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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浒说:“你不用担心,丞相让他们好酒好菜的伺候着,虽然瘦了,精神却还不错。我去时,他正在用午饭,那桌上的几样菜肴,也不比你方才带来的那些差。”
奉书点点头,心中略略踏实了些。
“丞相看了我的样子,便劝我吃饭。他笑着说,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就算是死,也不能一声不响、窝窝囊囊地死在敌人的臭监房里。我听了,觉得有道理,就陪他一起吃了一顿。那便是我的上一顿饭了。那天晚上,我觉得有了些力气,就不自量力,想越狱逃走,可惜没逃多远,就让人捉了回来,拷打了一整夜。从那时起,鞑子就不耐烦我活着了,又碍着李恒的军令,不敢擅杀战俘,便给我断了饮食,任我自生自灭。”
奉书听得心惊肉跳,忽然有了一个疑惑,小声问:“李恒不杀你,又是为什么?大宋……大宋已经亡啦,他们又没有别的仗打,为什么还要……还要……”
“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们的性命?哼,原因多得很,有些是想招降,舍不得杀,有些,是想从他们嘴里拷打出别的情报。官家虽然不在了,可是南方各地的无主军队仍然不少,打着大宋的旗号,想要再寻一个赵氏传人,重振汉家山河。这些虾兵蟹将在乡野里藏身,也够鞑子头疼一阵子了,因此不断地审讯正规军俘虏,想要审出些蛛丝马迹。”
奉书这才明白元军监押俘虏的用意,也明白了为什么会不断有战俘死去。她忽然生出一个新的担忧,脱口问:“那、那他们会不会……审我爹爹?”
杜浒笑了:“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放心?鞑子粗鄙无文,朝上任用的文官,好多都是汉人。他们擒得了南朝状元宰相,一心想收为己用,自然是连根汗毛也不会伤着他的。”
她松了口气,却又听杜浒低声说:“可是丞相悄悄跟我说了,他……他已经孤身一人,无可牵挂,早就决意死节殉国。蒙古人要押他去大都,他打算乖乖的跟去,到了江西境内,就开始绝食。他说他算过路程了,那样一来,正好可以死在家乡庐陵,和父老乡亲作伴。”
奉书心中仿佛狠狠让人捶了一下子,哽咽道:“不行,不行!我不许!他才不是孤身一人,他只是不知道……我娘和姐姐都活着,我也活着!不能死……哪怕死在家乡也不行……”
杜浒道:“小声点,你爹爹听不到的。”
奉书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情激荡之下,完全忘记了收敛声音。她压住哭声,却听到外面的鼾声忽然停了。有人打了个呵欠,用她听不懂的话嘟囔了两句,慢慢朝院子里走了过来。
杜浒一把钳住她的胳膊,“扶我去原处!快!”
奉书全身一紧,几乎是把杜浒拖到了先前的那个角落。杜浒朝旁边黑处微微一指,她就窜进了阴影里。几乎是同时,马靴槖槖作响,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元军军官将头探了进来,朝杜浒骂道:“死蛮子,搞什么鬼?”
奉书感觉有老鼠在咬自己的脚。她心中默念着镇定,放松着全身的肌肉筋骨,想象着自己是一根烂柴火。方才杜浒的话一直在脑海里徘徊。她努力忍住想哭的感觉,不断劝慰自己,那只是父亲很久以后的规划,而现在身边的这个鞑子,才是更大的威胁。
杜浒声音微弱,呵呵笑着说:“我找到吃的啦,鞑子长官,要不要来一个?”说着,捏起一只死老鼠,用力朝那军官掷了过去。他的手劲虚弱无比,死老鼠掉在了他的大腿上。
那军官口中骂骂咧咧地道:“死样活气的,找打是不是?早死早升天,趁早给俺个清静!”说着抡起马鞭,朝杜浒没头没脑地就打。杜浒一声不吭地忍着。
那军官满心都想睡觉,打了一顿,便摔门而去。奉书听到他渐渐走远,又解了次手,鼾声又响了起来,才猛地跳起来,跑到杜浒身边。只见他双腿已经鲜血淋漓,胸前十几道红印,旧伤也纷纷破裂,皮肉一块块地翻了开来,血腥味浓得吓人。
她又是害怕,又是自责,“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杜浒却摆摆手,道:“刚睡醒的人,力气不大。”
奉书不敢看他血肉模糊的伤口,转过头去,忽然想起来什么,轻轻一拍手,说:“我还给你带了样东西。”说着捧出一大包伤药,一股辛香立刻弥散在她周围。
杜浒用力嗅了一嗅,惊诧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哪里搞到的?”
奉书笑了笑,打算不提自己的苦肉计。
可是杜浒随即便看到了她缩在袖子里的左手,连忙拉了起来,袖子轻轻往上一推,便看到她满手的绷带。
她又是得意,又有些委屈,说:“不这样的话……”
杜浒却放开她的手,皱了皱眉头,“怎么伤成这样?下次记着,要流血,割手腕就行了,又快又不疼。”
奉书一怔,随即撇撇嘴,“哼,没下次了!”
