他學聖經文句的簡,雖很有意義,但沒有意義以外的思,此是他不知為物之象是要以“無”是要以“如”西畫如畢卡索棄繁用簡,現在法國美國人反而求繁,來畫照相畫,亦是到底不知為象與形之理。

    文學上的繁簡之理通于政治,現代社會是產業過剩政治過剩。現在先是社會生活都要能簡,然而不知其理,則要簡亦無從簡起。若知中國禮樂政治之理者,則知如何處理現代社會的繁簡問題。

    時代的改革先是樂,亦可說先是文章。建立中國現代文學的課題第一是,復興中國傳統的以“無”與“如”寫物之象與形的手法。

    二

    其次是正文字。

    文字與言語是二,文句與口語有密切關係,但二者有關係,非即二者是一體。而此亦是中國文字的特色。西洋的文字只是符號,符號是代表事物的,符號自身不是事物,所以西洋的文字只是記錄其言語的工具。中國文字可是造形的,其自身是事物,所以雖與言語相關,而兩者各自發展。

    文明是有數學又有物理學,有言語又有文字,這纔是豐富。若數學只是物理學的工具,或物理學只是數學的從屬,若文字只是記錄言語的工具,而言語又只是表達思想與事物的工具,其自身不是一個完整的存在,那麼文明的面面多只是功利的手段,其自身沒有意思的了。文明的工具非即文明。文明是、問題即是答案,手段即是目的。

    章太炎否認白話文,他說凡文皆是文言,只有有韻之文與無韻之文之別,沒有所謂白話文那樣的東西的。

    若文是語體文,即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與元明曲辭皆不可能有。易經的繫辭與諸子之文,與柳宗元蘇軾之文亦不可能有。然則紅樓夢如何?紅樓夢西遊記等用語體,五四以來更連論文等皆用語體,雖則如此,但亦語自是語,文自是文。譬如現代物理學全用數學,但是諾貝爾物理學得主湯川秀樹說:今時的年輕物理學者因此以為物理學的思考方法即只是數學的方法,則是大大的錯誤了。文與口語,二者的相關性與各自的獨立性,也是在寫作時最可以體會到的。

    西洋的警句必是有意義的,而中國文學裏的好句則是有在于意義之外的思,此即文不是為表達意思的,文自身即是意思。此先要文不只是為了記錄言語的工具。

    其實中國人的口語亦與西洋人的口語在性質上不同。中國人的口語自有其在語法以外的一種風度。中國的文句亦是不拘于文法,所以中國的文與口語是兩者在風度上相接,如風的吹著而與流水相接。而若文只是口語的記錄工具,則兩者之間不可能有此風光。今人學西洋,先使文合于文法,然后為被記錄于文,使口語亦合于語法。此是把中國文與中國口語之美破壞盡了。

    建立中國現代文學,並非仿效歐美文學,而是一個世界文藝復興運動,光明來自中國,第一就是要再發見中國文字之美。

    泰戈爾極稱彭瓦爾文之美,托爾斯泰極稱俄文之美,但是世界上的文字最美的還是漢文字。因為漢文字是象形的,而西方文字則皆只是符號。文明的東西必是造形的,漢文字有其自身的人格,是有意志的存在,而西方的符號文字則只是個記錄言語的工具的存在。符號的文字可用錄音機與電子計算機代替,漢文字則有其絕對不可能被代替的。(或說不可能被代替,所以漢文字不好,那麼人不可被機械代替。)

    世界上的文字,當初都是象形的,如最早的巴比侖文與埃及文都與中國的古篆字相似。但是象形有其限制,漢文字是從象形發展為諧聲、轉注、指事、會意、假借,所謂六書,纔超出了此限制。而西方文字則不能,其象形文字遂枯死,而改為符號文字了。此非其進步,而是其無能。漢文字的六書皆基于象形,是象形的生長。中國人何以能如此,是因為中國人悟得萬物的意思與其在于生長中的關係,而西方人則不能悟得之故。

