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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霖鸿在几个木匠作坊里又巡查了一夜,实在熬不住了,他已经三天两夜没有睡觉,看着天亮了,他所在的作坊离勇王府不远,就回了勇王府。他一口气跑进了罗氏住的偏房里,一头扎在了床上。罗氏听婆子来报忙从姚氏的主房跑过来,发现贺霖鸿躺在床上连鞋都没有脱。罗氏给贺霖鸿脱鞋,说着:“你脱下外衣呀,不吃点东西吗?”
贺霖鸿迷糊着:“两个时辰就叫我……两个时辰……”就睡着了。
罗氏叹气,给贺霖鸿盖上了被子,小声说:“什么事呀,这么忙……”
门口传来赵氏的声音:“二弟妹?”
罗氏忙到了门前,赵氏有些尴尬,低声说:“母亲问,二弟是不是带钱回来了……”
罗氏摇头:“他太累了,一回来就睡了,我去看看他衣服里……”说完,就回卧室,去摸贺霖鸿的怀中,倒是摸出了一个袋子,打开看,里面竟然是一堆小金锭和大叠银票,罗氏迟疑了一下,又将袋子塞回了贺霖鸿的怀里,贺霖鸿浑然无觉,罗氏又给他盖好被,走出来,对赵氏说:“还是等他醒来吧,他只想睡两个时辰。”
赵氏点了下头,转身要走,罗氏轻声说:“大嫂帮我对母亲说一声,我在这里等相公醒了再过去。”
赵氏眼里泪光一闪,又点头,罗氏忙问:“大嫂,两个孩儿好吗?”
赵氏连连点头:“他们很好很好……多谢二弟妹。”低头走了。
罗氏关了房门,走到卧室门口,里面传来了贺霖鸿的鼾声,她就在卧室外坐了,呆呆地听着。可是不一会儿,又听有人轻轻地敲门,罗氏又站了起来,开门,见是赵氏,赵氏不敢看罗氏,低声说:“母亲要你过去……我劝过了……”
罗氏一直对姚氏顺和,可此时,却生出一种怨意来,她咽了下吐沫,说道:“我现在……不过去了……就两个时辰,等相公醒了我就过去……钱的事,他一醒,我就问问。”
赵氏迟疑了片刻,没抬头,又离开了。
罗氏再次关了门,站在门边,心狂跳,手都有些发颤。她自从嫁过来,对这个婆婆一直恭敬有礼,尤其是一年无孕之后,这些年更是抬不起头来。这是她头一次驳了婆婆的要求,罗氏的感觉很不妙。
果然,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罗氏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刚刚有人拍门,罗氏就忙打开了门。姚氏站在门外的院落里,赵氏在门边,赵氏一见罗氏开门,低声说:“弟妹!这是在勇王府……”
罗氏对姚氏行礼:“母亲……”
姚氏问道:“让二郎出来!”
罗氏弯身:“二郎刚睡了……”
姚氏冷笑了:“睡了?!他回来竟然不见父母,直接去睡觉?!还讲不讲礼数?懂不懂规矩?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干什么?!”她本来就对贺霖鸿生了气,让他滚,可她一直等着钱,来打赏这些做事拖拉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但他回来竟然不来见她赔罪!看来把她说的事也早忘了!他这个儿媳妇也不听唤来见,真是反了天了!这还得了?!
罗氏眼睛里噙了泪:“母亲,二郎实在劳累……”
姚氏打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没法生养,就凭着张脸拈酸吃醋!你让别人听听,谁家的媳妇七年后生不出孩子还不让夫君抬妾?!你还骗人!倒卖光了家产!现在报应来了吧?!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更不要颜面了吧?”她真烦死这个媳妇了!原来是个花瓶,骗她!变得这么难看!现在敢不听话了!在这里骂骂她正好坏了她的名声,日后好休了她。
罗氏哭了:“母亲……”
赵氏也流泪:“母亲!二弟妹一向孝顺……”
姚氏法令全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叫什么孝顺?我早该休了她!”
罗氏哭着,但是哽咽着说:“母亲……若是说休弃,必须是我的夫君才行……”
姚氏叫:“你让他出来!出来!我看他敢不听我的?!”
贺霖鸿睡得死过去了,打雷都听不见。
姚氏以为贺霖鸿心虚,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更加气壮,指着罗氏道:“你给我滚回你的娘家去!”她对赵氏说:“去给罗家送信,让他们来接人!这么个不生养的媳妇,败光了家产,又不敬公婆,我们贺家可要不起!”
