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厓山。
这是位于广州湾入口处西边的一个岛屿。亦写做崖山。由于珠江在河口部分分流而形成无数之三角洲,因此前方控海,后方则为遮断水路之大型海角。
岛屿之形状相当复杂,面积大小南北约四十里,东西约十里。低缓的丘陵在到了南边忽然急遽隆起而形成高山,在面海之方向又以陡峭角度落下,所以这座山便被命名为做崖山。
岛西侧有一道名为熊海之水路,周边更有无数之小岛,可说是海陆交错混杂之地形。随着复杂之地势,连带着海流与气流也极不单纯。
在张世杰的指挥之下,二千艘军船离开硐纲洲进入崖山港,在不甚宽广的平地上建造行宫,搭建官衙及兵舍。不光是士兵而已,附近之居民也一起从事着这项作业。虽然唤作行宫,但实际上不过是座木造的朴素房子而已,只求具有遮风避雨之功能即可,因此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建造。据通俗宋元军谈所述,尽管当时被征调来从事作业之居民们颇有怨言,不过结果却是“不忘大宋三百余年之恩泽,于目下背叛幼主太后而降元者,竟无一人”或许是心中对于年幼帝景之同情,凌驽了对于元军之恐惧,以及对于宋军之反感吧。经过了这么久,宋军终于得以在陆地土生活。帝景与杨太后也非常高兴。
“你看,就算离开笼子它也不会逃走了。”
就如帝景兴奋的叙述一样,白鸟丝毫没有逃走之意。年幼的天子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并且不时地发出撒娇般之鸣叫,或是依偎在天子身旁。
“这只小鸟爱慕着皇上之仁德呢!”
祖父俞如珪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个除了可爱的孙子之外一无所有之老人。他原本就是个与权势欲望无缘之人,光是女儿进入皇帝后宫这件事情就令他极为惊讶,产下皇子之事更是再度惊讶,到了孙子即帝位之时他的惊讶已到极限,因此反而显得沉着平静。即使被冠上了“国舅”这般的崇高头衔,他的举止行为仍然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最期待的就是“谒见”自己的孙子。而且,他相当感谢送给孙子一个“朋友”的陆秀夫。
朱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公元下二七九年。
正月二日,张弘范率领大船队从潮州离港。给予宋朝致命一击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此时张弘范令文天祥同行,将他拘禁在一艘军船之上。船舱中之设备完善,衣服也并非囚犯之物而准许其穿戴宋朝高官之朝服,食物方面也与张弘范本人相同。只不过为了防范入水,因此窗子上钉上了格子护栏,并有士兵随时监视。
如此的特意安排其中自有理由存在。因为张弘范希望文天祥能够出面说服崖山之宋军。如果能够借由文天祥之说服,不战而令宋军投降的话,事态就不致演变得太过严重。张弘范早已经不止一次地派遣使者前往崖山说服宋军投降。
“汝等之文丞相在我方手中,陈丞相也已经逃逸行踪不明。等还有什么值得这么继续奋战到底呢?”
陈丞相也就是左丞相陈宜中已经逃亡之事,连敌人之元军都这么认定。不过当时之状况,依十八史略当中之记载“士民,亦叛者无”士兵及居民,完全没有向元军投降之意。
正月十三日。张弘范之大船队抵达了崖山外海。崖山港之入口被称之为崖门。水路之左右两侧有高山对峙,看起来宛如一道黝黑的臣大铁门。港口背后亦有险峻之高山屏障古想从陆上攻击的话,实在是不太可能。惟一的作战方式只有从海上发动攻击一途而已。
“军船二千艘,真是可惜。”
张弘范喃喃自语。宋之造船技术是多么的精良优越,这点元军之将领们都清清楚楚。具有远洋航海能力之坚固军船有二千艘。他日再度赴日远征之际,元军若是拥有这一配备,肯定能发挥出无比强大之作战力量。然而张弘范却不得不将它们葬身海底。
“元帅。”
弟弟张弘正开口叫他。他似乎听见了哥哥的喃喃自语。
“这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管他是二千艘还是三千艘的军船,一下子就能够建造出来了。只要狠狠地压榨、逼迫那些四十年来不断地反抗天朝的狂妄南人就行了。绝对要叫他们永远都无法再从事叛乱!”
张弘范没有回答。他所惋惜的并非只是宋之军船而已,还有那些指挥军船之人才。
行事万全周密的张弘范,得知张世杰之侄子亦在自己的大军之中。姓张名韩。张世杰原本是北方出身之人士,曾经拜于张弘范父亲张柔之麾下。倘若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张世杰此刻应该不是置身防守崖山的一方,而是在攻打的一方。
在张弘范的命令之下,张韩以使者之身份前往宋军阵营。张世杰深切地打量着二十年不见的侄子。
“仲畴大人好吗?”
他以怀念之口吻称呼张弘范之字。
“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然而因缘巧合却造成了今日这番局面。我心中毫无愧疚,大家各自为自己的君主而战吧。你回去告诉他。”
“您不考虑享有荣誉之投降吗?如果您肯接受的话,一定”
张世杰摇头。
“只要投降就可以得到富贵。这点我早已知道。只是心中若是有愧的话,黄金不也如同铅块一般吗?”
张世杰的表情及声音忽然变得极为严厉。
“回去。别再来了。下次来的话我下定将你杀了。”
张韩迫不得已只好回去,并且将情况原原本本地转告张弘范。张弘范点了点头。
“他毕竟还是不愿投降。这样的男人正是我极欲网罗之人才。说来矛盾,但的确是非常矛盾。”
在其弟张弘范与其子张珪的陪伴之下,张弘范眺望着宋军之水军阵营。亚热带的海洋到了冬天,经常都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海雾之中,不知不觉地脸颊就湿了。强风吹散雾气之后,就看得到如同漆黑的城墙般耸立在海上的浩大船队。无数的红旗迎风飘扬,其威严之阵容就宛如浮现在水面上的海底龙宫一样。
“把你的意见说来听听。”
在张弘范的催促之下,张弘正满脸锐气地回答道:
“看起来虽然是极难攻破的坚强阵容,但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他们将大船锁在一起筑成了水上要塞。简直是摆明了叫人以火攻一样。接下来的强风吹袭之日,就是我们击溃宋军之日。”
“公瑞,你的看法如何?”