杜浒呵呵一笑:“好,好,你说得对,一次就够啦。杜浒要是再活不下去,可就对不起五小姐的一片好心了。”
奉书还带了一大卷亚麻布,缠在腰间,此时也脱了下来,撒些伤药在布上,便成了绷带。她想给杜浒裹好腿上伤口,杜浒却挥挥手,道:“我自己来。”
“没事,我不怕血的。”这一道道新的鞭伤是自己害的。
杜浒却冷冷地道:“你要把我浑身包得粽子一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吗?少不得脱下这身烂衣裳,裹好伤,再把衣裳穿在外面,才能掩人耳目。五小姐要是想屈尊服侍我脱衣穿衣,杜浒荣幸之至。”
奉书脸上一烧,哼了一声,把伤药丢在他身边,自己跑到角落里坐下来。
她听到他站了起来,虽然动作很慢很慢。她心中又是钦佩,又是疑惑。两天前刚见到杜浒时,他还虚弱得几乎不能动。是那几口水的功劳?是那个泡了泥水的馒头?是方才那一块糕点?还是……还是他心中的顽强念想?
杜浒似乎是摔倒了,又爬起来。伤药的味道一下子浓烈起来。她连忙道:“别弄洒了,我可再没别的药了!”
杜浒低低笑道:“别担心。”
轮到他肩臂上的伤时,他却没法一只手给自己裹了,只得叫奉书帮忙。奉书看到他的伤口,就能想象出他受伤时有多疼,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拿出自己做针线活时的精细,一点点把绷带绕着他的胳膊卷过去,不敢包得太紧,只怕他疼。
可是杜浒似乎并不在意疼痛,偶尔她手重了些,他一不过是微微屏一下气,忍过去而已。但是奉书看到,当伤药触及到他的几处大伤口的时候,他的脸色慢慢的白了。
杜浒似乎是有意给自己分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动作,忽然道:“手法挺熟练的,跟谁学的?”
奉书心中一痛,淡淡道:“我姐姐。”
“姐姐?没听说丞相教过他女儿这些啊。”
“不是亲姐姐。”
杜浒也不细问了,可奉书总觉得,他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从没细问过她是怎样逃得性命,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惠州府尹的家里。可是他的眼神足以说明,这其中的曲折,他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将绷带两头轻轻系好,杜浒又让她在自己身上涂满泥污,遮住露出的绷带的崭新颜色。做完了这些,他便催她走,让她三天后再来。奉书点点头,跟他行礼道别,绕过那如雷的鼾声,轻轻易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看月亮,刚刚夜半。
第二天,奉书自然又是大睡懒觉,起来之后,规规矩矩地当了一天文小姐。到了第三天,几个丫环却都看不下去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小姐,你可好得差不多了吧?也不能整日闲着,小心再闷出病来。再说,你要是再不温习功课,文大人回来了,可要拿我们是问。谈相公天天打发人来看你,小姐不如也去走动走动,跟他道个谢,文大人这边,也算有个交代。等他回来了……”
奉书却理不清这些人情往来,也不耐烦听,捂着耳朵嘟囔:“好,好!我明天就去向他请安问好,讨教功课,成了吧?”
几个丫环一喜,刚要答应,她却忽然心中一动,改口道:“不,明天我还要歇一天,把那个荷包绣完。后天,后天我再去。”
因为明天晚上又可以见到杜浒了。与其向谈笙讨教功课,不如向杜浒讨一个法子,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永远挡在门外。她已经每天都诅咒他浑身生疮、惨叫而亡了,他怎么还好好的?
不过这个念头可千万不能让丫环们知道。要是她们得知文小姐在和牢房里的钦犯互通声气、夜半私会,只怕吓也要吓死了。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杜浒的囚室。她挨在杜浒身边,闻着他满身的药香气,低着声音,详详细细地把空坑之败时谈笙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说到四姐被他所杀,她便忍不住咬牙切齿,捏着拳头,一下下砸在烂草堆上。这些事,她向来是不敢对任何人说的。然而不知怎的,她觉得杜浒一定会信自己的话。
杜浒慢慢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踱了许久的步子,才道:“早知道他杀了四小姐,我何必跟他那么客气。”转头看了看她,又冷笑道:“在广州时,他还来探视过我呢,一个劲的劝我投降,让我讥刺了回去。我敢说,给我上刑、饿死的主意,他多半有份。”
他问起谈笙是何等官职,眼下住在何处,手下有些什么人。奉书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了他,又低声道:“我便是不明白,他读了那么多书,开口就是圣贤的话,爹爹也那么信任他,怎么会……怎么会……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忽然抬起头,恳求地看着杜浒,说:“请你帮我出个主意,我……”
杜浒立刻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要不要逃……还是、还是……”
“让我帮你想办法?”
奉书连忙点头。
“最好是一劳永逸,让他永远不再来找你麻烦?”
奉书点头更快,“是,是。”
他长叹一口气:“杜浒过去在丞相军中时,好歹也算是个足智多谋的臭皮匠。现在却要动脑筋帮小孩子旷课,躲教书先生。”
奉书脸红了,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以往几次,杜浒总是蜷在角落里,虚弱的样子让她觉得可怜。可今天他一站起来,虽然还是瘦削无比,可一下就生出了些威严压迫的气势,让她有些怕。
她捻着自己的衣带,小声重复道:“我……请你……我真的不能见他……”
杜浒低头将她打量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一笑:“天上可没有白掉的馅饼。办法倒是有。五小姐,你拿什么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