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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五张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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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尖锐得足以划破耳膜的女声响起之时,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的仆人们均无言以对。这阵尖叫声从厚重的门扉另一端传来,仆人们都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也明白这分不清是哀嚎还是呼喊的叫声所为何来,甚至早在事前就预想得到。然而面对此情此景,原有的常识与预期心理反而更加重了他们内心的恐惧感。

    这一天是星历四四六年八月十日,维尔达那帝国首都卢塔西的中纬度落叶树林地带有一处名为卡比尼亚的湖沼地带,统领全宇宙的铁达尼亚一族庄园就聚落于此。边长三十公里的正方地形上森林、丘陵与湖水毗连成列,多座宏伟的公馆以相隔的距离做为保护隐私的无形屏障。其中一座便是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的宅邸,而做主人的正受到母亲的责骂。

    “母亲大人,请您镇静一点。不然会被仆人们听见。”

    做儿子的语气与表情带着苦涩,即便是身为铁达尼亚四公爵之一,英武魁伟的美髯公哲力胥也斗不过自己的母亲。母亲泰莉莎离地的个头比自己的儿子短少了三十公分,却仍然不停地面朝儿子破口大骂。

    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从肺部吐出与他壮硕的体格不相上下的巨量空气,只要他单手轻轻一挥,想必泰莉莎整个人会被抛到半空中吧,只不过这个光景说什么也不可能具体实现。泰莉莎用她那尖细的高音痛斥着儿子,以胞弟亚瑟斯的死来谴责身为长兄的哲力胥。

    “哲力胥,你是在嫉妒亚瑟斯,你弟弟是那么俊美又有才气,你是嫉妒他才故意见死不救,啊啊,原本应该由那孩子来当公爵的,他是那么的乖!”

    是什么天大的理由非得强迫自己接受这么多指责?哲力胥在厚实的胸口之下扪心自问。如果眼前站的是别人,这个疑问必定化为一股咆哮,但这是不可能的。从前的泰莉莎是个美女,不,若是去除多余的脂肪与缺乏节制所带来的松弛,就算是五十岁的现在仍然是个成熟的美丽贵妇;然而眼前的她松垮的肌肉与皮肤因激动而不断摇晃,咄咄逼问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儿子,这模样跟所谓的美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而她的说法也毫不讲理,一昧将如火山爆发般的情绪向儿子发泄,叫承受这一切的哲力胥情何以堪,事实上泰莉莎不只骂人,还揪住儿子前胸的衣服、用圆胖的拳头不住地捶着。到最后哲力胥终于说话了,因为他不得不开口。

    “我明白了,我发誓我一定会把那穷凶恶极的犯人带到母亲大人的跟前,让您亲手处置他们!”

    听到“发誓”这句话,泰莉莎总算稍微恢复了理智,她用力喘气,肥厚的双眼瞪着长子许久才出声。

    “你说的哦,要是没做到小心我咀咒你。”

    事后铁达尼亚中坚干部们在得知这出密室戏码之际不禁哑然。

    “哲力胥公爵已经堪称宇宙第一豪杰,万万想不到真正的宇宙第一似乎是公爵之母才对。”

    众人交头接耳,无奈地耸着肩。他们绝对不是看不起哲力胥,但心中有些许的失望却是事实,已故的亚瑟斯铁达尼亚伯爵丝毫不得铁达尼亚的下属与兵士们的爱戴,同时他们也心知肚明哲力胥公爵与其弟相处不睦,讲极端点,亚瑟斯的死对铁达尼亚而言,可说是“少了个麻烦人物”;也因此胆识过人如哲力胥公爵者,理应对其母的狂燥不予理会,展现合乎其实力与地位的大将之风才是。

    “方修利是我铁达尼亚全体一致的公敌,这下却被哲力胥公爵母子视为私仇,有没有搞错方向啊?”