被父亲叫到名字,张珪以略带紧张的口气回答道:
“我的想法和叔叔所说的一样。在强风之日配合潮流走向以火船突进的话,就能够立刻引发火灾。到时候就算是切断锁链也逃不了,整个船队都会化成灰烬。”
“唉,真有这么顺利吗?”
张弘范陷入了思考。海风转弱,白雾又再度地遮掩住宋军之大船队。
“事情一定会顺利的。不战战看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呢?”
在张弘正的主张之下,张弘范再度思考了片刻,终于点头答应。若不试着交战一回的话,根本无从掌握住宋军之优势以及弱点。即使战败,以元军目前的回复力来说,可谓是无穷无尽。和禁不起一败的宋军情势完全不同。
就这样,翌日十四日,元军对于宋军之水上作战,展开了第一回合攻势。
文天祥从船舱窗户的格子间隙,眺望着宋军之水上阵营。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虽然在陆地上指挥实战,并从一次次的野战与攻城战中累积了不少经验,然而水战方面的经验却完全没有,仅仅拥有兵书上所学到的理论知识而已。
过去社浒也曾经向执着于内陆地区军事活动的文天祥建言,请他考虑利用沿海地区复杂的地形与潮流,以小舟来发动水陆两栖战之可能性。但是文天祥并没有采纳。因为他认为,若是在沿海地区发动战事的话,就不得不与朝廷保持着密切之联系,如此一来反而会令行动受到牵制。看来文天祥缺乏协调性之倾向的确存在。另外,尽管史料上完全没有记载,不过文天祥在搭船从通州前往温州的旅途之中,似乎为了严重的晕船而苦恼不已。或许因此而导致他对水战毫无兴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如此将巨船锁在一起,若是遭到火攻的话,岂不是顷刻间就全军覆没了吗?张枢密究竟有何打算呢?”
文天祥的耳边响起了盛大的铜锣声响。在窗框及格子的限制之下,文天祥之视野随着元之军船移动。
指挥者为张弘正及张珪。不过操纵军船前进之士兵有过半数,原本都隶属于宋朝水军。投降元军之后,现在为了讨伐过去之君主和僚友而成了在阵前突进之尖兵。
眼看着三百艘军船向前突进,宋之水上阵营却完全没有动静,仿佛是在嘲笑着敌人之轻率举动一样。元之船队在距离一里之处停住。超过百艘之小舟开始移动。舟上全都注满了柴油,并且已经点火燃烧。海面上瞬时出现了百余支巨大的火把。这些火把乘着潮流前进冲向水上阵营之样子,呈现出一股异样的美感。
火船群终于抵达水上阵营。接下来,水上阵营应该会立即开始燃烧,并且出现一道火焰之墙才对。然而火势却并没有延烧开来。张世杰早就预期敌人会采取火攻。因此位于水上阵营忙最外侧之军船,早就事先在船体外壁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冷泥。不久之后,船上伸出了数百支又长又粗之棍棒,将火般群——地推开,并且往反方向推进。
元军刹时目瞪口呆。火船现在正乘着变化之潮流?向元军阵营快速地冲了回来。
“不妙。快返、快返!”
就连一向勇猛的张弘正,此刻也不禁惊惶失措地狼狈大叫。兵之铜锣大响,三百余艘之军船慌慌张张地改变方向。幸亏并未出现互相冲撞之丑态,不过要逆着潮流改变方向却得花上一段的时间才做得到。就在尚未完成全体撤退之态势时,火船就已冲撞了上来。好几个地方在同一时间发出碰撞之巨响。密集的元军船队,根本无法闪避火船。
立刻就有数艘军船起火燃烧。而且还是被自己人所放的火点燃。被火苗包围的船帆宛如怪乌般地在空中飞扬,下方的元兵则慌乱地四处逃窜。
“这是何等丑态呀!”
娥愤怒又懊恼的张弘正在甲板上跺步。此时甲板上忽然传来尖锐之声音,并且插上了数支弓箭。张弘正一看。从屹立不摇的水上阵营之阴影处,驶出了五十艘左右被称之为“蒙冲”之小型罕船,正在波浪之间飞驰疾行。船体左右各有五根船桨气势雄伟地拍打水面,船上之弩以每次数十支的弓箭及火箭不断地发出攻击。
随着一声声之哀嚎,邓兵不是倒地就是掉入海里。立于蒙冲之一技巧地进行指挥的宋军将领为梁窕。看着己方节节败退之张珪,拉满弓弦,咻地放出一箭。
箭矢从梁窕的两眼贯穿而入。右手仍握着长枪的染窕刹时全身僵硬。当蒙冲在海浪之上剧烈地摇晃之时,已经死亡的梁窕就这么头朝下地跌落到海面上。
失去指挥官之后,宋军也不再迫击,元军好不容易才得以解救战败的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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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得可真彻底呀!”
张弘范苦笑道。元军在射杀梁窕的惟一战果之下,失去了五十艘的军船。宋军方面连一艘船都没有受到损害。浮在海面上的二千余具尸体,九成以上都是元军。只不过是前哨战而已,就已经尝到如此之惨败,宋军大胜之后的下一场战役,不禁令人担忧。
“想从正面攻破水上阵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能够再轻率地采取火攻。在体验到这两点之后,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呢?”
