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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瓦瓦的蟹灯斜斜地挑在桅杆上,船影就勾勾弯弯地晃了。大雄的海货就全出了手,天也黑实了。他看着人群散尽,唯有紧绷绷地锚绳泛着长长的一线乏累。大雄也累坏了,倒在甲板上,一个“大”字朝天写,摸出腰里的酒瓶子,猛灌几口,浑身就热了。他扭歪着脸子,口水长淌,露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板子呼呼喘息。越是醉眼朦胧,越是瞅见麦兰子影影绰绰地朝他笑,楚楚动人。他肚子咕咕叫了,感到一种饥饿和空凉。他刚才是眼巴眼望地瞧见渔人,大摇大摆地回家钻娘们家的热被窝去了,丢下他在空滩上吹口哨儿。折腾来折腾去像条被卷上海滩的干鱼。大雄伸着脖子唱起了野歌来。
大雄没唱完,就听见身后有人偷笑。“没成色的,吼得乌烟瘴气的!格格格”大雄头也没抬。就知道是麦兰子来了。见麦兰子来了,大雄不敢晾膘儿了“腾”地跳起来,哗啦哗啦地收拾筐子里的网棱子。
“大雄哥,咋不唱啦?”麦兰子将挽着的柳条篮子放在船板上。篮子里有几把棱子、棒槌,细针线包儿和一把豁牙掉齿的木梳子。梳子一边挤着两个油花花的纸包儿。大雄瞟一眼她的篮子说:“麦兰子,你这开酒店的,咋又去哪儿补网啊?”
麦兰子拍了他一下后膀子:“傻蛋,俺是等你呀!”
“等俺?别逗啦!”
麦兰子一撅嘴巴:“谁逗你啦,不知好赖!”
“你等俺做啥?”大雄拧了她的屁股一下。
“就是看看你。”麦兰子说,胸脯子一起一伏的。沉吟一会儿,她又说:“大雄,你是个大个儿混蛋,人家半宿拉夜的等你,你这么没心肝呐?”她一下子给大雄骂愣了。大雄软声问:“你是有啥事儿吧,看把你给急的!”
麦兰子说:“俺有话跟你说!”
“说吧,俺又没堵你嘴!”
“不,到舱里说。”麦兰子拽起一个篮子,腾腾钻进舱里去了。大雄哈哧哈哧地将筐子抱进舱里来。麦兰子点燃了舱里的蟹灯,又悄悄地关上了舱门,然后从篮子慢慢掏出那个油花花的大纸包儿,软了声说:“大雄哥,俺给你送饭来啦!俺们饭店做的,你爱吃的猪耳朵,镘头,还有老酒。”
大雄胸膛一热:“兰子,你真是的。”
“快吃吧,还牛呢,也就是俺惦记你!”
大雄“嘿嘿”大笑,蹲下身子,狼狼虎虎的吃喝起来。他大口嚼着油光光的猪耳朵,一边囊囊地说:“真香,还挺热乎呢!”麦兰子点点滴滴看他,放开嗓儿笑着。大雄吃得红头涨脑,脑门子冒汗儿了。他的吃相像一个不谙世事混沌未开的孩子。麦兰子看着看着,眼睛有些迷离。大雄吃完了,抹着油嘴说:“兰子,你真好!俺没看错你,日后给俺当个好媳妇!”麦兰子见他古道热肠来了,就顺势挪过来,正正经经地说:“哥,除了裴校长,还有人向俺求亲呐!”大雄拿火柴棍儿剔着黄牙板笑道:“敢?打折他的腿,全雪莲湾都知道,你是俺的人!”麦兰子虎起脸蛋子,狠狠垂了大雄一拳:“你个傻样儿的,那你咋不向俺们麦家提亲啊?”大雄装傻充愣地说:“你这话说的,你爷爷当村官,你七奶奶是咱村的神仙,俺哪敢啊?”麦兰子差点气哭了:“你个傻样吧,你没胆儿谁信啊?”她撒娇使性儿地扑进大雄怀里,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
隔了几天,这天晚上小酒店里没人,麦兰子又来找大雄。她见了大雄又打又笑,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了。大雄仿佛嗅到了生活的原本气息,与麦兰子话赶话儿讨乐子。麦兰子呢,心疼他,又贫着嘴借机会故意刺刺他出气。麦兰子说:“大雄,你脑壳亮得像灯泡儿。”她拍着大雄的冬瓜头,自由散漫得荒唐。
大雄眨眨眼,见屋里没人,伸出大掌探进麦兰子褂子里拧了一下xx子说:“稀罕么?傻妹子,稀罕送你拿被窝照亮儿去!”
