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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布站在那块白色的倒在污泥中的木牌前,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正在慢慢消失,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正在由近及远地响起,最终在夹杂着耳鸣的场景中,转为混乱的狂暴的骤雨般的敲击。
木排上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警示:前方无路,请从正门前往文殊院。
两分钟前,林布用脚尖勾起木排的一侧,将它翻过来,看清了上面的字。最初,她只是觉得“文殊院”这三个字似乎有些别扭,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哪有文殊院里面还标明“前往文殊院”的?
就在那时,她愣住了。
的确,在文殊院里面,没有标明“前往文殊院”的道理。在这块木牌上,之所以有这样一句话,只有一种解释:这里并不是文殊院。
她猛然间想到老和尚的话。他说,在解放后,原本属于文殊院的这片地,已经划归政府所有。也就是说,从那时起,这里并不属于文殊院了。那么,植物林中的文殊阁呢?
她听见脑中有什么正在崩塌,碎裂。她明白了那件重要的事是什么。
其实他们一直不在文殊院的围墙里面。
她顿时感到身边事物的面目正在发生改变,眼前的小路似乎突然变得神秘莫测,不知道通向哪里,旁边的植物丛中也好像隐藏着很多看不见的“什么”对她虎视眈眈。这两天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安全感,甚至是绝望后的平静,都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被彻底地毫不留情地劈成了碎片。她再次感到了恐慌,再次产生逃跑的欲望。她想起了很多原本不在意的事,比如半夜的猫叫,卫生间里抽水马桶的水声,整夜都一动不动的赵菲菲,还有赵菲菲莫名其妙讲起的那个故事。现在,她为这些事情找到了解释,同时它们也在此刻成为了某种确凿的凭证。
然后,她想到,我要快点告诉付斯他们。于是她在鹅卵石小路上飞快地奔跑起来。她没有留意脚下的路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她的眼睛一直向前看着远处文殊阁的金色尖顶。因而,当她第二次从文殊阁到大雄宝殿的时候,再也找不到通往神秘地道的小路了。她跑得太快了,甚至都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金色尖顶下逐渐露出方方正正的顶楼轮廓,一直向下,向下,最终忽然一闪,出现在眼前。她第一次注意到文殊阁后面的围墙,那道围墙果然与寺院的围墙不同,不仅不是红色,还要更低,更破旧。它就是一道普通的围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松地爬上去。她还想到那个无头将军,日日在寺院里徘徊,但就是无法越过围墙一步。但他们确没有受到围墙的保护。
现在,天很快就要黑了。
她一步跳上文殊阁的三级阶梯,然后三步两步地往楼上跑。总台的服务员似乎叫她来着,但她已经顾不上回答了。她喘着气,一到402的门前,就使劲开始敲门。赵菲菲!她一边敲一边喊,付斯!快开门!
然而只有敲门声在走廊以及门内回荡。她停下来,想起中午的时候,这道门就是紧闭着的,赵菲菲和付斯就在房里,没有出来。还有赵菲菲说话时那种奇怪的语调现在,他们是仍然在房里,还是不在?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一种空洞的风声。这说明房里没有人,她感觉不到呼吸的迹象。于是她站了一会之后,又匆匆忙忙地跑下楼,来到餐厅。但这里也没有。想给他们打电话,但拿出手机的时候,才想到付斯的手机早就丢了,而赵菲菲的号码她从来就不知道。
她又焦急又慌张地在餐厅门口徘徊了一阵,突然想起在她上楼的时候,总台服务员曾经叫过她。是不是付斯他们留了什么话?于是她立刻转身向大厅跑去。那个服务员还在那里,正低头忙碌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一些,然后走过去,对那个服务员说:“刚才你叫我了吗?”
服务员抬头见是她,立刻露出了职业化的微笑,说:“啊,对,是这样的,昨天晚上402的客人来登记的时候,我们忘了登记身份证号码,麻烦你转告一声行吗?我打过电话了,但是一直没有人接。”
他的话让林布感到奇怪。“我们入住的那天,不是都登记过身份证了吗?你是不是记错房间了?”