    所以漢文字可以為書法,而西方的符號文字則不能。因為美必須是造形的,漢文字象形而不受象形的限制,故可以書法更在繪畫之上。繪畫的點線只用到了書法的點線的百分之三十。書法的墨色可以是比繪畫的用色更到達了顏色之初與其極致。繪畫是寫已有之象,而書法則是創出象來。物理學是讓見原已有在那裏的物,而數學則是發見並未有在那裏的物,所以數學家岡潔說數學纔是無中生有的真發見,書之于畫,亦可比如此。畫是寫物成之物象,故多對稱,而書則是寫物成象之初,所以書法善能用不對稱。中國的音樂亦善能用不協和音。書比畫與雕刻更能廣達于萬物之旨。書的地位是與音樂並列,而在數學之上。數學不能處理無理數,不能造形。漢文字表現在書法上的德性,亦表現于其在文學上的狀寫物象。狀寫可分兩大類,一類是以照相、錄音、電子計算機、結繩、符號文字,皆惟狀寫對象,而無其自己的創造。(西方的符號文字是其象形文字枯死了,而倒頭去結合于舊石器人的結繩,西洋文字的字母即像繩的打結與扣。還有楔形文字則是取形于舊石器人的以石刀砍本篇記認,與結繩相類。)

    而又一類則是以語言,以音樂、圖畫、雕刻、舞、象形文字,雖亦是狀寫對象,而同時有其自己的創造,即是創造其自己的姿態來。狀寫物象亦可比是臨書。顏真卿書刻在石碑上,真跡的有些筆姿是不見了,但臨寫時可以生出自己的筆姿來,而此筆姿正合于未刻碑前顏書真跡的筆姿。再來看漢賦裏狀寫水。物生而有象,象更變化為形。一成為水之形,原先象的變化之姿有些是不見了,可是漢賦裏狀寫水時,文字自身生出了種種姿態,而直接與原先象的變化姿態相合為一。漢賦裏狀寫山容,有許多山旁的字,狀寫水態有許多水旁的字,又如狀寫打獵,有許多形容鳥獸草木風雲的動態的字。今人不懂漢賦,以為這些死了的僻字,其實都是依然有著新鮮的生命的,如同希臘時數學上的與今時數學上的許多文字與方程式,看似太舊了,太僻了,其時都是現在用得的,如韓愈與蘇軾即用漢賦的字彙別有一種結實有力的新鮮感。元曲裏亦恣意使用了好些漢賦的字彙。

    漢文字表現生態的字,是遍及于動植物與山川水石星辰風露。漢文字還有許多表現“無”的字。日本敗戰后減少使用漢字,岡潔要給孫兒取名一個萌字,查了“常用漢字典”裏沒有,又想用一個悠字,查查也沒有悠字,只有久字。萌是表現生態的字,悠是無限的長時間,久字則是有限的長時間,岡潔很憤慨,說文明的字都被廢,只剩物質的字了。近年來日本文部省把常用漢字從八百字增加恢復到一千七百字以上。

    讀一句“悠悠千載上”就有著無限之思。又如遠字是有限的距離,渺渺是無限的遠,大字是有限,山河浩蕩則是無限的大,又如“浩浩陰陽移”這浩浩是時間的無限而亦是空間的無限。漢文字又如說光陰,時間實而光陰虛;說人世,社會實而人世虛。又如乾坤二字,仁知二字,義字與俠字,逍遙遊的逍遙等字,皆是直接表現文明的字,為西洋所無。所以漢文字狀寫萬物,可以直寫到萬物的成象成形之初。如此就作成了中國文學的天成體質。譬如圖畫,單是狀寫了物象,它自身即是意思。又如好的陶器,它擺在那裏即是個意思的存在,不必另外再加以思想或意義。中國的文章亦是狀寫了事象物象,即文章的意思已是,可以不必另外再加以思想或意義。陸機文賦,即如此論文章,孫過庭書譜,亦如此論書法。

    中國詩文的境界亦如八大山人畫的一枝花,對之即是直接對了大自然,遊于萬物的生機,是一個偉大的無,而又眼前的這一枝花是絕對的現實。中國詩文是以此為基本的體質,于是或以之寫思想,則為易繫辭與莊子之文,或以之敘史事則為司馬遷之文,或以之寫懷抱,則為柳宗元與蘇軾之文。詩亦是在此天地豁然,太上忘情的素地上,于是或為慷慨激昂之作,或為憂思徘徊之作,無所不可。而因其素地是個偉大的無,故思想之極歸于天地何思何慮,感情之極,則歸于禮,雖亂世亦自吾心有秩序清嘉。

    凡此皆因為漢文字的妙姿自在其如,所以可能。漢文字獨有的四聲,這裏不可以忘記舉出。有四聲,始有唐詩宋詞與今日的崑曲平劇。中國人是悟得了陰陽呼吸之理,始定四聲,為其他民族所不能。所以中國的詩文是音樂的,?于禮樂之樂。中國的詩文講風,故可以興。今人多不知此,而講新詩韻律,想想豈不貧薄淺小?

