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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谨慎而细心地寻找一条把信仰带向她的心灵的道路;因为他知道,当他把信念清晰展现给她,有如在阳光中彩色缤纷闪耀着的圣体显示一样,她才不会战栗地倒下,而是截然地和严厉地掉转头来,避开敌意的表示。在他的画册里有许多出自神话故事里的绘画;他在自己的学习年代,就是此后也有时摹仿过许多大师,一种对他们的热烈崇拜左右了他。他把它们找了出,同她一起肩并肩地进行观察,不久他就感觉到某些画在她的灵魂中所产生的深刻印象,她翻动画页的双手变得不安,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这使他的面颊觉得发热。一个充满美的多彩世界突然出现在这个孤独少女的面前,多年来她看到的只是酒馆里的慵睡的形象,穿着黑色衣裳妇女的满脸皱纹的面孔,在街上哭喊的打闹的肮脏孩子。可这儿是温柔的身着华服的极富魅力的漂亮女人,有悲哀的骄傲的,有充满欲望的和富于梦幻的;有身披甲胄和长长盛装的骑士,他们与这些妇女说笑;有披着长长白色鬈发的国王,他们头顶上的金色王冠在闪闪发光;有俊美的少年,他们身体被弓箭射穿,钉在刑柱上,倾倒下来或者被折磨得流着鲜血。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陌生的国度,像似勾起一种无意识的乡思,这向她亲切地展现出这样的景色的绿色的棕榈和高耸的柏树,澄蓝的天空,下面是荒野和群山,城市和远方都闪现出同样的深沉光泽,显得比这本身就像一片永不散去的乌云的北方景象欢快得多了。
他不断地给她添加一些小故事。他用旧约中那些朴素的和富有诗意的传奇故事向她讲解这些画,谈起神圣日子里的奇迹和迹象,他是那样热情,竟忘记了他原本的意图,他以令人心醉神迷的绚丽多彩来宣讲虔诚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才赋予他最近一段日子梦寐以求的恩惠。这位老人的热情信念深深地感动了这位少女的心,她本人觉得有如身处在一个封闭的奇迹国度,它突然从昏暗里敞开了广阔的大门。她的生活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摇晃,它从深夜骤然在紫色的黎明中苏醒过来。自从她本人有这样的经历以来,对她说来没有什么是不可相信的了,那些三圣王跟随银星,从遥远地方走来的传说,马和骆驼上载有无数熠熠发光的珍宝。这都是可信的,因为她本人就感受到类似的奇妙力量。不久这些画就被搁置到一边。老人讲述他生活中某些与书中传说相近的神的征兆;许许多多他在高龄年纪里那些沉默寡言日子里所编织和梦幻的一切,现在都随着语言一涌而出,连他本人都感到惊奇,如同一个人审视地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某种陌生的物件似的。他像一个布道者一样,在教堂里用上帝的话开始来宣讲,来说明;但他一下子就忘掉了他的听众和他的目的,只顺从那朦胧的快意,让心中翻腾不已的源泉随着深沉的言语喷涌而出,就像在一株花萼上,上面的一切都是生命的甜蜜和神圣。他的语言飞在他的听众之上,他们是低下的种族,无法再进入他的世界,只能喃喃低语和目瞪口呆;它们飞得越来越高,在他忘却尘世重负的梦中直抵近天堂,可人间的苦难突然又铅重般悬在他的翅膀上.
画家蓦地环顾四周,他那狂喜的语言所形成的紫色烟雾还在周遭弥漫;现实重又向他指明它井然有序的冷冰冰的存在。但是他看到的都是像梦一样的美。
艾斯特坐在他的脚下,望着他。温顺地偎依在胳膊上,在平静的,蓝色的,澄明的眼睛里突然聚集起那么多的光亮,慢慢地在他身上从上向下滑过,他在虔诚的冲动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她靠着他的双膝,蹲伏在那里,朝他抬起了目光。她自己童年中的一些古老话语在她的脑海乱成一团轰鸣作响,父亲在某些日子里身着长长的黑色的节日服装,披着白色的碎布编成的带子,从一本古老的和庄重的书里曾念诵过这些话,它们也是这样令人畏惧般的肃穆庄严和炽烈的虔诚。一个她失去的和所知甚少的世界在模糊不定的色彩中重又显露出来,并使她满怀痛苦的渴望,让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泪珠的亮光。当老人弯子见到这痛苦的目光并吻她的额头时,他感觉到,她那温柔的四肢在炽热中颤动,像似在抽泣。他误解了她,认为奇迹已经出现,他一向寡言少语,现在上帝在这个伟大的时刻赠予他一个雄辩的火热般的舌头,就像从前赠给那些走到人民中间去的预言家一样。他认为,这种颤栗是一个寻找到了通向真正的和充满幸福的信仰之路的少女怀有的一种既渴望又畏惧的幸福感;她颤抖不安,摇晃不定,像似突然点燃起来的一束火把,火焰还闪烁不定地升高,随即在它成为稳定的火柱之前又缩了回来。这个错误的想法使他的心充满了喜悦,误以为一下子就接近了他那极为遥远的目的地。他的话有着一种庄重感:
“艾斯特,我向你讲到了奇迹!许多人说,那是以前的事,可是我感到并且说,奇迹在今天也有,只不过是它们变得更不声不响,只不过是在那些期待奇迹的人的灵魂中才发生而已。我们中间发生的就是一个奇迹,我的话和你的眼泪,在一只看不见的手里是同一体,这只手把它们从我们看不见的内心深处撞出合二为一,是一个突然领悟到的奇迹。因为你理解我,你就属于我们。在这个时刻,上帝赐予你泪水,你就成了教徒”
他一下子怔住了。因为一听到这话艾斯特便支起双手从他的脚下跳了起来,就像要把他的这个想法撞击回去一样。在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惊愕和针对画家的狂放不羁的愤怒抗拒。在这瞬间她是美丽的,因为她的表情的严峻变为抗拒和愤怒,这种表情在她嘴唇四周划出的线条像刀刻的那样清晰,在她颤抖的四肢做出一种准备自卫的好斗姿态,在她身上燃起的全部怒火刹那间爆发出来,进行极为猛烈地自卫
随后一切又都平静下来。她为这种无言抗拒的强力而感到羞愧。但介于他们中间的那堵墙,一度为一种超感官的爱所照透,现在又变得黑暗和高大。在她的目光里是冷漠,烦躁和惭愧,不再是愤怒,不再是信赖,仅是实际存在,不再是神秘般怀有畏惧的渴望。她的双手瘫软无力地沿着她削瘦的身躯垂了下去,就像在高空中飞行时折断了翅膀。生活对于她来说依旧是一个美妙而稀奇的梦,但是她不敢再去爱那个她从中沮丧地醒了过来的美梦了。
老画家也感觉到了,一种急于求成的信任欺骗了他,但这不是他漫长的寻求的~生中的第一次失望,生活不仅是忠诚和信赖。这样他感到的不是痛苦,而仅是惊奇,随后对她很快感到羞愧又怀有差不多是种喜悦了。他温和地握住她那双瘦弱的还一直发烧的小手。“艾斯特,你突然的激动差点把我吓着。我那样讲不是对你有什么坏意。或者你是这么想的?”
