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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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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告诉你克里斯怎么了。

    克里斯躺在床上正熬着他的禁闭。这是第七个监禁的夜晚,他正喝着从厨娘那里高价买来的酒,发着愤怒和思念的高烧。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提着长裙,登上铺地毯的楼梯。这是你的新牢笼,一幢在唐人区和意大利区接壤地带的小楼,大勇买下了。你在楼梯拐弯处停住,回头,像遗失了什么东西。这是你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思念你。你意识到克里斯的身影常常在你回首的这一瞬间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一脚虚踏在梯阶上,脸上突然有一种哑巴似的百感交集。你于是也渐渐明白了,这是你的思念。你让我意外,因为我认识的你不该有思念。

    克里斯这时一手枕在脑后,靠着草垛。草场稀疏的草带微红的尖。他就那样看太阳突突搏动,掉进海里;水鸟从太阳那里向他扑来。他柔声在讲着什么。他生怕自己生疏了和你的对话,忘淡这种鸟兽的语言。

    在他这样躺在草中时,你用一只铜瓢舀水,淋在身上。你突然慢了动作,举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点晃。水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淌过你的身体,水流有那么多想法、意图,淌过你全身,在每一弯处突然改变想法、意图,急转或分歧,你知道你的思念又发作了。

    就在克里斯听着意大利帮工拉起小提琴时,你正在戴耳坠:你们在看着不同的东西,眼睛却恰恰碰到一块。在克里斯仰起脸背诵功课时,你正跟自己做一个游戏:闭一会眼,再睁,窗台上一定会添个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团月光,添一片杨树叶子。这就是你最猛的一阵想念。窗子总是克里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团月光,一只雀,一片叶子当克里斯来相顾无言。

    这时克里斯走进一片树林,没有路。他想父亲的囚牢原来真辽阔,没有马是逃不出去的。他扯一片叶子,在嘴上吹,吹出鸟叫、虫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正在梳一个新学的发式。你看着镜子,一口气噎住了:这是第一百天没有克里斯这个男孩了。

    就在庄园的每件事都耗尽克里斯的兴趣时,你终于学会了那个千回百转的发髻。他这时踱到长兄的书房门口,四十岁的长兄和一群父亲的朋友们在聊天。他们谈竞选参加者们对中国的态度:谁把反对态度端得强硬,谁能提出最迅速的排斥方案,谁能把对这些黄面孔的敌意尽快变为政治措施,谁就得最多选票。反对华人是一个政治家爱国主义的标志。

    克里斯两手插在裤袋,倚在门边,嘴唇撮起,随时会吹着口哨走开的样子屋里的人顾不上邀请他进去。他自己邀请自己,走进去,拣起地上的报纸,上面有四幅梳辫子的中国男人的漫画,下面这样写道:“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暴待遇不足为怪。从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种族——在美国历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殴打、驱赶、暴力、凶杀。这是公众对于中国人种之劣的本能反应。”

    克里斯没有将文章读完,他忽然听见遥远的箫声。满屋子指手画脚的人逐一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失常,他的雾般的瞳孔。直到长兄走到他面前,双手在他肩上狠狠一敲。克里斯听见屋里的人笑起来,他不感兴趣地也跟着笑笑。就在克里斯坐在长兄屋里,听人们讲中国男人和女人坏话时,你正从小炭炉上拎下茶炊。你略斜过脸,将茶斟进盅子。你对面坐着一个客人,但你却不是为了他而把这套动作舞蹈起来。你为的是一双不在场的浅蓝眼睛,那双缺灵活的孩子的眼睛,斟着茶,斟着茶,你感到颈上的汗毛轻轻摇伏,这便是你知觉这双孩子的眼睛从不可知之处射来了。

    你对面的客人是大勇。叫他客人或许不妥当,他是这里的主人。他是这个地方许许多多来路不清、去路不明的事物暗中存在的主人。他的戴满各色宝石戒指的手实际上牵连着一根根操纵线,线的那头是一整批禁运物品,如女人或烈酒,也或许是你这样一个身价显赫的窑姐。

    你身价的突然高涨或许是因为拯救会那番拯救。或许是当两帮子中国人角斗结束后,人们看着肝脑涂地的斗士们,才纷纷回想到事情最早是起源于你。也许,你的身价很早就暗含了暴涨的趋势,早到了人们注意到那个神态高傲的小白鬼对你的非同一般的迷恋。这是个满是耳目的城市,每个稍许不正常的事都被人讲成故事。我就听来不止一百个关于你身价的假说。人们识破那小白鬼和你的真实关系。他与那些以嫖中国窑姐为时尚的小白鬼们绝然不同。是关于你们关系的种种闲话把黄面孔,甚至白面孔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了你。还有一个因素是大勇。大勇在几个拍卖会上兴风作浪,硬是把你的身价炒到天上。大勇太是个好推销员,什么口舌都不用费,他经手的珠宝、女人一会功夫价钱就涨疯了。绝不像天天上我门口一站好几十分钟的二十世纪末的推销员,战战兢兢又口若悬河,把原本不坏的化妆品、洗洁精、新式麦片,或者一个宗教主张推销得一文不值,最后他们把我行行好的胃口都败透。大勇是到这片国土上惟一不靠廉价征服人心的中国人。大勇懂得这世上没一样东西有真正价值;无价有价,全凭各人认定。也就不妨好好欺一回世,诈一番人。

