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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大明成化十三年。
大乱后的湖广西北山区,破碎的田园正在重建。
汉江旁的一座小县城:白河。
郧阳府在去年设置该府的辖地,原是均州以西的一部份,均州属襄阳府。白河原称白河堡,属陕西汉中府洵阳县,划归郧阳府,同时设置白河县,设县仅一年。
由于改属建县不久,一切仍未上轨道。
山多、田少、河流湍急,峰高谷深,人丁稀少、猛兽成群、民风剽悍、弱肉强食。这就是当时的白河。
这一带地邻之省,本来并不是蛮荒绝域。但闹了几十年匪患,搞得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附近四省(湖广、四川、陕西、河南)边区千余里江山,城镇为墟人烟绝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里便沦为盗匪流民的逃难处,满目全是广大无垠的原始森林丛莽,与无尽的高山峻岭。
兵荒马乱数十年,匪患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把这一带划为禁区,严密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入,以杜绝匪徒在内养息滋生的凭藉。
可是,禁者自禁,逃人山区苟全性命的人,仍然敢冒死闯关,携男带女往里走,杀不胜杀,禁不胜禁,皆希望在山区内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化外之民。
动乱数十年,匪患平息了,盗匪与流民数十万皆受到招安,地方官反而感到万分头痛,最后不得不呈奏朝廷,开府置县,解禁开放承认事实,以安顿招安的匪徒,以及受安抚编户的流民。
因此,几十万人丁、便成为重新开发汉江河谷两岸的拓荒英雄。
城位于万山丛中,原称白河堡。
堡建于成化八年,十二年改县以白石河为名,简陋自在意料之中。
汉江在城北八九里,隔了两座山(本朝末年城毁,向东府迁至汉江旁)。建县后,白河堡仍存,距城仅三四里。
土砖筑的城墙高仅丈余,城周仅三里,比江南的一座小镇大不了多少,城内的居民少得可怜。
但城附近二三十里山区内,却有不少大豪落籍其间,每一个大豪皆拥有!”大的土地,有不许外人插足的地盘,有众多的奴仆供驱策,是该地区主宰生杀的土皇帝。
总之,这里数十年来都是匪徒们啸聚的温床,沧海桑田江山变易,目下变成了新开发地区,乱七八糟弱肉强食的古怪事,层出不穷算是家常便饭,不足为怪。
汉水除了夏季水涨水势猛烈,险滩大多以致船只暂停通航之外,平时小型船舶可上溯至金州(即后来的兴安州),再往上此江便不通了。乱石泻奔流,水势如山崩,直至汉中府千里河道,何止上千座险滩?
人,不断从湖广涌来,希望在山区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而能自由自在不受官府打扰的田地,以便安身立命好好活下去,让后世的子孙能安居乐业不至流离失所。他们无视于危险,不畏无穷险阻,向西又向西。有些死在半途,有些膏了兽吻,但后来的人,依然前仆后继,无畏地勇往直前。
汉江上游在繁荣中,是用血与肉代价奇高而换来的繁荣。
目下,已经安定下来了,但在这里,依然是强者的天下。在这里,生存的条件是勇与力。
禁区开放,但官府的力量有限,政令仅能在城镇推行,军队也仅能在关、堡、寨、城附近保持有限的兵力。
既没有开发的计划,也缺乏辅导的能力,只能让入山的人自生自灭,这就是当时的汉江上游,开放的禁区新面目。
近三月来,白河城气氛紧张,市面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风雨欲来。
堡长的公廨,改为县衙门。
全城只有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与十余条小巷,城南城北鸡犬相闻。至汉中的大道,从东门进西门出,出北门可至汉江渡口,往南可至白土关(平利县)废白河堡在北门外的山冈上,只住了一家人。
申牌左右,两位旅客风尘仆仆,踏入了东门。
走在前面的旅客年约四十上下,青帕包头青直裰,足登多耳麻鞋,中等身材颇为精壮结实,生了一张平实老成的面孔。
背了一个包裹,手点爬山杖,腰间佩了一把防身朴刀。
后面那人年约花甲,仆从打扮,虽上了年纪,依然腰骨健朗,背了一个大包裹,点一根罗汉竹杖,步履沉实稳健毫无倦容。
永福客栈出现于街右,中年人扭头道:“葛福,就在此地打尖。”
葛福顺从地说:“很好,主人可在此地等候范师父。”
主人摇摇头,说:“不,咱们得赶路。今晚范师父师徒不会赶来,咱们到金州去等他。”
“范师父师徒的脚程快,但愿他们能很快地赶来。”
刚到达店门,尚未跨入店堂,一名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壮实胸膛的大汉,劈面拦住了,挡住门口双手又腰,嘿嘿怪笑道:“很好,你们来得好快。”
中年人一怔,惑然间:“怎么来得快?尊驾是”
“我叫沈三。”
“哦!在下葛奇,沈兄”
“你们从襄阳来?”
