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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跟我交配,好不好?”
巨石交错所构筑而成的微暗阴影间,一条蜷蹲在泉洼中,舀水泼脸的瘦小身躯,乍闻天外飞来的轻佻男声,便惊跳起来,裸足踩得水花啪嗒四溅,慌忙往石后躲藏,完全无心去理解沉笑戏谑的嗓音还说出了多惊人的要求。
纤小身影驼着背、缩着肩,隐蔽于岩后,好半晌不见动静。
万籁俱寂,只剩风儿恶意撩拨绿叶沙沙颤动,以及沁凉溪泉汩汩而流的清冽。
岩后,露出不到半张的怯懦面容,又慌张缩回来,第二次探出的时间,不像头一回拖得恁长、缩得恁快,打量四周的停留时间稍稍加长,试图寻找声音从何而来,方才开头说话的,是谁?
浓灰色大石后,藏着瘦纤苍白的脸,其间镶嵌一双过大的眼儿,不是它们生得不好,而是拥有它们的容颜太削瘦,使它们成为五官中最为突出的部分,实际上那对眼睛极为漂亮,不掺一丝杂色的黑瞳,不带任何血丝的眼白,纯粹的黑,绝对的白,清明水灿,倘若没有夹带惶恐及慌乱,堪称完美。
细细眉儿,锁着;泛白唇儿,抿着;藏在黑发后头,浑圆透亮的眸儿,眯成一条小小隙缝,似不解,又困惑,何以她挑了黄昏时分出没,竟还会看见阳光?
她怕光,好怕好怕,怕光明照射下,她一身丑陋怪样被谁看见,无所遁形。
可那又不是阳光,她很确定,金鸟早已沉入远方山峦间,带走热度和辉煌,只余漫天飞霞晕染,鲜橙般色泽,将云儿泼成艳丽彩霞。既然日没西山光是打哪儿来?
又惧又害怕又不该冒出头的好奇,使她极其缓慢地抬眼,寻找光的来源。
轻易地,便能看见,在岩面间,细涓流泉的上方圆石,坐着一个男人,源源不绝的光,来自于他。
她怕得又缩回几寸,只是这次,她的视线仍落向散发着光的男人身上。
拥有这般明亮光芒,非仙即神是要来收拾她的吗?
怎、怎么办该如何逃?她不想死,她怕死,她不是坏人呀,那些事都不是她心甘情愿去做的,她没有害人之心,她没有!她、她、她
屏住呼吸,忘了吞咽,她在发颤,浑身抖若惨遭虎狼盯上的野兔,无计可施。背脊紧贴冰冷岩面,早被冷汗湿濡一大片,与她瞳仁颜色一样的黑裳,透出水痕,脑子里混沌无助,足下泉水冷凉,远不及由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的森寒。
她要死了吗?
要死在这里了吗?
“你要躲多久?好不好,点头或摇头嘛。”
男声近得像贴在她耳鬓边,轻轻厮磨,她大受惊吓,慌见男人竟悠哉坐在她藏身的大石上,被光包围的脸庞,露出咧嘴笑意,右手甚至自动自发捞起她一绺黑发,在掌心指尖搓揉。
她发出短而急促的尖叫,转身便逃,犹若一头小鹿,忙乱窜走在碎石水涧中。
可无论她逃向何处,由水面反射的细碎金光如影随形圈围住她,她这辈子不曾让这么多的光芒笼罩,她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想紧捂面容,虚弱的抵挡耀眼的光,一方面又怕以掌捂脸,会阻碍她的逃命速度她脚步凌乱,跃过一块小凸石,裸足踩上一处湿滑青苔时,跌进浅溪里,弄了满脸水湿狼狈,顾不得抹去,更来不及起身,她手脚并用,爬向足以容纳她蜷曲身子掩蔽的矮石,死命抱紧自己,恨不得就这样缩成一团,缩成那男人看不见的阴影。
“这样跑,你不累吗?”