    三

    提起建立中國的現代文學,有人即會說是要把中國的文學提高到世界的標準。但是今日其實並沒有世界的文學標準。今日有自然科學的世界的標準,卻沒有哲學的與文學的世界的標準。文學的世界的標準倒是要等中國來建立。

    學院派中有知中國之好者,也每說不可輕蔑西洋。但是西洋的東西知有而不知無,此即不足貴,雖其數學與物理學亦今后還要請教于中國。因為文明是從悟得了“無”與“有”“空”與“色”纔創始的。則西洋現在是又在瀕于倒壞。

    西洋亦有其好處,它的影響當然可以接受,但是要接受得自然,要以自己為主。若是不自然的摹倣就不好了。如張愛玲,如日本的夏目漱石,皆受西洋文學的影響,而不失主體即好。

    西洋文學以希臘的為好,取其有知性的新鮮。但希臘文學中好的還是柏拉圖集中的,而荷馬史詩則並不好。若以荷馬史詩及希臘的悲劇與喜劇為準,則希臘的文學還不如希臘的數學與物理學,亦不及其雕刻。荷馬史詩只是鬧劇。中國的崑曲與平劇舞台上佈景惟有一色的幕及桌椅,無論怎樣的劇情,背境都是個清平世界、蕩蕩乾坤。

    西洋人不曉得一個“無”字,荷馬史詩裏戰爭、冒險、戀愛的背后是充滿私欲與行為的希臘諸神,沒有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房子我是喜歡日本式的榻榻米,不塞滿東西,而西洋人是連他們的基督教堂亦塞滿雕刻的壁畫,還不如回教徒的在露地上禮拜的好。西洋的演劇都是動作,不能于不動不作時也有戲。

    西洋文學裏沒有天地人的清安。希臘的悲劇即是人與神不得相安。希臘文學中比較好的還是喜劇。

    基督教的神是“無”比希臘的宙斯神他們大,但西洋的人事還是沒有“無”的背境。自羅馬以來,若沒有基督教的神則可說不能有西洋文學,他們的作品亦是在觸及神之處好,譬如在托爾斯泰的小說“戰爭與和平”裏。但是最大的創造性是人與造化小兒相嬉戲,西洋文學裏沒有這個。中國人是因于大自然以知神,又因于神以知大自然,而西洋人則不能看得基督教的神于大自然無隔。

    后世的西洋文學比希臘文學有了一個背境,但尚不能是“無”的背境。所以西洋文學裏只有社會的事態,而無悠悠人世的風景。

    文明的背境是“無”進步而為人事條理之美,日用器物之美,與人相之美。中國的人事條理有朝廷的與民間的禮儀風景,器物亦是生于此禮儀風景之美,非西洋文學裏的社會事態與器物可比。中國的人格之美,如史記裏的,三國演義裏的,世說新語裏的,唐宋史傳裏的英雄美人,與街上陌上的庶民,他們的智慧,道德氣概有幾等幾樣的品格,無數相異的美法,比起來,就可見西洋文學裏人物造象的貧薄粗惡,有好的也是藐小。

    西洋文學未有人之所以為人的自覺。

    中國文學寫性情,天性在情之始,西洋文學則只知寫情。于事,中國人是說有性與命,性是天理,命則是其演繹,而西洋文學只知寫事態。佛教知性而不知命,西洋人則知命而不知性。所以西洋文學寫情及寫事態,其兩頭皆無餘韻。中國文學的是調,西洋文學的是旋律。調是生命之波,可有餘韻,旋律則是力學的,即使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是餘韻,調是可遊戲的,旋律則會使人不得解脫。加以西洋的符號文字先在其狀寫物象時已受到限制了。

    所以是要以復興中國文學來建立現代的世界文學。

    以前歐洲文藝復興是從希臘的東西再出發,現在卻是要從中國的東西來再出發。以前英國為霸,世界各地皆學英文,今后中國王天下,當然可致外國人皆學漢文字。以中國的文學為標準。