麦兰子摘开他的手,笑咧咧地骂道:“谁稀罕?给俺一脚当泡儿踩,怕是比猪尿泡还响亮呢!嘻嘻”大雄喜欢麦兰子插科打诨的赖模样。
麦兰子既好奇又木讷噘着嘴巴,大眼睛一忽一闪的,勾得大雄坐不牢稳。他的脚气又犯了,就当着麦兰子的面翘起短棒似的二朗腿,一边胡吹海侃,一边嗤啦嗤啦抠脚丫缝里的黑泥,泥片从脚缝间唰唰下落。麦兰子吸溜吸溜鼻子凑过来骂道:“臭脚丫子还玩得够狼虎。”大雄板起来脸来正八经地显摆着自个的学问:“兰子,知道不,俺这脚气可是千金难买哩!性命性命没性就没命,脚气脚气没脚气就没力气。俺闯海流子就凭这玩艺儿撑着!”麦兰子拿手板住大雄的肩膀,脸蛋子埋进他的臂弯里:“真的?不是唬俺吧?”大雄得意地笑了。他心里很美气地品咂着征服女人的快乐。泥屋真好,麦兰子真好,连出去办事久久不归的老爹也是好的了。老爹没回来,任大雄和麦兰子胡折腾到了天黑。麦兰子斜一眼他,白眼显显地翻出个醋意来。大雄对麦兰子的宠护和对她的轻视,使麦兰子心里窝一股鸟儿火,她总是想找巴回来。麦兰子眨眨大眼说:“敢不敢跟姑奶奶摔跤?”
“好男不跟女斗!”他说。
“狗娃蛋,草鸡啦?”
“生就的眉毛,长就的相,横竖一大老爷们儿还怕你丫头片子?”
“那就走哇!”
“走就走!”
天色灰黑,潮没退也没涨。平平缓缓,呜呜溅溅。海滩上的细泥塌子大片大片铺开去,疏疏地蒸腾着秋阳下来的热气。麦兰子摆开架势说:“丑话说前头,俺赢了你给俺买东西。”大雄的两条腿弯成两张弓,裆里能溜狗。他笑着应:“你真赢了俺买东西是小事一桩。俺赢了你呢?”麦兰子吃不准就问:“你说咋办就咋办。”他一吐舌头乐了。两人将四只胳膊绞在一起,撕撕扯扯,狼狼虎虎。小泥屋的窗里扫出一轮光团,使他们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狼狈样子。大雄像拧住了她的胳膊,不忍心摔她。麦兰子身上扑来的暖烘烘的气息缠磨着他,使他有泛不尽的醉意。他只顾品咂着滋味,就被麦兰子很容易拽倒摔在软泥上。麦兰子为此感到振奋,嗨海地叫着。他嘎嘎笑着,身子一下一下砸着,闷如沉雷。他感觉很舒服。他们口碰口胸贴胸拥在一起撒娇撒欢儿,欢喜得不亦乐乎。麦兰子摔累了,扔下他,双手叉腰威威凛凛地站着,喘息着说:“你服不服?给俺买东西吧!”他不回话,躺在热乎乎荡着腥馊味的海滩上,望着夜天弹出的几颗星星,他的眼睛就幽幽闪闪,很神很鬼的样子。麦兰子有些慌:“哥,摔疼了么?”她俯下身子,脚一滑,她的身子扑倒在他身上,脸颊恰好扎在他的胡茬儿上。他不自觉地将麦兰子抱紧了。麦兰子幸福地闭上眼睛,品味着真正男子汉酣畅淋漓的爱抚。身体的语言是最高级的,他们都没说明。他抱着麦兰子就势一滚,骨碌碌卷离那片光团。扑啦啦惊飞一群滩上觅食的红雀。他的脸颊与麦兰子的脸颊贴在一起。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女人丰满的胸乳。他伸着微微颤抖的手,索索地抚摸着她光滑的湿渍油的脊背、丰腴的腰和鼓鼓的臀。麦兰子温顺的像羔羊。赶海的男人扑向女人时犹如不愿回头的枪弹。他晕晕乎乎地说:“麦兰子,俺跟你在一起真痛快!你呢?”
麦兰子刮他鼻子:“没成色的!挨刀货!”
