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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珠背着一只干瘪的包袱跨进这道门槛,就像走进了一个海市蜃楼,如此安静,近于虚幻。一阵阴风卷来,四处草木低吟,凑出暗沉暗沉的调子,就像野兽啮齿咀嚼。海兰珠不由打了阵哆嗦,这哪里像一个王孙贵族的宅邸竟觉不出一点人气。
她胆子小,想立即掉头便走,可是有人叫住了她。
“姑娘来了,”一个老伯蹒跚地走过来,“姑娘别见怪,因为我们主子刚搬进府来,所以……咳咳咳。”
总算见着一个人喘气的人了,听着的老人的解释,心里也没那么害怕了,再看看周围,便把这风景看成一个刚睡醒,还没有洗脸的,有些邋遢的姑娘。
“姑娘,请随我来。”老人一边引路一边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起来,“放眼盛京,除了皇宫,找不出比这更大的宅子,这里可是大汉钦赐给固山贝勒的宅邸。”
现在的多尔衮已是固山贝勒,海兰珠四下顾盼,也不觉得皇太极待他多好,这宅子与褚英的府邸相比,就像一片断壁颓垣。
但是老人却很高兴:“别看它空,这可是亲王才能享有的规格,那么多兄弟里,大汉待我们主子是最好的,主子常常都说一生效忠大汉……”
海兰珠跟在他身后,迁就着他的速度,老人怎么说,她便怎么听,可是一直听皇太极如何如何英明,不免有些走神,走了好些路,才到她的落榻之处。
这宅子好像走不到头似的,比起褚英的府邸地宽大许多,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格外空寂。
“老伯,好是好,只是空了些,连一个婢女奴仆都没见到。”海兰珠赐您们一座空宅子,兰珠望了一眼四周,愈发觉得皇太极心险又抠门。
“不不,原来是有的,只不过都被……”老人舌头打了个结,“我的意思是,他们都自个儿跑了。”
“为什麽?”海兰珠吃惊,在科尔沁,出逃的奴仆一定会会被抓回来痛打一顿,从前竟没发现,多尔衮如此心善,不过,如果他是个好主子,下人又为什麽跑得一个不剩呢?
“哼,是他们没福气,尽想着拣高枝攀,以为大妃……”老人抿抿嘴巴,转口道,“反正都是些趋炎附势的狗腿,哪有肉就往哪里走了。”说完,便推开前面的门,做了一个请得手势。
海兰珠站在门口朝里张望,屋子很大,灰尘也多。
老人抱歉说:“因为人手不够,委屈您暂时住这里,请您原谅。”
海兰珠望了一眼精致的陈设,实话实说道:“老伯,您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真是太客气了,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老奴的名字拗口,您就叫我老苏吧。”
“我叫海兰珠。”
老苏抬头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新奇:“是,海姑娘。”
他刚一转身,又转回身来,仔细地叮嘱:“用过晚饭之后早些休息,夜里凉风又大,您请不要开门,免得着了风寒,我一把老骨头,要照顾人着实费力。”
海兰珠点点头,看着他踽踽而行的背影好一会儿,反应过来。
“贝勒爷在哪儿?我去向他道谢。”来到别人家中做客,礼仪固然要周全妥当。
她的声音完全被另一阵咳嗽声盖住,老苏的腰背抖了抖,他可能没有听到,一转弯就走了。
海兰珠倒乐得省力,进了屋子,放下包裹,便拿起一条丝绢拂了拂桌子,原来也不会干这些活,可是在老夫妇家中寄住却不都不学,想来想去便又想起了皇太极,气闷地加重力道,手里的花瓶冰冷又结识,反磕疼了她的手。海兰珠放下花瓶,又走到窗台前,通看这间屋子,那些那些叫不出的名字的镶金摆设,她独独喜欢这一架挨着窗户的桌案,因此连铺在上面的灰尘都显得格外可爱,那是年岁的绒毯,日复一日,扑簌扑簌地积累,然而在打开窗户的那一刻,又瞬间被吹散,好像现在,灰尘被风扑到脸上,她愿意化作一张桌子,永远挨着打开的窗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等到岁月铺上那层深沉深沉的皱巴巴的绒毯。
她擦得格外仔细,她知道那些被揩去的灰尘,是他们的记忆,但是毕竟她住了进来,就应当重新书写一段故事。
擦完窗户和桌子,她把手绢卷在食指上,网窗枢里面抠了抠,这才将手伸出窗外,抖抖手绢。
“咚咚咚……”
“谁?”停住双手,等待回答,可是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安静。
海兰珠打开门一看,外面没有人,只有一阵阴风如同长了脚一般急匆匆地跑过去。海兰珠嗅嗅鼻子,低头一看,门口摆着一盘饭菜。
她把托盘端进来放到桌上,皱着眉头吃了一口饭,又冷又硬,勉强咽下去,吃完一口,便不由放下筷子。可是来别人家做客,又有什麽资格挑三拣四呢?更何况她只不过是来避难而已,想着,想着又拿起筷子。刚吃第二口,敲门声又响了。
“姑娘,是我。”
是老苏的声音,大概是来收碗筷的,海兰珠心想嫌弃人家的饭菜有失礼貌,便立即扒了两口饭,生咽下去,然后立即起身开门。
“姑娘,吃饭了。”老苏端着托盘,上面盛着热腾腾的饭菜,笑得和蔼。
“嗯?”海兰珠瞪大眼睛,又回头看向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不由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老苏的脸色僵硬了一瞬,但随即恢复,他低头嘟囔了几句。
海兰珠仔细一听,他是在抱怨自己记性不好,送过一次饭菜,又来送第二次。
他一边道歉一边退出去。
海兰珠奇怪地问:“老苏,你一共做了几个人的饭菜?”
