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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就和那里的梅花一样,根植于江南.韶华悄悄,总是在短促的年岁里高高仰头,天真地追逐,眺望草长莺飞,涉过绿水桥.可是一辈子太长了,看到窗外的池水里倒映出四季的枯荣,落英如泪,飘过几许寒暑,她在某个夏夜低首,忽然发现水镜里的总角女童不见了,临窗而站的变成了一个束发及笄的少女。
少女的脸上带着出神的低笑,一双柔荑覆着脸颊,皓腕上系着红镯子,那镯子上的红丝儿若隐若现,像是一簇红线在暗夜中浮动,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脸颊上的红给晕染上的。或许是暑气未消的缘故,所以冰凉的手握着脸颊,仍然觉得发热。
那是一个夏天,一如既往的宁静.方青鸢那时怎么也想不到,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季平静的夏。其实如果仔细想想,那个夏季也并不平静,日后的纠葛早已是小荷初露尖尖角。
只余一月,等入了秋,便是约好的婚期。
亲事是打小定下的,虽是父母之命,但也说不上盲婚哑嫁,儿时相识,较她年长,总对她关爱有加,是她心底的良人。自小,他待她极好,处处照拂,事事留心,她只知唤他二哥,与叔伯长辈并无不同,不知是哪一年,袁伯伯衣锦归乡之时,登门造访,提了这门亲事,她当时正从堂前经过,听到这个事呆若木鸡,再看昔年的二哥,吓地低头就跑。
她慌不择路,逃进游廊的花阴下,却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二哥哥扶正她玩笑:“丫头,你心里欢不欢喜?”方青鸢低了头匆匆绕开他,一路小跑,身后传来长辈们的笑声:“瞧瞧,都怪我家二郎,待你家姑娘太周到,现下糟糕,人家只当他是兄长,不认他是相公了。”
“袁兄袁兄,哪有做父亲的如此取笑儿子的?这是小女年幼不懂事。”
紧接着又是一串说笑,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但是交情深厚,不需场面客套。
袁家从前和他们是邻居,落魄时受过方家的接济,发达之后虽然举家迁到了京师,按照当地的说法,那是见过大世面的讲究人,但是待方家却情谊如旧。
自从知道这门亲事后,方青鸢依旧照旧以女红诗书度日,丫鬟翠竹见了,提着扫帚,隔着一池水,没大没小地嚷嚷:“还是我家小姐眼界高,这么抢手的姑爷都瞧不上,倒便宜了那些官家小姐。”
方青鸢倚窗,静静翻开书页,当时跃入眼帘的是陈年墨迹,勾勒出的正是“锦瑟”二字。
“沧海月明珠珠又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声……”薄唇翕合,吐出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可惜端的是本书而不是镜子,否则她就能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秋雨著落英,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前面传来一阵秋风扫地的声音,分明是夏日啊,她偷偷抬眼,看着翠竹自顾自低头将落英衰草扫入池塘,忍不住问了一句:“怎的不吱声了?”
翠竹苦笑:“翠竹知道自个儿嘴上缺把门的,怕说错话,挨老爷数落,更怕给小姐添堵。”
方青鸢浅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准是你又偷喝了姨娘的燕窝,你等着,我这就告诉爹爹。”
“大小姐,冤枉啊,小姨娘这个月输了牌,手头紧,才买了二两燕窝。”
方青鸢哭笑不得:“你啊,真该三思而后言。”
“不打紧,只要没把袁家公子退婚的事儿告诉你,老爷便不会罚我。”翠竹愣了愣,缓缓捂嘴,良久后抬头,仍只见到深蓝色的书皮子,吐吐舌头,提着扫帚退下。
“沧海月明珠有泪。”她仍旧读着,一只手覆上另一只手腕上的镯子,不知为何读到此处,心弦一颤,一串冰凉划过脸颊。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另一个声音从身边传来。
她匆匆移过书挡着,连忙撇过脸。
蓝皮书册子被抽起,方青鸢一笑,不忘带上这个年纪该有调皮:“爹爹。”
方老爷无奈地摇头:“鸢儿,怎的又哭了?”
方青鸢低下头,泪水盈眶,还没落下来,她便迅速用罗袖揩去。
“嗯,”她垂着眼睑,下巴有些颤抖,“这纸愈发旧了,可诗却愈发好了。”
方老爷摇头:“这诗书仍旧是当年的诗书,只是鸢儿已不是当年的女娃了。”
父亲的声音透着欣慰与伤感,此刻他的叹息显得那样苍老。
“这诗也改改改了。”
“哦……我们家的鸢大才女又诗兴大发了?”
