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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那种急促的呼气声像是蒙古小孩初学吹萧时所发出的嘘声,令人感到刺耳、不舒服。
呼!呼!吱吱!
呼!呼!吱吱、吱吱。
他的唇忽然感到一股凉凉的湿意,是水吗?他饥渴地分开嘴唇,以畅饮那甜美的甘霖。
“呀——”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头壳坏去,他竟然听见一声惊喜交加的叫唤,是女性的、稚气的,仿佛新年收到红包的娃娃那般充满惊喜。但随即他又沉沉地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吱吱的叫声再度在耳边奏起交响乐,随后愈演愈烈,吵得他无法再入睡,沉重的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隙,慢慢适应四周的明亮。
一双澄明的湛眸正热切地盯着他。
霎时,他以为自己在作梦呢!又努力眨了几下眼,天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细眉、蓝眼、挺鼻、红唇,构成了一张美丽的女性脸谱,那张脸写满好奇、欣喜,又带着一点点疑惑,仿佛在猜想他为何会在这里。
他看着她敏捷地站起身,这个女孩有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金发如瀑布般直泻而下。几近全裸的身躯上只以一块破布包裹着,宽宽长长的衣摆在膝头垂晃,一张脸上全是尘土,令她的眼睛看来格外水亮。
“吱!吱吱!”
又是那种奇怪的声音,但这次他总算弄明白是由何处传来。只见两、三只身型高达尺半、形大如人的白猿伴着叫声蹦进来。白奇哲将注意力由她身上转开,这才发现自己是躺着的。身下硬实的触感告诉他,躺着的是石岩砌成的地面,头顶上方触目所及均是石块,看来他是在一处洞窟之中。他本能地欲撑起身,但才一动臂膀,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立即蔓延全身。
“啊!”她急忙过来扶起他,手臂绕过他的背肩做支撑点,柔软的双峰轻轻地压向他的臂侧,他微微一窒,继而轻轻推开她的撑扶。
“你是谁?”白奇哲一张口,才发现声音干涩无比,急需水分的滋润。
“啊?”
“你叫什么名字?”
“呀?”
“这里是什么地方?”
“唉?唉?”
她怎么老学婴儿说话?他眉头轻轻一蹙。“你——不会说话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他的口气不知不觉凛冽起来。
水蓝眼睛眨巴眨巴的,她显然仍听不懂他所说的话。可是她看得出来他的口气并不好,受惊似地往后退开,像只受到斥喝的小狗。
“唔。”那双蓝眸仍然充满不解及无辜。一旁的白猿按捺不住地骚动起来,纷纷围了上去。
白奇哲错愕莫名,欲翻身而立时,才发现自己的左肩疼痛不已。他试着举起左臂,结果尚未举到一半便痛得令他不得不放下。他勉强以右手摸索检查,脱臼了吗?他摸不到肩头及上臂该连结起来的正确位置。
他试着挪动双腿,吃力地缓缓站稳后,踉跄地靠向石壁。深呼吸、提气,动作狠硬地撞向石壁,发出骨头碰撞的可怕声响。他憋住自己痛苦的嚎叫,却听到一旁的白猿及那名少女的惊声尖叫;但无暇细想,他咬住牙关,再连撞了二次,才总算接回关节。白奇哲满头大汗,全身无力,倒回地面,如虾米一般收缩抽搐。老天,他知道会很痛,但想像不如真实来得确切,而且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若不趁早接回脱臼,情况愈拖只会愈糟。
这是他痛得又晕过去时的最后念头。
“什么,两个人都不见了?”才短短二天而已,怎会有如此大的变卦?白奇威接获消息时脸色全变,失去惯有的笑意,眉头纠结。在旁的刘清姝以手掩口,怕一松开就会失声痛哭。
在场的人个个面色凝重。他们又何尝好受了?白奇哲虽然凝着一张俊脸,令人不敢亲近,可他处事公平且待人宽厚,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是那种不开口冷峻逼人,一开口就是掷地有声的人。所以当牧场上的少女们接到消息时,全都大惊失色。
“搜索队出发了吗?”没多加考虑,白奇威抓起皮裘及猎枪,将猎刀在皮带上系好。
“是的,徐叔领头的。”
刘清姝送丈夫到门口,实在很想叫丈夫不要出发,但她知道一旦关系到家人的安危,这个爱家的男人会不顾一切的。
“你要小心点。”刘清姝只能这么说了,随后又跑回屋内拿出一条围巾,细心地帮他围上。看着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她还是忍不住交代:“快下雪了,如果天气真的不行的话,就放弃吧!”救自己家人的命固然重要,但她也不想失去丈夫。
“爹及娘呢?”白奇威一面翻上马背,一面询问。
“他们在另一端的上房。”
“很好,那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消息。在我还没回来之前,不准把奇哲及钟瑞的事说溜嘴,爹是无法再受到任何刺激的。”
“我知道。”刘清姝急忙点头。
再度睁开眼睛,他又望见那双湛蓝眼眸。“呀——”她发出放下心似的叹息,脸上的线条明显地由紧绷转为放松。白奇哲可以感到肩膀上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微凉舒香,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剥下上半身衣物,且左肩敷满绿色草药,香味就从那儿散发出来。
他抬眼看向她。“这是什么?你替我弄的?”