赵氏哭着劝:“母亲,岂能如此?二弟妹与贺家共过患难……”
罗氏那时为了不让贺霖鸿休她,使劲闹腾过,此时闻言哭着摇头:“我不回去,死,我也要死在我夫君的身边!”
姚氏骂道:“你夫君赌掉了家产!我还没跟他算这个账!让他把那些钱都找回来!”
罗氏哭泣着:“母亲,那些家产有何用?就是还在,不也被抄光了吗?”
姚氏真急了,“你还敢犟嘴?!一句句地顶我?!家产抄光了还能拿回来!现在到哪里去拿?你偷了我的嫁妆卖了,竟然还有理了吗?!跪下!不然我就磕死在这里!”说着,就做出要撞头的架势,赵氏忙去阻拦,“母亲息怒……”
赵氏的两个孩子胆怯地微开了偏房的门,向外张望。
罗氏哭着,依着门框,就要跪下,一片混乱中,院门处有人说:“贺老夫人,张嫲嫲来了。”一个衣装整洁的婆子领着几个丫鬟婆子绕过影壁进来。她对院子里的混乱熟视无睹,面无表情地对着贺老夫人双手相叠,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贺老夫人。”
姚氏在勇王妃那里见过这个婆子,想来她该是个管事,可婆子就是婆子,怎么都是个仆人,断没有让她这么个老夫人巴结的道理。她板着脸说:“我家媳妇不孝,让你们府见笑了。”
张嫲嫲往身后看了一下,一个婆子捧上了一个盖着布的托盘,张嫲嫲揭开,竟是一托盘金砖和成叠的银票,张嫲嫲说道:“贵妃娘娘新丧,宫中混乱,我没有照料贺家周全,望老夫人莫要见怪。一些散碎金银,供老夫人花费。”
有姚氏在,赵氏和罗氏都不能出面说话,只能羞耻地低头——贺家搬入勇王府不到半天,勇王妃的婆婆夏贵妃去世,勇王妃闻讯就带着孩子入了宫,府中的总管等都随之而去,仆从少了一半多。贺家在此是客,又被勇王府所救,哪里有不体谅主人的困境,反而闹起来的道理?人家拿着钱来了,明显是听到了姚氏让贺霖鸿去找钱打赏下人的话……
姚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干干地笑了一下:“这个,怎么好意思,若不是家有不孝之子,也不会……”
张嫲嫲语气恭敬地说:“贺家散尽家产,买粮御敌,得人尊敬,老夫人不要过谦了,就请接了这盘子吧。”
姚氏一愣,脸有些歪曲:“买粮御敌?”
张嫲嫲道:“此事不宜张扬,可老夫人也不必如此隐瞒。贺家精忠报国,日后必得朝廷嘉奖。”说完又示意了下托盘。
姚氏看向赵氏,赵氏迟疑了一下,对张嫲嫲行了一礼,小声说:“张嫲嫲,贺家在贵府,吃喝用度都已足够,实在无需更多银两,请张嫲嫲将此金钱用于抗敌吧。”人家刚说了精忠报国。
姚氏咬牙,脸发黑,赵氏怎么能自作主张?一个个的,都不孝了?!
张嫲嫲见了姚氏的表情,说道:“贺大夫人果然是忠烈遗孀,但是就不要推辞了,先接下吧,日后若想捐出,何时不可?”
赵氏脸发烧,实在无法去接,罗氏更是深低着头,张嫲嫲对端盘子的人说:“给老夫人送到屋里去吧。”端盘子的人应了一声,托着盘子进了正房。
张嫲嫲又对姚氏行了一礼:“贺老夫人若有何要求,可随时让人留话给我,我每一日,都会从宫中过来看看。”
姚氏涩然地说:“帮我向……王妃……致谢……”
还王妃?明明就要是皇后了。张嫲嫲冷着脸说道:“我家主人实在繁忙,这是奴婢擅做主张,望老夫人莫嫌菲薄。”
姚氏对赵氏说:“快去!拿个锞子给嫲嫲!”
赵氏不及动弹,张嫲嫲摇头说:“贺老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她回身对周围的仆人们淡淡地说:“你们都要好好伺候贺老夫人!有谁敢拿贺老夫人分毫,就别想留下来了。”人们齐声应了。张嫲嫲又规矩地对姚氏行了一礼,转身走了,跟着她的一群人随她离开,院子里又空空的,只有几个原来伺候的婆子站在廊下,表情很正经。
姚氏的脸气得雪白,这才明白人家哪里是来送钱的,原来是来打脸的,这都不是勇王妃的意思,是这个陪房自己的主意!