    四

    西洋文學當然也有可看,只在于你的眼光。近世的西洋文學大抵是革命之后有一番興旺,如十九世紀的英法德文學與俄國的文學。俄國是彼得大帝歐化后出來了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日本明治維新,中國五四運動,都出了新文學。而蘇俄與中共皆無文學。現在西洋的世界黯淡沒落了,其文學亦隨之衰落,英國的美國的西班牙的與還有什麼國家的最近的作家們是誰,不知道他不會是什麼損失,若看他們的作品,也只為看看其是什麼程度。川端康成的就很不及泰戈爾。索忍尼辛的報導文學亦只是有其必要。若論今日的文學,我喜歡的還是朱西甯的小說“艷火結在鳳凰木上”朱天文朱天心的散文小說,也比我所知日本有盛名的女作家的好。日本是保田與重郎的文章可敬。但是都還要有一個世界性的中國文學復興運動纔行。

    中國漢唐輸入西方文化,都採用得很自然,印度的與波斯的、羅馬的。中國人今對于西洋文化採用得很不自然,是因被西洋國家戰敗之故。但是自鴉片戰爭開港以來,于今已百數十年,早應來一次再檢討了。要如何來再認識中國文明為世界的正統,要如何建立中國自己的新制度,要如何來採用西洋的東西採用得自然,這裏第一個偉大的先是孫文。但文化人說孫文思想不成學問。所以我要來再作說明。

    文明是在于空與色之際。

    佛說空色,老子說無與有,此是文明最基本的悟得。古代希臘人亦曾觸及了這個“無”字,可是無法論證,他們遂歸結于宇宙惟是“有”所以數學發見了無理數,他們就沒有了辦法,物理學上發見了原子核與電子軌道之間的“無”他們亦還是不知無。西洋人從自然科學再加以神,亦到底于大自然有隔,所以他們做的東西雖有用而不好,終于一次又一次的總倒壞。他們的文學是寫的這樣的物質的社會的事態與感情,當然是格低。

    學院派中知中國之好者,認為也不可經蔑西洋,意思是西洋人也知“無”例如沙特哲學即講到“無”又西洋哲學亦有悟,如康德哲學裏所謂“先驗的”但那都似是而非。中國人即使不知一個“無”字,其所作為,乃至其人身之姿,皆自然是“無”而西洋人則雖知得了一個“無”字,亦到底有隔。十字軍后,歐洲人通過阿拉伯人與印度人而學得了中國人發明的零數。有位俄國的數學家且知說佛教的涅槃即是零。西洋的近代數學而且發展了無限與有限的理論,但他們其實還是不懂。若真懂得無與無限有限之故,即可以凡事做到絕對的精密,文明的東西必是絕對精密的;而西洋的東西沒有一樣能夠。戰后美國人至日本學茶道,茶道的作法都會了,連茶道的精神是“和寂”也學會說了,然而還是不對。一個“無”字,如中國民族等,當初是渡過洪水開創新石器文明時纔悟得的,西洋民族沒有過這樣的修行,要悟得談何容易。

    自然界的凡物,都是有與無同在,文明的造形亦是空與色同在。所以凡物都有著無限的時間與空間,所以可是風景。西洋文學裏沒有風景,是因其沒有無限的時間與空間。西洋現代社會的營造即是在把時間與空間都塞滿了,已迫近最后的總破滅。只知有而不知無,則于物終不得其真,所以西洋文學如西洋繪畫,屢變其狀寫的方法,而每次都還是不對。于物不得其真,則對之不親,所以西洋文學裏沒有中國文學裏的春風不相識,陌上街上行人皆有親。西洋文學裏的愛沒有與世無嫌猜的親情與背境。

    張愛玲對于西洋的古典文學都不喜。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裏的重大場面,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裏天主教的、與斯拉夫民族的深刻嚴肅的熱情,她都不以為好,德國法國英國的浪漫文學她都不感動。她不喜拜倫,宁是喜愛蕭伯納的理性的、平明的諷刺的作品。西洋文學就是如此而已。

    日本的最大軍港是吳,為日俄戰爭時的司令地,及二次大戰敗仗后,此港曾一時廢置,真是“霸圖殘照中”吳港的氣勢遠比赤壁雄偉,然而日本的文人不能有一篇可比蘇軾的赤壁賦的吳港賦,此即是日本文人學的西洋文學手法的限制。西洋文學不能像赤壁賦的有天地之大。如野川弘之著這回太平洋敗戰海軍紀實的小說,遠不及平家物語。西洋文學裏沒有天意與人事之際。

    從西洋也有可學,如數學與科學。但數學與科學是世界的,並不專是西洋的。日本人的數學與科學今已趕上了西洋,不能說那是西洋的,在數學與科學上只有西洋人的程度,沒有西洋人的氣質。西洋的哲學文學與藝術纔專是西洋人的東西,有西洋人的無明。西洋的政治與經濟也是無明。