大雄抱起麦兰子的身子,扑扑跌跌奔进海里。两人唏哩哗啦洗上一阵,就勾肩搭背地钻进大雄的船里了。大雄关死舱门儿,他摸黑儿脱下精湿的衣裳,拧干晾在木橛儿上。一线月光挤进舱子,麦兰子嫌舱里闷,抓住大蒲扇往怀里扇风。大雄偷眼看见被月光照见的麦兰子的肥硕抹胸,白背心半遮住两团鼓绷绷的xx子,随着蒲扇的摇动,颠颤,就像两只花猫脑袋活泼泼往外拱。大雄板不住了,抱住麦兰子。麦兰子一扭身,一撒娇,娇模娇样,叫他惬意得骨头都酥痒了。他魂全丢了,完全陷入无法无天的混帐状态。麦兰子浑身泥软,终于第一回如愿以偿地醉过去了。他调理麦兰子做出种种动作来。算是真正当了一回爷们儿,干完他又有点后怕。他们还没结婚呢,后来一想,开开荤就开开荤,干她一家伙就刹车,谁家锅底没点儿黑呢?他自己说服自己赖模赖样地笑了。麦兰子穿着花裤衩子点亮蟹灯。他摘了灯罩子,往里哈几口气,又将油烟子熏黄的灯罩用帕子擦亮,鲜亮的光映得她脸蛋子一片虹彩。
不多时辰,渔民呼喊的声音荡进舱里来了。
麦兰子就吐了一下舌头,颠颠儿走了。大雄闭眼咂巴着刚才的滋味儿。他累乏了。不一会儿便一歪脑袋入梦去。每天晚上他都吃个贼饱,这儿会滴水没进,刚才又淘空了,睡着了也是搜肠刮肚地难受。夜半的时候,他被一巴掌拍醒了。睁眼就看见麦兰子挎着柳条篮子笑模悠悠地站在舱里。他胸膛一热坐起来。麦兰子刚从酒店来,她换了一件鲜亮得打眼的红褂子。艳艳的,粉团似的脸像跟船走的月盘子。她坐在床头,放下蓝子,掏出一包油光光热腾腾的猪耳朵,一瓶散白酒和两块馒头。还是那个篮子,又是他最爱吃的猪耳朵,大雄猛抓住麦兰子的胳膊,哽咽了喉咙:
“兰子,你真好!”麦兰子头发乱乱的,蓝头巾也歪脑勺去了,她亲昵地剜他一眼:“别滑么吊嘴的啦!赶热吃吧,你们男人都是喂不亲的狼!”
大雄吸溜一声鼻子,心里弊出泪来了:“兰子,俺的兰子啊!”麦兰子说:“你是啥意思吧?”
“这情儿千金难买呀!”
“你知道就行!”麦兰子眼红了。
大雄捧起猪耳朵,大口大口咬着,腮帮子鼓成两个紫球。他问:“兰子,这么晚了,你七奶奶能放你出来?”
麦兰子将脑袋倚在他肩头,动情地说:“奶奶审了俺半天,俺说到酒店去啦!他睡了,俺也困了。不知咋的,俺躺着竟烙饼,咋也睡不着。俺想你,就知道你个懒样儿的就不会找吃的。俺知道你有胃病,又往死里喝酒,空一宿肚子,胃非穿孔不可”
大雄吃不下去了,顿了顿,说不出话来。
麦兰子恨不得割下自己一块肉给他下酒。她给他斟上酒:“愣啥?喝,喝呀!”
大雄忽然看见麦兰子胳膊上的血了,问:“这是咋弄的?”
“俺刚才路过老河口,黑灯瞎火碰上锚头了,扎的!”麦兰子满不在乎地说。
大雄眼里转泪花儿了:“兰子,咱们结婚吧”
麦兰子一笑,点点头。
大雄眼里泪水就流下来了,木着脸咕咚咕咚灌酒。晃了晃,空了,一口气儿一瓶酒就剩底儿了。他醉醺醺将酒瓶倒转,从瓶口流出一条透明的细线。流线歪歪扭扭地写成了两个字:“麦兰子”他疯魔似的笑几声,便扑倒在床上睡了。麦兰子呻吟般地发出一声叹息,用被子给他盖好,悄悄离开了。
麦兰子拿定了10月2日双秋吉日举行大婚礼。大雄还算满意。那美日子他就在舌尖上吊着盼着。他呆不住,就驾着自家的新船出海了。麦兰子放心不下,就让黄木匠跟了去,怕累着黄木匠,还雇了一个小工给他们爷俩儿打下手。大雄在疯疯癫癫的海里,十分稳健地撒网收鱼,身不摇,心不怯,令众多渔人惊叹咂舌,夸他天生一副闯海的料子。如果有了异样的话,就是他多了心眼,多了情份。散不去磨不光的海上孤寂,很强地燃起他思恋的焦躁。他就不出远海,隔三岔五能回来看看麦兰子。同时,他还从银行里支出自己挣来的两万元票子,粉刷房屋,购置七七八八的现代化家具。三间红砖瓦房被粉刷一新,七七八八也已置齐,积攒也如流水般耗去了。只要麦兰子高兴就够了!