张弘范环视着诸将。张弘正与张莲惭愧地不敢抬起头来。刘深、唆都、阿里海牙、阿刺罕张弘范的视线不断移动,最后停留在李恒之脸上。
“副元帅。”
之所以如此称呼,原因是李恒于前些日子被忽必烈授予“蒙古汉军都副元师”之封号。而蒙古汉军都元帅自然就是张弘范本人。
“去找文丞相协助吧。看他能不能出面说服宋军投降。”
“也好,确实是良策。”
此话并非出自真心,而是讽刺,这一点从李恒的表情以及口吻就可以清楚明白地感受到。然而他并未提出舁议。
李恒在翻译官的陪同之下,等着文天祥被带到面前。由于并未被套上手铐,因此左右被两名强健之士兵包夹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李恒尽可能以郑重之口吻,传达出张弘范的意思。文天祥并没有就重点回答:
“谨向副元帅致上谢意。”
这句话大出李恒之意料。
李恒在迫击文天祥的过程之中,曾经率领大军经过青州。那个地方是文天祥荏故乡,并为一族代代之墓地所在。有人欲将墓地掘起以此羞辱文天祥。李恒发现之后愤然怒声骂道:
“我等身受救命,迫讨在生之文天祥。过去的死者等等,—概与吾等无干。谁让你们去破坏他人之墓地?”
在后来辗转听到这件事情的文天祥,对李恒相当感激。
“你不必向我道谢。我等武人亦有自己的尊严所在。回到正题吧,关于劝说降服之事,你的回答如何?”
“我乃败军之将,对于仍然持续战斗之同伴,并无半句劝告之言。”
寂寥地笑了一笑,文天祥将一篇诗交给了李恒。他并没有被禁止使用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诗中的最后两行如下——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只要是人就难免一死,因此没有必要过于恐惧。惟有贯彻信义坚持到底,才能够在历史上留下不减之名。”
大约是这样的意思。接下来文天祥便始终保持沉默,李恒只好带着他的诗回去向张弘范覆命。
张弘范亦有文藻。一读完文天祥之诗句,他就立刻掌握住作者的真正意思。张弘范“笑而置之”所有的文献均有记载。
“是什么事情令你如此愉快呢?”
李恒不怎么高兴地问道。而且是故意这么问道。对他而言,文天祥之心意是再明显不过了,而张世杰也根本不会投降。事到如今还用劝降之计,实在是太过迂腐。
李恒心中之种种想法,张弘范自然是一清二楚。他只是想在最终决战之前再度确认罢了。
“宋之守城名将极多。扬州的李庭芝是,钓鱼城之张珏也是。”
钓角城是长江上游四川地区的要冲,地处嘉陵江与涪江两大河流之交会点,三方为绝壁所环绕之山上。人称“四川虎将”张珏据守此城,不断地防守着如怒涛般涌到之蒙古军队。蒙古第四代皇帝蒙哥汗,也即忽必烈汗之兄,就是在围攻钓鱼城之阵中摔死的。也有传说指称,蒙哥是为张珏所放之弓箭射杀。
忽必烈汗即位,改国号为元之后,张珏仍持续固守着钓鱼城。尽管没有援军,甚至连杭州临安府也已经开城投降,然而地处偏远四川之地的张珏,仍旧持续地孤独奋战。蒙古对于钓鱼城之包围攻击开始于公元一二五九年。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二月,因为迫不得已之要件而离开钓鱼城的张珏,在元军的包围之下被擒自杀。前前后后抵挡元军之围攻,一共有十九年之久。李恒愤恨地说道。
“和张世杰之纠缠也不止十九年了。”
“连孙子都生得出来了呢!”
张弘范一脸正经地如此回答,诸将起先感到困惑,不久之后才有数人苦笑地回应了主将之戏言。
“在今日的胜利之下,宋军会重新展开作战吗?”
对于张连之询问,张弘范如此回答。
“那样的阵形令张世杰获得今日之成功。既然是成功之阵形就没有改变之必要。换句话说,除非突破这个阵形,否则绝无胜利之法。”
“话说回来,光是从正面攻击的话,再攻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吧!”
这句话是李恒所说。
“既然如此,不如将我军四方分散同时攻击,让敌人毫无喘息机会。敌军虽然号称十八万,但却包含了文官及其家人,还有宫女、宦官在内。能够从事作战的人数顶多只有一半而已。而我方有三十万。光是数量就足够压倒对方了。”
对于李恒之意见,张弘范无言地点头认同。此时下属忽然慌慌张张地前来通传。虽然已经入夜,但是水上阵营方面似乎有人乘着小舟而来。
诸将全都走出船舱查看。
海面上激起了一道白色浪涛。小舟在不意之下整个翻覆。被抛入海中的那名男子看起来似乎并不善于游泳。虽然死命地抓着木板不放,但是在波浪的拍打之下还是渐渐地下沉。站在船边的张弘范穿透黑暗隐约地看到之时,那名男子的头部已没入水面,于是他吩咐左右。
“把那名男子救上来吧!”
在张弘范的命令之下,善于游泳之旧南宋军出身士兵四人,立刻脱下胄甲跃身纵入海面。不久之后那名男子就被带到了张弘范面前。虽说是南方之地,但是泡在冬天的海水之中,还是让他的嘴唇冻成了铅色。准备热酒让他饮下之后,经翻译官一问,竟是个令人意想不到之人物。甚至根本没有翻译之必要。
“我叫做孙安甫,是唆都元帅麾下之人。”
孙安甫立刻将事情原由道来。去年夏天他在唆都的命令之下,以使者之身份出发向张世杰招降。孙安甫与张世杰原本就是旧识,并且相当了解他的为人。如果从正面劝降的话,张世杰是绝对不会接受的。而且若是太执意劝服的话,说不定反而会令他在一怒之下杀了孙安甫。
在旅途之中,孙安甫不断思考,终于想出一个计策。与张世杰再会之时,孙安甫对他说了以下这一番话。
“过去我虽然投效元军,拜在唆都麾下,但是前一阵子看到唆都在兴化军城之虐杀行为之后实在非常反感。那些人果真是蛮夷之辈,不值得信赖。我愿拜于张将军麾下为宋朝效力。”
张世杰相当欣喜地同意了,然而苏刘义却主张道:
“这个人有蹊跷。应该将他斩了。”
尽管如此,张世杰却与以反驳。
“像你这样子说斩就斩,从此之后谁还敢来投靠我们呢!”
