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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很想跟着千语，去找雍正爷。但是我想了想，他不找人来叫我去见他，我自己去了，反而有一些风险。如果他对我解释一番，最近为何如此，然后我们重归于好，那当然是最理想的情况。但是，如果不呢？如果他见了我的面，还是当作没有看见我一般，自顾自地听千语弹琴唱歌呢。那我又该如何自处？</p>
如果这位爷再冷冰冰地对我说上几句什么呢？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而冷淡我，我的心，又如何能承受来自他的任何冷冰冰的话？</p>
在过去的这半年之间，来自他的温柔怜爱，已经让我的心变得如此的娇弱。我又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让成诺的这颗十六岁的心脏，变得像陈诺的那颗一样地坚强？在陈诺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风雨无阻。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来自异性世界的粉色关怀。她照样地生长着，象一颗翠竹那样地舒展着自己的绿叶。是的，舒展，虽然她从不开花。</p>
我回到自己的房中，脱下头饰，散开头发，拿梳子轻轻梳了梳。外婆从来不许我在夜间梳头，认为不吉。可是我忍不住。我站起来，准备脱下外裳，上床去躺着。虽然怕做梦，但是我并不讨厌早早就在床上静卧。看着青色的帐顶，我的思维可以暂时地停止活动。</p>
有人来拍了几下我的门。然后，我听到了许姑姑的声音。</p>
“阿诺，万岁爷让你现在去见他。”</p>
我听到她的话，心里一慌，又踢到了一次凳脚，一下子痛入心扉。我站着忍了一会儿。慢慢扶着桌椅，走到门边，打开了门。许姑姑站在夜色中，脸色焦虑。她说，</p>
“阿诺，你快去吧。万岁爷不知道为了什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他叫你立即去见他。”</p>
她看到我的样子，不满地说，“阿诺，你怎么这么早就歇着了？”</p>
她匆匆走进门来，抓起桌上的发钗，快速地给我挽上了一个汉家姑娘的发髻。</p>
我跟着她，走向雍正爷寝殿的前厅。他今夜在这里，而不是在御书房办公么？不过数月，我现在连他夜间的习惯，喜欢呆在哪个房间，做些什么，都已经不再知道了。</p>
还未走近，一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是千语的声音。她果然在唱着，</p>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波漾纹远，鱼戏莲叶间。”</p>
我与许姑姑站在了厅门口。许姑姑想要进去禀报，我拉住了她的衣袖。为什么我会去制止她？我不知道，也许这真的就是近乡情怯？可是我觉得，我更多的是感到害怕。我怕看到他带着笑意去欣赏千语的歌声，然后再冷淡地看向走进厅内的我。</p>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胆怯？因为他可以轻易地做到，十几天不见我。说不见就不见，不用商量，毫无拖泥带水。他不知道，在此期间，我是如何地度秒如年。</p>
君威难测。我的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四个字。</p>
我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以雍亲王福晋的名义娶了我，我一定会求他开恩，让我住到紫禁城之外去。随便在哪里寻一个荒郊别院，将我安置在那里。我可以装作是他出了远门，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如果让我呆在紫禁城这四方井里，知道他明明就在几墙之隔，我却成旬上月的见不到他。我想，我不会能坚持得太久的。我不是说，我会停止喜欢他。</p>
我是说，也许我整个人，不会存在太久。</p>
千语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厅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一人脚步声，轻柔地踏在了地板上，走了出来。我抬头一看，是千语。她微微红着脸。</p>
她轻轻瞥了我一眼，然后对我说，</p>
“姐姐，万岁爷让您进去。”</p>
然后她转向许姑姑说，“姑姑，您可以回去了。”</p>