    但也還是西洋的東西可學。

    今時受過西洋畫的訓練的畫家,都能畫物象的輪廓正確,畫人體合于比例。西畫的調色也有可參考。但不必用其透視學,光與陰影法。乃至輪廓的正確性亦只是不可不會,但不一定要遵守。音樂也是學過西洋的音律有益,但是不必遵守。建築亦然。因為繪畫音樂建築等皆用數學物理學,但並非數學與物理學即是美術,社會科學、藝術科學云云,乃是無知。中國東西的造形是好到與數學及物理學相忘,西洋的東西是生硬未熟,故其用數學與物理學之處特別觸目。中國的東西積久或至怠于數學與物理學的知識,而從西樂西畫與西洋的建築等則可容易學得此知識,且可使中國的繪書音樂建築返熟為生,有了新鮮空氣。但是西洋那種無明的觀念與情緒則不可學。文學的事亦是如此。胡適之的與周作人的文章都有一種科學的明晰。而今時中國文學的不好則是學了西洋文學裏的觀念與其情緒。明人的散文很理知,周作人的文章恰好可以與之無間然。中國的新文學必要是中國的。

    哲學的事亦然。

    文學與哲學與科學本來可以一體。中國有易經已極完備,可是戰國時如惠施的詭辯與同時代希臘人柏拉圖集中所載詭辯與印度諸外道的詭辯,皆很可喜,因為哲學不僅在其結論,而亦是在其辯說的一節節都是新鮮的,即此所以哲學可是文學的。莊子即是把當時的哲學與科學皆成文章。王充的“論衡”則嫌文章的力量不足。后世能哲學與文學為一體者是李白歐陽修蘇軾的詩。文是司馬相如、司馬遷、柳宗元的。又就是明人的散文,明人散文的理知大約是受利瑪竇輸入西洋科學的影響。但是明人的散文不夠大。民國是五四時代周作人的文章有一種平明,但是也還單薄。

    后世西洋的哲學重在結論,而少辯說的節節新鮮。五四以后的文人講民主主義,與共產主義,皆只是結論的強行,所以不成文學。他們講科學亦是只在結論,沒有科學知識的節節新鮮。結論雖是錯誤的,但其途上知識的節節新鮮則有可以為我用的。現在我們是以今世紀物理學上與天文學上的知識的新鮮,自來作出我們的結論,即是把易經以來我們原已悟得的宇宙觀來作一次新的說明。我們不要西洋人對于這些新知識的結論。

    政治與經濟的事亦然。人世與社會是一非一,西洋的政治經濟與社會的行事皆其使用數學與物理學之處很觸目,可供我們學習,但仍當是中國的政治經濟與人事的行事。中國的文學是與政治哲學為一體,有云禮樂文章,文章的氣韻是?于樂,文章的體裁是合于禮,建立中國的現代文學是要通過一個大的思想運動。

    五

    從來思想運動的出現,一種是為說明文明的體質的問題。例如釋迦說現社會是無明,而提出佛法,與孟子的辨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與耶穌的斥異教徒。又一種則不關文明的體質,而只為對應事態,例如近世歐洲的那些改革社會的思想運動,及殖民地獨立思想運動。孫先生的是兼有兩種,以王道正文明的本質,以革命救中國的危亡。所以大思想運動都是否定現狀的。今日而言思想運動,第一就得否定西洋社會的體質與其現狀,而提出正面的來。

    文明必是知無與有的,而西洋惟知物質。西洋人雖從巴比倫襲取了新石器時代發見的數學與物理學,以及神,但是他們仍舊不知“無”他們的情緒仍是舊石器人的無明東西。這是我們的朋友與學生都要有的對西洋的認識。再則是對于第二次大戰后風靡全世界的產業國家主義要能提得出代替案,政治是要知祭與行政一致,產業是要以手工業農業為主,而以機器工業為佐,社會是要以人家為本位,不可因現代產業而破壞人家,即是要為人家而改正現代產業。這是我們的朋友與學生都要有的對于世界現狀問題的見解。世界的現狀今是在急激走向人類歷史的終末,我們今日當前的敵人是中共,要打倒中共,光復大陸,但我們的抱負是要做到孫先生說的世界大同,以中國文明王天下。

    所以我要與新識友人龍君作一次深談,乃至二次三次。保羅早先反對耶穌,后來卻做了基督教的第一功臣。佛教的第一大弟子舍利弗也早先是外道。龍君的才智與品德可以是第一人,惟其至今的想法還只是一塊新鐵,要放在火裏燒過,被鐵槌打過,再在水裏淬過,纔造成一把寶刀(佛經裏話“智慧以為劍”的劍)。

    例如龍君是學社會學的,但是社會要昇華為人世,社會學之上還有人世禮樂之學。這裏初步就要能讀禮記,此點龍君試想想看以為如何?