“是这样的,这位客人是昨天晚上很晚才来,她说是跟你们一起来的,只是路上耽误了,所以来晚了一点,她报出你们的名字,问你们在哪个房间。我们告诉她以后,她就上楼去了,没多久我们就接到一个电话,是402房间的客人打来的,说要多一个人进来,一会儿下来拿钥匙。过了一会儿,这位客人下来,就把钥匙给她了,但是一时疏忽,忘记了登记的事。”
“那怎么可能?”林布惊讶极了“我住402的同学,并没有跟我们说,有人要住进来啊。”
服务员低头反复看了看记录,然后把它摊在林布面前:“但是,记录上不会两次出错的,你看,这是昨晚的。”他指给林布看。那上面写着:
2005年8月11日,23点43分,402房有访客。
2005年8月11日,23点45分,402房客人电话说来拿钥匙。
接着,他又拿出昨晚的入住记录:“这是昨晚的入住记录。你看这条。”那是一个表格,清楚地记录了入住客人的姓名,身份证号码,以及房间号。服务员的手指正指在数字“402”上,林布顺着这个数字向左边横着看去,那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mafalda。
林布的脑中顿时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而服务员还在说着:“其实呢,本来也不是那么严格的,只是用英文名登记哎?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林布的脸早已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好像正在忍受着体内突然爆发的剧烈疼痛。这副表情把服务员吓坏了,他紧张地问要不要去医院。林布努力挤出一个“没什么”的笑容,然后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她出去过吗?”
“没有。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都没看见她下来。所以才想到让你转告一下的。”
林布无力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过了一会儿,又说:“那我同学他们也没下来?”
“是啊。今天就只看见你了。哎,你真的没事?”
“没事。”
说完,她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到大厅另一边,离沙发还有几步的时候,就伸手去,扶住沙发的靠背,接着,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她是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刚碰到沙发,心里却突然产生一种想要揪自己头发,或者抓住什么撕扯什么的冲动。她不断在心里喊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甚至,她觉得,今天就是她的末日。
是上楼看看,还是现在就逃走?她知道自己是不敢上去的。而总台的服务员正在奇怪地看着她,如果她现在就逃走了,万一将来他们发现了付斯和赵菲菲的尸体,肯定会怀疑到她头上想到这里,她突然一惊。付斯和赵菲菲已经死了吗?我这么快就认定他们死了不,他们肯定死了。尸体正在房间里那白天说话的人是谁?是赵菲菲?不对,那声音一点也不像,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有人在学赵菲菲说话可是赵菲菲是怎么到付斯房里去的?她半夜起来过?但自己明明记得,半夜好几次醒来,都看见赵菲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除非那不是赵菲菲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她已经无法冷静下来去想,到底赵菲菲和付斯,他们是什么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现在,402房里一定发生了不测。然而她又犹豫不决,并且极为恐慌地矛盾着。从余海云到娄天亮,不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去,都是她亲眼所见。因此她能够确信,他们死了。甚至有勇气将娄天亮的尸体从天台上扔下。但是现在,她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一个或许可能成立的推测。
可是,如果要证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亲自上去看看。但她没有402寝室的钥匙,也不能叫服务员陪她去看,万一看到了什么但不久后,她却做出了决定,上楼。因为她想到了刘简。不能那样做,她对自己说,那种事,无论如何不能再做一次。
她站起来,稍稍镇定了一下,然后向楼梯口走去。经过总台时,一个疑问从她心里冒出来。为什么付斯会打电话告诉总台,说有客人要住进来?付斯是不可能让女鬼住进来的,更何况,如果真是mafalda上楼敲了402的门,付斯一看见,肯定是连逃命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打电话到总台去?除非
“对了,我能不能问一下,”林布走到总台前,对刚才的那个服务员说“昨天晚上是你值班吗?”
“对,是我。我是值夜班的,从下午六点开始。”
“那你能说一下那个客人她长得什么样子?”
“嗯”服务员仔细回忆起来“怎么说呢,挺漂亮的长头发,卷发,好像还染了颜色”
“我知道了那打电话来的,的确是住在402的男生吗?”
这时,服务员脸上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男生?你说402住的是男的?”