我慢慢走进厅里去，心中忐忑不安。雍正爷坐在桌边。</p>
十几天不见，他的脸上好像长出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胡渣，整个人看上去变得有一点不一样。他在看着手上的一本折子，桌上也摆着几本奏折。</p>
我走到他的身前几步站住，给他行了一个万福礼。然后轻轻说到，“万岁爷吉祥。”</p>
雍正爷头也不抬地说，“陈力致约你去京郊大营见面，你打算怎么回？”</p>
我愣了一下。陈力致？这是谁？我认识吗？京郊大营？我怎么完全听不懂？他难道觉得我会与外人通信？我有些发愣，轻轻开口说，</p>
“我不知道，陈力致，这位陈大人，阿诺认识吗？”</p>
他抬头看进了我的眼里，神色晦暗，带着莫名的神情。</p>
他看了我一会儿，冷冷地说，</p>
“福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福晋能到朕身边来，难道不是多亏了这位陈大人么？”</p>
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我的身前，低头看着我。他是要看我是否心虚吗？</p>
我真的不认识这位陈大人啊，难道是谁在陷害我？我着急地伸手抓住了他的前襟，</p>
“万岁爷，阿诺自从来到宫里，从来没有和外人通过信。我不认识什么陈大人。您相信我。”</p>
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我的面颊，然后轻轻地吐出了一段话。</p>
“我想要攀登位于你心中的那座珠穆拉玛，祈求有一天我能到达那雪山之巅。也许有一天我会牺牲在风雪交加的征途，那就让风雪将我埋藏在你的心间。”</p>
我惊呆在那里。</p>
“以朕的大名作为题目的这段话，难道不是福晋十三岁时的大作么？”</p>
确实是我当年涂鸦写的，我一度还背诵过。他又是从何处弄来的这段话？他能看穿人的心思吗？我惊惶地抬头看着雍正爷。</p>
这位爷接着说，</p>
“陈力致当年专门写了折子，抄录了这段话，为你被撤销的秀女资格喊冤。他让朕千万看在你如此痴情的份上，给你一次面圣的机会，所以朕才会去找了福晋的入宫名册来看的啊。”</p>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来。陈力致，成力致，瓜尔佳.成岩！我在此地的大哥，名成岩，字力致，去年被升为佐领的那个。</p>
我用手捂住了额头。我真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朝着这位爷说，</p>
“是阿诺糊涂了，阿诺这些天没睡好，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向他歉意地笑了笑。</p>
他却没有笑。</p>
他对着我，一条一条地说了下去，</p>
“朕已经详细询问过千语。你们江南的那座小城，民风古朴，从未有十岁左右的少女少男一起入读私塾的乡风。”</p>
“朕找翰林院大学士查过，至今从未有过书名是《边城浪子》、《七侠五义》、《九龙夺嫡》的书籍面世。”</p>
“朕这几天召见过陈力致，他不会敢撒谎。他说你在家时，从未学过医术。你的郭罗玛法，虽然懂些医术，但也绝对不会知道何为朕所描述的急救之术。”</p>
这些话，彷佛是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的心砰砰地响了起来。</p>
他在怀疑什么？</p>
惊慌和恐惧在一瞬间攫住了我的心。</p>
雍正爷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缓慢地说，</p>
“朕不管福晋是如何到这里来的。朕对福晋深情如许，福晋为何能舍得，做那盛世哀音？唱什么，“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p>
他的声音里，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十分沉痛的情绪。</p>
“难道福晋要效仿朕的额娘孝懿仁皇后，也会选择离朕而去吗？”</p>
“难道福晋真的舍得，扔下朕一个人吗？”</p>
我惊叫了起来，“没有，没有，万岁爷您误会了。那两首歌真的没什么。”</p>
在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我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的话，明明已经暗示了，他怀疑我的来历。但是我却不能向他直接承认，我忘记饮那孟婆汤，带来了前世陈诺三百年后的记忆。那该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如果我真的不管不顾地告诉这位爷，我与他，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p>