    又如西洋的社會福利的作法,龍君當它是好。但是由政府來辦,不如由民自辦,輕賦稅,使人家有餘力可以養老慈幼,自然亦鄰里守望相助,親友疾病患難相恤,比由國家來做更有情義之美。由民自己建宅亦比公營住宅可有萬民的創意。此點龍君想想看,以為如何?

    龍君大體是承認西洋的現制度,說凡制度皆不能盡善。但如此則變得沒有了標準。譬如西洋史上的奴隸制度亦不是沒有過它的好處。對一個時代的東西的判斷,應看下列三點:

    一、一種制度如果其體質是惟依于物質的有,而違反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的,即是惡制度,它必趨于滅亡。

    二、惡制度亦可以在被社會其他面的人情培養中而得發達,而它終至于把這培育床的人情美德亦破壞盡了,則此制度即不再能繼續存在。

    三、文明的制度也有節氣有盛衰,衰了又可以盛,但惡制度到了它的衰期就其惡處都出來了,不再有善,只有把它革掉。

    今天是要打倒共產制度,而亦無可再留戀于西洋的民主制度。今天是要復興中國的禮樂人世以為世界文明的復興。我們的朋友與學生若于此尚未豁然明白,則對人說思想理論總是口齒不清。這點又是要請龍君試想想看的。

    我們的朋友與學生是要能有自己是生在歷史中的感覺,並且有創造歷史的智慧與實行能力。

    六

    我們今是要下一番工夫,把中國的文學來重新論過。

    今人論文學者看不起漢賦,看不起三國演義,更看不起征東征西與楊家將等舊小說,因西洋沒有類似這樣的文學。我們今都要把來重新認定其文學的價值。如樊梨花的可以編入平劇,又如平劇裏的四郎探母,又豈別的文學作品等閑可以及得?二千年來中國的詩文,我們都要丟開西洋的文學理論來重新讀過。我們要為世界建立起中國的文學理論。

    一、要知道中國文學的造形的無限性。中國的書法,繪畫所用的線只有其百分之三十,繪畫所作物象的位置變化,亦只及書法的百分之三十。音樂亦然。中國音樂的一音都是個無限,西洋的交響曲怎樣的變化亦不及其無限的生姿。易經的卦象爻位也比數學的與物理學的方程式更有著個無限。人世比複雜社會更是個無限。中國的陶器擺在那裏就是個意思的存在。中國的詩文可以單是狀物敘事,像易經的卦象爻位,不加修飾亦不另加以什麼意義,而無有不是。此即因為中國文明的物物皆有其絕對性與無限性。

    二、所以又要知道中國的文學是浪漫與平明為一。如紅樓夢的高情,而都是寫的人家日常的現實。中國的文學是立在人世的仙境裏。如秦皇漢武之事與李白蘇軾詩中的仙意。

    三、中國的文學是知性的風吹水流花開,生命的光明喜樂頑皮,而都是正經,所以雖寫憂患疾苦亦有個解脫,只覺天地與人事的大信都在眼前。這纔是開太平之世的文學。

    四、中國文明的是五倫五常的禮樂之世、故詩文題材廣闊,只看文心雕龍裏講文體之多,與文選裏文題的與詩題的分類依于人事的全面。如詩題的分類有感懷、詠史、行旅、離別、傷逝、遊讌、唱酬、閨情、詠物等。比起來,西洋詩的以戀愛為主,可知是其人世面的幅狹,如鳥吟獸媚皆惟是為求偶。西洋亦不是沒有哲理詩,西洋小說亦有以社會事件為題材的,但那些如話劇電影劇的皆不是戲。戲劇要有戲,平劇崑曲纔是戲。反之,沒有禮樂之世,而單是社會事件,則不能成文章。

    中國文學是人事的題材廣,人物的造形廣。比起史記,羅馬英雄傳裏的人格就見其單調,西洋戲劇沒有平劇裏角色的多樣的人格。西洋文學便是因為人物的道德品格單調,所以在描寫複雜心理為代替。心理學的心不是文心。中國文學裏的是天地心與英雄的心事,庶民日常的是花心水心女。