林布点头。
“但是”他开始有些紧张起来“昨天晚上打电话过来的,是女的啊。我还以为是你和那个女生中的哪一个”
这是意料之中的。林布惨然地笑笑,准备上楼去。但服务员却在背后追上了她,一定也要上去看看。
“不好意思,”他走在林布身后,不停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都是我们疏忽了。希望别出什么事才好。”
是啊,这何尝不是林布的希望?在楼梯的拐角处,她无意中看到窗户外面,发现天已经黑了。还能做些什么呢,她突然感到了绝望,如果付斯和赵菲菲真的死了,那现在就剩下我了。只有我,一个人。
服务员看到林布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的,说了一阵,也很快知趣闭上了嘴。这个漂亮女孩的身上,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好像有很多暗灰色的阴云缠绕在她身上,不断吸取着她的生命力。她一定经历了很多不幸的事。他想。
楼梯上没什么人,从一楼到四楼的走廊上也很安静。这里的灯光很明亮,但林布却觉得那光线如此阴冷;这里的空气很闷热,但林布却一直在冒冷汗。服务员在身后的脚步声并不能给她多少安慰。她知道那门背后的情景,只能由自己去看。要想办法不让服务员看到。
四楼到了。再往前走五米,就是402房间。站在这里都能看见“402”这几个字。他们走到门口,服务员敲了敲门。只是象征性的,他们都知道这门不会打开,只是各自的猜想不同。敲门声停下几秒钟之后,服务员拿出备用钥匙,准备开门。但是林布突然阻止了他。
“等一下,我先看看。”她说。
服务员说:“怎么看?”但话刚出口,就看见林布已经蹲下,接着,又弯曲双腿跪在地上,身体前倾。当他将脸贴在地上时,服务员才看见房门底部那条大约两三厘米的缝隙。他也想趴下来看,但林布的身体挡住了大半边门,他只好站在一边,等林布看完。
房间里很黑。林布花了好一会时间,才使眼睛适应屋内仅有的,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的微弱光线。在此之前,她最先闻到了屋里的气味。没有血腥味。这至少说明了,屋里此刻的场景不至于太残忍。david就死于睡梦中。这样的死或许毫无痛苦吧。
屋内那些桌椅和床脚的轮廓已经逐渐显示出来。黝黑的、沉默的,静悄悄的。从她这个角度能看见的所有地面上,没有类似于人,或者人的某部分的物体。这让她稍稍放下心来。至少没有看见付斯和赵菲菲倒在地上。但床上的情况她看不见。还有10厘米以上的屋内的所有情况,她都看不见。也许在床上也许在天花板上
她努力变换着身体的朝向,试图看清更多。一个黑影突然进入了她的视野范围。就在这个标准间的两张床之间,从床脚露出来。起初,她以为那是老鼠。但这个黑影在移动。或者说是在爬行。在这个过程中,林布知道,那不可能是老鼠。它现在正越变越长,整个黑影最上方的线条也在向上和向后延伸着,不知道是多大的一个“什么”
林布紧张地盯着它的行动,直到她看见,在这个黑影的上方,又露出了一个黑影。这第二个黑影出现以后,有两秒的时间,它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突然静止下来。林布开始感到莫名的恐慌。
因为,她觉得它好像在看她。这时,她猛然想到,自己正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而它却在暗处——也许一直就在暗处。这想象中一明一暗的画面,让林布的背后顿时升起一股寒意。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个画面从头脑中驱逐出去,眼前的情景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那个黑影突然调转方向,向她爬了过来!
背后的寒意顿时上升为遍布全身的战栗。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林布能够在门缝渗透到屋内的走廊灯光下,看清它的全部轮廓。
她最先看见的,是一只手。当她正为此开始颤抖的时候,从黑暗之中,又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来。僵硬而阴冷的十指,正用尖利的指甲抓挠着地面,一点一点向林布靠近。然后,在这只手的上方,从黑暗之中,渐渐地露出了另一个。
那不是别的,是一个人头。然后,她看见那些一缕一缕的,晃动在那两只手之间的,正是栗色的卷发。
林布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听见擂鼓一般的心跳。她感到血液迅速从全身流走,手脚和额头都变得冰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些天来,她曾经见过种种血腥的死亡场面,从喉咙里暴露出来的白色喉管,被硬生生割断的还连着血肉的头颅,满身鲜血的无头死尸但它们任何一样,都比不上眼前所见的这个场景。死人并不恐怖,恐怖的是从坟墓里爬出的死人。
她过来了,她马上就要过来了林布仿佛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大声喊着,然而她却不能移动分毫。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左手的四根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门外,而是从门缝里伸了进去。她焦急地想要从门缝里把手拿出来,但是无论心里喊得多么大声,就是不能动。她想喊旁边站着的服务员,她甚至感到,他已经在奇怪地看着自己了,但是声带也仿佛被冻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眼看着房间里,那像蜥蜴般朝林布爬来的“东西”越来越近,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甚至能听见门缝里那种骨节发出的“咯、咯”的声音。即使闭上了眼睛,她也能想象那幅画面
不久,她听见那声音在自己面前停住。然后就是一片死寂。林布仍然闭着眼睛等待着,但过了好久,都没有任何动静。是消失了吗?走了吗?又过了一阵之后,林布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她只看到了一片红色
就在那时,伸进门里的左手中指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疼痛顿时刺激了她石膏般的身体,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但一时站立不稳,又再次跌到。然而这一次跌倒,让她无意中看了第二眼门缝。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至于刚才那是太近的缘故。
站在一旁已等得有些心急的服务员,被突然从地上跳起,死盯着门缝,发出一声又一声惊叫的林布吓了一跳。他急忙问她,怎么了?怎么了?但这个女孩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还不等他伸手去扶,便靠着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楼梯口跑去。逃命一般。
服务员呆呆地在原地站着。他立刻想到,是不是从门缝里看到了什么?他忧郁地看着手里402房间的钥匙,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开门看看。然而林布离开前的表情让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拿着钥匙跑到楼下,叫了几个同事一起上来。
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房门,并按下了电灯的开关,却惊讶地,什么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