男声依旧近在咫尺,其中隐隐带笑,仿似嘲弄她方才四处奔窜,是这般的徒劳无功。
她不动,不去看那带光的男人究竟距离她多近,她自顾自地打颤哆嗦,闭紧双眸,脸儿埋进双膝间。
走开,快走开她无能为力地在心里呐喊。
男人又在把玩她的头发,她清楚感觉到,他修长的指,绕着她过膝黑发,属于他的热息,穿透过来,就算闭上双眼,她已能辨别,男人由她身后走近,挨在她左方,靠得好近好近,而他在看她,一定是,他直勾勾盯着她丑陋的身形不放,那目光,灼痛了她,她想挖个地洞,埋头进去。
“饶饶过我,求、求你”她不想死,虽然卑贱惧光,虽然不受任何人喜爱,虽然总教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她真的不想死
“我又没有要杀你,求什么饶啊你。我是要问你,想不想跟我交配?”绕发的指,一圈一圈收紧,卷呀卷,缠呀缠,那绺青丝引领他,来到她鬓边,他顺势沿着她的颚缘滑过,超乎想像的细腻肤触,由他指腹上传来,教他更显满意。
她的颤抖瞬间止住,意外自己所听见的。
她从膝裙里,抬起瘦削的脸,双肩又是重重一震,没料到带光的男人几乎是与她脸贴脸的靠近。
“什、什么?”她听见自己细如蚊呐的提问声音。
“交配呀,就是公的母的这样那样啰。”他用两根食指,在她鼻前做出难分难舍的纠缠勾绕,她瞠眸,瞅着贴在一起勤奋蠕动的食指,瞧了好久,久到他以为她仍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带光的男人笑容轻浮噙趣,食指松开,勾上她眼前垂落的发,拨帘一般地撩弄她。“就是你与我爽爽快快、尽情享受,找个山洞或草皮,耳鬓厮磨一番,玩些有趣的。”兽类只管对不对眼,培养感情这类的麻烦,全可以省略不谈。
他笑得足以比拟诱拐良家小闺女的淫贼恶徒,偏偏长相太过俊美清圣,五官端正出色,轻易柔和掉坏坏的笑靥,瞧不出半丝猥琐,倒像顽皮。
他眼瞳烁亮如浓金,熠熠生辉,鼻梁挺直好看,剑眉与其发色如出一辙,皆是浓郁的暗金颜色,他的发,看起来柔软蓬松,不长,及肩而已,包围精雕细琢的美丽脸庞,像狮,颈后留有一小撮长度至腰际的发,是狮尾巴吗?
她不由得,暗暗猜测她是否为狮精。
可又不像,没有哪头狮的颜色会如此漂亮,他发尾末端甚至偏向黑色,由浅至深的渐层变化,相当特殊,比起此刻天边映着余晖的晚霞更艳丽炫目,不,晚霞没有他身上散发的光芒,没有他举手投足间飘落的粉尘萤亮。
若不是他勾笑的唇角,带来了与其长相不相符的玩世不恭及邪佞,她根本无法将方才那番下流话语和他做出联想。
“你,不是,神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额头立即被长指重弹一记,好痛。
“谁是哪种混帐,我看起来像吗?!我看起来像神吗?!像吗?!”凶手呲牙咧嘴,看来光弹一次不过瘾,还想来第二次,她扬起抱膝的双手,护住泛红的额,不给他二度逞凶机会。
你像。她默默在心里说出实话。
“你以为我是神,来找你麻烦,才死命地逃吗?”他还当是自己的长相吓得她四处乱窜。见她点头,他嘴咧咧的,嘴角飞扬起谐谑,五官因而更显俊俏灿亮,说道:“我和你一样,超讨厌他们。我们两个很合哦,怎么样怎么样?找个地方玩吧?”话尚未说完,手臂已经称兄道弟似地勾在她肩上,那沉沉重量,教她恢复戒慎惶恐,忙不迭从他臂间爬开。
“不,不要。”她摇头摇得更胜孩子掌间晃弄的拨浪鼓,只差没能咚咚作响,否则就更像了。
“干嘛不要?”他跟近。
“不要,不要,你不要,过来。”她与他,绕着那一块石,打转追逐。
“你讲话方式好可爱哦,‘你不要,过来’,那,我过来啰。”他恶意扭曲她的语意。