    還有是中國文學裏的景物好。如平劇的舞台、樂器、穿戴的衣飾與戲刀戲槍、馬鞭、船槳、杖、籃子、燭臺、桌椅等,皆比西洋戲劇裏的好。戰后朝日新聞載有一位法國的名音樂家到日本看了雅樂與盆踊,佩服之極,深惜日本人自己有著那樣的好樂器,卻去採用惡劣的西洋樂器。中國則只看故宮博物院的器物,就可知文明的東西的造形是怎樣的。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裏的景物都有一種節氣與人心物意之美,凡此道理,今天我們來講新文學都必要曉得。

    七

    夏承燾曾對我說:“讀了西洋詩,始知中國詩之好。”

    文亦然。中國文學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學,作這樣批評的標準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中國的“詩言志”文亦然,文章又講氣韻,此即是合于大自然有意志與息的法則,此其一。詩有興、賦、比,文亦然,興即物之始,生是無因的,譬如從究極的自然的無中生出素粒子來,故合于大自然的陰陽法則,此其二。興是陰陽法則之始,而賦與比則為陰陽法則的遂行,賦是生命的縱波,故有時間,比是生命的橫波,故有空間。中國文學裏眼前的景物令人悠然意遠,即是合于大自然的無限時空與有限時空的統一法則,此其三。中國詩文的調子與姿態變化莫測,能從旋律解脫,故合于大自然的不連續法則,此其四。中國的文章處處都是意思,不是為一個意思,處處都是問題,處處都是解答,可比一幅好畫,萬物都是個大的疑,亦都是個大的信,疑是信的跌宕自喜,答在問裏,問在答裏,所以中國文章的風景,如大海水與遠處天際低昂迴環,人在舟中有語笑,此是中國文學合于大自然的循環法則,此其五。

    中國講禮樂文章,文章的興是通于樂,賦與比是通于禮。所以詩的六義,興賦比,底下還有風雅頌。文章亦然。

    五四文人詩經惟讀國風,謂其有當于西洋文學的情詩,于雅則不講,于頌尤不屑,殊不知有雅有頌纔是世界文學的正體。

    頌是文學的開始,戀歌並非文學的開始。如印度的吠陀與巴比倫的古歌詞皆有頌。舊石器人對于自然界有巫魘恐懼,新石器人纔曉得天地萬物的光明喜樂,對之感激,故頌神,神非來自舊石器人的圖騰,頌神是頌的大自然。商頌周頌的時代雖已過去,中國的詩文裏對于天地萬物仍是這種頌的情懷。西洋雖宗教有讚美詩,其文學則沒有。其宗教的讚美詩亦只是頌神而不頌天地萬物。頌是對大自然的格物致知,遍及于日常生活的全面。現代工業破壞了自然環境,正要來重新認識中國文學裏的頌。

    雅是大雅寫朝廷政事,小雅寫生產作業、人家祭祀與賓主交酬之事。但與今時文壇流行的政治小說、產業小說不同。中國的是有禮樂,西洋的則只是事務。

    中國不像西洋有特定的藝術。王羲之的書法可以寫信撰稿記賬,中國的文章也是寫政治及日常生活無所不可。其于西洋的所謂政治文學、身邊文學的不同,我想他不只是在所描寫的事實的性質各異,而是尚有在于描寫的手法,亦即文學這樣東西,中國的與西洋的不同。

    詩經惟有國風與西洋文學相像,但亦兩者完全不同。知此,始能知花間集、北宋詞、以及紅樓夢。

    八

    中國的文學歷劫不壞,但是其間有季節的盛衰,當其盛時,受西洋文學的影響可以有一激發。其一即是在前面說過的再一次刷新文學的造形與數學及物理學的關係的自覺,文章能寫得明確、平實、簡潔。還有其二是反省到文學的原始,可有新的再出發。譬如繪畫,畢卡索的幾乎是從人類當初發明了繪畫的那種幼稚再出發。日本棟方志功的版畫也是無視傳統的承襲。西洋文學是每在其破壞傳統的因襲時有其新鮮味。雖其創作還是不能算數,亦是以激發我們也來破壞因襲。可是我們的比他們的好。譬如繪畫,八大山人的創作就比畢卡索的好。因為西洋的是無明的造形,否定又否定,而中國的則是文明的造形的更新。比起日本的棟方志功的,也是八大山人的好。八大山人是受了禪宗的影響,破除傳統因襲,但其新作的筆姿與畫境仍是中國的,非西洋的亦非日本的可及。“擊壤歌”我尚只讀了原稿的一部份,已是以使我放棄對現在這班青年學生的成見,以及我對文學的有些成見。“擊壤歌”讀了使我有思,生出希望來。

