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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暄手提一柄宫灯,孑然走进清曜殿。
凛冽夜风、晦暗树影合着脚步回音,网一样向他笼罩过来。他忽然感觉,倘若孤身一人住在这清曜殿,是何等的冷清荒凉。
庭院中池水寂漠、梧桐萧飒,内殿门窗透出昏暗灯光,似乎内中之人深夜未眠。
印暄举步上阶,站在门外迟疑,最后屈指扣了扣门扉。
屋内陡然传出一串动静,听上去像是硬物打翻落地的声响。
顷刻后屋内人声音慵懒道:“谁啊,半夜三更扰人清梦……呵。”末了还打了个呵欠。
分明未睡,装什么糊涂,印暄沉声道:“是朕!”
门户顿开,印云墨白色中衣外罩了件长衫,睡眼惺忪,“原来是皇上。恭迎圣驾。”
印暄上下打量他一番,走进内殿,“你还没睡吧,朕见灯还亮着。”
“已睡过一觉了,醒来见灯火忘熄,起床正要吹灯,被夜半敲门声吓了一跳。”
印暄见床上被衾凌乱,确像是刚有人睡过的模样,随口道:“你若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夜半敲门声。”
印云墨笑道:“我一个人待在这废殿里,能做什么亏心事。皇上这么晚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印暄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朕……想跟你聊聊。”
“皇上想跟我这与世隔绝之人聊什么?”
“朕的乳母死了,就在几个时辰前,死在朕的剑下,她叫尹春娘。”
印云墨敛色道:“皇上节哀。”
“你不问她是怎么死的?你是否也觉得朕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连哺育之恩的乳母也不肯放过?”
“人之生乃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处生者观死,以死为死;处死者观生,焉知不是以生为丧?可见生与死,不过是形式的变化而已,于我而言,怎么生怎么死并不重要。”印云墨拢了拢外衫,淡然道,“至于何谓有情、何谓无情,各人自有定义,既有‘最是无情帝王家’,亦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皇上凭心而行即可,何必管他人非议。”
“凭心而行?”印暄紧盯着他,目光复杂,“说得轻巧,不知当年之事,皇叔你是否也是凭心而行?”
印云墨神色一僵。
“尹春娘临死前对朕说了一件旧事,你可知是什么?”
印云墨缓缓摇头。
印暄一字一字道:“川贝枇杷膏。”
“啪”的一声,烛台落地,却是印云墨后退一步,腰背撞到了桌角。“皇上……我们出去说话。”他低声道,面色有些苍白。
印暄见他衣衫单薄,又扫了一眼地上火盆,“外面夜寒风冷,就在这里说。”
“皇上!”印云墨露出一丝痛苦之色,“皇上就非要在寝室、在床边谈这事吗?”
印暄怔住,一抹懊歉掠过眼底。他掩饰似的伸手取下衣架上一件厚锦袍丢过去,“多穿点,朕在庭中等你。”言罢转身出殿。
印云墨无声地叹了口气,披上外袍,仔细关紧殿门,走下台阶。
皇帝站在梧桐树下,负手看黑暗中的水面。两人前后相隔三步,默然而立,似乎谁也不愿先开口。
最终印云墨轻叹:“皇上想说什么,就说吧。”
印暄背对着他,沉默片刻后,道:“当年为何隐忍不说?”
“对谁说?从未正眼看我一眼的父皇?整日把死去的姐姐挂在嘴边、永远以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面对我的宁妃?明争暗斗、各怀鬼胎的皇兄们?还是你,无意中撞破此事后便对我疏远敌视的小侄儿?”印云墨语气漠然,仿佛所言全然与己无关。
“那之后的半年多呢?朕看你不也是乐在其中!”印暄陡然拔高声线,语气尖刻异常。
印云墨哂笑:“皇上倒是了解我,知道我这人从来只笑不哭,只找乐子,不寻烦恼。”
印暄咬牙忍怒,冷冷道:“难怪最后把乐子找到前太子床上去了!好个杀人不见血的妙招。”
“臣自知有罪,从未喊冤。”
印暄猛地转身逼视他,“如此说来,就算朕再把你扔回地牢,囚至老死,你也毫无怨言了?”
