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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将军死了,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
那一夜,京城上方都是夜明灯,百姓跪在路边,愿温将军黄泉路上不迷路,也祈求她死后可以安安稳稳。
生前未能获得的安宁,死后应当拥有。
温家世代为将,镇守边疆,从无二心,除了年老不得已告老还乡外,都死在了战场上。
百姓凄哀,温家无人了。
温将军是温家最后一个将军,名婉,字长歌。
说起温婉这一生,倒也是极为戏剧化。
温婉出生时,母亲去世。
14岁那年,父亲去世,陛下封她为郡主,她誓死抗旨,惹得陛下龙颜大怒,锒铛入狱。
同年,她成了第一个女将军。
战场上,面具遮面,手执长矛,守家卫国,是多少人心中的英雄。
只不过……
20岁这年,她死在战场上,一生未嫁。
陛下感念温将军,追封为镇国大将军。
由于没有尸首,陛下令温府下人将其衣物置于棺材内,在温府停尸七日再行出殡,温府下人守灵七日。
转眼七日已到,百姓纷纷跪于路边,恭送温婉,并无哭喊,只是悲戚。
此番出殡,与旁人大不相同,开路抗轿断后者皆为军队,规模也是仅次于皇帝妃子。
那一天的雪,下得格外大,落得枝头都弯了,温府院中的腊梅开得倒是极为艳丽。
茶楼二楼雅间,一女子撑着下巴看着楼下的一切,眉目冷淡,倒是她对面的男子含笑问她:“见过那么多人出殡,想必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出殡吧?”
女子眉宇间英气十足,模样生得艳丽,可身上却少了几分女儿家的温柔。
若是有熟识的人在,只怕是会受到惊吓,这不就是本应死了的温婉吗。
温婉嗤笑一声,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认为陛下是对的,即便你死了,该有的战争还是会有。”男子一本正经地评价着。
“楚柯!”温婉冷喝一声,让他额角落下一滴冷汗,甩袍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回应:“末将在!”
“祸从口出,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
楚柯只觉背后一凉,也不敢再说什么,直到她再次开口:“坐下吧。”
楚柯讪讪落座,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另起了个话题:“听闻七日前,太子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夜。”
温婉眉心未动半分,指腹摩挲着杯沿,似乎对他的话不太感兴趣。
“还听闻,太子之所以这般是为了求陛下找回温将军的尸首。”楚柯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温婉的神情。
温婉面上不动声色,另一只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良久,她才开口道:“温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找不回来了。”
楚柯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太子竟是对你用情颇深,可惜啊……”
“他这一腔真情,终是错付了人,你可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你如今是在教训我?”温婉挑眉,语气不紧不慢,倒像是话家常一般,却让楚柯背后发冷。
在温婉手下也有些年头了,若是这点情绪都看不出来,只怕也是白活了。
“末将不敢。”楚柯连忙否认,忽而想到了什么说道,“如今已放出消息,再加上搞得这么隆重,没有人不相信你已经死了。”
温婉蹙眉,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得劲,自己好端端在这坐着,却要听着别人一口一个你已经死了。
“只是应当还会有人来打探,将军多注意些。”楚柯叮嘱着起身,“出殡这种大事,怎能少得了我。”
温婉微微颔首,任他离开。
除去边关无法脱身赶回之人,其他的官兵皆送她出殡,而楚柯则是她手下一员大将,如今这种情况下,若他不在京城还好说,若是在了还未送她,怎么也无法让人信服。
温婉垂眸,指尖点了点桌面,沉思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城墙之上,一袭玄衣的男子站在那里,看着逐渐走远的众人,眼神凄怆。
“殿下,未曾发现。”身后心腹的声音传入耳中,让他身子一僵,良久挥了挥手,待人走后,他的身影竟忽然看起来老了十多岁般。
他紧紧盯着远处,袖下的手不断收紧,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未说,转身离开。
是夜,御书房内还点着灯,年迈的帝王顾珩坐在窗边看着手中的奏折,偶尔咳嗽一两声,直到烛火摇曳才放下手中的奏折。
一个身影笼罩着烛火站在他面前,让他抬头望去。
来人着一身夜行衣,模样英俊,似乎是个男人,他作揖行礼,声音却暴露出这是一个女人。
“陛下。”
顾珩抬眸看她,声音沙哑:“爱卿不必多礼。”
“风寒露重,陛下保重身体。”温婉低眉顺眼,未敢抬头对上顾珩的眼睛半刻。
“爱卿不必拘谨,如今这般实在是委屈你了。”顾珩叹息。
“为了国家稳定,温婉无怨无悔。”温婉坚定的回答似乎让顾珩很是满意。
顾珩打量着温婉的外貌身形,不得不说,温婉生为一个女人,终日在战场上杀敌,实在是可惜了。
她的模样虽算不上上乘,却也是极易勾男人心的那一种。
“爱卿日后可有什么打算?”顾珩问着。
“大抵是喝茶养花,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温婉答。
“哦?”顾珩有些惊讶,“可是爱卿还这般年轻,似乎是可惜了。”
温婉听懂了,顾珩这般问她,只怕是已有私心。
“臣一生愚笨,只懂得杀敌之道,如今不能再上战场,确实是颇为遗憾。但是臣依旧是陛下的臣民,陛下若需要,臣绝无怨言。”温婉面上遗憾却又坚定地忠于他,让顾珩看了都有些动容。
顾珩喝了口茶,淡淡地问道:“那朕将你赐给太子如何?”