“此情可待良人梦,少年懵懂惘然时。”
方老爷听后,拈着胡子,点点头沉吟一声,最后却叹了一口气:“怪我,不该让你读这些损心伤命的东西。”说着,一把将诗集扔在地上。
“爹爹是怕我带坏了青箩吧。”方青鸢笑着捡起书,将尘土拍了拍,又将它稳稳地放在案上,不慌不忙地说着。
提到那个差点上房掀瓦的调皮丫头,方老爷不由摆手,又气又笑:“箩儿生性贪玩,又好武枪弄棒,读读书收敛性子那是再好不过,可是你的性子本就静,再读这些悲春伤秋之语,怕是迷辽心性。”
方青鸢一愣,微微一笑,低头行礼:“爹爹教训的是,鸢儿知错。”
“其实,为父本想跟你说一件事。”方老爷拈着胡子,犹豫地张张嘴。
“父亲不必为难,女儿本就无意嫁二哥。”她强忍着一股悲伤,平静地说道。
“这个……”方老爷抚着胡须,良久长叹,神色凄然,“也罢,知女莫若父,你与袁家二郎绝非天成璧人。”
“女儿还怕爹爹生气,现下听您这么说,女儿就放心了,其实我应该早些同爹爹说。”她一咬牙,神色坚定,“二哥非我意中良人。”
话音刚落,廊外掠过一串翠嫩清音,回首一顾,几瓣落英如雨,檐上的铜铃无端惹风动,摇曳不已。
方老爷微笑点头:“鸢儿自小就懂事,一直不吱声反对,是怕伤了为父和你袁伯伯的情谊。”
方青鸢敛首,端淑乖巧。
“只是女儿尚存一问,既非良缘,您当初为何与袁伯伯结下姻亲?”
方老爷定定看她一眼,抚着胡须摇头:“当初谁料今,当年见到二郎临窗作画,料他是个富贵闲散公子,你嫁他为妻,自是宜室宜家,可是近年来,他身上少了附庸风雅之情,反而多了兵戎戾气……”
方老爷倏然沉吟,手掌撑着桌案不住摇头惋惜。
“不能怪他,连年战乱,这也是时势所逼,要怪只能怪这风雨欲来的山河。”思绪一转,方老爷子抚须思衬,“不过他是个难得的好儿郎,脾气和箩儿倒甚是相投。”后面的一句说的轻,像是自言自语。
“您说什么?”
方老爷回过神:“鸢儿不要多想,爹爹再为你物色一个好人家。”说着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方青鸢颔首,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案边,握起诗集默读依旧,直到门口安静许久,她才抱着手臂伏到案上。
廊外,方老爷转过拐角,抬头一笑:“都听到了……老夫惭愧。”
“小侄告辞。”
又是一串铃音叮叮,只一眨眼,方老爷的面前便只剩一条空空的长廊,尽头只有轻轻摇动的花影树荫。
“唉……”
喜欢叹息的人也喜欢斤斤计较,可方老却是慷慨豁达之人,不曾计较什么,只除了两个宝贝闺女,只因他是一个父亲。
游廊的尽头铸着木头花架,上满爬满了大片的叶子,它们因夏日的光芒灿烈,享受这一季韶光,但是有几片只挨到黄昏,便悠然被风摘落,落在了有缘人的窗前,死在了有心人的心上。
这是灿烂的季节,可连有些夏木都活不过,更何况是冬草呢?方青鸢从手臂间抬起头,只露出一双盈盈的眼睛,像是提壶漏了水,看不到黄昏的最后一缕暖光,只看到一片盛叶的残体。
日薄黄昏后,叶落花亡时。
原来簌簌愁雨是践行的酒,好比她用此刻的泪送走以前的良人。
静静阖窗户,此去经年,嫁娶各安,二哥哥……终于还是抛下了她一人。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耳朵动一动,总能听到他的消息,好像是那次从前堂逃跑以后,那一次耳朵大约是被吓出毛病了,听到与二哥哥有关的,哪怕只是毫厘,便自个儿支将起来。
他问她心里欢喜不欢喜,她说不来,就算真的欢喜,也不敢说,姑娘家家的,如何能启齿。
二哥哥也是笨!
不禁抱怨,她兀自颔首,深吸一口冷气,泪与灯花俱落。
“小姐,您不是不想嫁吗?哭个什么劲?”隔着窗户,传来翠竹困倦的声音,这丫头本想来爱偷懒,难得一日老老实实地在外头守夜,哪里不好守,偏偏守在她窗外。
方青鸢吃惊地双手掩嘴,眉头深皱,两只眼睛又惊又羞地盯着窗户。
“小姐不用说谎,我还不了解你。”
“胡说什么!”方青鸢低斥,决计不能认。
“我才没有呢?小姐很伤心,因为袁二公子要娶的是长宁公主而不是你。”
虽然久居深闺,从未与外人来往,也不知道外面的是新鲜事儿,但是在家丁丫鬟闲聊时,听到二哥哥,她便总是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暗暗留心听了去。
原本要嫁到关外的长宁公主,不知道怎的看上了二哥哥,现在她被退婚,不用多说也知道因何而起。
“小姐,二公子要成亲了,您心里舍不得,所以难过,是不是?”