    尽管出现这方面的批评,却无人正面指责哲力胥。哲力胥为武人出身,因而麾下广纳最前线的武将,其幕僚多为“英勇的士兵”或者“老练的舰长”类型,这群人具有高度的勇气与忠诚心,这样的优点却容易阻碍视野的拓展以及影响思考战略的弹性,同时也是缺点。因此他们不劝谏哲力胥而是顺迎其意,结合众人为着相同目标团结一致的这种景像,有如一场令人陶醉的甜美梦幻,尤其对军人、革命家、宗教家而言更是如此。

    于是在铁达尼亚方面决定最高指导原则之前,哲力胥公爵的幕僚群已抢先一步展开行动,全面缉拿方修利与其同伙。当哲力胥表示自愿担任讨伐违逆铁达尼亚的不肖之徒,褚士朗立刻明白个中原因。何以哲力胥必须提出这样的请求?正因为哲力胥与其母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心结。铁达尼亚内部众所皆知,哲力胥之母泰莉莎疏远长子,偏爱次子亚瑟斯,心爱的亚瑟斯却被一个名叫方修利的从铁达尼亚的角度看来如同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所杀,泰莉莎为人母的心态是值得同情的,但她几近狂乱的怒气逼得长子只能随着她的情绪起舞。

    “看来亚瑟斯伯爵到死还不忘替他大哥找麻烦。”

    即便方修利与其同伙再次造成铁达尼亚一族的损失,他们仍像是巨象面前的小蚁一般,就算哲力胥消灭了他们也不足以提升个人的威望,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而未来将成为如何壮大的存在,只能说是一个未知数罢了。

    根据铁达尼亚传统权谋力学的作法,应该在尚未长成大树之前就拔掉树苗才对

    铁达尼亚高峰会议近日内即将举行,届时褚士朗必须理清自己的立场采取适当的发言,当他坐在办公室里为此沉思之际,高阶副官法尔密铁达尼亚子爵则静静地守在一旁。

    对法尔密而言,褚士朗是亲戚也是长官,光是这两种身份就已经碍眼到了极点。不仅于此,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褚士朗全盘掌控了法尔密的生杀大权。法尔密去世的父亲,也就是前国防部长艾斯特拉得侯爵身为铁达尼亚总帅亚术曼的异母兄长,不满自己得不到总帅之位而意欲谋反,却在采取实际行动之前意外身亡,而幕后煽动他的正是其子沃尔密,褚士朗似乎已经得知这项秘密,一旦他有心,法尔密很可能会以叛国罪名遭到处刑。

    然而另一方面,褚士朗是相当理想的上司,一句“我是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的高阶副官”所有人均戒慎恐惧,厚礼相持。法尔密自己就是拥有铁达尼亚姓氏的子爵,已经身处他人倾羡的身份地位,但相较起一族的总帅与四公爵来说,却又是云泥之差。法尔密过于微妙的立场在成为褚士朗的高阶副官之后得到了修正与补强,褚士朗让法尔密出任高阶副官一职意在向外界明示他信赖法尔密。一旦有人想加害法尔密就要先做好与他的监护人褚士朗为敌的心理准备。

    一个副官的人事决定也必须牵扯到好几层政治立场的考量,这就是铁达尼亚的权力中枢。

    前些日子,法尔密重重扫荡了维尔达那帝国宫廷与政府内部隶属反铁达尼亚势力的一干重臣;处决了大臣、将军、书记官、参事官、元老院议员、受勋爵士等等二十六名头衔响亮的人物,四十名遣送流放星,—一四名连同家眷一起驱逐海外,这项决定是由藩王亚术曼下令,透过褚士朗经手。法尔密心知肚明,若是连这等小事也处理不好,就没有资格成为铁达尼亚一族。他在维尔达那宫中挥舞着一把看不见的肃清大镰刀。将司法大臣赫拉瓦、民政大臣努尼艾司等皇帝哈鲁夏六世身边的重臣—一斩首;紧接着又在宫廷行政上大刀阔斧,决定各个悬位的继任者,并修改多项宫中旧规,一切只消短短数日。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能有如此手腕,堪称杰出。

    “法尔密子爵做事看来牢靠。”

    藩王亚术曼的评价确立了法尔密的功绩,原本的他因父亲意外身亡一案而有嫌疑在身,亚术曼的一句话立刻还他清白。铁达尼亚的组织向来鼓励将功赎罪,法尔密就是其中一例,也就是说,在人材鉴定项目上法尔密顺利过关了。而被当做考题的大臣们虽然倒霉,但他们策动反铁达尼亚活动一事属实,只是没有做好必死的觉悟,依旧将权谋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此看来,他们也算是罪有余辜吧。

    “现在我是褚士朗公爵的部下,但我绝不自卑。”