她羞愧地摇了摇头,随后她振作了起来。她的话几乎又变得倔强起来:
“但是我不要成为教徒。我不要。我”——在她用低沉的语调说出这段话之前,她把这个字拖了很长——“我我恨教徒。我不认识他们,但是我恨他们。您对我说的博爱的话,比我在我的一生中听到的每句话都更加美好。我周围的人也说他们是教徒,但是他们粗野和残暴。我不知道,不清楚,长时期一直是这样但是每当我们在家谈起教徒时,在话里就有着一种恐惧和一种仇恨所有人都恨他们我也恨他们因为每当我同我的父亲走在一起时,他们就朝我们叫喊,有一次他们朝我们扔石头有一块打中了我,我流了血,我哭了起来,当我喊着救命时,可我的父亲却害怕地拉我跑开我知道他们的不多但是,我还知道我们的巷子阴暗.狭窄,像这里我住的一样。只有犹太人住在里面但是城市的那边是漂亮的。我从高处的一间房子看见过那儿那儿有一条河,那么蓝那么清在流动,那边有一座宽大的桥,人们穿着明亮的衣服在桥上走,就像您在画上指给我看的那样。房子都饰有艺术雕像,配有黄金和山墙。中间是高高的,啊,是那么高的塔楼,大钟在里面歌唱,太阳直照在马路上。那一切都是那么美当我对我的父亲说,他该领我到那边去,到明亮的城市去时,父亲变得严肃起来并:‘艾斯特,教徒会杀死我们的。’这话听得使我害怕从那以后我就恨教徒”
她在她的梦中停了下来,因为这一切在她身上又都变得清楚起来。她早就忘却的,尘封的和在她的灵魂中遮蔽住的,又都闪现出来。她又沿着昏暗的犹太区街巷直走回家中。一下子都联在一起,一切都历历在目,她明白了,她有时当作是一个梦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是过去的生活。她的话匆匆地尾随着那些清晰的瞬息即逝的画面。
“那时候,一天晚上突然有人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认出那是我爷爷,他把我抱在怀里,面色苍白,发抖整个房屋在呼啸在颤抖,空中都是叫喊和喧嚷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又到他们在喊叫,是那些陌生人,是教徒我的父亲在喊,还是我的母亲在喊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的爷爷抱着我进入黑暗之中,穿过昏黑的大街小巷一直是喧嚷和同样的喊叫。外国人,教徒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后来有一个男人,我们同他一起走当我醒来时,我们已来到荒郊野外,我的爷爷和那个男人,我就是在他那生活的我再看不到城市了,但是天空鲜红鲜红的,就是那,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不断地走啊,走啊”她又停了下来。那些画面像似消逝了,逐渐地变得昏暗了。
“我有三个姐姐她们都非常漂亮,那天晚上她们来到我的床边,吻我我的父亲高大,我够不着他,他经常把我抱在他的怀里还有我的母亲我再看不到她了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的爷爷,每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就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当他死后,我不敢问任何一个人”
她又停了下。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啜泣,带有一种痛苦的力量。她轻轻地补充说:
“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这一切对我怎能如此黑暗?我觉得我的父亲就站在我身旁,并说那句当时作为回答的话——它在我的耳边是那么清清楚楚我不再问任何人了”
她的话成为抽泣,无声的绝望的哭泣,它在深深的悲哀的沉默中失去了声音。在几分钟以前生活的图画还是那么明亮吸引她,现在在她面前生活又变得阴郁和昏暗。老人聚精会神对这种痛苦进行观察,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意图和目的。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她的面前,为了和她一道哭泣,他不得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哭,是因为他不能用话说出来:他的伟大的人性之爱无意之间在她身上唤起了这种痛苦,他觉得这是一种罪过。他战栗地感觉到在一个钟点之内所得到的祝福和沉重的苦难,似汹涌的波浪上下翻滚,他不知道它们会把他的生活高高举起还是拽向咄咄逼人的深谷。但是他感到自己对恐惧和对希望一样的疲惫和麻木;只有对这个姑娘的年青生命充满了怜悯,他寻找一些话语可毫无结果:它们都像铅一样的沉重,发出来的声音像假金属的一样。有什么样的语言能表达出这样一种回忆的痛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