“是呀,沈兄”
“来办事?”
“在下路过贵地,正想打尖。”葛奇泰然地说。
“真的?”沈三横眉竖眼怪腔怪调地问。
“真的。沈兄有何见教?”
“你是武当门人?”
葛奇粗眉深锁,不耐地说:“在下只随师门学了两手防身拳脚,不算是正式门人弟子,沈兄问这些,不知有何用意?”
沈三嘿嘿笑,迫进一步说:“老兄,你真会装,走吧。”
“走?你是说”
“到南大街,敝长上要见你。”
“贵长上是”
“少废话跟我走。”沈三不耐地叫。
店堂踱出两个人,迎门一站。
街左图上来一名大汉,街右也来了一个,抱肘而立,盯着两人冷笑。他们不像是人,倒像五头盯着猎物的饿狼,来意不善。
葛福放下包裹,堆下笑,道:“家主人路过贵地,天色不早只好投宿打尖,明早便得赶路至汉中府。诸位爷台,请告诉老奴到底为了何事要家主人”
“当然你老家伙也算一份。”沈三冷冷地接口。
“老奴”
“你们到底走不走?”另一名大汉沉喝。
葛奇扫了众人一眼,戒备地问:“如果不走,诸位又怎样?”
“不走?哼!咱们拖你走。”沈三狞笑着答。
“你们”
“这里有五个人,你吃得削?”
堵在街右的大汉怪笑道:“他吃不消,咱们把他兜着走。”
挡住街右的人拔出一把匕首,叫道:“武当门下弟子,都是手底下硬朗的货色,咱们小心了,防备他突下毒手。”
葛奇脸色一变,说:“在下不会与你们动手,葛某一个旅客,第一次经过贵地,与诸位素昧平生,无冤无仇”
“你如果有道理,去向咱们的长上申诉好了。”沈三冷冷地说。
“在下与贵长上”
“沈某等你一句话,你到底定不走?”沈三厉声问。
葛奇吁出一口长气,将包裹交给葛福,向沈三说:“好,在下跟你们走,但我这位老仆上了年纪,叫他落店等着好了。”
沈三瞥了葛福一眼,点头道:“好,让他落店。”
又转向葛福道:“老家伙,你最好安份些,落店后好好蹲在里面少出来走动,免得引起误会丢掉老命划不来。”葛福正想开口阻止葛奇前往,但却被葛奇用手式止住了。
南大街的一座大厦中,五进院的房舍阴森森,大厅上,十六名精壮打手在堂下雁翅排开,堂上高坐着大厦的主人程天彪。
这位程大爷是白河的第一位大财主。城南与城北附近一带冈陵山坳,全是程家的产业,财与势是分不开的,谁有钱有势,谁就是大爷。
在白河,程大爷的一句话,比县太爷宣达朝廷政令,挥朱笔决人生死还要有份量。
这位爷年仅四十出头,粗壮如一头大牯牛,满脸横肉,暴眼阔嘴黄胡须戟立,连发鬓也隐现赤红色。
因此,他的绰号便叫做金狮。他的别墅,就建在废了的白河堡内。
金狮的左右,分立着两个三十余岁壮年人,倒也人才一表,体格魁梧,只是皆生了一双饿狼似的怪眼,眼神凌厉似可透人肺腑。
左首那人穿的是青袍,似乎略显得老成些。
右首那人短打扮,宽大的皮护腰上端,可看到一排飞刀的刀柄,一把一尺二寸的匕首佩在腰带前面。
沈三五个人将葛奇押到,独自上堂行礼禀道:“启禀大爷,属下又截住一个姓葛的。”
“带他上来。”金狮冷冷地叫。
沈三举手一挥,两名大汉挟持着葛奇喝道:“上去,大爷要见你。”
不由分说,两人驾了便走。
葛奇双臂一张,挣脱两人的挟持,大声道:“在下自己会走。”
他大踏步上堂,抱拳拖礼道:“在下葛奇,偕仆途经贵地,尚未落店,便被贵属下不由分说挟持而来,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金狮怪眼彪圆,目不转瞬地盯视着他。
沈三将经过说了,状极得意。
金狮静静地听完,沉声问:“姓葛的,廖老狗给你多少银子,聘你前来替他送死?