    法尔密挺直脊背,褚士朗看得出他的心态,好笑之余也对他的志气抱持乐见其成的态度。

    2

    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目前是边境小国艾宾格王国公主的监护人,公主名为莉蒂亚,年龄十岁。她之所以来到铁达尼亚的总部“天城”主要是为了抵押债务,同时也是政治上的人质,然而当事人却显得活泼开朗,不知世事险恶;行动不受拘束的她常跑到褚士朗的办公室。

    “褚士朗公爵,有空的话跟我去玩吧。”

    女性邀请男性出游时往往带有追求的含意,只不过邀请人是个十岁小女孩,这游玩的意思就完全按照字典上所解释的一样单纯。

    大多时候,褚士朗会带她浏览“天城”广阔的内部,但有时也因公事繁忙无法作陪,此时莉蒂亚公主便说:

    “那我可不可以待在一边看褚士朗公爵办公?不会吵到你的,我会乖乖的。”

    “请吧,我叫人准备一张椅子。”

    于是,凡来到褚士朗公爵办公室的人就会看到室内一隅坐着一个女童,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其中还有人为此坐立不安,有人表示:

    “感觉自己被解剖了一样。”

    莉蒂亚公主小小的身躯里潜藏着宏大的气度,将来对艾宾格王国是福是祸值得长期观察,也因此照顾莉蒂亚公主的工作便落到高阶副官法尔密身上。

    在法尔密看来,他绝对不可能与莉蒂亚公主这样的小孩平起平坐;他是铁达尼亚一族,而且也是现任藩王亚术曼的甥子,他已逝的父亲是侯爵,而他自己也是子爵,私底下对这个向铁达尼亚借了钱又还不起的小王国他完全不摆在眼里;然而在社交礼仪里,莉蒂亚是“殿下”既然褚士朗以敬语尊称,法尔密也必须谨守礼法。而这位“殿下”起初还称法尔密为“爵土”不久便把他视为同辈的朋友直呼其名“法尔密”到现在则简称他“法尔”纵使法尔密满心不愿也不可能顶撞回去要求订正,只好学着忍耐并接受;现在一听到“法尔”他就会回答:

    “什么事?公主。”

    法尔密立志成为权谋家,却似乎欠缺了相关的气质。由褚士朗对待法尔密或莉蒂亚公主的态度来看,可以肯定他的确具备了教育家的资质;因为他懂得发掘并珍惜他人的个性与才能,同时也愿意让这些能力得到最完全的发挥。发掘并厚待人材是铁达尼亚一向的传统,只不过褚士朗并非受理念或政策的影响,而是他天生就容易为优秀人材所倾倒。不仅是政治、行政、军事、财政、经济等实务方面,他的目光也遍及艺文方面并赞助多位学者、文人、美术家、音乐家,同时成立基金会交给专人经营。受惠者之中,曾经有位名为波利特的超逸派诗人前来致意,但褚士朗并未接见他。

    “艺术家与学者没有必要向权势者低头,以平常心接受应得的礼遇即可,若为此特来致意,那么波利特也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据说波利特在门外听见了,只有尴尬地红着脸离开;褚士朗年轻不懂圆融才会刻意讲给对方听见,另一方面,以他的地位而言,自然不想再增加多余的访客。

    礼遇艺术家并不代表褚士朗对艺术作品本身也具有相当的执着与鉴赏力,他的办公室与住处陈列了许多知名画家、雕刻家、陶艺家、家俱师父的作品,大多都是赠品或捐献之物,而褚士朗委托一个精通美术古董品方面的执事全权处理,他自己几乎不太涉猎,因为他欣赏的不是作品而是创作才能。这些作品通常被用来赠送给各国要人以发挥实质益处,外界认为褚士朗“为人大方”这样的评价事实上不太合乎褚士朗的本质。

    在褚士朗看来,方修利这种挑战铁达尼亚支配体制的叛逆者也称得上是同时代的伟大艺术家,正确说来应该是有晋升伟人行列的可能性;如此优秀人材怎能让哲力胥母子说杀就杀呢?褚士朗非常不认同,然而方修利再次损害铁达尼亚而成为一族公敌,若是漠视这个事实将贬折铁达尼亚的威信,而威信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愚蠢,褚士朗相当明白这一点,也知道事实证明威信能够维持一定的秩序与和平,啼笑皆非的是铁达尼亚自身就是这样的现实环境之中最大的获利者,有此认知的褚士朗的确异于常人。

    “和平、秩序与安定不是权力的目的,而是手段。”