我怎么可能，亲手去毁灭掉我与雍正爷之间，好不容易才萌芽的爱？</p>
我选择对他的怀疑视而不见。他也不需要我跟他解释阐明。</p>
聪敏如他，早已经做好了决定，不是吗。他说，“朕不管福晋是如何到这里来的”。</p>
我决定只反驳那两句歌词，让他安心。原来，这么多天，他选择对我避而不见，是因为这两首歌！而且他似乎很为了我唱的这两首歌而难过。为什么，我们要一次又一次地为了这样的小事折磨彼此？</p>
一时之间，我简直想仰天长叹，又觉得想哭想笑。</p>
我认真地对雍正爷说，</p>
“万岁爷，第一首歌，是阿诺愧疚没能救得了穆特布，弘旺的侍卫。觉得他年轻的生命还未盛开就结束了，希望为他祝福祷告。第二首歌，是俄罗斯民谣，有人填写了歌词。那只是一个故事，与阿诺本人的想法无关。”</p>
这位爷一动不动地听着我的话，没做反应。</p>
我只好接着解释说，</p>
“歌曲表达的情绪，很多时候是一时的触发，而不是长久认定的道理。更谈不上是唱歌的人自己要做的决定或选择。”我用恳求的语调朝他说。</p>
您能不能清醒一点？这都什么跟什么啊。</p>
唱两首流行歌曲，给本姑娘惹来了这么大的官司吗？</p>
看来，在这紫禁城里，真的不能唱任何带着忧伤情绪的歌。只能唱风景，比如江南可采莲，愉快的情绪，比如祝寿歌。还不能唱情歌，谁知道这位爷会不会哪天又以为我是在怀念什么故人！</p>
当然，虽然我表面上听起来是牢骚满腹的，但是我的内心，好像被照耀进了万丈阳光一般，一下子明亮了起来。</p>
雍正爷听了我的话，似乎看上去高兴了一点。他握住我的手说，</p>
“阿诺，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朕？”</p>
啊？这从何说起？不是你一直在躲着我的吗？但是这个反疑问句，我却无法直接说出口。我只好朝他笑了笑说，这几天我总算晒够了太阳，是不是变黑了一些？</p>
他又轻轻地抚了一下我的脸说，“还瘦了，憔悴了。”</p>
他一句话，就让我泪盈于睫。</p>
我很想问问他，更喜欢千语的江南可采莲，还是我唱的生如夏花。</p>
但是，他刚才为了我唱的这两首歌那么地伤心，我不能再开这样的玩笑。</p>
算了，他不过是在我告假的时候，让千语稍微陪他一下而已。</p>
我们静静地握着手站了一会儿。</p>
然后这位爷告诉我，会择日带我去京郊大营。</p>
说完这些，他亲了亲我的手，我们就分开了。</p>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便觉得头疼。</p>
半夜庭院里那悠扬的笛声，总是象在召唤着我，去一探究竟。</p>
是谁在恶作剧呢？我百思不得其解。</p>
我一边茫然地走着，想着心事，差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去。</p>
郎侍卫等在回廊的侧面，他看着我说，“姑娘，您昨日有事要问我？”</p>
是的，我想起来了。“郎侍卫，火枪近距离射击的话，你们如何防卫？”</p>
他愣了一下，然后回复到，“以手中火枪，射击对方的头部。”</p>
是啊，我傻了。九贝勒爷能找洋人一起练习火枪，难道雍正爷的这些侍卫们都是吃素的？</p>
我忽然觉得放心了很多，朝他笑笑。但是，我还是需要再嘱咐他一下。</p>
“不错，师夷长技以制夷。但是，您和万岁爷，还有其他侍卫们，最好还是小心着点，你们又不是时时刻刻地穿着盔甲。阿诺听说，九贝勒爷。”</p>
郎旭立即打断了我的话，很短促地说，“姑娘放心。”</p>
他看起来不像是很想继续接受我的嘱咐。于是我朝他点点头，决定走开。</p>
他突然对我说，“姑娘，我有一事，想要问你。”</p>
我停下脚步看他。</p>
他看着我说，“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对心仪之人，应该怎么做？”</p>
我吓了一跳。这种话，怎么会从他的嘴里问出来，而且他会来问我？</p>
他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p>
他上前了一步说到，</p>
“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只是希望心仪之人能偶尔想到自己，会不会是一种奢望？”</p>
我看着他，我发现我好像也看不懂这位郎侍卫是什么意思。</p>
他这是对我有意思？可是他的表情不太像。他确实是一脸请教和疑问的样子。</p>