姚氏看那几个婆子,问道:“怎么能见一下王妃?我想去吊唁下贵妃娘娘。”
一个婆子行礼回答:“这事须经方才那位张嫲嫲安排,老夫人可以问问她。”
姚氏气得胸闷,看着哭泣的罗氏说:“散尽家产?!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告诉我?!贺家不是我的家吗?!我不是你们的母亲?!你如此不敬长辈,还有脸跟我说嘴?!……”
赵氏深礼:“母亲!回房吧!”
姚氏也哭了,骂道:“你们这帮不孝的混账!没一个好东西!那是我的嫁妆!你们怎么敢不与我商量就动?!你们还懂不懂规矩?!……”
赵氏上前扶了姚氏的胳膊:“母亲!回房吧!”她扭头哀求:“二弟妹!关上房门。”罗氏掩了房门,在屋里哭。
姚氏气得一个劲儿地说:“不!让她跪下!让她回娘家去!丑八怪!生不出孩子的怪物!骗人!……”哆嗦着被赵氏搀回了正房。
院子里没人了,廊下的几个婆子终于露出了讥讽的笑容——府中的老人都知道当年贵妃娘娘想给贺侍郎做媒,贺老夫人张嘴就说什么“娶妾才娶色”、“三郎可不会要商家贱户的女儿为正妻”之类的话,仗着贺相的权势埋汰贵妃娘娘!不修口德!也就是贵妃娘娘大度,不与她计较。如今她到了府里,明知凌大小姐为救贺家出谋划策,又是勇王妃的手帕交,竟然断不示好,一个“谢”字都没让小辈儿的人说出来,连点基本的礼貌都不讲!凌大小姐这次进府,勇王妃拉着她痛哭,形同姐妹。凌大小姐被人轻慢,勇王妃就要成皇后了,肯定不能落了架子说什么,但是府里的人怎么能不表示一下?张嫲嫲看在贺侍郎与陛下的交情上,只给了贺老夫人一个尴尬,没来狠的,可看她那委屈样儿……
罗氏捧着脸泣不成声,直哭得眼睛全肿了。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想让贺霖鸿多睡会儿,但是她想起贺霖鸿说勇王要出城什么的,他还带着那么多钱,看来有公干,她怕误了贺霖鸿的事情,还是推醒了贺霖鸿。
贺霖鸿真不想醒,但是一想到后天一早皇帝就要出城了,时间只剩了一天半,就拼命睁眼,等到看清了罗氏的脸,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回事,罗氏闹过了,又觉得羞愧,抽抽搭搭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贺霖鸿做梦也想不到三弟的窘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天夜里罗氏还担忧凌大小姐嫁过来无法与母亲相处,结果她自己就和母亲吵了一架!还在勇王府!贺家的脸全数丢光了……原来余公公是为了这事给了他钱袋!现在只能装不明白,把这些钱真都用到工匠身上去。
贺霖鸿起身,叹着气搂了罗氏的肩膀道:“娘子也别这么难受,母亲年纪大了,无需这么计较她。”
罗氏点头:“我吵了也后悔,这么多年我都忍了,过去她说的不比今天难听多了,可是我怎么就受不了了呢?”
贺霖鸿知道这是身经大变的结果,那时自己在狱中何尝不是不愿罗氏再受委屈了?他恍然意识到,罗氏性子温婉,怯懦不争,过去从没有对母亲公然违背过,这最后一道防线垮掉,贺家过去三十多年建立在对母亲恭顺容让基础上的平静日子真再也回不来了。一时他有些惆怅,也有些轻松。
贺霖鸿放弃地说:“吵吵也好,日后她就不会轻易给你脸子了。”凌大小姐说什么对方毫无顾忌,会更加放肆。母亲提到休弃,明显触及了自己娘子的痛处。娘子对出主意假休弃她的三弟都记上仇了,现在听母亲明说出来,发火也是自然,兔子急了都咬人呢……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贺霖鸿也觉负疚。
罗氏显得不安,“家产的事,我们去向母亲赔罪吧。”
贺霖鸿又叹气:“也不能说是赔罪,可我们得去认个错,安慰她一下。”
罗氏说:“还好母亲没有晕倒。”
贺霖鸿说:“那位孤独大侠给了她药,可能治好了她的心疾。”
罗氏惊讶:“真的?”