    褚士朗将眼前的现实视为“铁达尼亚控制下的和平”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客观的说法,因为他只是由另一种角度去切入铁达尼亚原有“铁达尼亚维持下的和平”主张罢了。

    八月十五日“天城”召开铁达尼亚高峰会议,列席者有藩王亚术曼与四公爵,褚士朗则与亚历亚伯特相邻而坐。通常被外界视为铁达尼亚四公爵主席的亚历亚伯特并不像褚士朗对事物常抱有质疑的态度,这当然不是说亚历亚伯特无能或低能,无论是做一个大军元帅或是一个组织的管理经营者,行事能够像他如此井然有序的人全宇宙找不到几个,虽然欠缺独创性,却能认同他人的发想并能融会贯通,加以修正到最完美的地步,至少他已经证明自己有着相同失败绝不再犯、还能从失败中自我成长的器量。

    “换成哲力胥就很难了,相较起亚历亚伯特的才识,哲力胥只是一名四肢发达的猛将罢了。”

    这是褚士朗的评价,但哲力胥单单在“四肢发达的猛将”方面的表现已经超乎常人,倘若身边的幕僚是个优秀的军师,凭他的实力也许有可能称霸全宇宙并开创统一王朝;只是哲力胥的好恶分明,较喜欢个性单纯直率的士兵,讨厌策士那种曲线思考型的人物,因此他麾下的猛将勇士简直就是由比他小一号的模子印出来的,只能与同类型的人相处就不适合调兵遣将,也无法担任铁达尼亚的总帅。

    褚士朗自己可能比哲力胥更不适合成为铁达尼亚的总帅吧,绝非才干或器量不足,而是在气质方面。褚士朗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事物,因为人活到老要学到老,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老是在该看的时候又不看,经常抱持这种想法就很难适任铁达尼亚的总帅一职吧,若是再加上办事能力不足,他一定退出铁达尼亚的权力核心成为一个评论家。事实上,褚士朗具备了非凡的政治才能,他参与了十余国的国家规划,改革行政与财政并且因材适用,对于反对势力采取怀柔或削弱政策,增加铁达尼亚的友邦以安定国力;尤其是在介入并整顿一国内乱同时设置新体制的这项手腕等于无人能出其右。

    褚士朗从不恃才傲物,他也不膨胀铁达尼亚自身的存在,他认为一族只是历史的过客,没有永远的荣华富贵。

    “就像恐龙一样,就因为太庞大了,所以逃不过灭亡一途。”

    他看到了这个想法在未来实现的那一天。视铁达尼亚为绝对存在的就是那一群极欲出人头地的中坚干部,对他们而言,铁达尼亚已不仅是单纯的组织与团体,而是命运共同体。事实上铁达尼亚也并非单一的组织体系,而是无地藩王府、各公爵的家臣群、旗卜企业与团体与私人军队等联合起来的总称,这些环节的人材都能互通有无,一旦登上发达的阶梯,无名小卒到了壮年已成为恒星系国家级要人也不足以为奇。有能力者、想升官者、要出人头地者均争相聚集在铁达尼亚的家徽之下,也因此比起其它有着形式化主权的国家,铁达尼亚的人材一直保持着量多质精的水准,这丰富的人力资源正是支撑铁达尼亚权威的一部分,铁达尼亚器重才干与野心,只要不损及他们的支配权限。而这条界线虽然是个不容跨越的存在,对于绝大多数的人们而言等于远在地平线的另一端,至少铁达尼亚比较能够容人的这一点,在有能力者眼中就是个深具吸引力的对象。

    然而褚士朗也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如此一来有可能会引来一群只想躲在树荫下的寄生虫。褚士朗并不难相处,但他对那种汲汲于攀炎附势的人向来不抱好感。然而位处权势顶点的他拥有这种心态其实相当矛盾,与当权者应有的宽大为怀这项“美德”背道而驰,只是目前他还不急着整合这个矛盾,他不知道一旦到了需要整合的时刻应该拿什么心态去面对。

    “褚士朗卿的洁癖太严重了,智囊团哪敢接近他?”

    这是亚历亚伯特的意见,他自有他的道理;世界上有很多人空有知识与才能却无法发挥,而提供机会让这群人施展能力不正是拥有权力与地位者的义务吗?

    “这群人的人格如何并不是问题,我们只要给予他们发挥才能的机会与生活上的保障,他们就会为铁达尼亚效力,其他就不重要了。”

    “可是亚历亚伯特卿,能制御才气的不就是人格吗?”