她感觉被嘲笑,过度白皙的脸儿一红,颜色却又消失得飞快,褪去粉润,咬紧唇,不再说话,只顾着避开他,无论他如何逗弄,她双唇像极了遇上危险而密合的蛤蚌,不开就是不开。
她低头,故意不看他,避开他一身光灿,迳自走着,未曾留意他停下追逐,直挺挺站在原地,等待绕着石块的她,撞进自个儿怀里。
果不其然,甫站定,下一瞬间,她就自投罗网,遭他逮个正着,落入他舒展的双臂间。
“我,抓到,你了。”他故意模仿她的口齿不清。
她难堪地抿唇,想反驳她没说得这么含混可笑,偏偏一脱口,那句“我才,没有,这样,说话。”便自打了嘴巴。
她恼羞成怒,用她自以为吓人的音量,朝他吼道:
“快点,放开,我。”
听进他耳里,软得像糖饴,一点都没有恫吓效力。
“还在怕我吗?不都说了,我不会伤害你,想和你认识认识,没有恶意嘛,何须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发觉逗她很有趣,一些些撩弄,便能换来她赧颜爆红和慌乱反应,大大黑瞳宛似无辜小动物,瞅着他,像哀哀请求,更像试图以微弱的怒气赶跑他。
“我,不想,认识,你我,要走,你,让开,拜托,让开。”她从他手掌间,抢回因他抚摸而更形柔软屈服的发丝,当它们覆盖住她泰半脸颊,她才能感到安心。她害怕被他看清自己的模样,她好丑,谁都不喜欢她,谁见了她都会尖叫,没有人像他,死命赖,用力缠,她没遇过这样的人,从来没有。
“我叫狍枭,是只貔貅,现在你认识我了。”他恶霸地强迫她听,并宣告两人的交情更进一步。
“你是,神、神兽貔、貔貅?!”
他的身分,又惊吓到这只胆小如鼠的女人,他先是感觉她一阵瘫软,双脚几乎支撑不住她轻若鹅毛的重量,全数偎进他怀里,软软绵绵的单薄身躯,刺激着他早已燃烧旺盛的发情期欲火,教他浑身哆嗦亢奋,多想收紧双臂,把她嵌进胸口;多想张开手掌,揉玩此时紧贴在他肌理上的娇嫩盈乳;多想伸出舌头,顺沿着她纤白的颈,舔舐而下
他还来不及逐项施行脑里种种佞邪,下一刻,她挣扎加剧,涌现气力,只想离他远远的,甚至于还张嘴咬了他,没有尖锐獠牙的齿,咬出些些痛意,还不足以逼他放手,但她立即颤抖松口,求饶着:
“神、神兽大、人,我不该,咬、咬你,对、不住,我,我错了,求、求求你,饶、饶我,我掌、掌嘴,掌嘴好不好?我——”她边说边要掴自己的脸,手掌才举高,未能落下,手腕已被他箝获。
“你太胆小了吧?快把你一身骨头给抖散了。”狍枭按紧她的身子,她像极了一只刚从冰池里就上来的兔儿,剧烈的战栗传递过来。
“因为你是,貔貅。”她闭起的长睫也在发抖,最末两字仅剩气音,虚弱无力。
“你怕貔貅?”
她匆匆点头。怕死了。
“怕神,怕仙,怕貔貅,你是什么坏东西吗?你看起来不像呀,这么瘦弱,这么娇小,是能坏到哪里去?”想当坏东西也要有几分本领,以她的模样,别被人欺负就阿弥陀佛了,还想去欺负谁?
“我,很怕,不要,吓我,我想走,放过,我”
“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谈起条件,却未允诺当她告知名字后,他会放她走。
“我,没有,名字”
“嗯?”想用这种破答案敷衍他?
“我,没有,他们,叫我妖魅,或是,怪物。”
“他们是谁?”
“他们,是——”
天际又闪过一道光,照得逐渐步入黑夜的穹苍拥有瞬间璀璨光明,伴随而来,是清脆银铃般的娇斥:
“小弟!你又在干嘛?!你到底想和多少种类的雌性生物来上一腿呀?!小心我向娘告状!”空中飞腾的娇娆女子,手叉纤细蛮腰,美眸傲然俯瞰,珍珠般温润的淡亮长卷发在她纤美背脊上轻快弹跳。
“不要叫我小弟!”狍枭吠回去。
“你才不要藉着发情时节,随随便便在路上勾搭不三不四的妖魔鬼怪,沾上一身臭味回家,你不吐我们都想吐哩!”
“要你管!快滚啦!”