贺霖鸿点头:“是的,他有‘起死神医’之称,等过这段时间的忙乱,我就去求他。”忽然,他觉得十分荒诞,那边在筹备出城,都是生死相关的大事,这里他在为这些后宅琐事操心。他站起来,“我赶快洗漱一下,去见母亲。”
贺霖鸿收拾后,带着罗氏去了正房,姚氏气得躺在了床上,赵氏在床边站着。贺霖鸿与罗氏进门,行了礼,姚氏骂道:“滚出去!让三郎回来!我要搬家!”她原来特别感激勇王府,口口声声说救了贺家是勇王府的功劳,可现在却觉得在这里一天都不想多待了!
贺霖鸿说道:“母亲见谅,当初是父亲做的定夺,因怕走漏风声,没告诉母亲和大嫂,希望母亲不要在意……”
姚氏狠狠地呸了一声:“你们明目张胆地骗了我,还让我别在意?!那让我骗骗你,再道句歉就能过去了吗?!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不孝的东西!白养了你不说,还要受你的气!”
贺霖鸿低头说:“我理解母亲的意思,实在对不住母亲……”
姚氏愤怒:“对不住就行了?!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我的东西呢?!”
贺霖鸿深吸口气说:“母亲!现在戎兵围城,京城之危未解,若是京城一陷,我们的命都不见得保全!哪天把戎兵打跑了,我会尽力将那些东西给母亲找回来。”
姚氏又呸:“你少拿那些大道理来压我!京城陷不陷的,不会因为少了我一副嫁妆!找回来?你说得轻巧!办得到吗?!当初你告诉了我,我至少可以留下一两件家传的宝物……混账!忤逆不孝的孽障!合伙骗人!你说说七出是什么……”
贺霖鸿没法再说了:“母亲,我还有事,先告退了。”拉着罗氏退出了姚氏的卧室,听见姚氏在屋里哭骂:“不孝的败家子!三郎!去找三郎来!”……
贺霖鸿放开罗氏的手说:“我得赶快走。”
罗氏点头,贺霖鸿犹豫地看她,罗氏叹气:“你去吧,母亲再说什么,我不言声就是了。方才,是因为我没听她的话……”贺霖鸿对罗氏长叹了一声:“多谢娘子了。”然后匆忙跑了出去,去父亲那里看了一眼,就又往作坊走。他真庆幸自己是个男子,那些烦人的事,离开家就能扔在脑后。
贺霖鸿到了作坊时,已经是午后,他随便吃了块工匠的饼子,有军士来找他说,要他去演武场,那边有要做的东西。贺霖鸿就又与军士跑到了演武场。
贺云鸿再次醒来,又是早上了,这天是个阴天,不似昨日般阳光高照。他再次看到绚丽的屏风,只是因为没有阳光,窗户下面看不到空气里的纤尘。
殿堂外,有人在扫地,有人窃窃私语,贺云鸿觉得自己该是在一个梦里,一切都如此安宁平静,可却是虚幻的,这些都会破灭:再过一日,柴瑞和她就会领兵出城,他们面临强敌,许多人可能回不来……
贺云鸿轻轻地呼吸,想让胸口处的疼痛缓一缓,可是没有用。他扶着担架的边缘,坐了起来。
听见动静,一个太监转过了屏风,却是寿昌,他笑着说:“午安啦,贺侍郎!”
贺云鸿刚要点头,睡在他脚下一张折椅上的雨石一下坐起,回头看贺云鸿,忙下了折椅说:“哎呀!这么晚了!公子等了我半天了吧?”
寿昌笑:“贺侍郎刚刚醒来。”
雨石惊讶:“公子?我天快亮时才去睡,公子睡得比我长了一倍吧?”
寿昌笑着:“你家公子真是脾气好,哪有小厮这么说话的?”