印云墨垂下眼睑,双手笼于袖,语调中带着一股凉薄的倦意,“断在宸中、简自帝心,皇上尽可以凭心而行。”
印暄长抽了口气,仿佛被迫到绝境般嘶声道:“你以为朕猜不出,这揽罪之举与陆名延如出一辙?朕不愿深思,别逼朕说破!不论你是自愿还是被迫,前太子总归是死了,皇祖父也不算全然冤了你。”
印云墨慢慢笑起来,“皇上不愿挑明,臣也不愿,何不就此了了,旧事尘封,勿须再提。”
印暄望着他脸上的恬淡笑意,忽然很想问一句:为何要替父皇揽罪,难道你真不知他只是在利用你,过后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你身上?他就真值得你付出这么多?但他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若作这般责难之语,将千古孝道放置于何处?!若先帝的一番铺陈与争斗都是罪业,那么他这个九五之位又从何而来,难道要拱手让于那些皇叔伯?!
万千不解与郁结,终归只能沉默。
沉默良久后,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为何要吃那碗川贝枇杷膏?朕不信你当时就毫无戒心疑心。”
“为何呢……”印云墨抚着下颌追忆,“或许是因为,那个端着碗、满眼期盼地等待我吃下去的孩子,我实在无法忍心拒绝吧。”
言出四下岑寂,连鸣叶秋风都收敛了声息。
殿内透出的灯光朦胧地洒在中庭。
皇帝一言不发,蓦然转身离去。
印云墨在树影中长舒了口气,拾阶回殿,关紧房门,走到床沿拍了拍坟起的棉被:“出来吧,人走了。”
左景年掀开被子,合衣合靴地跃下床,额际几点不知是闷出还是吓出的汗粒。
“皇上怎么会在这时候过来!”他心有余悸地拭汗,“万幸没被发现。”
“左大人怕被皇上捉奸在床?”印云墨一脸似笑非笑。
左景年一怔,急道:“公子立端行正、一身清白,何以总爱开这种玩笑!”
“好啦好啦,知道你这人又木面皮又薄,开不得玩笑。”印云墨道,“不过,要是真被小皇帝抓个当场,那可就百口莫辩了。我一介囚徒,是债多不愁无所谓,左大人前途无量,可不能自毁长城。我看左大人今后还是少来清曜殿吧。”
左景年面色一沉:“公子此话何意?若是公子不想见到我,只需直言一声,我便不来烦扰。说得如此生分,莫非当我是胆小怕事、明哲保身之人?”
印云墨没料他因此而恼火,怔了怔,方才笑道:“你知道我并非此意。深殿寂寞,我想见左大人,正如左大人想见我。”
“那就请公子不要再提前途无量之类的话。还有,请公子也别再叫我左大人。”
“那叫什么,左侍卫?左郎将?”
左景年见他口角含笑如春华灼灼,知道他又在存心戏弄,只得无奈地笑笑:“公子可以直接叫我景年。”
“景年,景年。”印云墨品味香茗似的反复轻吟,让左景年有些难为情起来。
“在下斗胆敢问公子姓名?”
印云墨微微一笑:“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左景年略为犹豫,低声问:“公子可是姓黄名舒?”
印云墨一愣,随即大笑:“是,也不是。佛说皇叔,既非皇叔,是名皇叔,哈哈……这个名字不是谁都能叫的,你还是称我为公子吧。”
左景年不解,却也察觉他对此讳莫如深,便不再触及,转而道:“几次运功疏通经络、驱除寒湿,似乎颇有成效。我明夜还会再来,不知公子有何需求,我一并带来。”
印云墨把手伸进被窝摸了摸,余温犹存,喜上眉梢地脱了外袍钻进去,“本公子无需无求,只盼夜里有人给我暖被窝。”他舒服得直哼哼,倒把左景年弄了个大红脸,忙不迭地告辞而去。
“皇上……”宫人望向窗边负手看月的背影,忍不住提醒道,“已近丑时,皇上是否就寝?”