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只见她一直点头,啊、唉、呀、呜、唤叫个不停,似在表示自己的欣喜。
白奇哲的肚子传出一阵咕噜,那声音之大连他的耳根都红了起来。她眨眨眼,盯着他的肚子好一会儿,露出一个顽皮的笑,然后转身半跑半蹦地出了山洞。片刻之后,她怀中抱着一堆红中透紫的圆形果实跑了进来,笑嘻嘻地往他怀中一放。
“喏、喏。”她热心地拿起其中一枚,直往他嘴里送。
一来是不忍拒绝她的关怀,二则是实在饿得没力气。于是白奇哲就着她的手,张口咬下近五分之一的果肉。
没想到山中野果也别具滋味,真好吃!他狼吞虎咽吃了十余个,才缓缓舒了口气。“谢谢你”
她笑咪咪地又拿起果子想往他嘴中送,但他摇头表示拒绝,他真的吃不下了。她等待几秒钟后才放下来。
“唉、唉、唉、唉。”她比手划脚,连带发出那种古怪的嗓音,白奇哲看了老半天,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正当他还在揣测时,吱吱喳喳的猿群出现在洞口,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他看着她欣喜地奔向它们,亲亲热热地和它们“讲起话”来,这才终于“意识”到她的怪异之处。
“嘿。”他鼓足力气喊了一声。
那名少女果然吓到似地转身,蓝眸骨碌碌滴溜转动,而白猿就似她的保镖,纷纷涌至她的身前,龇牙咧嘴做出恐吓状。
白奇哲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用力摇摇头表示自己毫无恶意。她则是一动也不动地注视他一会儿,判定他毫无敌意后才全身放松,白猿也感受到她的反应,又亲亲热热同她“说话”
这名少女显然不是聋子、不是哑巴,她不是不愿意同他“说话”白奇哲垂下眼,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也许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和“人”说话。
经过二日的调息静养,白奇哲终于恢复大半体力。
山洞外面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奇异美景。在细雪纷飞下竟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花团锦簇,一大片一大片地盛开。真是不可思议,他何时见过这种二季交替矛盾的景象?如果他记得没错,此刻该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啊。
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上,吊满了一只只硕大的白猿,从这一端跳荡到那一端,恣意摘咬着果子。一只母猿正将背上的小猿放下来,吱吱叽叽地替他梳毛抓虱,一只老猿?珊地走着,发出长长的嗥叫。
这就是他躺在洞内所听到的“噪音”白猿乃全国罕见的珍禽异兽,他何其有幸,竟能一次见到这么多
难道这里就是猿谷?他想起北大荒中的老牧工及猎户,世世代代所流传下来的歌谣,据说这些具灵性的白猿神出鬼没,连善狩的鄙伦春猎人都掌握不住这些白猿的真正所在地,于是一种说法于焉诞生:说有这么一处人间仙境,是白猿的乐园,里面四季如春、阳光普照。但自古至今,没有人查得出它的真正位置。
他记得自己是同钟瑞一块摔下的,莫非这一摔就恰好跌入这谜踪仙境?天仑山崖的十七、八公尺高,岩滑壁陡,他没摔死可真是奇迹。但是,他是如何被救起来的呢?又是被谁救的?还有钟瑞呢?她在哪儿呢?她没像他这样幸运吗?他凝眉,不愿去揣测钟瑞可能遭遇到的悲惨下场。
“哇!哇!哇!”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上,跃下一抹轻快的影子。他不须挪眼便知道是那名少女。望着她娇俏的身影,他不禁又纳闷起来。