雨石不好意思了,忙说:“公子,我去给你拿东西……”
贺云鸿摇头,示意他来扶自己,寿昌忙说:“贺侍郎昨天没穿鞋,今早陛下就让人送了软靴来。”他将一双软靴递给了雨石,雨石跪下,帮着贺云鸿穿上软靴,贺云鸿扶着雨石的肩膀站了起来,他有些头晕,停了片刻,手搭着雨石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殿外走。
雨石问:“公子,怎么不再多躺躺?”然后又自问自答道:“活动活动还是好的。”
到了殿门处,贺云鸿手扒着门框,艰难地抬腿,迈出了门槛,虽然身上有些地方皮肤扯得生疼,但他发现自己行走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他坚信后日自己一定能站在城墙上看他们出城,而不是躺在宫中等消息。
洗漱后,贺云鸿还是去了夏贵妃的灵堂,柴瑞依然在棺材边跪坐着,小螃蟹却没有跪着,竟然在一边坐着,玩着一个木头玩具。贺云鸿从柴瑞挺立的后背看出来,柴瑞有些不同。果然,贺云鸿慢慢在柴瑞身边跪下后,柴瑞对小螃蟹摆了下手,小螃蟹站起了,跑到门边拉了余公公的手出去了。
等到贺云鸿叩拜后,柴瑞轻声说:“我梦见母妃了。”
贺云鸿扭脸看柴瑞,柴瑞脸色好多了,像是重得生机,他看向贺云鸿认真地说:“我夜里趴在棺材边睡着了,见到了母妃。她坐在梳妆台前,说对不起我,要我原谅她。我对她哭了,她说她会一直护着我,一辈子不会离开我,我是她的心肝儿。她还问我是不是相信她。我说我信,她就笑了,说我会把父皇带回来……”
贺云鸿觉得全身从里往外一阵战栗,柴瑞眼睛里亮起了光:“真的!虽然她没有说出声音,但我脑子都听见了,特别清楚,我还闻见了她常用的沉香味儿,我感觉到了母妃的手,她摸了我的脸,她的手像玉一样,发着光,有些凉……你信吗?”
贺云鸿郑重地点头,柴瑞看向棺材上方,眼神有些朦胧:“她说不会离开我,母妃特别漂亮,美极了……我现在都不敢看棺材里面了……”
贺云鸿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柴瑞转头看他说:“你别哭,我真看见了!绝对不是想出来的!我原来以为我是去送死的,可是我现在相信了,我是去反击!去战斗的!”贺云鸿对他闭了闭眼睛。
柴瑞叹息般地说:“其实,我真不在意去死……”
贺云鸿将手放在柴瑞的手上,对他摇头,指了指天和周围。
柴瑞深深呼吸了一下,“我明白……”过了片刻,他低声说:“其实,我不想要天下,我只想要我的母妃和父皇……”
贺云鸿又要流泪,柴瑞扭开头,“我今晚会对姐姐说,不让她出城……”
贺云鸿紧闭了下眼睛,拉过了柴瑞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地写:来、日、方、长。
柴瑞长出了口气,说道:“好!云弟,走,我们去吃饭,然后你随我去前面见那些朝臣,明日登基,今天有许多事你得帮我定一下,我让你起年号……”
他拉贺云鸿起身,贺云鸿没有动,柴瑞想了想,又说:“见了他们,我们就去议事厅那边,放心,有我给你做主,你就睡在那里了!”
贺云鸿扶着柴瑞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一天人们的心绪就如天气一般阴暗,演武场上站满了军士,场边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台子,一群人站在上面。马光在最前方,赵震和张杰在他左右,凌欣一身黑色男装,男式发髻,远看着就是一个少年,在他们旁边。
马光一手拿着绿旗,一手拿着红旗,口中含着竹哨,看着场中队列。每次他一吹哨音的组合,台下演武场中,那些在大厅中反复讨论过战术的人们就在士兵中奔跑,矫正动作和站位。赵震等人如果觉得不对,就会对马光说,马光就向那个方向挥动红旗,如果还是不对,就会向后面的传令兵说出问题,一个人就会跑过去,告诉那边哪里错了。如果对了,马光就向空中举起绿旗,表示进行下一个程序……
在演武场边缘,有二十多匹马,有人骑着马,旁边一组组的军士上前,举长叉和藤牌刀剑比划动作。
今天是选兵后第一天操练,可也是全部可操练时间中的一半,就是有三十多人已经记熟了步骤,真带着每次上千人行走出来,也很吃力。演武场周围站满了人,选好的出城将士和预备人员近两万人,轮流上场排练,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高音喇叭,完全靠比划,凌欣难免焦躁,与赵震马光等人大声说话,渐渐地,嗓子都哑了……
贺霖鸿到了演武场,虽然已经知道了大多流程,可是看着军士们成队操练,还是感觉震动。与他一起的军士跑上了高台,对凌欣说了几句话,凌欣往这边一看,见是贺霖鸿,有些抵触——她让人去找管工匠的人,怎么贺二公子成了这方面的负责人了?可没办法,凌欣从高台上下来,脚步匆匆地向贺霖鸿走过来。
贺霖鸿也迎着凌欣过去,很谄媚地笑着行礼:“凌大小姐!”他现在有种强烈的期待——希望凌欣嫁入贺家!他以前为何总想着要后宅安宁呢?逼着人忍让来换取的安宁是不真实的,大家都要高高兴兴地生活才好,吵吵闹闹也没什么。不破不立,你快嫁给三弟吧……
凌欣对贺霖鸿的热情很觉不适,想尽量少和他搭讪,就也不与他争执自己称呼的问题,只平淡地行礼,努力将气氛调节成公事公办,说道:“我需要独轮车,越多越好,独轮车前面最好能钉个板子,作为盾牌挡箭。”明代有人设计了独轮战车,在战场上就是个移动的掩体,兵士们可以在后面躲着射箭。
贺霖鸿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找人。”
凌欣交代完了事情,马上举手行礼:“多谢了!”