    理論不如作品,但亦還是要有學問,如好花要有好水土培養。孫先生讀書極多,而似無學,才真是人聰明人。孫先生的文章也是不受他人的影響,纔真是禮樂文章,而其遣詞用語遠比歐陽修的詩與周作人的文更是素面天然。朱天心等都還要用功讀五經四書,讀史讀子讀集,像孫先生的讀書法,再則也像孫先生的讀書法讀西洋書。

    今之學者不知孫先生的是真學問。今之文人,亦不知孫先生的是文章。西洋講文藝云云,中國的文學可不是藝術。數學與物理學非藝術,而天然是美的,所以大數學者與大物理學者都寫得好文章。書法亦非藝術。中國的文學與書法之美毋宁是通于數學與物理學的知性之美。日本的神社亦然,在藝術之上。中國的音樂與繪畫亦然,所以晉朝的戴逵恥以琴為一藝,王維的畫超于象外藝外。日本的東西尚嫌太美,何況西洋的藝術,西洋的藝術乃是圖騰之遺。

    中國與日本今時的書家以書法為美術,而書法大壞,以文學為文藝而文學大壞。其他音樂圖畫建築衣裳器具皆如此。

    提倡中國的現代文學,是要再建人世,再建知性的豁達天然的文學。

    九

    易經的卦是象形的,但不限于某形,單那卦象爻位就是個意思的存在,但不限定于某意義。書法亦是如此。西洋人亦有下意識裏感到這個的,他們之中就出來了未來畫派;作的畫不知畫的什麼物體,表示的什麼意思,單那線與塊與顏色就是一切──實存哲學的。但卦爻之位與書的筆法,是無之姿,未來派繪畫的線與塊與顏色不是無之姿,到底不能像卦象爻位與書法的即是個無限意思的存在。

    文章亦然,現代西洋的與日本的文學,因為食傷氣味,想要有脫卸思想與感情與事件性的新文學作品,然而到底也不能有。而中國的詩文則可有此境界。自然界的東西,如山川木石單單有著在那裏即是個意思無限,中國人是以悟識來觀得,所以中國的詩文與卦爻書法音樂繪畫、乃至建築物,皆是大自然的無限風景。

    棟方志功的版畫是日本庶民祭日的氣氛,而中國畫的則是平常日子的清嘉,如八大山人的水墨畫。中國的詩文亦是平常日子的清嘉,而祭日社鼓亦即在其中。人不能天天喫酒席,家常的飯菜纔是不厭。比起西洋文學來,中國文學見得平淡無奇。中國的詩文是有如家常飯菜,家常的平實的境地裏纔是滿畜著風雷。

    梵谷的畫“向日葵”光與顏色那樣強烈,那是近于服食迷幻藥者的幻覺,不足為貴。生命的顏色,譬如草木的顏色、光澤,乃是帶澀,澀與爽快為一。生命的光輝是像玉與白磁的靜靜的從裏面透出來。鳳凰木花開如火燄,卻亦自有著生命的靜意。這即是一種家常的境地。中國的繪畫、音樂與文學都是如此。

    論語“素以為絢兮”中國文學是這樣的素地,故可以浪漫,有莊子之文,司馬相如之賦,李陵李白之詩,有長生殿李龜年的兵亂悲歌與牡丹亭的遊園驚夢,有西遊記與紅樓夢。其實如李白的詩是遠比杜甫的更直接于大自然,是知性的。西洋文學的浪漫是感情的不完全燃燒。惟中國文學的是知性的光輝。文學是悟識,是感情的完全燃燒。

    知性的詩文纔可以是時代的新風。知性是悟識與知識為一。印度佛教的悟識與知識分離,西洋的知識裏則沒有悟識。印度的悟識,西洋的信仰,皆與中國文明的知性有著一疏隔。中國文學如莊子的文章,其內容與體裁一見不合常識,但把量子論相對論及素粒子領域的諸現象來對證,就可知其是最最知性的。

    最高的境地有一種光明迷離的糊塗,凡是我們的朋友,都要學孫先生的有天下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