于是孙安甫就这么在阵中被安置下来。然而这一次,苏刘义的看法是正确的。
“结果终于让我查到了宋军之水源所在。只要我们突袭水源并且将它占领,宋军就无水可饮了。不必经过战争就能够获得胜利。”
张弘范和李恒之眼中,同时闪耀出锐利之光芒。两人之视线相交。先开口的是李恒。
“你能在晚上带我们到那个地方去吗?”
“当然。”
“太好了,快带路。”
“倘若所言属实则赏万金、封将军。若有虚假我保证你当场人头落地。”李恒说完之后立刻率领二千精兵,由孙安甫的带路出发。
李恒上陆之后,在崖出内部采取迂回之形态在黑暗的路上行军。看守水源之宋军数量很少,想必是完全没预料到水源竟会被敌人发现吧。李恒将水源团团包围,杀死了五十名左右之宋兵,占领水源!李恒之速断速决,在一夜之间便决定了宋军之命运。
“这下子蠃定了。”
接到占领水源之捷报后,张弘范冷静而充满自信地断言道。
“不论宋军将兵有多么勇武,没有水绝对是无法战斗的。我军只要静静等待,他们自会被干渴逼到极限。接下来,只要选择一个必胜的时刻发动攻势就行了。”
请将欢欣鼓舞b下令解散后,张弘范陷入沉思。这的确是个必胜之策,若是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失败的话,千年之后,不知会蒙受何等耻笑呢。
3
二月一日,宋之将军陈宝从水上阵营脱逃,向元军投降。他是趁着夜晚之时偷偷将锁砍断,乘着军船而来的。宋军得知消息之后,虽然派出蒙冲在后方追赶,但终究还是被陈宝摆脱。陈宝好不容易才抵达元军阵营。
“实在无法再战斗下去了。精力和体力早就已经耗尽。”
一脸疲惫表情的陈宝如此说道,并且要求水喝。张弘范命令士兵搬来一整桶的水。陈宝低声一吼,立刻就抱起水桶喝个精光。放下空桶子,在翻译官的催促之下陈宝继续说话。
宋军在干渴之下苦不堪言。不光是饮水不足的问题而已,连米都没办法煮,只能将干的米和肉硬吞入口,实在是非常艰苦。有人开始按捺不住而喝起海水,但却更加口渴,只好痛苦地呕吐出来。供水船的水槽几乎已经空了。即使是幼主,就是年幼的帝景,也无法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只能够听从杨太后之劝导静静地忍耐。祖父俞如珪看不下去想将自己的水献上,然而帝景却予以回绝,并且将自己的水分给小鸟
“鸟?”
“那是皇上”
说到一半,陈宝忽然停顿改口。
“那是卫王极为宠爱的一只白雉。”
从他打态度之中,张弘范可以感受到宋军将兵们对于卫王所怀抱之心情。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继陈宝之后来向元军投降的人出现。对于张弘范而言,这时他才重新体认到宋军之团结,以及张世杰和陆秀夫之统率力。
张弘范仍然持续地等待。他在等着元军士气达到顶点,以及宋军衰弱的时刻来临。上天对宋军实在无情。自从元军占领水源以来,崖山便从未下过一滴的雨。哪怕是五天才降一次雨都好,那么宋军之干渴就能够得到舒解了。到了二月五日,张弘范在晚间宴请诸将。
酒过一巡之后他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仿佛感觉到什么大事将发生,诸将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张弘范朗声宣布:
“明日,一战亡宋。”
请将欢声雷动。高昂的叫喊之声连独处于船舱之中的文天祥都听得到。
“记得一定要生擒卫王,把他带到陛下面前,让他跪地臣服,向陛下乞求慈悲!”
听到张弘正的话,文天祥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以蹂躏败者之自尊做为饶恕性命之交换,并且称之为“慈悲”胜者之骄傲有如一把利刃般,刺进了文天祥心中。
不久之后舱门开启,来者是一脸稚气的张珪。他郑重地一拜。
“我来传达父亲之命令。明朝,请文丞相一同前往船楼。”
大概是要他无可逃避地直视宋之灭亡的意思吧。文天祥低声地回了句“是”
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二月六日。不论几度的朝代交替,只要中华帝国仍然存在,就绝对无法忘怀的日子来临了。
这天,天虽已亮但却仍旧昏暗,到处都笼罩在一片分不清是云还是雾的漆黑水气之下。
元史卷百二十九李恒传之中以“是日,黑气如雾”来形容当日之情况。铜锣之声划破黑气传向了四面八方。
“元军出动了!”
张世杰站在船楼上,听取着苏刘义之报告。狂风在海面上呼啸着,每当黑暗的水气被卷入涡流之时,便可看见元军的大船队所激起之白色浪涛不断地靠近。
“把剩下的水全部分给士兵们饮用。”
从张世杰的口气中,苏刘义明白了一切,于是大声地指示士兵们照办。甲板上刹时间排满了数百个桶子。虽然是存放已久的水,不过士兵们仍交替地大口喝着。在吞咽的声音之中,喝进去的水仿佛全都渗入了干渴的喉咙和胃里。
“把这些全部都喝光吧!只要战胜元军,我们就有新的水可以喝了。要是战到一半喉咙干了的话,也罢,我们就喝元兵的血!”
在下达了这个强系的命令之后,苏刘义便将自己手上喝干之茶碗砸上甲板摔了个粉碎。士气昂然的士兵们纷纷加以模仿,水上阵营中顿时充满了茶碗破碎之声音。
张世杰开口。
“苏将军,你去保护皇太后之座船吧!”
“什么?为何不命我担任先锋呢?”
