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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洗漱了,换了衣服,韩长庚点了一桌饭菜,让大家在外屋围坐了,众人好好地吃了,才多少觉得缓过些气儿来。
店家撤去了餐碟,小二又给上了茶,一桌人里,梁成困得低头,韩长庚对韩娘子说:“你带着成儿去睡觉吧,我们这里说说事情。”
凌欣其实也想去睡觉,但是见程老丈总含泪看她,看来是想和她说话,就打着精神留下来。
韩娘子带着梁成去了,韩长庚忙问程老丈:“老丈,梁家就没有什么亲戚了吗?姐儿和成儿今日在坟前认了祖,梁家可有能抚养他们的人?”
程老丈摇头:“梁寨主是外乡来的,本地并无亲眷。”
韩长庚失望地哦了一声,可是忙看向凌欣道:“姐儿,没事,额,我和你干娘会抚养你们的。”
凌欣再次道谢:“多谢干爹。”
杜方捋着胡子说:“我自然也会帮衬下的。”
凌欣又行礼:“杜叔是我姐弟救命之人,大恩已难相报了!”的确是!我都在几座大山下了。为了尽快还人情,她得马上着手后面的事情,要么开包子铺,要么让程老丈说出内情,就说道:“既然云城没有梁氏亲人,那我们就准备出发去个小城镇吧……”
程老丈果然打断凌欣问道:“我见姐儿看石碑上的刀痕,可是看出了什么?”
韩长庚和杜方杜轩都看凌欣,凌欣迟疑了片刻,说道:“这个,我没看仔细,拿不准……”可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对着外祖的墓碑琢磨别的事!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程老丈自然会说的!
众人都一愣,程老丈赞许地点头,又问道:“那姐儿难道不想问我什么吗?”
凌欣想了一下,问道:“我的确有事要问老丈,当年,我外祖和舅舅们为何下山,那么不计牺牲和后果地要救安国侯,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看了墓碑,她有个初步的猜测,真不明白当年外祖为何那么全力以赴。
程老丈眼中有泪光,说道:“姐儿是个明白人。你可知老安国侯有几个儿子吗?”
韩长庚开口说:“我知道,一共四个。”
程老丈点头,“加上老安国侯,被称为凌家五虎,在我朝曾经赫赫有名。”
杜轩睁大眼:“这么厉害?”
韩长庚叹息了一声,说道:“只厉害了两年,在一次与戎兵的交战中,老安国侯的长子次子和三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只有幼子因年少,没有随军出征,得以保全。”
杜方捋着胡须:“这事江湖上都知道,真是让人痛惜,听说老安国侯的长子才二十一岁,是文武全才,次子十九,才成了婚,三子十八,也定了亲,长子有两个女儿,次子还没有后代。”
程老丈说道:“所以,当老寨主知道是老安国侯的幼子被围时,就发了誓,一定要竭尽全力,为老安国侯保下这一根独苗,不让凌家绝后!”
桌子旁边的人们都不吭声了:今日在坟前,凌欣两姐弟,背弃了这个凌姓——这个梁老寨主拼了一家人的性命才保下的家姓。
凌欣倒是没觉得不妥,只暗道这就是拯救大兵雷恩,可是救下了安国侯,却绝了梁氏一门……
程老丈抹去眼泪,说道:“明日,就请诸位与我一起去云山寨的旧址吧,我有事在那里告诉你们。”
韩长庚有些担心,皱眉道:“今天真像轩哥说的,刺客有十五六人呢,他们明天不会再来吗?”
杜方看杜轩说:“你再卜一卦吧。”
杜轩结巴着说:“一事……一事不能两占……”
杜方面露不快:“这怎么能算是一事?这是两件事呀!”
凌欣说道:“我觉得他们不会来了。”
杜方看凌欣:“姐儿为何这么说?”
韩长庚说道:“姐儿不要掉以轻心,那些刺客许是因为墓前人太多了才逃走的,他们可能等着我们落了单再来。”
凌欣摇头说:“干爹方才的话点出了关键——他们一直追着我们,选择的竟然是人最多的时候,这多不合情理呀!”