很明显地,她必定是西伯利亚的居民。一双蓝眼清澈如秋江之水,肤白唇红。而最特别的是那头金发,灿如阳光,长似瀑布,令人想倾手掏饮。
她毫不避讳男女之嫌,伸手就握住他受伤的肩膀,手掌张张合合,脸上露出开心的笑。
白奇哲先是愣愣地看着她的举止,继而又感到心房盈进一丝暖意。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他了解她的意思。他轻轻拿开她的手,报以温暖的一笑。
“我知道你听不懂,但我还是谢谢你。”
她的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白奇哲温和宁静的口吻显然安抚了她。她的手垂了下来,往他靠得更近,睁大眼睛的模样令地想起一只刚断奶的小狗。
白奇哲发现自己心情从未如此惬意过。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太阳悄悄逃开屏障的云絮,散出煦暖的阳光。
白奇哲一屁股跌坐到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她马上也跟着靠上去,半跪在他身侧,下颚靠在交叠的手臂上,微歪着头,表情十分可爱。
“我叫白奇哲。”他微笑道。“白奇哲,知道吗?白——奇——哲。”他微微俯下头,让她看清楚他嘴形的张合开动。
她认真地盯着他的嘴。好好玩,他在说什么?“ㄅ——ㄅ——”她瘪起嘴,开始依样画葫芦。
“白——”他盯着她的眼。“ㄅ——ㄞ?,白,白——”
“ㄅ——”她努力学着他。
“白——”
“ㄅ——”
“不对,来,嘴是这样拉开。”白奇哲一时童心大发,凝沈许久的心被她鼓颊嘟嘴的模样逗笑。
“ㄅㄞ——”她又努力了一次。“ㄅㄞ。”
“白。”
“ㄞv——白。”
“白。”
“ㄅ——拜。”
“不对,再来一次。”白奇哲以拇指及食指轻压她的柔软下唇,导出正确读音。“白。”
她的下唇嚅动了数次。“ㄅ——白”
“对了!”白奇哲开心得像夺得马术竞赛冠军,紧紧搂住她好一会儿,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松开了手,神色怪异。
她又错了吗?“白”她不确定地加大声量。“白!”
他们都不曾注意到,满山满谷的猿群都停止了嬉戏,睁大了眼注视他们。
白奇哲一向沉默寡言,牧场上人人皆知他的冷峻与惜言如金的特质。他总觉得凡事听的比讲的更能获益。可是现在情况扭转,他不但要说,而且说的比对方多上百倍,令他有些啼笑皆非。
他现在百分之百敢肯定,她定是从小就被白猿养育长大的。她是何方人氏?她怎会和父母离散?她是如何在此成长的?一个个问号滑过他的心头,却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答案。
如果他估计没有错误,他已经在猿谷度过一旬(约十日,一月三旬)。白奇哲已开始四处走动,寻找离开该处的路径。
“白、奇、哲。”一个娇嫩而发音不准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白奇哲尚未回身,就感到右臂被人一抱,一张俏颜冲着他盈盈浅笑。
自从白奇哲开始教她说话后,她简直像块麦芽糖似地黏上了他,左一句“白奇哲”左一句“白奇哲”喋喋不休。他发现她很聪明,一旦抓住咬字发音的诀窍,她就格外注意他“开口”说的话——对她说的也好,自言自语也罢!她都细心地背了起来,努力模仿。
一直到今天为止她已经可以背出不少生字及名词,除了啊、唉、呀、哇那些无意义的发音还学会了我、你、他、人等单字。
“白奇——哲。”
噢,对了,他教的第一句话也是她学得最好的一句,每每她如此唤他,他心中便会涌出一股莫名的感动及满足。或许正因此促进了情感交流,她日日夜夜都跟着他,就像现在她娇呼呼地攀着他,而他搂着她的腰——一切是那么地自然。