印暄从沉思中返过神,头也不回地道:“你们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遵旨。”
“……慢着!”
“圣上有何吩咐?”
“立刻去把魏吉祥叫来。”
不多时,司礼监大太监魏吉祥一路小跑地进入寝宫,躬身道:“老奴奉诏叩见陛下。”
印暄转身俯视着这个腰身佝偻、似乎永远谨言慎行的老太监。从明德年,到景成年,再到如今的云熙年,这个太监已历经三朝,见过不少宫闱隐讳、皇室秘闻,血雨腥风中多少自认为当权得势者最终死于非命,他却凭着谨小慎微、守口如瓶这八个字,慢慢爬到了內侍总管的位置。印暄与前两任皇帝一样,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他背后难免的贪墨受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正因为这八个字,皇帝不愿见光的一些事,还是得让这个老太监去办。
“人都言,父债子偿。魏吉祥,你认为如何?”
魏吉祥不想皇帝突有此问,边揣摩圣意边答:“这个,君臣父子乃伦理纲常,父债子偿自然也是天经地义。”
皇帝冷冷道:“如此说来,那些刺客因对先皇心怀怨恨而行刺朕,也是天经地义了?”
魏吉祥噗通跪地,连连顿首:“皇上恕罪,老奴并非此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天经地义。那些胆敢犯君刺驾的,才是目无君父、大逆不道之徒,万死莫赎其罪!”
他一气说完,提心吊胆地等待反应,见雷霆未降,心弦才遽然一松,暗道圣上虽年少,但素来心思深沉、不动声色,何以今日竟有些喜怒无常?
印暄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魏吉祥,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中秋的那件事么?”
魏吉祥心头乱颤,伏地道:“老奴……记得。”
“很好。你是宫中的老人了,有些事,朕也没必要与你打哑谜,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一个月前,朕将那人从废殿下的地牢里放出,当时你也在场,近来宫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你也清楚。当初微一真人上窥天意,说他是能为朕驱邪匡正、稳固江山之人,如今看来,此言非虚,故而,朕想要……恢复他的亲王身份,让他名正言顺地位列朝堂之上,才能继续为社稷效力。你看这事,该怎么做?”
魏吉祥按捺心中惊讶,思索过后,显得有些为难:“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想要囚一人还是放一人绝非难事。可麻烦的是,当初显宗皇帝下诏宣称六皇子因病夭折,如今若是忽然出现一个活生生的历王殿下,老奴只恐朝臣与百姓们疑惑不解、议论纷纷,难免人心动荡,甚至可能还有好事者,再去究微探秘前朝旧事……”
印暄如何不知其后果,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要招这个老太监来谋划。“这件事朕就交由你去办。”他不容商榷地下令,“朕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既要堵住悠悠众口,又要让历王尽快还朝。倘若事后听闻到一丝一毫对天家、对朕、对历王不利的流言,朕就将你凌迟处死!”
魏吉祥脸色发白,叩首道:“请陛下给老奴一点时间,老奴一定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好,朕等你的办法,下去吧。”
魏吉祥汗透重衣地退去。
印暄回过身,继续望着窗外深沉夜色,想起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庆王也是这般负手凭窗,留给他一道心事重重的背影。
“有种花,美得令人迷醉,但永远只能绽放在夜里,放到阳光底下,便成了污秽……”庆王如此低语轻喃。
当年的他全然不解其意,如今却幡然有悟。
污秽的不是花,而是人心。他在心底无声地说道,父皇,至少这一点,朕与你绝然不同。既然子不言父过,你亏欠了小六叔的,就让朕来弥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