贺霖鸿只得拱手,真诚地说:“凌大小姐去城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你可别有事!不然我们家那位也够呛了。
凌欣觉得很别扭——这是你该说的话吗?答道:“多谢贺二公子。”就又小跑着回了高台。
贺霖鸿又去找他这一年认识的工匠们,为凌欣去联系小车。其实这些该是官吏做的事,但是现在新朝未开,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不干活,又加上保密等要求,所有的事,都靠着议事厅的人们跑腿。等到天黑时,贺霖鸿才匆匆往宫中走,进宫时,天已经全黑了。
贺霖鸿进入灯火通明的议事厅里时,柴瑞已经在长桌子旁边坐了,凌欣和一群人正在对他说话,而贺云鸿又躺在了旁边,孤独客与雨石坐在贺云鸿身边。贺霖鸿就到贺云鸿的旁边,对孤独客郑重地行了个礼说“大侠好!”孤独客也不起身,点了下头。
雨石赶快站起,给贺霖鸿搬了椅子。贺霖鸿坐了,有气无力地对雨石说:“快去给我弄些吃的,我快饿死了……”雨石答应着跑了。
贺霖鸿问贺云鸿:“你觉得如何?”贺云鸿点头。
孤独客摸着下巴说:“还用问吗?自然是好多了。”
贺霖鸿笑着说:“大侠,我娘子为了保住贞洁,被抓前吃了药,长了许多红斑,现在脱不下去了……”
孤独客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那么有礼肯定是有求于我。”
贺霖鸿赶忙说:“我是真心佩服大侠!大侠医术高超,为人心肠又好……”
孤独客说:“好吧,谁让我喜欢甜言蜜语呢?哪天我给她看看吧。”
贺霖鸿快磕头了,作着揖说:“多谢大侠多谢大侠了!”
孤独客淡笑:“你能这么做小,看来是真在意你那娘子,那就别等哪天了,明天吧,你带她来宫里,我走不开。”
贺霖鸿停了一下,说道:“还是等大侠从城外回来吧,我明天很忙。”
孤独客撩眼打量贺霖鸿:“你小子很懂事呀。”
贺霖鸿又笑着作揖:“哪里哪里!”他抬头见大殿的前方,从屋顶梁间垂下了好几条大片条幅,有的写了“无畏”,有的写了“无私”,还有的写了“无所谓”。
贺霖鸿笑着问孤独客:“那是口号?”
孤独客点头:“赵将军说了,怕什么来什么,想活就不能怕死。梁姐儿说,大道无私,为谁都行,别只为自己,否则必无天助。张将军说,别在乎什么,该干嘛干嘛……”
贺霖鸿哦了一声:“去惧怕,增信念,添勇气……都是应景儿的话。”
孤独客说:“你小子很聪明呀,的确是贺侍郎的兄弟。”
贺霖鸿说:“不是弟,我是他二哥。”
雨石端着一盘子食物过来,贺霖鸿不再说话,他真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孤独客蹙眉:“你肯定是亲的?”贺霖鸿乌鲁乌鲁地点头,贺云鸿闭了下眼睛,看向前方。
那边,每个人都已经向柴瑞汇报了今日的操练,凌欣换下了在演武场上的黑衣,又穿了那套书生的服装,她站在长桌子前,倚着桌子,背对着贺云鸿的方向。
此时她正对柴瑞说道:“……明天还有一天操练,虽然要加入独轮小车,可我觉得大家基本能记住步骤了。”
马光点头说:“正是,末将操演了五次,明日争取再行三次……”
杜轩和韩长庚走入了大殿,两个人向柴瑞行礼,柴瑞点头,韩长庚有些自惭,急忙退了,到孤独客这边来,杜轩在那边对柴瑞讲了马车的准备事宜。
韩长庚过来,与孤独客见礼,贺霖鸿急忙吞下最后一口饭,向韩长庚行礼,韩长庚一边坐下一边忙说:“不敢当,贺二公子。”
孤独客低声问韩长庚:“仁勇校尉他们又出城了?”