    褚士朗试着反驳,他无意唱反调,只是想跟亚历亚伯特辩论而已。其实褚士朗以前对亚历亚伯这个远亲的评价并不高,纵然他在文武两面处事循序渐进、条理不紊,说穿了只是个个性呆板的高材生罢了;后来褚士朗之所以改变想法是他看到亚历亚伯特在败给方修利之后,却以超凡的柔软与强韧收回失土,这才是亚历亚伯特真正的价值所在。

    可惜双方的讨论还来不及成立,他们就闭上嘴默然起立,右手握拳贴在左肩口做了个铁达尼亚式的敬礼手势,因为铁达尼亚一族的总帅无地藩王亚术曼驾到了。

    亚术曼的容貌如同一尊雕像,配上“支配与权威”的标题那就更恰当不过了,他的目光与嘴角既刚强且锐利,仪态如同威严二字的具现,一身总帅风范足以令全体铁达尼亚噤声肃然起迎。目前虽然正值少壮,但稳健的作风具有加龄效果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更年长,四十岁却带有一股苍然的气质。

    藩王亚术曼是君临宇宙的无冠霸主,其权势、实力与威望均凌驾列王之上,他也与一般人一样组织家庭,还养了几名情妇。铁达尼亚对男女关系的观念还称不上开明,向来被指责男尊女卑。亚术曼在登基藩王之后几乎与正室断绝房事,各国名门名流呈献的美女如云,闺房里百花争艳,妾生子已有数人。

    “真想看看那冷峻阴毒的铁达尼亚总帅在床上是用什么表情抱女人的。”

    铁达尼亚内外多少可听见这类议论,但也仅止于耳语。且不论房里的亚术曼如何,一旦走出门外,他就是一个严厉苛刻的统治者,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成为铁达尼亚统治者所应具备的条件是在于领导、判断与决策方面的能力,无关于他对性的态度,好色与否并不影响统治者的能力。若是演变成始乱终弃、荒淫无度,那就成了统治者的缺陷,甚至是仗势欺人、强抢部下妻妾,将招来憎恶与怨怼,同时也代表统治者缺乏自制力;此外,无能又好色之人只会遭人讪笑。总之目前亚术曼的性生活仍在一般权势者所能被容许的范围内,尚未出现任何破绽。

    3

    会议桌上通过了十件左右的议题与案件,稍事休息后紧接着讨论会中最重要的议案,也就是关于铁达尼亚目前最大公敌方修利一事。

    方修利在一向对铁达尼亚抱持敌意与反感的人们听来已经成了不可小觑的名号,撇开个人好恶,总之这是一项不容忽视的事实。人一旦成名就很容易走上与自己当初的想法有所出入的道路,褚士朗眼中的方修利不像是个万逆无道的贼寇,反而和一个生涩的菜鸟演员没两样,也或许是褚士朗看错了,只是在看了方修利的遭遇,再想象当时的情景,他禁不住露出同情的苦笑,当然这个意见也不便说出口。

    讽刺的是,铁达尼亚方面也对这种情况感到不自在。无论前因后果,方修利杀害了铁达尼亚一族的人既成事实,为了威信与面子问题,铁达尼亚说什么也非得逮捕方修利并加以处刑,然而—起因却来自亚瑟斯铁达尼亚伯爵一人,这情形就尴尬了。亚瑟斯本人在生前也抱怨过,只是他的人格让铁达尼亚内部所有人根本不承认他的存在价值。无能者多少还交得到朋友,万人嫌之中也不乏有为的人物,而亚瑟斯两边都不是,会为他的英年早逝而流泪的只有他的母亲而已。铁达尼亚的统治者认为亚瑟斯的死并不构成任何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亚瑟斯的死是由外人强制执行,拥有铁达尼亚姓氏者只得由同姓之人掌握其生杀大权,这份矜持正是铁达尼亚之所以成为全宇宙霸主的明证并且必须严加恪守,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哲力胥请求发言获准后由会议桌探出他高大的身躯向藩王表示愿意负责诛伐杀害其弟的凶手方修利。

    “哲力胥卿你的请求是合理的,你比其他人更有理由关心这件事。”

    听了藩王亚术曼这番话,哲力胥双眼为之一亮。

    “那么,恳请您派遣微臣去剿杀方修利那群不肖之徒。”

    “理想与热情虽能相辅相成却不尽然与成功相结合,很可惜地,过剩的热情常造成徒劳无功之憾。”