那这是对张宰相的嫡长女说的？可是，那不会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情况。那就是说，他有另外的心上人。他的这两句话，更加让我确信，千语的希望渺茫。千语对他，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反面，她热切地盼望着能与这位郎侍卫在一起。</p>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您回家问您额娘去啊，或者家中姐妹啊！</p>
他见我不回答他，匆匆走了。</p>
中午，我觉得吃不下。许姑姑用手探探我的头，说有点低热。让我回屋去躺着。我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可能有点上感的症状了。我不想去找雍正爷，将症状传给他。于是，我让许姑姑替我去给雍正爷告了假。回屋去好好睡了一觉。</p>
那是一个非常悠长的午后。天阴阴的，但是没有下雨。</p>
我起床后，发现可能已经有下午四五点钟了。</p>
我穿好衣服，走到了庭院里，四处都看不到人。</p>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p>
就好像我睡迷糊了。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五年十年，外面的世界已经物是人非的感觉。</p>
这是一种如梦似幻，不真实的感觉，十分奇特。</p>
不过，等我走出了我所在的小院院门，一切又重新归于尘嚣之内。</p>
远处，有内官宫人们在乾清宫内洒扫庭除，她们似乎在议论着什么。</p>
我转身走向回廊。有两名宫人从我身边走过，似乎也在窃窃私语。她们回头看了看我。</p>
我走进御书房正厅的院子，苏公公站在那里。我朝他笑了笑。</p>
他朝我说，“阿诺，万岁爷此刻正忙。让你等一下再进去。”</p>
我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p>
苏公公喊住了我，我回头看他。</p>
他停了很久没说话。</p>
我问他，“苏公公，您有话对阿诺说？”</p>
良久，苏公公面无表情地说，</p>
“乾清宫宫女都千语今日侍驾有功。万岁爷口谕，赏赐其擢升为都贵人，于储秀宫内安置。”</p>
我猛然向后退了一步。</p>
这句话进入了我的大脑，我却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p>
“乾清宫宫女......都千语......侍驾有功”。</p>
我的耳中一阵嗡嗡作响。苏公公的话音忽大忽小，我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p>
“千语实在是羡慕姐姐，您的幸运。为什么上天不能也可怜可怜千语，给千语一个诚恳守信的良人？”</p>
她的话，回荡在我的耳边，我几乎站不住。</p>
苏公公上前一步，拽住了我的胳膊。</p>
他朝我说，“阿诺，你镇定点。万岁爷怕你不高兴，特地吩咐了咱家在这里等着，先告诉你一声。”</p>
他招手，让一名宫女扶着我，走回自己的屋里去。</p>
千语，她说她羡慕我的幸运。</p>
郎侍卫对她曾经是若即若离，现在则全不理睬，所以，她绝望了。</p>
所以，她希望借我的寒衣取暖。是这样吗？</p>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和你的万岁爷在一起，阿诺，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生气？不要介意？”</p>
我的眼泪，倾泻如雨。</p>
我擦了她又流下，擦了她又流下。</p>
雍正爷，那你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要宠幸我的姐妹？为了你的工作？为了你的皇嗣？还是因为，因为你其实已经喜欢上了千语？因为她美妙的歌喉，因为她是与我一样的有灵气，因为她也让你想起了你的贵妃，曾经如花般娇艳的十六岁的往昔？</p>
我觉得自己的心，她是那样的痛。她就像梦中被刺的那一刀，流出了黑色的血。</p>
我没有勇气去见他，我也没有勇气去见她。</p>
我躺在床上，看着青色帐顶。</p>
空气中又传来那悠扬的笛声。</p>
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p>
或许我真的应该走出门去，寻找那飘渺的笛声。</p>
那是不是在呼唤着我回家的母上大人？</p>
她是不是不愿意我嫁在此地？</p>
她是不是怕我忘记了回家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