杜方说道:“但死的那个阎王刀,是江湖有名的贪财索命之人,他心狠手辣,不讲伦理,雇了他的人,可没有想放你们生路。”
杜轩灵机一动,说道:“可是爹,他一死,那边的人不就撤了吗?”
杜方的手在胡须上来回捻,慢慢地说:“难道说,他们管事的人,和阎王刀,不是一个心思?”
韩长庚蹙眉:“可是他们管事的,不是该太平侯府孙家出来的吗?该是帮着孙夫人的人哪。”
杜轩又机灵了:“我爹不是说那个阎王刀不占理吗?也许是那管事的,没和孙氏一条心呢?”
韩长庚点头说:“对,人做事不能违了良心啊。姐儿在坟前一喊,让多少人落泪呀!”
杜方一挥手说:“不用多说了,我们明天去云山寨就该知道了:如果没人跟着,许就是他们中有向着我们的人。”
凌欣叹气:“那会是谁呢?我都无法道一声谢。”虽然她对道谢腻歪死了,但是不道谢,却更难受。
杜方笑着说:“姐儿,世道就是这样,有许多坏人,也有许多好人。那天来韩兄家杀人放火里的,就有人提前摔了火油桶,算是给了警告。有些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得了多少人的恩惠才有了平安。姐儿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只要占了理儿,总会有人帮着你的。”
凌欣点头:“多谢杜叔教导。”我想赶快长大!变老!
杜方笑:“姐儿别这么客气啦,大家都歇着吧。”
大家说好次日一早就起身,还是尽量谨慎,争取悄没声地离开客栈,出城去云山寨。
云城里的另一处客店中,十几个人聚集在一个大厅里,有的在喝酒吃饭,有的在理伤。店外院子里,一高一矮的两个人靠着墙角,悄声对话。
高个子的人二十三四的样子,很壮实,脸上一层青胡子茬子,他问:“小八,江湖上能胜过‘阎王刀’的人多吗?”
被称为小八的矮个子,生了一对八字眉,没表情都像是在哭泣,踮起脚小声回答:“孙校尉,不多,阎王刀曾经说不该超过十人。”
被称为孙校尉的人笑了一下,说道:“告诉大家,他高看了自己。哦,你认识那个杀了他的人吗?”
小八眨眼:“我哪里认识?孙校尉,我知道的还不如您多呢。”
孙校尉摸着下巴:“小八,我们的人伤了大半吧?”
小八点头:“没事的就四个人,包括咱们两个……世子不会……那个怀疑咱们……”
孙校尉哼了一声,“他就是不放心我们,才找了阎王刀。现在阎王刀死了,我们就把事情都推阎王刀身上呗。”
小八往屋里看了一眼:“不会有人告诉世子,是你一定要在坟前动手的吧?还对阎王刀说如果他不听你的,你就让世子不给他尾款。而且,昨天晚上把他灌醉了,早上他还拉了肚子……”
孙校尉不在乎地一撇嘴:“告诉了,世子能把我怎样?我是侯爷的人,这事是世子瞒着侯爷干的,我要是不存着给他把事办砸了的心,早就告诉侯爷了。当年梁寨主的义举,谁人不知?为了一个后宅妇人的私心,就要赶尽杀绝,他也不怕报应!”
