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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抑或是奉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裹着丝绒被子躺在床上,睁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那短短一个早晨的见闻,她用了一整天才完全接受。她一会儿哭,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蒙着被子,只求进入梦乡,只希望醒来后,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入睡前,仍然是习惯性地发出一连串的宏愿。她诅咒李恒出师不利,诅咒五虎大王中剩下的三个不得好死。随即她又想到,五虎大王只不过是张弘范的马前卒而已。
于是她的名单里又加上一个新的成员:“张弘范张元帅,哼,祝你活不过明年正月。”
她这么想着,便满意地睡去了。睡梦中忽然想到:“二叔……二叔如今也是蒙古人的官……唉……我要他,我要他……天气这么冷,他大概会感冒……”
有人在门外喊她:“蚊子,蚊子!”
那是小耗子的声音。蚊子心中一暖,一骨碌爬起来,拉开了门,吃了一惊。
小耗子已经换下了之前的破衣烂衫,穿上了一袭天蓝色的蒙古袍子。那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战衣,而是一身剪裁得体的少女衣裙,衬得她整个人都明艳起来了。她脚腕上的铁链也不见了,脚踝上包裹着的,是精美的羊皮靴子。
蚊子一下子愣住了,心头涌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小耗子刚刚得知了惠州城真正的主人是谁,就这么张扬……
小耗子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拉住蚊子的手,低声道:“这衣服是我娘非要我穿的。我找到我娘了。”
“什么?”蚊子的好奇心立刻占据了上风,“你娘?在哪儿?”
小耗子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娘被卖到南方了吗?买她的是蒙古军里的一个千户,他……他喜欢上了我娘,就娶了她做小老婆。现在那千户也在惠州做什么长官,我出去上街的时候,正好他们也在,我一下子就看见我娘了。”
蚊子越听越奇,朝小耗子打量了一眼,果然看到她眼圈红红的,脸上全是泪痕。
只听小耗子又道:“那千户对我娘宠得很,我娘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我娘要我留在他们身边,那千……唉,我后爹说,会把我当亲女儿待。蚊子,我以后可能要跟着他们啦。”
蚊子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失声道:“你……你要走?”
小耗子慢慢点点头,说:“我后爹马上就要调到北方去了。他眼下在你二叔府上拜年呢,你要不要去见见?”
蚊子忽然有些害怕,连带着觉得小耗子也一下子疏离起来,“不,不必了。”
小耗子轻轻叹了口气,把她引到自己的房里——此时那房间里已经堆满了蒙古的帽子、袍子、靴子、还有几瓶乳酪……
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狗尾巴草手环、项链、戒指。小耗子耐心解释道:“这些都是给你的。你以后要是病了,就戴这个,要是想家了,就戴这个……那个是求好姻缘的,你现在也用不上,不过我顺手也编了……这个要小心,别勾到手……这个和那个不能一起戴……”
蚊子咬着嘴唇,用心记着,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
小耗子也说不下去了,抛下手里的一堆手环,捂住自己的脸,肩头不住起伏着。
过了好久,小耗子才说:“我已经跟蜗牛儿告别过啦。壁虎……那一堆东西,麻烦你给他吧。他……他虽然当我是妹妹,但他全家都是让蒙古人杀的,我后爹也是军官,杀过不少汉人,他知道了,大概会不高兴……”
蚊子听她平平淡淡地说着,心里忽然有点堵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妥。她轻轻地问:“我还会不会再见到你?”
她不敢问的是,再见到你时,我还会不会认出你?
小耗子伸手给她捋了捋头发,强笑道:“会,一定会的。”
她们拥抱了好久,互相感受着对方瘦骨嶙峋的身躯,直到小耗子的胸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小耗子目光忽然凝重了起来,指了指蚊子的心口,“那个东西……太危险。听我的,扔了吧。”
蚊子摇了摇头:“我会小心的。”
小耗子于是不再说话了。一个丫头被打发来,催她收拾。蚊子看着那天蓝色的背影,忽然有些不认识,忽然又觉得,自己会记得她一辈子。
她的泪水还没干,蜗牛又来向她辞行了。
他憨憨地笑着,说:“文大人手下的蒋师爷说我……说我那个可教……要收我做徒弟,教我写字……”
二叔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蚊子和蜗牛相识不久,听到他有这般归宿,高兴多于不舍,嗤的一笑,说:“你是嫌我教得不好了。”
蜗牛急得直跳:“不,不是……”
蚊子忽然道:“那,你爹的仇怎么办?”