“因为这个任务更重要,所以非得由你担当不可。去吧,就算是牺牲生命也务必要守护皇太后之安全。”
刘苏义接下命令之后,便率领着百名左右的直属士兵,朝着杨太后之座船移动。水上阵营的构造是以锁链将所有的巨船连结在一起,船与船之间并架有木板相通,因此徒步移动一点都不会不方便。简直就像是座海上的浮城一样。
被称之为帝舟的帝景座船位于水上阵营之最深处,四周包围着十几二十层有如铁壁般的军船严密守护。在遥远的铜锣声中,帝景用完早膳,正准备开始上午之课程。
“战事之指挥就交由张枢密负责,请皇上如往常般进行日课。”
陆秀夫说完之后,便召来了礼部侍郎邓光荐。这位老臣可谓是崖山行宫之中最为优秀的学者。
帝景恭敬地向老师一拜之后,大学之讲课就开始了。所谓大学是“四书五经”之一,内容主要是阐述修身、治国、平天下之基本道理。自宋代以后才特别受到重视。首先将四书合讶成本并撰写集注者为宋朝朱熹。此时朝廷有人认为“这个时期还讲述大学未免太拘泥于形式”
但陆秀夫不以为然。他认为,正因为是非常时期,所以更是不能不讲究形式。如果一开始就可以不要形式,那么事到如今又何需拥立幼帝奉之为宋朝正朔呢?那难道不是应该守护之价值的根源所在吗?倘若是的话,那么就绝不能容许形式被简略或适切地对待。若是无法像一个正统朝廷般地予以坚守,就等于是屈服于元之武力,同时也是否定自己存在之意义。
当然,陆秀夫之坚持并不单纯是为了这样的道理而已。他对于帝景之为人、资质都抱持着高度的期待与感情。“如果健全地加以栽培的话,帝景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这是他心里的想法。就像是俗话所说的,望子成龙之心态吧。
战争已经开始。宋元两军之呐喊与军鼓之声响也从远近各处不断地传来。
划破黑色的海面留下了白色航迹,元军来到了水上阵营前。并非全军齐集。只有李恒所率领之八百余艘军船而已。李恒和张世杰一样,都是陆地上之骁雄。不论是骑兵战、攻城战,在各方面都拥有不败之威名。如果这场水上战亦大获全胜的话,那么屡战屡胜之声名绝对会更加响震。
看到勇往突进的元军船上,写着大大“李”字之军旗飘扬,张世杰的表情更严肃了。就如同元军惧于张世杰之名一样,宋军对于李恒之名也不敢轻忽。任由湿冷的风打在脸上,李恒一声令下——
“回回炮、预备。”
“是!”“好,射击,别瞄歪了!”
李恒的手在空中,由上而下一挥。
仿佛在极近之处打雷了一样。
站在船楼之上的文天祥惊讶地默默凝视着战场。火焰和黑烟从元军之船首蹿出,朝着宋之水上阵营直奔而去,看起来就像是火龙在追赶着猎物一样。
4
崖山之战,可谓是世界战史之上首次使用火炮之海战。大败金军之“采石矶之战”当时虽然也使用了名为“火枪”之武器,但是这回更用上了火药,并且能够发射出极具爆发力之炮弹。
宋之水上阵营一角发生爆炸,一瞬之间红光闪烁,接着便冒出了浓浓的白烟。在低沉的爆炸声中,船楼也随之碎裂四散。
同一时间里,因为炮弹并没有全数命中,海面土出现了好几道水柱,不过水上阵营看起来却整体都在摇晃着。光是被崩坏的船楼压在底下,就死伤了十几人以上之宋兵。
“突击!”
船楼上的李恒发下号令。在激烈的铜锣声中,元之军船正对着宋之水上阵营于海面疾行而来。
就在即将冲撞水上阵营的前一刻,元军军船忽然改变方向。仿佛要擦撞上水上阵营似的一边划着水,一边从船侧发射出豪雨般之弓箭、火箭与石弹。船上之宋兵,一中箭倒地。宋军接着亦不示弱地放弩,射出火箭。
当元军的第一波从海面上迅速撤离之后,第二波立刻杀到。这一次元军并没有在水土阵营之前转换方向,而是高速加以冲撞。在方兴与张达的号令之下,数百具弩一齐发射。弓箭化成了骤雨降落在元军身上,瞬时便将船上的元兵撂倒。毫不畏惧持续突进之元军军船,撞上了构成水上阵营之宋军的巨船船壁。巨船仅仅随着波浪摇晃了一阵而已,就连疑似损害之损害都没有。
手执白刀的元兵一边呐喊一边跃上了宋船。迎接着元兵的是一整片微微发亮之枪壁。在气势猛烈地朝着枪壁突进之下,被刺死的元兵行列喷着鲜血,跌落至己方的船上。
元军连续发动了三十回之攻击。而三十口尽为宋军击退。巨舶所连结而成之水上阵营屡攻不破,并且已经造成元军五千多人之死伤。不但如此,除了回回炮之外,其他武器对于水上阵营而言仿佛连刮伤都做不到。
在奇妙而悠扬的乐声之中,元军开始撤退。宋军将兵终于得以喘息。如果天气晴朗的话,此刻应该差不多是日正当中之时辰吧。
“元军打算回去休息片刻吃中餐了吧!”
“从黎明前一直战到现在。我们也都累了呢。稍微休息一下也好。”
就算宋军放松休息,也是人之常情吧。毕竟他们已经从黎明持续奋战到中午,既没休息也没进食地一直抵抗着元军顽强之渡状攻击。
“话说回来,我们的水上阵营还真是难攻不败呢!”
“我还在猜想元军不知会不会记不住教训地再次采用火攻,看来果真不敢再尝试了。”
“他们原本就是没有文字的野蛮人罢了。哪里懂什么叫做兵法呀!”
众人一阵哄笑,但是随即就嘶哑地咳嗽了起来。因为喉咙实在太干燥了。
笑声忽然中止,宋军士兵们疑惑地看向西方。黑暗的漩涡之中,出现了无数船影。影像迅速地扩大,不一会儿就占据了整个视野来到阵前。
“西方有敌!”