小八有些担心:“可是,可是侯爷现在不管事了呀。”
孙校尉一拍小八:“侯爷当初是打过仗的,世子,哼,一辈子也没上过战场,就知道在脂粉堆里折腾……没事!我们回京,世子要是找事,我们就到侯爷面前跪一跪,你记住到时候提一下,是侯爷当初收养了我的爹,我是替我爹向侯爷报恩的!可不是世子的奴才!别让世子打我什么的……”
小八一个劲儿点头:“孙校尉,没说的!谁不知道,侯爷看重你,不然不会让你领了护卫总领的头衔。我当初真不明白您为何亲自来办这件小事……”
孙校尉嘿嘿一笑:“这事当然得我亲自来,别人来,我还不放心呢。”
又过段时间,这些人养好了伤势,一起离开了云城。
独臂程老丈带着凌欣一行人前往云山主峰,杜方和杜轩轮流背着梁成,凌欣因为身体健壮,倒是没觉得太艰难。韩娘子就惨了些,走到半路就瘸了,要被韩长庚连背带扶。午后之时,他们到了已然荒芜的云山寨所在。
远看去,云山寨是几座石屋,建在接近峰顶的陡峭坡上,灌木和高高的草木掩映着寨前围墙。
草中有一条小路,程老丈领着其他人走入围墙里,大太阳下,树木和屋宇的阴影绰绰,透着一股凄凉。凌欣看到不仅屋子都是石头建的,空地上的路径都是石板铺成。高大绵延的寨墙,也全是石头堆砌而成,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程老丈停下脚步,环视周围,慢慢地说道:“当年老寨主率领全寨青壮下山去解围,可是回来的,却只有十几人,还全受了伤。虽然我们抢回了寨主两位儿子的尸体,但多少弟兄的尸体都没能带回来。那时,这里哭声似海,一夜之间,寨中全是白衣,白幡满野……”他的眼中含了泪水,“寨主夫人见到了儿子们的尸体,又见老寨主伤重不起,哭成泪人。我们刚下葬了寨主的两个儿子,老寨主就咽了气,夫人痛楚之下,叮嘱我将她与寨主合葬,就一头撞在了石柱上……”
梁成呜呜地哭了,韩娘子也抹起眼泪,凌欣虽然难过,可是觉得古人也太偏执了些,寨主夫人这么一死,女儿梁氏才无依无靠,嫁入了侯府,结果遇人不淑,却无法回头。
程老丈说道:“夫人死后,小姐嫁给了安国侯,这里只剩下寡妇幼童,不能再住,只能下山,去了云城,这寨子就空了。开始时,还有人来这里看看,可许多人都说曾见鬼魂游荡在草木之间,必是那些死在外乡兄弟的魂魄,因尸骨未曾还乡,不能安息,就常回寨徘徊,想念当初的时光。所以,这些年,除了我,无人再敢来此了。”
他说完,又长叹了一声,带头走路,直到将大家带入了一座大石屋中,说道:“这就是当初山寨的主厅,是老寨主和众位兄弟商议事情的地方。”
凌欣抬头,见这座石屋是以山岩为后墙,直接建在了山壁之下,屋宇宽阔,高大的石柱支撑着木质的屋顶。石屋半间黑暗,半间光明,地上满是尘土,窗户处都是藤蔓。
程老丈拿出火石,递给了韩长庚,韩长庚不解,老丈从身后抽出火把,示意韩长庚点燃。凌欣却明白老丈的意思,她看向后墙的山壁,辨认了下岩理,微微点头。
程老丈问道:“大小姐可是看出了什么?”
凌欣说道:“这山岩的样子,该是产玉吧?”这不是墓碑,可以说了。
韩长庚和杜方杜轩都惊呼起来:“什么?!”“你怎么知道?!”“你可看得准?!”
韩娘子吓着了,结巴地说:“真……真的?你看得出来……”
梁成崇拜地星星眼:“姐姐,你懂得真多呀……”
程老丈哭了:“老寨主!老寨主回来了!”