    两个月前,你的门口开始排出个长队,里面有一半是洋人。黄面孔和白面孔在此时此地比任何时候都和睦相处,因为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进取目标,就是你。这座红砖黑顶的小楼前站着两个守门人,各执一个铜盆。每个男人进门前先往盆里扔一枚钱币。他们依次步上楼梯,一个挨一个走进你的客厅,单独与你面面相觑一会,欣赏一会你的微笑,你的嗑瓜子的口唇,你发髻的复杂程度。有人悄悄、悄悄地矮下去,装模作样去捡他的雪茄屁股,把手摸到你一朵花苞大小的脚尖上。也有人英勇些,上来逮住你染了指甲的手放到鼻尖上去看。你随他们去。他们在二十分钟之后从另一个门出去。出去的人们都迷蒙地想着你的气味和笑容,感到得到你一个无言的承诺。你的诚意使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一个独有的、绝不被其他人分享的亲切。他们觉得这钱花得很值,因为与你的进一步约会似乎有了安排,你诚意的微笑便是信誓。

    其中的富有者在这个时间里订下一个全面服务的时辰。

    你的下半夜总是留给大勇。无论他来或不来,你都浴洗一新,添上新火新茶。

    大勇钟爱你,像爱他的犬、马一样的爱。他给你戴上这只项圈,神情完全像给他的马配了名贵的鞍。他把你赤条条搂在身上,从头到尾抚摸,如同抚摸一只珍贵的巨型鹦鹉。

    你没有说过一个字的感激。这也令大勇欣喜:狗和马及鸟都不对他的宠爱做出语言的反应,但他知道他对于它们的宠爱从来没有落空。满嘴美言的人绝对没有牲畜那种无言的感激来得真实来得生动。

    大勇认为你具有这份无言的生动,或说,牲畜般可贵的感知。

    大勇带着惯匪的温存把目光投向正在斟茶的你。他笑中带出惯常的调戏和惊讶:竟会有这样含笑斟茶的一只珍奇牲畜!

    大勇忍俊不禁地伸出手,那手的放肆和恣意像宝石一样放光。

    就在大勇朝着你伸手的一刻,你却忽然抬起头:窗外的深夜飞过一颗彗星。

    也在完全相同的时刻,克里斯靠在露台的栏杆上。什么东西引他猛抬起头:很大一颗彗星带着响声划过。

    于是他和你心里为某种证实而感动。克里斯以为自己忘淡了你。半年了。你也以为那些瞬间的狂烈想念都渐渐平息了。半年了。

    在这个人欲横流的城市,半年不是个短日子。半年是一些人的开端,是一些人的末日。半年可以使一些楼房立起,一些楼房倒塌;富人穷了,穷人富了。使思潮、时尚,以及一些街巷完全改了方向。尤其对于一船一船、一车一车倾倒在这个海湾城市的新移民,半年相当于脱胎换骨的一世。半年一过,我就学会做女佣时不再对雇主一家动任何感情,已经弄懂这中间不存在感情,只存在生存大前提下的责任和技巧。半年时间足以使我脑筋里的自由民主等概念更换一新。半年也足使我认识所有通往最廉价市场的路,所有通向二手货商店的路,以及所有不被劫道的、成功地生存下去的路。半年使我的矜持和骄傲退化殆尽,新生出一张无赖笑脸,对教授说:您不认为我最有资格拿这笔奖学金吗?您不认为我成绩优异,工作起来像狗娘养的一样卖命?半年,我的根又疼痒地试着扎进这土壤,已学会扭曲和蜿蜒,已学会赖在这里,绝不被拔出去。

    半年后,克里斯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彻底反叛。他拿上钱和一切他自认为的私人财富,徒步走上了圣马太奥镇通往圣弗朗西斯科的驿路。

    让我看看你这一刻在做什么。你下了楼,叫了一辆马车,要出门去。你忽然忘了你出门是去吴大仙那里取拌药的桐油(做避孕药用),还是去梅裁缝那里做衣裳。你对车夫说:往北走。

    往北是一家大腌卤店,再往北是一家小茶馆。太阳暖住你稍稍伸出车帘的脚尖。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和克里斯正面对面走来,中间只隔四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