士兵们大声疾呼。涨潮的时间在正午。同下个时间里,崖山周边之潮流走势也骤然一变。宛如急流般的海水声势汹涌地向水上阵营推进。张弘范之本军正乘着潮流之势蜂拥而来,而且军船数量比起李恒要多了数倍。
三门回回炮隆隆咆哮。一弹在海面上激起了又高又白之水柱,一弹将某艘宋船之船楼打得爆裂,另一弹则把连结军船之大锁炸得粉碎四散。木屑和人体在空中飞舞,鲜血化成了红雾撒落在宋兵头上。李恒船队也于同一时间折返,为再度发动攻击而急速前进。
元军就这样从东西两方,同时对水上阵营发动攻击。
以机动性而言,元军远胜宋军。乘着灰色波浪向前猛冲,一靠近宋之水上阵营,便立即弓箭火箭乱射。暗云之下,灰色的海面之中仿佛埋藏了数万支箭。宋兵虽举后防御,然而一面盾最多也只能抵挡三十根箭面己。一旦中了火箭燃烧起来,就只好丢弃不用。当宋兵顿失防备,中箭倒在甲板之时,才发现甲板亦早已插满弓箭,成了一片杂乱的箭林。
回回炮再次咆哮。在闪光及轰响之中,水上阵营之船楼被炮弹刮起,撕裂的部分人体拖着血的尾巴飞入了半空之中。水柱在海面上升起,二道、三道、四道。
水土阵营的各处都发生了震动。一次有数十艘的元船以船体冲撞,在船舷相交之同时元兵正趁势手持白刀蜂拥而上。肉搏战瞬时展开。水上阵营之外缘部分立刻充满了刀光剑影。置身于其中一个角落的正是文天祥之心腹杜浒。
杜浒挥舞着狼牙棒。这是一种棍棒之尖端膨大成球状,并且植入了无数钦刺之兵器。若是被它击中的话,立刻就头破血流。
“看仔细了!这就是大宋司农卿社浒之最后一战。”
社浒大喊之后、立即纵身于元军之中。狼牙棒一回旋,元兵之刀枪顿时闻声断裂向外飞散。血腥气味四处弥漫,断头断臂滚落在甲板之上。身体遭长枪贯穿的士兵,以手上的刀向对手脸部扔去,两者同时鲜血淋漓地翻滚倒地。此时回回炮再度穿破黑雾落下,将敌我双方之士兵下起轰上了天。甲板为之碎裂,士兵们在惨叫之中跌落船底。军船剧烈地摇动,锁链也吱吱嘎嘎地响着。紧接着在回回炮的轰然巨响之下,船腹被开了一个大洞,海水立刻灌了进来。军船开始倾斜。然而在倾斜的甲板上的厮杀却不曾间断。
杨亮节亦奋战不懈。虽然曾经被秀王赵兴榫批评为“将朝廷私己化”但是身为武将的他却毫不怯懦。在激励过士兵之后,他也亲自挥舞着长枪与敌人交锋。或是戳刺,或是重击、烧、闪耀。火光在胄甲和刀剑反射下所展现出之异样美感,令观者无不为之战栗。
尽管如此,以铁锁连结在一起的船队并未一口气地全数烧光。阴冷的湿气抑制了火势,然面却也未强到足以消灭火焰之程度。在水龙与火龙之力量抗衡之下,火焰仿神水远都吐不尽一样。
从水上阵营之一角崩溃,火攻已然奏效。从形势看来,战况很明显的利于元军。在火焰和浓烟之中,元军不断以载着新手之船只靠近水上阵营,在猛射一波弓箭与火箭之后,接着便手执白刃拥上宋船。宋兵仍旧不断地予以回击,可是人数却已比早上少了很多。一名宋兵同时被三名元兵猛攻,从前后加以秋、刺、击倒。就算击毙一名元兵,马上又有新手出现将宋兵包围宋军并无可供交替之预备兵力存在。将兵们从黎明开始就一直不断地努力奋战。不但没水,而且还伤痕累累,极为疲惫。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断地战斗着。
一艘又一艘。宋之军船接二连三地落入元军手中。不过元军也并非毫无损伤。刀与刀、枪与枪、矛与矛之激战不断上演,甲板被两军所流之血浸成了红黑色且滑溜不已。
身负十余处创伤倒卧在血池之中的宋兵,出其不意地亮出兵刀将元兵之小腿砍断。看见同伴衷嚎地横倒在地,其他的元兵发出怒吼,挥刀将宋兵砍成了肉酱。回回炮之炮弹爆裂,火箭倾盆而来。在火、烟以及轰然巨响之中,血流得更多了。受伤之士兵跌落海面,尸体被甲板掩埋。铁锁被轰碎,向外海飘流而去之军船在烈火的包围之下转着圈圈。死战仍旧持续,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厚厚的黑云之上,太阳应该早已经落入西方了吧。
“说实在话,我本来以为可以胜得稍微轻松一点的,谁知道这些人竟然拼命到这个地步。”
猛将李恒叹息道。
“若是杭州临安府不投降,而是在文天祥及张世杰的指挥之下抵抗的话,我们可就要不寒而栗了。当时伯颜丞相将文天祥监禁起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李悍绝不是个会轻判情势的人。惟有这一天的决战,他判断宋军将兵会大举崩溃而投降,差不多过午之后就能够了结战事。实在是错估得相当离谱。倘若他仍已没有占领宋军水源的话,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
张弘范之子张珪亦在船楼之上眺望着眼前这片水深火热之战场,他忍不住屏息惊异。
论兵力论阵形,元军从一开始就占有压倒性之优势。不但如此,宋军还因为断水而导致将兵们都极度衰弱,况且元军还拥有强力之新武器回回炮。尽管如此,从黎明战到了黄昏,元军却依然无法高唱胜利之凯歌。
“剩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我军一定会胜利的。”
胜利的自信虽然并未动摇,但是张珪心中忍不住产生疑问。
“可是,究竟是什么因素驱使着他们如此地奋战到底呢?放下武器投降的话,不但生命得以保全,就连水要喝多少就有多少呀!”