说!”
葛奇一怔,说:“抱歉,在下不认识姓廖的人,葛某只是一个赶赴汉中府,途经贵地的人,在下能请教尊驾的高名上姓么?”
“你敢在太爷面前装糊涂?”金狮怒声问。
“咦!阁下”
“你居然想在大爷面前耍花枪,该死的东西!哼!你以为你是武当弟子,大爷便无奈你何么?”
右首系皮护腰的大汉冷笑道:“大爷,武当门人在外闯荡,带剑而不带刀。这厮分明是有意自抬身价,冒充武当门人来吓唬咱们的。因此,他定是廖老狗请来的人。”
金狮哼了一声,火暴地说:“廖老狗自以为有一位远亲是武当门人,胆敢藐视我程家的子弟,受到教训仍然不死心,三月来先后请来了十八个下江小痞棍前来找场面送死。你,是第十九个人,大爷替你好好安排安排。”
葛奇赶忙分辩道:“程爷请勿误会,在下确是途经贵地”
“住口!你”“在下确是”
“把他挂起来。”金狮大声叫。
左右两大汉向里靠,一左一有急架他的一双胳膊。
他知道不妙,但却也知道身在虎穴,好汉不吃眼前亏,强硬必定凶多吉少,不敢反抗,叫道:“程爷,在下只是个过路旅客,决不是应聘而来的人,请给在下一次分辩的机会,或者放在下离开,在下立即离城连夜离开贵地,可证明在下”
左首的老成壮年人接口道:“大爷,宁可错捉一百,不可错放一人。”
金狮点头道:“柳兄弟说的是,拖下去挂起来。”
葛奇这时想挣扎,已无能为力了,双臂已被反扭擒住,动弹不得急得脸色大变,急叫道:“程爷,请”
“啪啪!”沈三不客气地抽了他两记重耳光,打得他口角溢血,冷笑道:“闭上你的臭嘴!叫甚么?挺起你的脊梁,做个英雄好汉。”
说完,缴了他的防身扑刀,五个人连拖带架,片刻间便用牛筋索反绑起他的双手,拉上了横梁。
“先抽他一顿皮鞭再问口供。”金狮怒叫。
鞭声刺耳,抽至五十余鞭,他成了个血人,终于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蓦尔昏厥。
一盆凉水浇醒了他.堂上金狮的嗓音令他心胆俱寒:“说!廖老狗在襄阳共请来了几个人?”
他的一双手已经麻木了,双肩关节已痛得他浑身瘫软,他只能无助地含糊地说:
“我我只是个过过路的”
“武当门下来了几个人?说!”金狮再问。
“我我只是个过路的。”
“再给我打!”
第二次昏厥,第三次昏厥
再醒来时,他喃喃地声嘶力竭地说:“你你们要要后后悔”
金狮得不到口供,怒叫道:“把前一个人拖出来让他看看。”
两名大汉拖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半死中年人,往堂下一丢。中年人在无助地挣扎,可怖地叫痛,呻吟。
“这是三天前捉到的人,他接了廖老狗银子二百两,一进城便被咱们逮住了,他已经招供了。姓葛的,你也招了吧,免得皮肉吃苦。”沈三厉声说。
葛奇已看不到眼前的景物,仍在喃喃地低叫:“你们将将后后悔”
金狮喝道:“剁给他看。”
出来两名打手,抬来了一条腥臭的长木凳,将中年人的脑袋按在凳上,一名大汉举起了钢刀。
沈三揪起葛奇的头,冷笑道:“你看清了,如果你不招,这人就是榜样,你还是招了吧。”
“喀嚓!”钢刀疾下,人头落地。
“你招不招?”金狮喝问。
葛奇似已麻木了,仍然喃喃地说:“我我只是是个过过路的。”
“搁上去!”金狮怒吼。两名大汉将他解下,他已完全瘫软。一个人将他压跪在凳前,一个人拉住他的发结拖至一另侧,他的脖子横搁在凳上了。
钢刀高举,候令砍落。
“最后问你一句,你招不招?”金狮厉声问。
葛奇已陷入半昏迷境地,仅含糊地说:“你你们会后后悔,”
“剁!”金狮厉喝。
柳兄弟突然说:“大爷,要留活口。”
“住手!”金狮叫。
钢刀在葛奇的脖子上停住,好险。
柳兄弟淡淡一笑道:“他清醒后会招供的,这时杀了他便没有一个活口了,晚上把他弄至刑室,他能不吐实?”