大雄拍了半天脑门儿,才忆起自己还没找十三咳看看他与麦兰子的命相。该死的,连这个竟忘了!他风风快快起了床,跑到麦兰子住的家里,死乞百赖地向麦兰子讨要生辰属相。麦兰子气哼哼不说,终究耐不住他的缠磨还是说了。麦兰子已经辞了学校的差使,这一阵就在家陪七奶奶呆着。她辞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自己要嫁给大雄了,总在裴校长眼底晃,怕裴校长心里难过;二是上边分下来应届师范毕业生了,她没有课了。裴校长还是舍不得她走,可是,麦兰子执意要走,他没跟疙瘩爷说,连七奶奶都没告诉,自己就私作主张了。多亏小酒店没租出去,大雄帮麦兰子重新把酒店拾掇好,准备在婚礼之后开张。这个时候,麦兰子把自己生日时辰告诉了大雄,大雄担心麦兰子诓言痴语地哄他,就又向七奶奶探询,七奶奶眯着眼一说,丁丁卯卯吻合了,他颠着脚摇摇晃晃地去找十三咳了。其实,他心里挺服七奶奶,皆因麦兰子是七奶奶的重孙女,不能找七奶奶给掐算,只好找十三咳,瞅一眼十三咳心里就能落个踏实。为了显示自己的心诚,他竟走了四里路来到大蟹铺。大蟹铺同样是渔村,却终日有一缕一缕清气款款升腾。大蟹铺出神仙呢。大雄又找到了十三咳生存的依据。遗憾的是十三咳竟那么不解人意,偏偏犯了哮喘病去城里住院了。大雄无可奈何地回来了。一见到俊眉俊眼水灵灵的麦兰子,他便生出一个旺旺的贪梦!
大雄大喜日子终于盼来了。
天没完全亮,大雄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板板挺挺的毛料西装,配一条猩红色拉链领带,胸前别一朵热烈的大红花。他倚在床边探身在大衣柜镜里照了照。他没细瞧自己,倒是从镜子里看见花花绿绿明明亮亮的新房。新式组合家具、酒橱书柜、五色吊灯、名牌彩电冰箱和千姿百态的盆景在彩灯下显得柔和恬静,舒展明朗。麦兰子还没有过门儿,这里就流动着渔家惬意的温暖气息。
大雄呆呆地望了好长一阵儿,轻轻走出来。四野灰黑,凉津津的露水悄悄落着。雾气很重,很快将他鼠灰色西装打湿。他一扭一摇地进了不远处的林子,在一排渔人墓庐里穿行。他先后找到了自己的娘和师傅老漂子的坟,跪下,一五一十地将今日里的喜事诉说一遍,让他们分享吧。大雄从墓庐那里回到家,天色已亮。七奶奶、老爹、老六海、大秧歌、疙瘩爷都叽叽喳喳地围满院子,城里打工的弟弟二雄也来了。他们操持着拿船迎亲的事了。“大雄,黑灯瞎火的你荡啥野魂去啦?”大秧歌没轻没重地说。大雄说:“俺去林子坟地里,跟俺娘说一声。”往下没人接话茬,个个眼睛一酸。黄木匠眼睛潮了。老六海是婚礼的主操,他笑咧咧地说:“走,都去老河口!”人们就簇拥着大雄来到老河口。
海滩隐在晨雾里。老河口河堤上高高低低的房舍冒起白烟,弥散出热热的鱼饭香。湿润的海风吹来吹去,海面只有一片灰亮的微光,微光罩住灰青色卧牛似的老船。船底荡着十分细小的汨汨声。灰青色老船披红戴花,那就是大雄的喜船。大雄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船下,不错眼珠地望着青光流溢的河堤。锣鼓队、鞭炮手和陪新娘的女人也都瞄着河堤上老六海的手势。