“嘻嘻。”她柔嫩的脸颊磨蹭他结实的胳膊。她好喜欢和他这种肌肤相亲的感觉,温暖又柔软,且令人安心。“白奇哲。”
他低头爱怜地看着她。呵护一个人的感觉对他而言很新鲜。小时候他一直希望娘亲能生下一个妹妹让他疼、让他宠这种希望曾差点在他五岁那年的冬日实现——可白家夫人不幸染上伤寒,导致身体虚弱而引起血崩,就此溘然长辞。
那一年因此变得格外惨澹。年幼的白奇哲常常会在梦中笑醒,然后睁着一双大眼直到天明。
“红雁。”他想起当年他和母亲兴致勃勃地翻着家谱字帖,替未来的小妹妹取名。当时奶奶和他一起挑中的名字便是“红雁”红雁,一只美丽的、孤单的鸟,始终在等待着命中注定的伴侣
“ㄏ”她努力发出字音。
“红、雁。”他抬起她的下巴,提高她的视线。
“ㄏ”
“红。”他决定一个字一个字教。
“ㄏ红红雁!”这两个字忽然奇迹似地自她口中脱口而出,她高兴得又跳又叫。“红雁!红雁!红雁!红雁”
白奇哲微笑地看着她手舞足蹈,她还不了解他所教的字词涵意,只知道自己“会”说了一些什么,日子久得很,他可以慢慢教她
“红雁!”她不断反覆地念着。“红雁!白奇哲!红雁!白奇哲!”她伸出双臂紧紧勾住他,脸庞凑近他,用脸颊用力摩挲着,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
“红雁!白奇哲!我!你!红雁”她一面叫着又跳入清澈的瀑布,在白奇哲尚未反应过来时,她已掬起水朝他用力泼来。“白奇哲!白奇哲!”
“嘿!”他笑着躲开她的攻击,没多加思考,竟也一纵跃进水中,一个劲儿地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溅了两人一身湿,也换来她一声尖叫。
她不甘示弱地反击,还扑上去想近距离地攻击他的脸。白奇哲的黑发一络络湿平地贴在他的额头,剑眉下的星目笑意闪烁,唇角则掀出真挚的笑容。笑是人类最本能的一种情绪,而他已经很久没如此开心过。
“呀呀。”她再次贴近他的胸膛时,他才赫然发现一项事实:她和他现在几可算是“裸裎相对”她柔软的双峰若隐若现,令他无法转移目光。
他好想吻去她身上所有的水珠
她的蓝眼珠犹如天边的星子,明亮而纯真,干净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也就是这双眼神唤回了他的神志,他匆匆忙忙地拉开与她的距离。
“走开。”他的声音因欲望而沙哑低沉,他大声地喊了一遍,粗鲁地推开她。
她“扑通”一声,往后栽进水中。她甩开黏在眼上的发,蓝眼睛蒙上一层薄雾般的困惑。“白奇哲?”
她站在水中犹如一朵出水芙蓉,湿漉漉的衣棠使她玲珑的曲线毕露
他不能再望向她!她每一寸肌肤都是清新的诱惑,欲望随时都会决堤。
“白奇哲。”她不了解他为何突然对她大吼大叫。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她想再靠上去,白奇哲却再次鲁莽地斥住她。
她的动作凝在半空中,一股从未有过的痛苦揪住了她的心房。为什么这么凶?她只是想同他玩而已啊她忍不住又唤他的名字:“白奇哲”见他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赶忙噤声。
瞧她像个犯错的娃娃似的垂头丧气,他的罪恶感油然而生。“我——”但是手才伸出去又颓然放下。他不能碰她,也不敢碰她。原始的欲望在他体内奔流,只怕随时会因为这一触碰而铸成大错
可是他该怎么对她解释这些?
“呜呜”她的眼泪一串串犹如断线珍珠般流了下来。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白奇哲对她大声吼叫。她满腹委屈地冲出水面,往果树林跑去。
糟糕!“红雁!”他对那个敏捷的身影叫喊。“红雁!”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拂过树叶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