韩长庚问凌欣道:“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
程老丈摇头说:“就是小姐也不知道这个事情!”他示意众人跟他走,到了后墙的角落处,他低身到地上,摸索了片刻,找到了一个把手用力扭动,山壁的裂纹突然增大,显出了一个仅容一人进身的小山洞。他示意韩长庚先走,韩长庚打着火把,弯腰钻了进去。
一入了洞门,里面豁然开朗,是个大洞穴,地上有成块的石头,石壁一边是高及至顶的木头架子,在中间架子上,摆着几件已经磨好抛光的玉碟玉环,虽然样式简单,可是玉质晶莹,在火光下,闪闪欲滴。
程老丈见大家都在四处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一处说:“这就是玉石所在。”
众人极目看,在火光下,能看到一处山壁的石间有一线三指宽的闪光夹层,只三尺长,在这庞大的石屋下,简直如墙上的一道笔画。
程老丈说:“当年,老寨主是个石匠,喜欢寻矿。他离开了家乡,踏遍山河,在这里找到了这玉矿,采玉要大家一起动手,老寨主有一帮好兄弟,就让弟兄们前来,说是落草为寇,可实际上,是想开采这个玉矿。”
凌欣走过去摸了摸暴露出的玉带,凑近看了看,说道:“这矿带……没多宽,除非能卖出大价钱……”
程老丈叹息着点头:“大小姐说的对,一开始,我们采到了一块大的玉石,可是后来,这玉带越来越窄小,有时还消失了,需再开凿寻找,好在玉质极佳。本朝允许私采矿产,只是在贩卖时要交税。寨子没有玉店,有兄弟做了简单的玉器卖给人家,也挣不上大钱。几年下来,老寨主就不再卖玉,兄弟们只把采玉制玉当个玩乐的事,那时这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玉碟玉片,大家都说等着哪天找个会雕刻的人入了山寨,好好雕了再卖。兄弟们护个镖,跑趟西域的买卖,也能过上好日子。”
凌欣心里难受——就如她看到墓碑时就猜测到的:这地方产玉,当年外祖这些人在云山寨该过得很好,结果义无反顾地下了山……这才叫真的节义吧。
韩娘子说:“梁夫人如果知道这里,也许就不会在晋元城守了这么多年。”
不等凌欣摇头,韩长庚摆手说:“你懂什么?!梁夫人守着晋元城,是因为放不下侯爷。”
程老丈叹气:“听你这么说,我才稍微安了些心。当年,老寨主不想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蓝玉是个稀罕的东西,就是量不大,怕也会引来人抢劫,寨中就没了安稳日子。兄弟们相约,这个小矿的事,就连妻子女儿也不可告知,只能传递给成年的子孙。这块地方只有知情的人可以进来,大家听见采石之声,也只是以为是寨主带着兄弟们取石建寨。我是寨中的军师,按排行,寨主总叫我一声二弟。寨主和兄弟们都去了,我曾经想告诉寨主留下的女儿,梁大小姐。可是梁大小姐心不在此,日日思嫁,不想留在云城,我就没敢出口。这些年,我一直在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也许我那时告诉了梁大小姐这个秘密,她就不会离开。现在弄得这世间只有我,单独支撑着……”
韩长庚叹道:“梁夫人当年见过侯爷……她肯定是会离开云城,嫁给侯爷的。”
人们沉默了片刻,杜方问:“老丈,这些年,您没带人来这里开采?”
程老丈摇头说道:“这小玉矿当年不算什么,可是寨主他们一死,就只有这矿还能接济寨中死去兄弟们的亲人们。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变卖那时留下的玉器,救济遗孤。我不敢随便告诉人,我只余一臂,山寨也没剩下什么人,这矿一旦为人所知,肯定会被人夺了去,几百老幼就连个小钱也没有了。我曾找过几个年轻人,希望他们能接过这个担子,可我对他们稍微试探,他们有的就露出了贪婪之心,有的心地好,可又软弱或不善世故,我不能为他们惹事。”
程老丈看着壁上的几件玉器说:“过去满壁的玉器现在就只剩了这么点儿,可我却还没找到人。我本已渐绝望,但是老寨主英魂不灭,将你们带到了云城!”
他含泪看几个人:“昨日,我听姐弟两个愿承继老寨主的香火,又见大小姐在坟前勇护幼弟,不惧一死。为了救他们姐弟,大家舍命相护,都是有情有义之人!虽然我们当年兄弟们相约,不能将此事告之妇人,可是如今情形不同——这位姐儿深明大义,这位娘子有舍身之勇,我年纪已大,十几年来殚精竭虑,已感来日无多,我不能再等了。我现在就将此秘密托付给你们,只望老寨主的后人——大小姐和小公子,你们这些护着他们到了此地的壮士们,对着我,对着这石洞,对着老寨主和兄弟们的在天之灵起个誓:接了这地方,日后会照看那些死去兄弟们的遗孤们。”
韩长庚紧皱了眉头——他带着凌欣姐弟来祭奠梁老寨主,可是不是来让姐弟两个当草寇的!一旦姐弟接了这个小矿,就算承继了梁寨主的衣钵,当了山大王了。这好人家的儿女,哪里会上山落草?!可是他听了程老丈的述说,又觉得这件事也的确该有人来做,要不,自己该担承下来?可是程老丈会不会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