最先映入大雄眼眶里的是一片红盖头,新鲜的红色像在燃烧。春花扶着蒙了盖头的麦兰子缓缓朝喜船走来。老六海的大掌一摇,锣鼓声和鞭炮声就在滩上炸响了。大雄咧着瓢儿似的大嘴笑了。他风光成熊了。老六海比比划划将麦兰子她们引到老船,举行填箱谢娘仪式。老六海知道大雄对每一环节都很当回事儿,也就十分细心。陪嫁的大箱子抬来了,春花、七奶奶和麦兰子在箱子两头站着。老六海喊:“填箱喽——”于是,就有新亲往箱里填东西。七奶奶轻轻拍手唱:“妞啦,你总要生日头寄生天,你转换门风学好伊。妞啦,投着伊亲娘十只指头一板生,俺肚里格脂油一块生,投着伊刁爷伊吃闷烟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声四句出人前。妞啦”她唱得嘴角泛白沫了。年轻人没有人能听得懂这些词。麦兰子很忸怩地摇一下身子,就夜莺般地唱起七奶奶教的“谢娘”歌:“好娘啦,你养俺小小女妞啥用头,养俺小小女妞黄杨梭子勿替娘,伊亲娘小海里厢横抱三年哪肯长”来来去去唱了几个回合才登船了。
大雄手攥红绸布拉着麦兰子上船。喜船哐哐喷着黑烟子,沿泥岬岛绕了一圈儿东天就泛红了。日头很快弹出了海面。老六海指挥着紧溜下船去新房。新娘出喜船时忌见日头忌着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娘家人背着麦兰子朝村里走,后边哩哩啦啦一溜儿迎亲长队。到村口大路上,遭遇一辆披红戴花接新娘的面包车。大雄愤愤骂了一句:“狗日的,丧气!”老六海立马悟出什么。雪莲湾风俗里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条,这叫“喜冲喜”会损及新娘的寿命,此时双方应以“换花”禳除。
老六海喝一声派人截了那辆喜车。大雄摘下麦兰子胸前的红花,扑扑摇摇地奔过去,将花往车窗一塞:“喜冲喜啦,换花!”那车里新娘说:“俺不信这个。”大雄的脸顽固坚硬如岩石:“你不信,俺信!”新娘一撅嘴巴:“就不换!”大雄的拐仗插进车胎缝隙里:“不换就别走!”新娘瞪红了眼:“土鳖虫,你赖人啦!”车里陪新娘的人赶紧好言相劝:“大喜的日子,讨个吉利吧!”新娘不情愿地递出红绸花来。大雄抓过花就扭身回来,庄重地给麦兰子戴上,他心里就熨贴了许多。
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各有其运道。大雄的婚礼诸事井井然,完完全全合了大雄的意思。拜天地后喝的“合欢酒”也是很讲究的,酒席中的六荤六素十二道菜应该没有鸭和葱。因为“鸭”与“押”同意,怕以后蹲大狱;吃葱怕吃掉好运。吃喜酒时还忌空盘相叠,以免重婚,红烧鱼条条鱼骨完好。大雄都查了一遍,喜不自禁,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晚上闹夜还有几桌。裴校长前来祝贺。麦兰子和大雄对裴校长格外热情,点烟敬酒。
裴校长憨态可掬地笑着。
大雄在忙乱中竟看见了算命先生十三咳。
十三咳不请自到,他迈着轻飘飘的步子,精瘦花白的脑袋无力地在肩上晃荡,看见大雄就眯起一双小米黄眼,在彩灯中骨碌碌转动。十三咳双手抱拳:“大雄啊,恭喜恭喜哩!”
大雄脸上铺满笑意亲亲热热地将十三咳让进里屋。十三咳一边吸着喜烟一边摇头兴叹:“俺来晚啦!昨天刚出院,听说你找过俺。俺赶个尾声,不卜算,委实是道喜哩!”
大雄欣欣地凑近十三咳甩上一叠票子,随随便便地笑道:“嗳,您老人家既然来了,就卜上一卦,也给俺助助兴呢。”
十三咳见了钱,眼里绿幽幽闪光,晕晕乎乎连连咳了十三声,表明他有一番更妙的神功已运筹好了。大雄马上告之他和麦兰子的生辰属相。十三咳眯上眼,嘴里念叨着:“生生肖肖相相克,白马畏青牛,猪猴不到头,龙虎两相斗”他脸上的瘦皮惊跳了一下。
大雄久久盯着十三咳,心里哐咚哐咚跳着。他巴心巴肝地等着。
十三咳哀哀唏唏地叹着气,睁眼在大雄强悍的身上搜刮一遍,看出陌生来,脸像落一层霜,挂着一层惊颤,讷讷道:“老朽该死啊,俺不该卜这卦”
大雄露出惊骇的目光:“俺不怕,你给俺实话实说!”