“好,拉下去,送入刑室。”
“是。”沈三欠身恭敬地答。
金狮离座而起,说:“把尸首连夜送至北街廖家,别忘把姓葛的血衣与朴刀一并送去。”
“遵命。”一名打手大声欠身答。
厅门外突然踏入一位彩衣少女,两名女侍。少女穿的是猎装,佩了剑。一名女侍挟着弓囊,佩了刀,另一名女侍则提了两头獐子。
少女年约十七八,正是花一般的年华,人也美如花,隆胸丰臀水蛇腰,瓜子脸蛋红馥馥,有一双水汪汪令人想做梦的媚目,樱桃小口一点红,浑身散发着动人的青春气息,踏入厅堂讶然叫:“爹,怎么又杀人了?臭死了,快拖出去。”
金狮呵呵笑,说:“野丫头,怎么天黑了才回来?怎样入城的?”
少女嘻嘻笑道:“把守城门那几个老饭桶,敢不替女儿开城门?爹,女儿猎到两头肥獐。咦!这个又是甚么人?”
柳贤弟笑道:“大小姐,这人叫葛奇,是廖老狗派人从襄阳请来助拳的。”
大小姐冷冷一笑,挥手道:“砍了就算了,留下糟蹋粮食。”
金狮大笑道:“丫头,你遗传了为父的铁石心肠,虎父虎女,为父不愁后继无人。哈哈哈哈“要不要女儿把这人砍了?”
“不,要留活口。”
二更天,葛奇昏迷不醒,未能上刑,恰好金狮应朋友之约未能及时赶回,葛奇总算神灵庇佑逃过了一劫。
三更天,一个黑影潜人刑室,悄然击毙了两名看守,背了神智刚清的葛奇,以不俗的轻功飞檐走壁溜出了程家,奔向永福客栈。
老仆葛福被看死在店房中发愁,门外有两名大汉轮流把守,不许关上房门,禁止越雷池半步。
全店黑沉沉,只有老仆这间上房有灯光。
黑影先将葛奇塞在墙角,附耳低声道:“你等等,在下去收拾那两个看守。”
葛奇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嘎声低问:“朋友,你为葛某冒了大大的风险,为甚么?”
“不为甚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黑影低声答,语气平静。
由于黑影用黑巾蒙面,看不见庐山真面目,葛奇不知对方是谁。追问道:“兄台请留下大名,容留后报。在下双臂已半残,身躯无半寸完肤,该如何脱身出城?”
“休问来路,用不着图报。城墙高仅丈余,贵价难道就无法带你出城?”
“这”“他能办到?”
“勉可办到。”
“那就好,我先去解决那两个狗腿子。”
黑影悄然走了,葛奇的目光,盯住黑影肋下的一个小巧革囊上,自语道:“这人的口音有点厮熟,是谁?”
黑影蛇行鹭伏,沿廊下的暗影接近了店房,相距两丈外,突然双手齐扬。
房门口坐在长凳上的两个看守,正低头聊天,不知死神已经光临,暗器无声而至“啪啪”两声轻响,后脑各挨了一块飞蝗石,砰然栽倒。
老仆葛福一怔,向外张望。
黑影到了,在两看守的天灵盖上各击了一掌,向里面的葛福叫:“快拾掇,准备背走你的主人,快!”