韩长庚点头:“他们想再去看看。”
孤独客缓慢地说,“我其实也想去探探。”
韩长庚叹气:“杜兄说,那些人讲话,他都不懂,实在无法探听到什么。”
他们交谈了几句,凌欣的声音传来:“……明天是最后一天,赵将军和张将军出城,城上的调度和城中的戒备都要靠马将军了,北门和东门内的城区,一定要完全戒严,不许闲散人等进入。”
马光点头说:“放心,末将一定严加把守,不让人能看出虚实。”
赵震对柴瑞说:“明日陛下就要登基了,可是这里除了我,许多人都要去演武场或者别的地方,后日一早就要出城,明天晚上,我们就不在这里聚了,让大家好好休息,所以,大家今天就在这里对陛下参拜一下吧?”
柴瑞沉默了片刻,点了头。凌欣觉得柴瑞今天的状态比昨天好多了,眼睛不是那么红,神色的稳定也不那么勉强。
人们一见,忙挪动椅子,大家在柴瑞面前站了,向柴瑞行礼,说了些“恭祝陛下登基”、“天佑我朝”之类的吉祥话。
柴瑞摆手让众人平身,就是没有流泪,也心情沉重。
他过去没想当皇帝,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那个讨厌上朝,更讨厌读奏章的父皇。柴瑞早就发现,父皇是个通透聪明的人,可是最不喜与人冲突。平时就爱吃喝玩乐,风花雪月,写个诗做个画,甚至亲手扎风筝,给自己做木头玩具……缠着母妃混日子。父皇想出一次宫门都要大费周章,吃一个鸡蛋被告知说要五十两银子,给母妃修一下窗户,却被报说要三千两……柴瑞觉得当皇帝真没意思。
母妃早就告诉他郑氏极为险恶,他若是想生存,必须能自保。他八岁时差点死在晋元城,母妃在他十二岁时对他说她怀疑那次是郑氏的手段。他听了就入军营,到了赵老将军的身边。那些黎明即起,被赵老将军带着,与兵士们摸爬滚打的四季寒暑,外人看来,该是苦不堪言,可是他现在回头,却觉得自己的少年时光过得充实而快乐。
他喜军营中的豪情义气,赵老将军对他的教导,赵震对他的呵护,兵士们对他的偏爱……
他发现父皇不能下狠手废太子,心中没什么遗憾。在晋元城中那位黑胖姐姐说他该当将军,那他这辈子,就要拥兵自重!成为朝中最大的将军!
他看透了太子的心性。说白了,太子因为要取悦父皇,勤于理事,可是太子骨子绝对不是个能拼死争斗的人,打死他都不见得敢与自己兵刀相见。只要他不对自己下手,自己也不会对他干什么。太子当他的皇帝,自己有兵权,选个离京城比较远的封地,当个自由自在的王爷,过得肯定比在京城好。
可谁知道会有这场战争!
原来他听了凌欣的预测,准备拉起强兵,将京城之敌消灭,自己的地位彻底巩固,太子根本无法奈何自己,更不用当皇帝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建立起一支大军,敌人就南下了。他本来得了贺云鸿传达的意见,已经往北边来,接到敌讯就更加速了行程。可是不久就知道父皇被俘!太子下手谕让京城投降,贺云鸿在殿上拥立了安王为帝……
柴瑞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得当皇帝了:安王必败,太子登基,于国家,会降国或者割让领土,于私仇,他不会放过贺云鸿……
他恨不得日夜兼程,赶快回来救父皇,救他的好友……可是谁能知道,他到了,母亲竟然那么烈性,一死为他解开了父皇被抓的死结。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他不必去救父皇了!母亲置父皇于死地,自己抵了命……
可是他怎么能不救?!母亲以为他当了皇帝就不会贸然行事,但他才不管,他一定要救!好在母亲明白了他的心思,托梦给他了……
想到母亲一直在,柴瑞的心疼少了些,他看向被人扶着向他行礼后又慢慢在担架上躺下的贺云鸿,又想起贺云鸿留给他的遗书,在信中,贺云鸿托付他照顾家人,而自己出城,何尝不是要将家人托付给贺云鸿。他相信这个云弟,定会全力保护好自己的妻儿……这是他的结义袍泽,胜过他的血亲手足!