    藩王亚术曼话里平铺直叙但语气漠然,几近无情的冷彻绝非个人恶意的产物,却也令哲力胥冷汗直流,巨汉全身的皮肤因过度紧张而僵硬。

    “微臣明白藩王殿下的顾虑,但比起在座诸卿,微臣自认有足够的能力担负此任,小弟的无为无能导致方修利一行至今依然逍遥法外,身为兄长的我罪不可免。”

    “被勇猛无比的哲力胥卿正眼视为敌人,这方修利可说是灾厄临头了。”

    藩王的话在公爵们的沉默之海中缓缓回荡,即使他在说笑也经常别有寓意,不可草率回应。

    “消灭方修利一行人这件事势在必行,交由哲力胥卿负责也未尝不可”

    “难道没办法把他拉拢到我铁达尼亚阵营来吗?殿下。”

    亚历亚伯特如此表示,反对声音立即出现。

    “废话,那家伙甩开了铁达尼亚的手,同时还杀害了拥有铁达尼亚姓氏与爵位的人不是吗?此时还妄想求和的话,铁达尼亚的脸要往哪摆?”

    伊德里斯的语气仿佛被火烤过一般沸腾。

    “我们必须让方修利俯首认罪,这是唯一的选择,像他那种程度的才能要找还怕找不到吗?没有理由舍弃铁达尼亚的颜面来迁就他的能力吧。”

    意即此时此刻必须缉拿方修利一行人处以极刑来强化铁达尼亚内部的团结,同时对外显示铁达尼亚的决心,这是伊德里斯的主张,他的口才比起亚历亚伯特或哲力胥来得好,年龄最轻却像是会议的主导人。

    褚士朗一语不发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比法尔密还难相处。”

    正如同莉蒂亚公主所说,伊德里斯锋芒太露、棱角过多,若能将其烈气与野心加以升华并琢磨出成熟的人格,伊德里斯理应成为统治铁达尼亚的杰出人材才是,褚士朗内心如此认为,却没人能保证他识人的眼光是否正确无误。

    “或许伊德里斯不要生在铁达尼亚的权力中心才是幸福的。”

    褚士朗如此觉得,他不是唱反调也不是挖苦人,每当他接触到伊德里斯强烈的向上意愿与竞争意识之时就忍不住这么想。若是伊德里斯生在平凡人家,为了出人头地而投效铁达尼亚,建立做人的功绩,登上光荣的阶梯,这样的过程一定会带给他深刻又充实的感受吧,每往上走一步,仰望目标之时的生命力将燃烧得更旺盛。然而伊德里斯一开始就长在铁达尼亚一族权力中心的豪门,从出生就贵为四公爵的一员,上面只剩铁达尼亚一族总帅无地藩王的宝座,伊德里斯一切的思考、行动、策略自然以此为目标不断斗争下去,他做不到像亚历亚伯特那样安于现状,平实稳健地尽人事听天命,也许就是他注定的业障吧。褚士朗不认为伊德里斯真具有如他所自负的手腕与器度,但伊德里斯也非无能之人,他有足够的能力赤手空拳去打天下而成为一个星际国家的统治者。前阵子伊德里斯以亚瑟斯铁达尼亚伯爵为饵,借此摧毁方修利一行人的任务虽然失败,然而这只是地形战木上的失策,今后还有许多收复失土的机会,不同于方修利一旦失败就会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两者的根基不一样。

    伊德里斯成为铁达尼亚次任藩王并不足以为奇,只是如此一来铁达尼亚的风气将更为拘谨,褚士朗就很难待下去了。藩王的目光指向褚士朗,年轻公爵以指甲无声地敲着桌面陷入沉思,藩王看着他,同时带着极微量的嘲弄语气问:

    “褚士朗卿,你做何想法?”