不久,店后门大开,葛福背了葛奇,爬伏在地向黑影磕头,颤声轻叫:“恩公天恩,老奴来生犬马以报”
“快走,你们只有一个半更次逃命,走!”黑影拖起葛福,急急地催促。
“老奴”
“我带你们缒城而出,快走。”
缒出城外,葛福向城上的黑影四拜,方洒开大步向东奔,全力急赶。
打破樊笼飞彩凰,挣脱金钩走蛟龙。
次日,白河城大乱一天,打手满街走,四乡走狗八方骚扰,要捉拿逃囚葛奇主仆。
第二天,第三天,风声过去了。
这天近午时分,两个身材魁梧的卖货郎,从东门进城,直趋十字街口。两人后面,跟了一个脸色如古铜但眉清目秀,有一双明亮无比的大眼睛小后生,年约十七八岁,正是睡觉也长的乳虎年龄,挑了一担行囊,像是两位货郎的长随小厮。
两个货郎一老一少,老的年约花甲,少的约三十出头,背了货架,手摇着拨浪鼓。一到东街玄坛庙前的广场,货架一放,拨浪鼓叮咚叮咚响,老货郎亮着大嗓门,摇着拨浪鼓吆喝:“下江来的老货郎,身背着货架走四方。”
年轻货郎用一阵拨浪鼓声圆场,接口唱道:“南京来的胭脂花粉名头响亮,绸缎子花边姐儿的坎肩流苏来自苏杭”
立即围上了一些看热闹的娃娃。
长随小厮坐在行囊上,笑嘻嘻地接口道:“他们爷儿俩是卖货的,不是跑解卖跌打丸,用不着娃娃们帮场,走开走开!”
老货郎脸一沉,颇为不悦地说:“印小兄弟,你少开尊口好不好?”
“我又怎么啦?”印小兄弟问。
“你这是帮倒忙嘛,人少了谁还过来买货?”
“范大叔,这里可不是赶集,你们又不是江湖卖解的人,要帮场子的人有屁用,你们的拨浪鼓还怕引不来买主?老实说,你们这种货郎,做的都是妇道人家的生意。该到大街小巷走走,在这里活现世,保证你卖不了半文钱,算了吧。”印小哥有条不索地说,一声暴叱,进来了两名大汉,喝走了看热闹的娃娃们,向两个货郎叫:“收摊子,下江来的人,这几天禁止在本城做买卖,快收了。”
范大叔一怔,问道:“兄台,这是怎么回事?”
“你耳聋不成?”大汉厉声反问。
印小兄弟接口道:“范大叔,你听清了吧?人家白河城在罢市,你爷儿俩就遵办吧。”
大汉怪眼一翻,沉声道:“小******!闭上你的狗嘴。”
印小兄弟哼了一声道:“怎么啦?你老兄吃了火药不成?我那几句话冲了你老兄么?”
大汉双手叉腰逼上两步,冷笑逼:“罢市两字,岂是随便乱说的?你这小子简直”
范大叔赶快打圆场,陪笑道:“见台,大人不记小人过,童言无忌,就饶了他这一次”
“你少插嘴。”大汉沉叱。
范大叔转向印小兄弟说:“小兄弟,你就少说两句吧,还不向这两位兄台陪个不是?”
大汉哼了一声问:“阁下,这小子是你的什么人?”
范大叔欠身笑道:“他是个傻子,姓印,名三。是老朽在路上雇到的挑夫。”
印三嘻嘻笑,接口道:“对,对,我姓银,金银财宝的银,叫银山,金山银山,银山的银,金山的山。”
“晤!可能是个傻小子,世间哪有姓银的人?”大汉自以为是他说。
“嘻嘻!有姓金的,为何没有姓银的?嘻嘻!你少见多怪。”印三怪笑着说。
“不许笑,你是挑夫?”大汉问。
“对,对,挑夫,范大叔的伙计病了,要我帮助他挑行李,说管拿钱管饭。嘻嘻!有人管饭,挑就挑吧。”
“唔!你们的行李可真不少,打开来看看。”
印三嘻嘻笑站起解包裹说:“里面是臭死人又脏又破的被褥衣裤,臭袜子破破烂烂,你要看就看吧。”
范大叔爷儿俩脸色微变,年轻货郎的右手探入衣下,相互打眼色,好在没有人注意两人的神色。
大汉见印三毫不迟疑地解包裹,反而疑意全消,挥手道:“不必打开了,你们走吧。”
两名大汉一走,范大叔松了一口气,向印三苦笑道:“印小兄弟,你就少说几句话吧,多言招祸,请你今后闭上嘴好不好?”