老苏愣了一会儿,搔搔头道:“呀,瞧我这记性,又浪费了好多柴米。”
海兰珠越听越觉得蹊跷。
“老苏,我作为客人,是不是应该去拜会你们主子?”
“不必不必,贝勒爷早就交代过,姑娘来了,住下便是。”他的视线不由转开,落到了打开的窗户上,一惊一乍起来:“海姑娘,我不是同你说过吗?夜里不要开窗。”说着便把托盘往她手里一塞,自顾自进门拉上了窗户。他仔细地推了推窗,才回来接托盘,托盘上的酱汁洒出一些,溅到他的袖子上。
“对不起,弄脏你了。”
“姑娘说笑了,”他慌忙摇头,“是我要请姑娘恕罪,我太无礼了。”
海兰珠看向紧闭的窗户笑道;“老苏,下午你说的话,我都快忘了,难得你还得。”
“这是应当的。”老苏笑着准备退出去。
海兰珠叫住他,脱口问道:“能告诉我为什麽吗?”
“因为……因为贝勒爷的房间就在对门,您一开窗就能见到他,他又特别不喜欢在休息的时候被人盯着看。”老苏慌里慌张地说完,便走了出去。
简直是瞎话,他若不喜欢,何苦安排她住这里。既然安排她住在这里,还怕被她看吗?
海兰珠越发不相信他的话。
夜色一点一滴地沉积,如一汪墨水,海兰珠掩嘴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安睡的时候,看了一眼窗户,仍旧不听劝告,将它打开。
对面的屋子仍旧亮着灯,看来老苏并没有骗她,多尔衮的确住在对面。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手里正提着一个东西,一下又一下地仰头。看着像在饮酒,却饮棏那样痛苦。
今夜,玉儿大婚,想来,多尔衮必是没喝够。
海兰珠摇头叹息,轻轻阖上窗户,世间无有两全法,不负君来不负卿。成全玉儿,就必须牺牲多尔衮,她无能为力。
她躺在床上,思衬至半夜,心事寥寥,化成一丝丝叹息,她总是不成眠,一直熬到半夜才有些许睡意,可是外面突然又响起一阵杂乱的猫叫,她惊出一身冷汗,便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地下床,洗漱妥当之后,便出门在宅子四处走走,经过里一道拱门,见到一处闲庭幽静,便轻快地走过来,绕过遮目的假山,便看到一个少年坐在亭子里饮酒。
“陪我喝一杯。”
海兰珠走过去,小声劝道;“夜里喝,白日喝,真是把酒当饭了吗?”若不是为玉儿,她才不会多管闲事。
多尔衮看她一眼,自顾自喝酒。
“你一个大男人,有才有貌身份又尊贵,还怕找不到称心的媳妇儿。”
多尔衮又定定地看她,又斟了一杯酒。
“多尔衮,若是别人欠了你,你会如何?”