张珪直盯着文天祥。文天祥和张珪并立在船楼之上,在冷雾和寒风之中,像座雕像般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水上阵营之火势。直到察觉张珪之视线,他才转过头去开口说话。
“这点公瑞阁下是不会明白的。”
文天祥的语调之中并无自豪,而是充满着沉痛的回响。自水上阵营冒出火和烟的那一刻开始,文天祥就有了宋军败亡,再也没有致胜的机会之觉悟。
“公瑞阁下到目前为止几乎一路常胜。您自身是,元军全体亦是。理所当然,自会认为战争之目的就是为了胜利。”
文天祥之话令张珪更加困惑。虽然是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但他从未体验过人生辛酸,亡国之悲恸更是超乎想像之外。
“文丞相,容我重覆您刚说的话。战争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胜利吗?倘若胜利并非目的所在,那么究竟是为何而战?这点我不懂。”
一口气将话说完,张珪保持缄默地等待对方之回答。
“也对究竟是为何而战哪!”
文天祥喃喃自语。他终究无法和张世杰及陆秀夫一起并肩奋战直到最后。然而他感觉自己和他们的心情,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但至少在某个部分是相同的。
5
这是发生在一瞬间之事。
一艘宋军军船起了变化。没有燃烧;也没有爆炸。只是桅穑倒了下来。桅樯就是桅杆。桅杆吱吱嘎嘎地倒在甲板之上,接着又摔了起来落入海面。
宋军与元军同时发出声音。宋军是悲叹,元军是欢呼。宋军船桅倒塌所代表的意义,就是该船已经遭到元军压制,或是受到实力之吞制,再不然就是因为力竭而投降敌人。
“翟国秀、刘俊二将降敌。”
听到张达所传来之凶报,张世杰无言地怒视前方。宋船之船桅在他的视野之中接二连三地倒塌。后方传来了异样之声响,张世杰感受到背后之热气。一艘己方军船在极近之处燃烧起来。前方吹来冷湿的海风,张世杰的心被无声地撕裂。
“把锁砍断!”
收到张世杰之命令,在他身边的部将李阳,立刻以干枯的喉咙强行大声传令:“把锁砍断!”命令立刻受到执行。士兵们挥起斧头将锁链砍断。船帆迎风鼓起,张世杰之船首划破了黑暗的浪潮前进。顷刻之间,三十艘左右之军船才起而仿效,脱离了水上阵营。为了阻止宋船离开,一艘元船猛烈地挡在前方。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冲撞。
受到冲角撞击的元船,在沈重的闷响之中向左右断裂。就在下瞬之间,巨大的船体向两端倾斜,海水伴随着浪涛之声涌入,元兵还来不及逃逸就被卷入了黑暗的波浪之中。
“或许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吧。或许自己应该主动出击将元军击溃才对”
悔恨之念有如一把无形利刃,割裂了张世杰的心。他一直笃信如铁壁般的水上阵营是最佳战法,并且拼命地死守至此。或许像上次在海上击溃刘深船队一样,让船只自由地航行,以冲角撞碎元船会是个更好的方法吧。
“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低声呢喃之同时,军船受到了微力撞击。这是元之军船为了阻止张世杰脱逃而以船身进行抵挡。似乎完全没料到张世杰就在船上,元军纷纷跳上宋船。手持长枪立于最前列的就是张弘正。李阳双腿又开地站在元军之前,挥枪迎战。
“亡宋余灰,真的那么想死吗?”
“冷笑之余,张弘正猛然一刺。进攻之气势、防守之巧妙,张弘正之精湛枪术是李阳所及不上的。勉强交锋了七八回合,张弘正之枪在火焰的反射之下闪耀出七彩光芒,下一刻便贯穿了李阳的喉咙。李阳口中和伤处同时喷出鲜血倒卧在甲板之上。
在胜利夸耀的表情之下,张弘正将占满鲜血的枪尖刺向了张世杰,并大声一喝。
“小子,稍微适应战场了吧!”
同一时间,张世杰之大剑在呼啸之下拂开了张弘正之枪。这是张弘正毕生之中从未遭遇过之猛击。
态势完全崩溃的张弘正,跪倒在甲板上。毫不留情的第二击继续攻来,张弘正手上的枪瞬时被打飞了出去。在后退之际,张弘正颠倒在地。张世杰的剑正要从他的头上落上。就在此时。
“别杀我叔叔!”
张珪一跃上前。他总算取得父亲之许可,加入了战斗行列。他的枪如闪雷般刺向了张世杰之喉咙。就在快要击中之时,张世杰忽然侧开了上半身令枪尖落空,大剑也同时斜斜地向一挥出。张珪之枪立刻断成两截,墀在他手中的仅剩下枪柄而已。
张珪跳向后方,勉勉强强地避过了接下来之一击。终于站起身来的张弘正大叫:
“快退,你挡不了的。”
并且将腰上之配剑掷向张世杰。张世杰将其剑拂开之同时,张弘正也抓着侄子手腕,好不容易跳回到自己船上。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张世杰。”
年少之时曾经见过面。当张弘正战栗地站到侄子身旁之时,张世杰之军船早已消失在夜色及黑雾弥漫之彼方了。
同一时间,杨太后之座船也遭到元军之包围攻击。接连三度将敌人斩杀击退的苏刘义,踩在满地鲜血的滑溜甲板之上,抓起了被大刀压制住的元军士官的领子,凶狠地逼问道:
“喂,你知道蒲寿庚那家伙在哪里吗?”
“蒲寿庚”
“就是泉州的那个蒲嘉庚呀。那家伙没来参加这场战争吗?”
“泉州之船队是在,但是薄寿庚本人却留在泉州不动。听说他因为害怕遭到暗杀,所以连家门都不敢踏出一步。怎么可能来到战场之上呢?”