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们相克真的相克呢!”
“谁克谁?”大雄问。
“她克你。”
大雄沉了一下,又问:“几年?”
“多则五年少则三年。”
大雄一动不动,脸发青,表情恍若隔世。过了一会儿,他才狠狠舒出一口辣气,自顾自说:“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得到这样的女人,俺他娘的认啦!”他扭头走了。
走至门口,大雄正矮身往外钻,身后又荡起十三咳漏风跑气的哑嗓儿:“嗳,错啦错啦,你回来。”
大雄脸色难看,望了望十三咳,反身踱回来。十三咳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说:“不,不是她克你,是,是你克她!”
“啊?狗日的!”大雄猛吸一口凉气,身架塌了。
十三咳深不可测地笑笑,嘴片片砸得很响:“大雄,你是刚强不倒汉,人好心好命好,结天缘人缘地缘。你只能克她。走着桃花运呢!”
大雄胸口窝像有一团沉重的东西死死压着,半世悲酸俱到眼底来。他旋风般地扑过去,抓住十三咳的脖领,恶摇着,像是将他精了一世的骨架摇碎:“你说,你给俺再说一遍!”
十三咳疑疑惑惑地支吾:“你这是咋啦,俺没说别的,是你克她!难道你克她不比他克你好吗?”
大雄野野地吼:“好你娘个屁,你再给俺算一遍!”
十三咳软在那里,一时空气发紧,人心似绷住了的弓。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了些囫囵连片的话,如念一道收魂咒。重新卜算,没变了,还是他克麦兰子。
“狗日的,完了!”大雄怪怪异异地扭歪了脸,脚底如踩高跷似地连连退缩,源源击来的是些亘古不见的东西。他象被抽了筋骨,第一次丢了自信,他撑了几十年强悍壮美的身架竟空空的。他轰轰然旋转着身子,搅乱倾斜的一瓦屋顶很沉重地扑倒下来。
“大雄,你怎么啦?”
“大雄,你醒醒!俺没说啥呀?”十三咳惶惶地抱住他呻唤着。
过了许久,大雄终于撩开干涩沉重的眼皮:“嗳,俺再往后错一个时辰,再算算怎样。”这个时辰是裴校长的,大雄一直记着。十三咳沉吟片刻说:“哎呀,这回行啦!原来你刚才哄俺呢!”
大雄愣了许久,趴在地上没动,呆呆地看,似乎昔日看不见的一切全都裸进眼里。他说自己啥都完了,完了。麦兰子和裴校长的生辰八字怪配的怪配的。
大雄孩子般地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他过一会儿,强撑着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没看十三咳一眼,晃晃着走了。他沉着脸穿过闹闹笑笑的人群,从饭桌上拽来了满脸疑惑的裴校长。他喊来了麦兰子,麦兰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感到大雄的脸有些怪。大雄从怀里摸出那张属于自己的结婚证书,撕下自己的照片。然后拿大掌蛮横地掰开裴校长的手指擦了一下印色,往结婚证书上一按。他将自己名字轻轻划掉,就抬头说:“裴校长,麦兰子是你的人啦!兰子是个好姑娘,跟了你,是你狗日的福气!日后你要好生待她!你答应俺,答应俺!”大雄眼眶了湿湿地亮起来。
裴校长慌了:“这是为啥?”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麦兰子以为大雄又犯怪了,骂一句:“大雄,你疯了?”
“俺没疯,疯了倒好受啦!”大雄悲观地说:“兰子,十三咳说了,你不该是俺的女人,你跟裴校长命相挺般配的!”
麦兰子声嘶力竭地吼:“大雄,你真他妈是撅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她也支撑不住了,拿手捂住脸蛋,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里挤出一串凄凄的呜咽。
大雄甩下胸前的红花,身子像得了红痨疯一样胡抖了。他扭头朝新房和麦兰子好一阵张望,甩了一串泪颗子,鼻根处涌一股热辣辣的酸涩味儿。他牙齿咬住嘴唇,倔倔地一拧身,扑扑跌跌栽进暮色里。他的身子越来越小,末了变成一粒豆点,连一个金秋时节的难忘背影都没留下来。黑黑的豆点跌落又跃起,跃起又跌落,和夜的颜色溶为一体,无声无息简简单单地消失了
大雄走了,惨惨烈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