舍不得又能如何?皇帝的女儿绝不可能求着人家娶她,方青鸢颔首沉默。
“小姐,您是打心眼睛里喜欢二公子的,对不对?”
翠竹竟也学会了咄咄逼人了?
“你不是翠竹,你是谁?”方青鸢不由起身推窗,感到一股相反的力量把窗户按住。
“小姐,你就承认吧。”
绝对不是翠竹,方青鸢转身正想叫人,窗子蓦然推开,方青鸢还没叫出声,便缓缓坐了回去:“翠竹,你怎么回事?”方青鸢这次是真的生气了,隔岸的人的确是翠竹,可是她怎么会说那些话,又怎么会如此咄咄逼人。
翠竹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似乎在用眼神提醒着她什么。
“你为什么就是不承认呢?……”
那叹息轻柔如鳞波,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只白鹤掠水而来。
洁白的羽翼逆风舒展,如同一双宽大的袍袖,她终于看清,那是一件纯白如羽的外袍,而那人模糊的轮廓也终于清晰,他的身手如同白鹤一般自如轻捷。
“二哥哥……”她不由退开一步。
他便轻轻一跃,落到了她原先站的位子上。
“二哥哥……”她呢喃,觉得两只眼睛鼓鼓的,酸胀得很,从前见他只是满心欢喜,现在见他却只有一肚子牢骚。
“青鸢难道没话对我说?”他双手负后,上前一步,俯身看来。
有很多,方青鸢安静地摇头。方青鸢是这样的女子,总把事搁在心里酿成心事。
“你真的没话对我说吗?”他又迈出了一步。
方青鸢低头,似乎想了很久,终于摇头。皇帝的女儿不可能求着别人娶她,方青鸢虽不是公主,却也是他父亲的掌上明珠,又岂会卑微求别人娶她。
二哥哥又上前一步,带来一股舒雅的甜香:“可是青鸢,我有话要说。”
她不慌不忙地迎上他的视线,果然听到了他的道歉,忍了许久的泪终于不争气地滑落,如断线的珠子,一发不可收拾地砸落。
“对不起……我不该试你,害你这么伤心。”
她看着他,不由抬高眉毛。
他一边用手背揩去尚挂在她脸颊上的一滴泪珠,一边自责:“是我不好,不该煽动你父亲一块儿骗你。”
方青鸢性子静,为人不争,总是逆来顺受,愿不愿意都不会说,成亲在即,他不得不请方老爷帮忙演一场戏,如果试探的结果是她心中另有所愿,那么他立即悔婚。这样一来,背信弃义的骂名将由他全部承担,她既不用承受闲言碎语,也不会郁郁不乐。从小,他待她极好,事事以她为先,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此时此刻,她的泪却流得更凶了。
“既然你肯为我流泪,就说明你是想嫁我为妻的,对不对?”他面上带着温柔真挚的笑容,“走,去找你父亲,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她没说一句话,由他拉着走,把头垂得很低,没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包括方老爷,也许正因为如此,当袁二郎重新提亲时,方老爷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为什么?”这一次惊呼出口的是方青鸢。
但是方老爷并没有看女儿,而是意味深长地看向另一个人:“二郎,你了解鸢儿吗?”
“自然。”
“很好,可你不了解你自己,你知道荣耀之下所背负的是什么责任吗?”方老爷子遥望着明月,抚须沉吟。
袁二郎沉默了。
方老爷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你这次回来,不过是以婚约为掩饰。”
袁二郎一愣,点头默认。
“难道又要打仗了?”方老爷脱口而问。
袁二郎只笑不语。
方老爷稍一会儿才回过神,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军政秘事,他一介草民岂干涉其中,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
“您放心,有我一日,定能护方家阖府周全。”
“二郎,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你的责任太大,所以不能负上太多累赘。”
袁二郎看着方老爷,神色庄重,眼露钦佩,短暂的安静,让方青鸢这个局外人看得尤为不安。
闺阁的鸟从未飞出去,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
方青鸢不知道他的责任究竟是什么,她感到握着的手指渐渐冰凉,月光洒落在他脸上,笼罩出的神色温柔却愁郁。
“二哥哥……”她呢喃着,反握住他的手。
“女儿要嫁二哥哥,求爹爹成全。”安静如木偶般的少女忽然叫起来,喉咙生涩发紧,但声音却清脆而坚定,让方老爷和袁二郎同时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