“啧,这样啊?真是可惜。”
苏刘义一面咋舌,一面抬脚将元军士官踢起。这名士官就这么惨叫着从船侧跌落至海上。
不久之后,被敌人溅得满身是血的苏刘义来到了杨太后之面前。
“太后娘娘,臣特来请命,希望娘娘同意臣将锁链斩断移动船只,以便摆脱敌人攻击。”
杨太后大吃一惊。
“那皇上呢?皇上现在平安无事吗?”
“皇上那边有陆丞相陪伴着,暂时应该不用担心。臣奉张枢密之命,前来保护太后娘娘。”
“那就这么办吧。全都依照苏将军您的意思。”
杨太后不论在文官武将或是宫女宦官之中,都拥有极高之评价。她从不因权势而骄纵,和臣下说话的时候甚至还使用敬请。不但非常疼爱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帝景,对于宫女和宦官们也相当体恤。宫女和宦官们大多为了感念这位娘娘之恩泽,因此几经流亡逃难都还是没有离开。
杨太后之座船在苏刘义的指挥之下,迅速地砍断锁链,乘着夜风脱离了水上阵营。
在冷湿的风中以及黑暗的云层之下,水上阵营仍然持续燃烧,到处都笼罩在一片刀枪之撞击声与人血之腥气味当中。位于水上阵营最中央之“帝舟”完全没有动静。陆秀夫虽然亦有“水土阵营恐怕已经抵挡不了”之想法,并考虑将锁链切断脱逃。然而难攻不败的坚强阵势却造成了反效果。周围之军船一一燃烧起来并且挡住了帝舟之去路,令帝舟根本动弹不得。
胄甲被敌人之血染得通红的俞如珪来到陆秀夫之身旁。这位老人平日看起来相当温和,但是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勇猛一面。所有想越入帝舟的元兵,全都在他的长枪舞动之下被一一击退。陆秀夫以过分冷静之态度开口。
“国舅,你能否再阻挡敌军片刻?”
“遵命。”
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交谈,亦无发问。一个朝着船舱之外,另一个则步入室内。讲课忽然被打断,帝宫宫女和宦官们随即将帝景包围在中央。陆秀夫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
“启禀皇上。”
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的是邓光远,年幼的帝景仅仅将聪慧之双眼转向了陆秀夫。
“臣力有未这,让国事沦落军止。元之贼兵即将迫近皇上宝座,脱逃之事恐怕已经不可能。”
周围的宫女和宦官发出惊叫。帝景则无育地凝视着陆秀夫。
“皇上虽然年幼,但毕竟身为天子。天子须重视名誉更甚性命。臣虽不忍提及!但尚请皇上觉悟。”
数名宫女失神倒地。船舱之墙壁发出了奇怪声响。那是元军施放之箭矢刺中船壁的声音。帝景仍然凝视着陆秀夫,但是白嫩娇小的脸颊上却出现了微笑。
“就依你所言吧!”
倘若帝景在此时哭闹地大叫道“不、我不想死”情势或许会有不同的发展吧。然而帝景却坚强得令宫女和宦官们心痛。陆秀夫深深一拜,暂时从御前退下。他先回到船舱之中,与同船之妻子告别。
“我陆秀夫乃大宋之丞相。既然身为丞相,就必须在亡国之时以身殉节。”
陆秀夫一开口,他的妻子立刻从丈夫郑重的陈述之中明白了他的真意,并且充满理解地回望着地,脸上同时浮现微笑。那微笑和帝景一样,都深深地刺痛着陆秀夫的心。
“自从你叙任丞相以来,我就已经对今日之事有所觉悟。你安心地去尽完身为丞相之最后责任吧,妾身会先前一步,请不必担心。”
“抱歉。我马上就会跟着你们一起走!”
陆秀夫抱起自己的幼子,随着妻子来到船边。狂风咆哮,高高飞舞之水沫溅湿了妻子的脸颊。然而眼中的潮湿却并非水沫所为,她从丈夫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抱住。
“那妾身先走了。”
这就是他们的离别之言。陆秀夫紧闭双眼。当他再次张开眼睛之时,一切想法都已了然于胸。他踩着坚定的步伐回到帝景面前。
“皇上久等了。接下来臣会一直陪伴着皇上。皇上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做呢?”
帝景的眼神透露着对陆秀夫之完全信赖。人称沉着刚毅的陆秀夫虽然极力忍住眼泪,可是却无法抑制声音里的颤抖。
“首先请面向北方。向祖先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御灵叩拜。接着再向父皇度宗皇帝及兄皇端宗皇帝之卸灵叩拜。对,这样就可以了。皇上做得非常好。再来请皇上攀住臣的后背。”
帝景天真地倚在陆秀夫的背上,两只小手环往了他的肩膀,陆秀夫准备了两条带子。一条缠绕在腰上将帝景和自己绑在一起,另一条则绑住了自己的脚踝和铁锚。
“那么我们就出发了。”
在说话的同时,陆秀夫先将沈重的锚抛入海里。
“啊、鸟”
年幼的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而说出的话,被冷冷的海风吹散。幼小的身体在陆秀夫的背负之下子空中飞舞,接着便落入了波涛汹涌的黑暗海面。
大宋最后之天子享年九岁。大宋最后之丞相享年四十四岁。
帝舟的甲板之上出现了一副奇妙之光景。竹编之轻巧鸟笼翻滚至甲板之上。帝景所饲养之白雉在笼子里面激烈地拍打着翅膀,不光是两脚,连全身上下都激动不已。共鸣叫之声为风雨、刀枪互击以及人的叫喊等等嘈杂声音所掩盖,因此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宦官察觉到这幅景像“啊”地叫了一声,此时笼子已经滚到甲板边缘,接着便飞入空中,一路地旋转着跌落海面。这只小鸟大概是追随着年幼主人而去了吧。
“呜乎,祥兴二年乙卯春二月甲申之日。今为何日啊?大宋三百二十年之天下,一朝亡矢。”
通俗宋元军谈之中如此记述。宋朝最后之天子并非暴虐骄奢之无道昏君,而是不该背负亡国责任之小童。不论是当时之人或是后世之人,无不格外感到悲恸衷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