印三一面系包裹,一面笑道:“嘻嘻,要不是我多说几句,刚才保证有一场热闹可看了,保证坏事。”
“你说甚么?”范大叔颇感意外地问。
“我说了甚么?”印三傻傻地反问。
年轻货郎苦笑道:“印三,你并不傻。”
“不傻?不傻不好,这年头,傻的人才有福哪!”印三笑嘻嘻地说。
“你怎知包裹里盛的是破衣裤臭袜子?”
“嘻嘻!看你们的倒霉相,还会有什么好东西?”
范大叔背起货架,叫道:“走吧,咱们落店,站在这儿会招惹是非。”
“对,会招惹是非,早走早好,人家已经起了疑心了。”印三挑起行囊说,健步如飞领先便走。
范大叔故意落在后面,向年轻货郎低声道:“志超,咱们可能走了眼。”
“走眼?”年轻货郎一头雾水地问。
“是的,走眼,你看印三是不是真傻?”
“这师父之意”
“语含玄机,装疯扮傻。”
“这”“咱们防着些。”
“师父怀疑他是金狮的眼线?”
“很有可能。”
“那咱们岂不”志超变色道。
“沉着应变,咱们作最坏的打算,小心提防。”
“师父,如果他真是金狮的眼线,咱们危如垒卵,不如先撤出城外”
“如果不幸而料中,已嫌晚了些,咱们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记住,非万不得已,不可暴露身份。”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有人说:“万里长风范施主,久违了。”
范大叔大吃一惊,火速扭头回顾。
身后站着一位中年老道,鹰目炯炯,勾鼻薄唇,身材瘦削,大有仙风道骨的气概,阴笑道:“果然是范施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鬼道人!”范大叔脱口叫。
鬼道人咭咭笑,笑完说:“施主的记性,比贫道强多了。贫道只感到眼熟,跟了施主好半天,方记起施主的名号。这也难怪,大名鼎鼎的江湖名宿万里长风范家昌,竟然扮成刺探阴私的卖货郎,贫道当然一时眼拙了。要不是试叫一声碰运气,恐怕施主必定否认自己的身份哩!”
万里长风一咬牙,说:“鬼道人,这次希望你别碍了范某的事。”
“呵呵!贫道碍了你的事么?”
“咱们彼此心中明白。”
“施主多心了。”
“范某能信任你么?”
鬼道人脸色一沉,冷冷地说:“贫道不是不可信任的人,关键是施主是否需要贫道可以信任。”
“你的意思”
“贫道认为施主了解贫道的意思。”
“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不好?”
“呵呵!此地不是说话所在。入暮时分,希望施主到南大街清虚观谈谈。”
“你”鬼道人已阴笑着转身走了。
万里长风师徒站在原地发僵。
印三挑着货担在前面相候,视若未见听若未闻,仅抿嘴傻笑。
他们在一座小客栈中落脚,睡的是大统铺。万里长风师徒两到井边洗漱,避开其他旅客的耳目。
这位江湖名宿显得心事重重,不胜烦恼地说:“志超,看来咱们此行确是事事不顺手,第一站便碰上这件棘手的事,为师耽心葛老弟已遭不测,而且可能牵出咱们了。”
志超也神色慎重地说:“师父,鬼道人的出现,会不会是巧合呢?”
“也许是巧合,但咱们却须作最坏打算,目下最重要的事,是打听葛老弟的下落,是生是死,探出后方能决定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法。”
“师父之意”
“咱们想想看,葛福得神秘蒙面人之助,背了葛奇逃出城外,离城不足三里,重又被一个灰衣蒙面人截住,留下葛奇老弟,故意纵走葛福通风报信,这里面到底有何文章?是何用意?”
“这一切等咱们今晚捉两个人来问口供,便可揭开其中之谜了。”
“你想得真如意,说不定咱们已经钻入他们准备好的鼠笼雀网中而不自知哩!”