蜗牛搔头想了好久,说:“君子以直报怨,我不会忘的。”
蚊子点点头,说:“那你以后还来不来找我玩?”内外有别。她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早就把男女之防丢到了九霄云外。可是现在她是在文府,身份是文宋珍公的侄女,自然要回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蜗牛笑道:“要是文大人准,我天天来。”
蚊子心想:“文大人才不会准。”她在野外颠沛流离的时候,日日便想着回到府里的安逸日子。可是这种日子刚刚过了一天,却又觉得拘束了。
蜗牛又道:“文大人还要让壁虎哥学做侍卫呢。可是他不愿意,在房里一天没出来了。”
蚊子忽然想起来方才心中为什么担忧,连忙趁着二叔还没来得及管束自己,跑到了壁虎的房间。
壁虎眼圈红红的,正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地打包。其实他也没什么随身的财物,不过是小耗子送的一些他不戴的手环,一副弹弓,几件破衣裳,还有就是那柄他视为珍宝的缺刃短刀。那刀在进城时,被卫兵暂时收缴了去,此时又让他要了回来,装在一个盒子里。
文璧派人送去的一件新衫被他扔在旁边。
他见了蚊子,冷冷淡淡地道:“文小姐。”
蚊子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壁虎哥,你别……别这么叫我……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妹妹?”
壁虎平日最见不得她哭,但此时也不过是低下了头,不再看她,说:“不敢再叫你妹妹了。”
“你留下好不好?你是不是怪我二叔看轻你,只让你做侍卫、做小厮?我,我去跟他说……”
“不是!”壁虎的声音有些生硬,又有些哽咽,“我才不会在鞑子手底下做事!永远也不会!惠州容不下老子,老子去别处!”
她一下子生气了,“我二叔不是鞑子!”
“没区别!”
她冲他大吼了一声,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抱着被子哭。有那么一阵子,她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见壁虎,不再和他说一句话。随即她看到壁虎从窗外一阵风般地过去。他真的要走了。
她一下子忘了方才的想法,套上鞋就追了出去。她看到壁虎跑着跑着,却被文璧身边的差役拦住了。文璧的脸色十分难看。
文璧身边的一个蒙古官员指着他的脑门,直接骂了起来:“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要走,也不和文大人通报一声?当这儿是客栈了?”
壁虎看到文璧和他身前身后的侍卫,毕竟是有些害怕的,低下头,没说话。
蚊子跑过去,拉住二叔的衣袖,说:“他……他在这里住不惯。”
壁虎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奇怪她为什么为自己开脱。
文璧忙碌了一天,眼底尽是疲惫,挥一挥手,道:“算了,让他去吧。”
壁虎点点头,刚要迈步,又突然看着蚊子,“你是打算在这儿住一辈子了?”
“什、什么?”
“有吃有喝,又有丫头服侍,多舒服!最好你老爹也一块儿投降,一家子团聚,每天吃羊肉,喝马奶,等长大了,嫁个蒙古贵人,一辈子就过得像神仙似的了,对不对?”
他又在编排父亲。蚊子知道自己应该生气的,可是却气不起来,怔怔地想着他这几句话,越想越不是滋味,一瞬间里竟有股冲动,想跟他一块冲出这府门,再也不回来。
但文璧身边那个蒙古官员已经气得哇哇大叫,连声喝道:“扔出去,扔出去!”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士提起壁虎的身子,把他和他的包裹一起丢出门去。
蚊子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拔腿去追他,却被几个赶来的丫头拉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壁虎爬了起来,拍了拍脸上、手上的土,朝自己看了最后一眼,迈开大步便走了,再也没回头。
她紧紧咬着嘴唇,突然想到,小耗子留下的那一堆礼物,自己还没来得及送给壁虎。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铺天盖地的恨意,只想把怀里的毒`药通通用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