    这一问刺伤了伊德里斯的自尊心,从刚才褚士朗就一直保持沉默,既然他不想说话别理他就算了,然而藩王却刻意寻求褚士朗的意见,伊德里斯不得不怀疑藩王重视褚士朗的程度。藩王的视线扫过伊德里斯的表情不到半秒,褚士朗已经将思考拉回现实,并把手收到桌面下调整姿势,此时只需长话短说而他也不想太多嘴,因为他已经洞悉藩王的心意,没有理由唱反调,他在回答问题时只觉得自己的观察力愈来愈讨人厌。

    “微臣赞同哲力胥卿的主张,没有人比哲力胥卿更适合这项任务。”

    褚士朗对于哲力胥先前会中的要求给了一个附和的回答,也就是俗语说的“顺水人情”吧,不过这还只是小事。褚士朗觉得漠然颔首的藩王心底的想法才是最可怕的。藩王差遣哲力胥处置方修利一案是想借此将这件事矮化成哲力胥的家务事,一旦日后局势转变,仍能排除哲力胥的异议与方修利结盟;若是哲力胥杀了方修利也算是为铁达尼亚除去了未来的心头之患,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坏。关于处置方修利一案的讨论告一段落,接着继续进行其他议题。看着身旁重臣惨遭肃清,雏尔达那皇帝哈鲁夏六世自然面色凝重地惶惶度日,针对此事再度被问及意见时,褚士朗回答:

    “赠礼应该可以多少安抚哈鲁夏六世陛下,我们应该明白表示铁达尼亚肃清的是有贰心的大臣,绝不会不利于皇帝。”

    “要讨皇帝的欢心吗?”

    伊德里斯立刻露骨地表达质疑,褚士朗反驳: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必须使哈鲁夏六世安心,只要皇帝陛下地位稳固、情绪安定,那野心家蠢动的机会就相对减少,既然维尔达那皇室仍对铁达尼亚有利,给予他们应得的好处也是理所当然的。”

    铁达尼亚至今仍然礼遇维尔达那皇室,从未在形式上有所怠慢,在法理上甘愿屈居维尔达那皇帝的臣下,谨守应有的礼仪才能显示铁达尼亚成熟的风范,别人要觉得这是一种伪善也无所谓,而实际上这种作法就是伪善没错。

    “褚士朗卿的提议是对的,我铁达尼亚也无意与维尔达那皇室纠缠不清。”

    藩王亚术曼做出结论,语气带着些微的不屑。

    “铁达尼亚面对了各种指责,其中从来没有‘小气’这一项,找个适当的时机多送些礼给哈鲁夏六世吧。”

    “物质能够安抚皇室的心吗?”

    亚历亚伯特提了一个直觉性的问题,藩王亚术曼大笑起来并斥回他的疑问。

    “这就是皇帝的心理问题了,他的心情无法平复该由他自己去解决,不关我们的事。”

    4

    维尔达那帝国的傀儡皇帝哈鲁夏六世的身边堆满了铁达尼亚送来的礼物,就在八月二十日,那一天也同时是哈鲁夏六世的戴冠纪念日。无地藩王亚术曼亲自造访皇宫发表简短的祝贺辞,对送礼一事只字未提,藩王告辞后,皇宫里满是赠品,宝石、首饰、绘画、雕刻、皮衣、游艇、两匹纯种马,另外还捐赠五百万达卡给皇家博物馆,由此可见铁达尼亚绝不吝啬,只是无法引起皇帝的共鸣。

    “哼!想用钱收买我,真是铁达尼亚一贯的作风,老是以自己的价值观揣测别人的心态。”

    哈鲁夏六世嘴唇颤抖个不停而表达不出内心的轻蔑,因为他无法轻视铁达尼亚这庞大得过分的存在。

    若是甘于成为铁达尼亚的傀儡,维尔达那帝国皇帝是个人人称羡的地位,铁达尼亚不失形式上应有的礼仪与敬意,让皇帝享尽荣华富贵;一旦国家发生大事,铁达尼亚立即挟着权威与武力介入,皇帝只要出席仪式、在诏书上盖章签名就行了。

    哈鲁夏六世的父皇五世从来无意向铁达尼亚夺回实权,自始至终遵循着铁达尼亚的意思发布诏令、任免阁员,将铁达尼亚的利益与行动予以合法化。他舍弃了对权力的欲望与执着,而在其他方面找到了属于他的幸福,铁达尼亚为他选配了多位美女,他则热衷于研究古典戏剧,一生著书八册,内容透露出其严密的考证精神、丰富的知识与敏锐的分析力而成为举世闻名的巨作,他优越的知性并没有发挥在国政方面实属遗憾。然而在哈鲁夏五世在位三十年间,维尔达那帝国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各方均在铁达尼亚的领导下稳定成长,他在位期间没有一位阁员遭到处刑或斩首,顶多只有被捕入狱或是发配边疆;大小战役前后只有三次,战场全发生在外宇宙,非战斗员无人死亡;另外曾经发生铁达尼亚的私人军队为铁达尼亚的利益对外引发战争,但次数少之又少。