多尔衮顿了顿,倏忽冷笑:“要你来是喝酒,哪里那么多废话”
海兰珠摇摇头:“我不喝酒,除非很开心。”
“和我一样啊。”他把酒壶递到她面前。
海兰珠摇摇头,退开一步:“你的意思是你很开心。”
“当然,”多尔衮挑眉,“你更应该开心,玉儿的丈夫大金国最有权利的男人,你作为她的姐姐,不应该感到荣幸吗?”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讽刺。
她见识过褚英和皇太极的贝勒府,就像一个森林,一旦掉进去,就必须展开一场弱肉强食的厮杀,底下的想爬上来,上面的又怕掉下去,血肉真性情终有一天会被啃食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副枯骨,被无形的铁链禁。
比起贝勒府,皇宫里的争斗只会更盛。
想着想着,海兰珠不免担心玉儿的处境,在那皇宫里,她唯一的亲姑姑,视她为劲敌,玉儿刚刚成婚,还没站稳脚跟,上下打点不好,恐怕就要受尽排挤,更何况她得罪了多尔衮。
“第三声。”
“什麽?”
“你总是叹气。”
“好过你喝酒,不是吗?”
“我喝酒时因为我开心,”他看了她一眼,“托大汗和玉格格的福,我能和多铎两兄弟,才能共聚一番。”说着他又喝了一杯。“我很开心,大汉如此器重我,赏识我,我感激不尽,多铎也一样,我们在他的府里聊了一个晚上,他对大汉的关心胜过了对我这个亲哥哥,有这样和睦的兄弟手足,我多尔衮没有半点不满意。”
“你的意思是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来过?”
“多铎拉我说了一夜的话,我哪有工夫回来?”多尔衮晃了晃空酒壶,把它放到了一边。
那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是谁?海兰珠愣了愣,问道:“府里还住着谁吗?”
多尔衮已经有些醉了,手肘支在石桌上撑着脑袋,嘴巴里低低呢喃。
海兰珠又问了一遍,却听他脱口呼出额娘二字。
难道阿巴亥大妃也住进了贝勒府?如此说来,皇太极对这个兄弟手足的确关爱有加。可是很快,他便发现多尔衮并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一个人在梦呓,不知道闭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什麽,神色竟这般痛楚。
“多尔衮、多尔衮……”她轻轻叫他,怕他显然梦沼,被痛苦淹没。
多尔衮骇然睁大眼睛,突然凶狠狠地瞪他,就像和她有深仇大恨一般。
“是你啊。”他的脸色缓和了些。
刚才,他是把她当成谁了?“多尔衮,我来你府上做客,也该去拜访阿巴亥大妃。”
多尔衮神色一凛,冷嘲:“怎么,你也想沾她的光?”
“多尔衮,我只是遵照做客之道。”
多尔衮冷笑:“好啊,你如果想拜见老汉王这一生最钟爱的女人,那就往左边转去。”
海兰珠立即按照他的话去做,可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出现。
“拜吧,”多尔衮冷笑,“老汗王果然最宠爱她,誓死同穴,相允随伴,你看,哪个女人享此殊荣?”多尔衮展开双臂,疯狂大笑,笑着笑着,眼角边依稀闪着泪光。
难怪这个少年像变了个人似的。
“多尔衮,为什麽会这样?上次二贝勒和四贝勒不是证明了殉葬不过是谣传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多尔衮摇头,“这到底是父汗的旨意还是褚英的阴谋?”
“一定是阴谋。”海兰珠想也不想地回答,她不知道什麽事实,她只知道这样才不那么残忍。
“你怎么知道?”他挑眉,“可如果是这样,现在的褚英拿什麽作筹码,为什麽八哥也要帮着他圆谎。”他的双拳捶到桌面,咿呀一声,石桌上出现一道裂缝。
海兰珠吓得后退两步,远在千里之外行军的他,又怎么会知道宫门重锁的皇宫到底发生过什麽,可以想象,他凯旋而归那一日,听到这个消息,怕已是心神俱裂。
而这样的人,却是没有眼泪的。
海兰珠忽然觉得他好可怜,一个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却没有一个普通百姓该有的天伦之乐。他的心就像这座宅邸,空空如也,荒草蔓延。
今夜,看月光透过纱窗挞在地上,耳边传来一阵阵猫叫,但是仔细一听,更像是尖锐的哭声,海兰珠没听老苏的话,打开了窗子,她看到对面的屋子亮着灯,大门敞开着,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一阵夜风拂来,像是行人匆匆路过的脚步,但是却吹来了一袭白影,他用袖子遮住脸,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声音听着像是猫在叫。
海兰珠愣了原地,任那长袖拂着阴风,惊诧地问道:“老苏,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