贺云鸿像是知道柴瑞在看他,抬眼看来,对柴瑞点了下头,柴瑞胸中一暖——从小,母亲就告诉他,人人都要有朋友和亲人,贵为皇帝也要有亲情爱意。云弟是他的好朋友,不要欺负他……母亲的话从来不错的。
等人们行礼后散开,柴瑞对凌欣说:“我想和姐姐说几句话。”
凌欣也正好想与柴瑞私谈,忙点头说:“好。”
柴瑞起身,与凌欣走到了殿角,柴瑞说道:“姐姐,我听了他们说的,姐姐的策略和步骤,大家都明白了,姐姐那日就不要出城了吧,可以和马将军在城上指挥。”
凌欣想起那时自己也让柴瑞只在城门处,险些要笑,可是知道柴瑞肯定依然心情不好,就很严肃地说:“陛下,这事早就定了。我既然对娘娘说了,就不能改的。何况,我也有要做的事。”
柴瑞皱着眉,凌欣咬了下牙,从怀里掏出信件,不好意思看柴瑞,微低下头,将信件双手递给柴瑞:“请……请陛下……帮我……交给……蒋先生……我……很佩服他……”如果蒋旭图真的想借自己给柴瑞留个好印象,自己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现在能帮就帮他一次。
柴瑞头一次见凌欣如此羞涩,惊得眨了几下眼睛,以为看错了,凌欣见柴瑞迟迟不接信,终于抬头看柴瑞,警觉地问:“陛下,蒋先生可好?!”伤重了?!
柴瑞忙接过信,马上放入怀中,胡乱地说:“还……还好……”
凌欣目光咄咄逼人地追问:“请问陛下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伤在了何处?”
柴瑞的面皮开始抽动,他忙抬手搓脸:“没……没什么……该快好了……他就是脸……”脸薄!不好意思对你说实话!
凌欣见柴瑞摸脸,一下恍然:“你是说他毁容了?!”
“啊?!”柴瑞惊得放下手。
凌欣却觉得心头一阵轻松——原来蒋旭图不想见她,不是因为她太过张狂,不是因为她不听他的话出手救了贺云鸿,是因为他毁容了!这下就全解释得清楚了!难怪他这么躲着,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男子,因为毁容,心中少了安全感,这个咱还不懂吗?那这封信……没事,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也没什么,幸亏只写了好话……
凌欣咬牙忍住了微笑,对柴瑞说:“你对他说,我……”她忽又一想,现在说什么呀?后天自己死在城外怎么办?!别给人留个烂摊子!她清了下嗓子,有些脸红地说道:“我从城外回来,再去拜访他。”说完忙转身就往大厅去了。
柴瑞慢慢往回走,再次感叹自己的母亲真是太对了:凌欣就是再强硬,内心深处也如平常女子一样,渴望着一份情感,哪怕对方是个没见过面的谋士,还可能毁容了。
他知道贺云鸿肯定看到凌大小姐给自己信了,就看向贺云鸿,果然见贺云鸿紧闭双目,脸色铁青,像是被气晕过去了。柴瑞暗叹:贺云鸿称凌大小姐为“我妻”,看着自己的妻子与别人暗通款曲,这滋味是不好受。虽然这个“奸夫”就是贺云鸿自己,但是凌大小姐并不知道啊!所以,算是实打实的“奸夫”。
贺云鸿心里就是明白,也很郁闷!他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可是凌欣毫不在意他!接了蒋旭图的信,就又写上信了……他一会儿苦一会儿甜,只能使劲闭着眼睛,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在心中安慰自己,反正他最后一定会和她在一起,挫折只是过程,他不在乎!……耳朵竖起来,听凌欣说话。
这个晚上,相比于过去的大框架,人们谈的,多是细节,凌欣因为嗓子有些哑,话不多,但她表情轻松,一个晚上,她都没有往贺云鸿那边看。柴瑞担心地一次次偷瞥贺云鸿,好在贺云鸿与他在朝会听朝臣们说了半天明日登基的事情,也很累了,不久就在人们的讨论声中睡着了。
柴瑞见孤独客给贺云鸿号脉,贺云鸿无知无觉,知道他睡了,就起了身,让人给贺云鸿再次放了屏风,在屏风后将那封信塞入了贺云鸿的怀中,才离开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