    于是哈鲁夏五世在位期间国内风平浪静,百姓生活不虞匾乏,镇压反铁达尼亚运动的情形也趋于缓和,一般通称“百姓安居乐业”

    哈鲁夏五世曾经对于皇帝成为铁达尼亚傀儡一事间接表示:

    “维尔达那皇室的权力斗争与百姓无关。”

    从此不再听到他有进一步的解释。

    而他的儿子哈鲁夏六世却无法贯彻其父的心境,他内心的浮动反映在朝廷,官员多次策动反铁达尼亚运动,但最后总是换来血腥镇压。

    “那个叫方修利的男子也许能助朕摆脱铁达尼亚的桎梏,得想办法拉拢他才行。”

    哈鲁夏六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愕然,他内心对铁达尼亚的不满积压已久,长期累聚如同星云状,只是想不到还具有方向性。唯一明白皇帝心事的只有皇后爱莎,但她的想法不同于自己的丈夫。

    “陛下,臣妾明白您心中的苦,然而您只是在痴人说梦罢了,还请摒弃这种迷思。”

    皇后爱莎三十一岁,比其夫少三岁,结婚六年来生下一男一女,是帝国下层贵族之女,容貌与才气平平,这阵子身材有发福的倾向,然而她的思虑之深似乎远在其夫之上。

    “假如,臣妾是指假如,那个叫方修利的人真的打倒了铁达尼亚,但他也无法保证铁达尼亚以后不会卷土重来对吧?他跟铁达尼亚是有过节没错,却没理由对我维尔达那帝国尽忠吧。”

    为了赶走盗贼而引狼入室这种愚行切不可犯,皇后爱莎不断提出忠告,使得哈鲁夏六世心有警惕;然而大多数的人类都无法以理性的结论来满足自己的情感,皇帝内心深处一个模糊未定型的芥蒂开始增殖而且颜色愈来愈深,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化为“与其不做而后悔,还不如做了再后悔”这种冲动的结论。

    如果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真要挑剔,铁达尼亚在他眼中只是个二流人材的巢穴;四方云集的人材之中有个年近四十五岁、名叫多纳德法拉的男子,是个除了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以外毫无特点、长相平凡的人物。

    然而此人却凭藉着一项特殊技能而跃升成为铁达尼亚不可或缺的人材,这项技能既无关乎外交、行政、财政与军事,更非学术、艺术。他的专长是选举,在他的行事历上记载着这未来二十年内的何年何月何日哪个惑星即将举行元首或议会选举,他钜细靡遗地搜集并分析选举情势与侯选人的动向同时预测结果。若是预测的结果对铁达尼亚有利就好,若是不利,他就要想办法逆转成有利,诸如操控情报、金钱贿赂、威胁利诱软硬兼施。

    他一年内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往来于从事选举活动的星系,还有一艘私人太空船是藩王亚术曼借给他使用的。

    法拉的头衔只不过是个藩王府参事官,由于涉足选举,所熟悉的得意或失意的政治家人数足足可以编一本人名宇典。

    介入选举需要巨额的资金,法拉拥有无限的活动资金,因为他的管线直通铁达尼亚金库,只要龙头一开就会流出大量的金币纸钞。在散财的过程中他随时有机会中饱私囊,只要挪用活动资金的零点一成,法拉就能享受王公贵族般的生活。就算他这么做,大人大量的亚术曼也不至于责备他。

    然而法拉至今从未拿过一分一毫,他在藩王府身为参事官的待遇的确相当优渥,但其清廉的作风获得了铁达尼亚中枢的高度信赖。有不少邪门歪道以选举为食粮图谋私利,还自以为是推动政局的幕后黑手,法拉则一律与这群鼠辈划清界线,只为了特定目的利用他们,其实他根本就瞧不起他们,也绝不会与之同流合污。

    “法拉是全宇宙排名第一的民主主义者,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热爱选举制度的了。”

    藩王亚术曼苦笑着说道,就连平时外表冷峻威严的亚术曼也不禁露出苦笑,可见法拉对选举那份纯粹的狂热与关心。如果说人类社会取消了选举制度而全面采行专制政治,法拉大概会绝望得自杀亦或是成为激进派革命家打倒专制政治吧。而就是这个多纳德法拉在巴格休惑星发现了铁达尼亚的公敌方修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