“烂掉好了你!”娇娆女子啐声,琉璃似的双眸,扫过他怀里黑发黑裳的怯懦女人,弧形优美的粉唇一掀,冷笑道:“你真打算收集天女神兽蛇精虎怪羌妖兔仙狐女山魅夜魈是不?!现在连‘疫鬼’也碰,胃口真好,那种浑身脏病的东西,你不怕染上一身病?”说完,妖娆女子轻哼,没停下速度,飞驰回家去,开饭时间快到了。
“貔貅啥病都不怕啦,瘟疫疾病见到我,哪种不会自个儿闪开呀!”狍枭亮牙吼道,同时稍稍闪神,怀里黑不溜丢的小东西立即驼身,由他箝制中滑开。
许是她奋力想逃,许是他冷眼旁观,她成功地从他身旁奔离,步伐不敢停顿,当然更不敢回头去看他有何反应,纤盈身影没入暗夜间,与之相融,失去踪影。
狍枭没有追过去,虽然心里有一丝丝的想。为何会想?他也很想自问。
不想跟他玩就算了,对于雌性生物,他向来不强求,他现在这张皮相不知是哪儿好,女人见到他,心先软一半,朝他娇滴滴的笑,再勾勾指,便自个儿依偎过来,哪像她,又是尖叫又是窜逃,生怕被他沾上半分。
“她是疫鬼呀”他喃喃低语。
疫鬼,使人致病的妖魅,所到之处,散布八病九痛,近其身,小则不适,大则凋亡。于是,只要疫鬼出现,人人喊打驱赶,算是惹人讨厌又没人缘的祸害榜首。
他以为疫鬼全是一副槁骨腐肉,模样猥琐丑陋,浑身绕满苍蝇肥蛆,飘出作呕臭味的玩意儿,没料到也有像她那一类的疫鬼,胆怯畏惧,纤不盈握,见人就抖,逢人便怕,总是低垂着头,说话结结巴巴,发起颤来,仿佛能听见她上下牙关喀喀作响的微弱恐惧,原来,恐惧是有声音的。
她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将脚踝浸入一泓午后大雨蓄积而成的小水洼里,弃不远处的大山泉不玩,只踩着小水洼里浅浅雨水,舒坦的笑容,在墨黑青丝下若隐若现,不敢被谁瞧见一般,笑得含蓄,笑得只容她自己发现。
那时,他刚与一只美艳小花妖厮混完毕,跳进山泉里清洗一身激情汗水,是她闯进他的领域,使他注意到她。身体里的欲火,在小花妖身上得到淋漓痛快的放纵,所以甫见她,他只是懒懒掀眸,散漫瞧去,直到一只兔儿蹦蹦跳跳地出现,她竟让那种小东西吓得弹跑开来,与兔儿四眼对峙,她看起来比那只兔儿更害怕,他甚至还能听见她惶恐吞咽唾液的窝囊咕噜声。
兔儿靠近一步,她退两步,兔儿大概是生平头一回遇见惧怕它的人,气势壮大起来,两腮长须悉索颤动,仿佛张狂大笑,再度逼近。天底下岂只有狗会仗人势?兔子不也一样。
他几乎快当她是萝卜精或青草精,才会连只软兔子都怕。
“不要,靠近我,走,快走,你会,生病,拜托,快走”她含糊说着,断断续续,他本以为她是因过度害怕才口吃——直到刚刚获得解答为止,他确实是如此认为。
她被兔儿给逼进了一旁池水泉心,兔儿怕水,又不会泅游,在泉畔徘徊许久,终于放过她,否则那只嚣张野兔似乎想测验它是否有能力让她吓到跪地求饶。
她的发长及裙摆,没入水里,微驼的身形不算娉婷婀娜,可是望着兔儿跑远的那双黑眸,注入笑意,不是解脱,不是危机解除,而是庆幸。此时他才知道,她在庆幸,她没有伤害那只作威作福的小兔崽子。
走了兔子,引来了他,他成为接续欺负逗玩她的家伙之一。
会提出与她交配的要求,实在是她的反应太可爱,光是想像她在自己身下颤抖的哀求模样,是男人都会亢奋爽快。
那时没看出她是疫鬼,她身上淡淡生香,不是花,不是胭脂,没有恶臭,清新好闻极了,没有将鼻子埋进她颈边发间深嗅,真是失策。
狍枭咧嘴笑着,做出一个好蠢的动作——撩过她长发的手指,凑到鼻前,深深吸气,残留的香息进入肺叶,点燃体内未尽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