温婉身形一僵,眼中有些许错愕,似乎不敢相信顾珩说的话。
他所说的赐,自然是嫁。
任她再怎么想,她也不会想到顾珩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顾珩这一生只有一个皇后,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凌皇后,但是凌皇后红颜薄命,而太子顾容则是凌皇后唯一的儿子,顾珩对他的偏爱可想而知了。
“太子资质不错,可惜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如今朕年事已高,很担忧日后他能不能保护好自己。”顾珩说得含蓄,却也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温婉。
他希望温婉可以辅佐太子,希望太子日后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君主,他对太子寄予了厚望。
“陛下……”温婉忽而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作为臣民,她应该说,臣愿意为陛下分担。
可是她如今说不出来,顾珩这么说,几分真假且不论,他不过是不愿意放她走罢了。
她温家,注定为了他顾家而活。
“爱卿,你怎么看?”顾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让温婉垂眸,作揖道:“臣,谨遵圣旨。”
顾珩点了点头,抬眼望了望窗外,夜色正浓,月色正好。
“夜深了,爱卿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
顾珩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直到温婉静悄悄地离开,方才望向她刚才站着的地方,眼神微微泛着冷意和肃杀。
温婉的墓置于城外几公里的山脚下,那里葬着她的父母,葬着她温家所有的英雄,如今,那里多了一个她。
也不知这是荣幸还是不幸,她才刚过了二十的生辰,就要被所有人当作已经死了。
说来也是可笑了,也许她日后还能跟人吹嘘一番,她可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墓碑,可是……
这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月亮高悬,照亮了路,也照亮了山脚下的墓碑。
镇国将军温婉之墓。
温婉看着上面的字,忍不住嗤笑一声。
她的墓碑下是各种鲜花果子或是其他吃食,多是百姓放置。
温婉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自己的墓碑,心中说不出悲喜。
林中几只鸟儿受惊飞过让温婉眉心微动,起身隐了身形,将目光落在坟地。
一个身影渐渐靠近墓碑,在温婉碑前停下,将手里的花束放在碑前,怀中还揣着一壶酒。
借着月色,温婉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人的模样,是太子顾容。
顾容指腹摩挲着温婉的墓碑,叹了口气,将酒洒了些在她碑前,念着:“你不是爱酒?怕你日后无酒可喝,特地带了你最爱的秋露白。”
温婉听着,心里难免微微惋惜,惋惜这酒进了这地,恨不得冲上去将酒夺下一饮而尽,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顾容靠在墓碑边,喝着剩下的酒碎碎念:“喝酒无人陪,总归少些滋味。我陪你喝,日后有时间我便来,只要你不嫌我烦。”
平日里太子顾容沉默寡言,如今看来却不是这般,絮絮叨叨的话听得温婉耳朵都有些累了。
顾容说着说着便停了,估摸着是累了,他伸手拂去碑上白雪,久久不言。
夜晚的寒气更重了,饶是温婉这样的习武之人都感觉到了冷意,也不知娇生惯养的顾容扛不扛得住。
温婉这般想着,不免有些担忧。
“真可惜……”顾容忽而开口,似乎是感慨般地,“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心意。”
温婉呼吸一滞,耳边的风声穿过千山万水而来,直直地拍在她耳边,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耳鸣。
顾容的话重重地砸在了她心上,竟让她觉得眼眶都湿润了。
她忽而想起了楚柯的话,他说顾容对她用情颇深,实在是可惜。
顾容对她用情深不深她不知,她只知道顾容的话仿佛在她平静的心里丢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涟漪,让她心生出几分异样。
顾容就那样靠在温婉的墓碑边,一言不发,就连呼吸声也是极轻极淡的,仿佛怕惊着谁一般。
温婉看不清顾容的表情,却能听出他方才那话中的哽咽,带着遗憾和悲伤,让她也觉得很是难过。
她从未认真地思考过死亡,也未曾料到过她死后会有多少人伤心难过,更无法猜到的,是顾容。
她这一生,除了战场以及战争外,似乎都太过潦草了。
温婉忽然觉得,嫁给顾容,应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