“师父象是举棋不定”
“算了,想多了徒乱人意。等会儿你好好看住印三,为师前往清虚观,探探鬼道人的口气,看他怀了些什么阴谋。”
夜市刚开,万里长风踏入冷冷清清的清虚观。
小小的清虚观一灯如豆,大殿阴森森,只有一幽暗的神灯,散射着暗红色的光芒,鬼气冲天。
万里长风推开虚掩着的观门。幽灵似的闪入大殿,举目四顾,鬼影俱无。
“请道长现身。”他低叫。
没有回音,他略一迟疑,徐徐举步向观后闯,猜想鬼道人可能藏在后面香火道人的住处,因此大胆向后走。
“站住!”昏暗中有人低叫,声音发自神案旁的暗影中。
他闻声止步,扭头转身问:“谁?请现身相见。”
“你带了同伴前来么?”暗影中的人问,不像是鬼道人的嗓音。
“没有,小徒在客栈听信。”
“很好。”
“你阁下是”
踱出一个修长的黑影,接口道:“鬼道人在外面巡视,看是否有人跟踪你前来。”
“鬼道人未免太过小心了。”
“白河城风雨飘摇,小心为上。”
殿门口出现了鬼道人的身影,阴笑道:“小心撑得万年船,防人之心不可无,我鬼道人做事以稳健著称,休怪贫道慢客。”
“道长也以诡计多端著称,因此绰号称鬼。”万里长风冷冷地说。
“夸奖夸奖,被人称为鬼,贫道感到并无不妥。”
“鬼道人,说吧,你安的什么心?”
“别慌。贫道请施主前来一谈,彼此皆有好处。”
“你鬼道人会把好处送人?奇闻。”
“你要办事,贫道也沾些光。”
“沾什么光?
鬼道人一阵阴笑,笑声如幽灵夜泣,令人闻之毛骨惊然,笑完说:“贫道与几位同伴到此地看看风色,想在附近建一座大的宫观,无奈此地的人信鬼神的人不多。”
“不错,杀人放火的事干多了,信鬼神的念头确是淡薄,当然有些人反而更为虔诚。”
“更糟的是,白河附近的十余名大户,皆是往昔的巨匪大贼,这些人心中无神无鬼。”
“对那些以吃人心肝下酒为乐的大豪,你不能期望过高。鬼道人,开门见山说你的来意。”
“好,开门见山,施主你隐起身份前来白河,定然有所图谋,也定然为名为利。不论名利,独吞列为大忌。”
“哼!你”“别生气,听贫道说完。你办你的事,贫道不妨碍你。够朋友吧?”
“你鬼道人眼中还有朋友?”
“笑话,阁下未免太小看人了。你急于办事,贫道急需香火钱建宫观。”
“那又怎样?”
“给贫道一千两银子,贫道便置身事外。”
万里长风大怒,沉声问:“老道,你勒索我么?”
“施主言重了,说得多难听。”
“哼!在下不是甘于受勒索的人。”
“那你就休想办事。”
先前现身的黑影冷笑道:“姓范的,你大概不吃敬酒吃罚酒,一千两银子任由你办事,你还嫌多了不成?”
“在下哪来的一千两银子?”万里长风口气一顿。
“你万里长风范家昌虽不是百万富豪,千把两银子算不了甚么,别装穷好不好?”鬼道人阴笑着说。
“范某离家千里,怎会带一千两银子上路?”
“贵友云里飞是襄阳的第一位财主,只要你写下一张借据,贫道便派人前往向贵友讨取如何?”
万里长风一咬牙,说:“好罢,明天你到客栈拿借据。”
“谢谢,明天见。”
送走了万里长风,鬼道人向黑影得意地笑道:“这笔买卖顺利得很,现在,咱们去找金狮,出卖这件消息,捞一笔油水该无问题,走。”
鬼道人打的是如意算盘,以勒索手段迫万里长风就范之后,一脚踏两条船,要将消息卖给金狮。
修长的黑影是个中年人,鹰目炯炯两颊无肉,高颜薄唇一脸阴狠刻薄相,并不跟鬼道人走,迟疑地说:“云飞道长,这恐怕不妥吧?”
鬼道人停步转身,惑然问:“桑兄,有何不妥?”
“这种两面”
“哈哈!桑兄,你何时开始心肠变软,怎么讲起江湖道义来了。”
“兄弟并非心肠变软,而是道长误会了兄弟的意思。那万里长风在江湖声誉甚隆,朋友众多,这次带人改装隐名前来白河,可能另有接应,咱们借据尚未到手之前,便将这消息卖给金狮,万一被他的朋友查出,咱们岂不是白丢了一千两银子?金狮的出价,决不会超过一千两银子,说不定咱们得两头落空哩。”
“这个”
“一个江湖名宿隐姓埋名落脚,平常得很,这件消息值不了二十两银子,金狮那老贼守财如命,是否肯给你二十两银子,谁也不敢保证。”
鬼道人不以为然,笑道:“金狮早些天便放出话来,愿以重金收买来自襄阳的消息,他不会舍不得银子。”
“他金狮是本地的强龙,爪牙众多,眼线遍布,不难查出万里长风的底细,他会将银子轻易地给你?善财难舍,金狮不是舍善财的善男信女。兄弟认为,明天拿到借据。咱们就远走高飞,比较稳当些噤声!门外好像有人。”
两人抢出殿门,外面院子里空荡荡,鬼影俱元。
鬼道人摇摇头,笑道:“桑兄,你就会疑神疑鬼。”
桑兄脸色不正常,低声道:“兄弟确是听到冷笑声,刚才确是有人。”
“但人呢?”
“这怪事。
“甚么?”
“瞧,门上插着甚么?”
右面的门扇上,插着一根草标,那是极为普通的售卖货物标记。
“草标。”鬼道人。隍然叫。
“甚么意思?”桑兄也变色道。
鬼道人打一冷战,惊然地说:“意思是说咱们插标卖首。”
是一根极为普通的狗尾草,打结后长约尺余,贯透寸半厚的门板,迎风摇曳。
虽天色昏暗,仍可看得真切,一看便知不是插在板缝中,而是以神奇的劲道,从远处射在门板上的。
桑兄惶然四顾,毛骨悚然地说:“灵飞道长,明天获得借据,立即远走高飞。”
“是的,远远走高飞”鬼道人惊惶地说,拔下草标,手忙脚乱地关上了殿门。
桑兄刚转身,倒抽一口凉气,退了两步。
鬼道人急急扭头,大吃一惊。
神案上,坐着一个佩剑的青衣大汉,双手又腰,冷冷地盯视着他们,冷冷地问:“诸位,谁要远走高飞?”
鬼道人壮着胆问:“施主是何来路?”
“邢无极。”青衣大汉一字一吐地报名。
桑兄大惊,骇然道:“程家八大金刚之一的邢大爷。”
邢无极淡淡一笑道:“正是区区,两位为何要远走高飞。”
“贫道”
“在下不容许任何人说谎。”
鬼道人打一冷战,惶然地说:“贫道岂敢说谎?”
“谅你也不敢。”
“贫道受受到警告,只只好离开贵贵地。”
“受谁警告?”
“不不知道,只知有有人在在门上插了草标,贫道心心怯”
“草标平常得很”
桑兄拾了草标举起说:“就是这根草标,贯透两寸殿门。”
“哦!你们为何受到警告?说实话,不然,你们将永远后悔。”邢无极冷冷地问。
鬼道人不敢不吐实,恐惧地将勒索万里长风的经过说了。
邢无极不住打量草标,静静地听完,冷冷一笑道:“在江湖道上,万里长风听说确是一号人物,但在咱们汉江这条水路,他算老几?灵飞道长久走江湖,见多识广,难道就不知这草标的底细?”
鬼道人不住摇头,不安地说:“江湖道上,从未听说过有人用草标作信记的,贫道认为这人留下草标的用意,是警告贫道”
“别说了。”邢无极不耐地喝止,指着草标留下的深孔又道:“这人如果用内力持草插在门上,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声落,拇、食、中三指拈往草标,默运神功力贯草柄,猛地向门上插去。
一声轻响,草柄插入门板寸余,无力再进。
邢无极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地说:“你两人竟敢在程爷的地盘勒索,大概是吃多了豹子心老虎胆。”
鬼道人与桑兄打一冷战,冷汗沁体。
“邢施主”鬼道人汗流浃背地说,几乎话不成声。
邢无极哼了一声道:“你两人说,该怎办?”
“这贫道不该贪心”
“目下是酉牌正末之间。”
“邢施主”
“给你们半刻工夫,立即动身离境,酉牌末你们仍未离城,哼!”“邢施主”
“你们的时辰不多了。”
鬼道人仍想拖延,邢无极鼓掌三下,向外叫:“徐兄弟,你们留意时辰。”
门外院子的暗影中,传来洪亮的话音:“三爷请放心,兄弟定时极准,错不了。”
“酉戌之交,他们未能离城,取他们的脑袋回话。”
“兄弟道命。”
邢无极冷冷一笑,举步出殿。
鬼道人与桑兄飞奔入内,脸色大变。不久,匆匆奔出,各背了一个包裹,绕小巷直奔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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