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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宁微生四肢悬空,无处着力,像一粒正在浮游的微生物,努力寻找可做依靠的支点。
周围有繁星般的细碎光芒,他抬起手,试图抓住几粒,却眼睁睁看着这些星光从手背透体而出。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宁微生便不再白费精力,转而将目光放在那些距离自己更远的,面积更大的絮状绒团上。
绒团蓬松得如同刚弹好的棉花,并不像光点那样难以掌控,甚至在宁微生逼近之后,还似有若无地朝他贴过来一些。
宁微生依稀记得自己刚才是晕过去了,再加上莫名来到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现在来到的地方一定有些非同寻常的奥秘。棉絮堆的触感有些像蛛丝,细而缠绵,手停放在边角,棉絮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缓慢攀附上来。说是攀附,其实用吞噬更为恰当,包裹在棉絮当中的那只手好像直接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瞬间就被密密麻麻地缠裹起来,知觉也逐渐消失。
危险。
宁微生没那么多耐心去琢磨这是什么东西,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来者不善,于是十分简单粗暴地……抬手开撕。
棉絮生长到如今恐怕还没被这样攻击过,被他扯碎几块的时候甚至没想到抵抗,等发现自己蹭蹭蹭少了好大一片时才察觉到情况不对,身体顿时扭曲翻滚起来。
宁微生发现这是某种有着吞噬能力的生物,作用类似沼泽或流沙,内部却能渐渐隔绝被吞噬物品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感知,显然更加可怕。
它发怒起来吞噬东西的速度比起刚才蚕食手掌时要快速许多,普通修士遇到这样前所未见的危险物种,即便不感到惊恐也多少会忌惮两分。但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微生却是要打就打,撕扯间手臂被吞噬掉也不害怕,胳膊在棉絮的内部,仍旧抓到什么都要胡乱抠搅一番。
来自内部的攻击显然让棉絮相当痛苦,放弃吞噬后想要逃脱还被宁微生抓住不依不饶地撕拉。若它足够智能,此刻肯定要痛骂自己贪心不足随便挑选捕猎对象,现在非但没能包餐一顿,还阴沟里翻船,恐要折损在这个神经病手中。
好几次差点被全身吞噬,宁微生早亢奋地爬出了满眼血丝,刚才头脑被棉絮包裹住时那濒死的快感让他又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于是此刻精神亢奋的小霸王只想找个渠道好好纾解自己无处宣泄的杀意。
本体的消散大约打破了棉絮内部一些了不得的构造,宁微生撕着撕着,忽然便发现棉絮中心位置有什么东西与他的感知搭建起桥梁。那无疑是个极其重要的存在,他毫不犹豫地加快了动作,棉絮的反抗力度从剧烈挣扎到几近于无,一抹温润到几乎能照亮天地的光亮这才划开最终防线,显露在宁微生面前。
这是枚跟鹌鹑蛋差不多大小的圆球,通体奶白,因为散发着的柔和光芒看上去像是长出了绒毛那样蓬松可爱。
宁微生顿时呆怔原地,许久之后,才如梦初醒地伸出手——
——触碰到自己那久违的妖丹的瞬间,熟悉的陌生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倾覆下来。
*****
耳畔充满了议论和哭声,宁微生意识到自己被人抬了起来,放在一处柔软的地方,嘈杂声渐渐隐去,哭声却仍旧反复回响。
有人拧了湿润温暖的毛巾给他擦脸擦身,衣服被脱掉的时候他原本想抵抗,可意识仍旧在和失而复得的妖丹纠缠,气息浮动中,抽不出更多的精力放在身体上,只能无奈地任由对方动作。
擦洗完毕后,是有些刺鼻的药水味,伤口被很轻柔地触碰着,这疼痛对宁微生而言完全不值一提,但擦药那人原本停歇的啜泣却又渐渐分明起来。
猜到照顾自己的人是谁,宁微生相当无奈。吸收到的那段陌生记忆十分寡淡,近半都填满了这个从小照顾她衣食住行的女人,剩下的一大半只剩零散,偶尔闪过,多是打架挨揍的画面。
从未听说夺舍能附带接收记忆,宁微生也没有操纵自己的妖丹做过什么事情,进入这具身体之后,更是没找到丝毫原主留下的残余魂魄,那团锁住他妖丹的古怪棉絮有仙界独有的清新灵气,显然也不是身体自带的。再想到自己刚来时遇上的那种场面,宁微生大致能猜出原主恐怕在自己到来之前就遭遇了不测,结果遇上了他漫无目的游荡的妖丹,两相契合,就这样溶结在了一起。
这种阴差阳错造就的融合简直是闻所未闻,宁微生从未在仙界任何一本书籍中翻阅到类似的案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大亏。
占便宜是指这种特殊的结合方式让他的魂魄与这具身体融合得格外完美,比起需要不断磨合最终仍旧少不了肉身排异反应的夺舍,实在避免了太多后患。
可一想到接收的记忆里原主龌龊过来的几十年光阴,宁微生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主动去夺个不那么恶心的身子呢。
妖丹被从棉絮中释放出来后,宁微生就逐渐掌握了气感,驱使这救了自己一条性命的宝贝落户进丹田中,腹部尖锐的疼痛许久方歇。
宁微生长出口气,冰凉的四肢这才慢慢恢复知觉。
他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从记事起生活在宁家旁峰,金丹结成前,宁微生除了两个接替负责他三餐的弟子外,从未见过第四个人。那时候旁峰并没有后来奢靡富丽的豪华洞府,冷清荒僻,还有老祖未被收回的禁令,他不能踏出峰顶一步,却依然从两个送饭弟子的闪烁其词里,推演出了自己肮脏到人憎鬼厌的出身。
可也是这被宁家上下视做眼中钉肉中刺的血统,造就了他绝无仅有的修行天赋。
在金丹结成之前,他一直也以为自己只是天赋异禀。
但和金丹一并度过劫数伴生凝结的这枚乳白妖丹,却无疑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再不为自己异于常人的特殊之处自卑忧愁,也完全抛却了一切对家人原本抱有的期冀企望。
从渡过丹劫后首次见到传闻中的母亲,对上宁酩冰冷中隐含厌恶的目光开始。
*****
又一次睁开酸痛疲倦的双眼,入目是用简易防雨塑料布蒙住的屋顶。
干爽沉重的棉被严严实实压在身上,温暖到让人简直透不过气来。
宁微生抬起酸痛的胳膊将棉被朝下压了压,这才有多余的精力打量自己的容身之地。这真的是一座非常破旧的房子,木门、木床,老化到简直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脏兮兮的书桌,墙体开裂、屋顶瓦片间直接透入斑驳光屑,就连他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有许多陈年的,无法完全祛除的黄斑。
好在气味很干净,棉被只是阳光晒过后的清香,
宁微生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红肿破裂的伤口也仔细上了药,虽然没用布条包扎,但伤口显然被认真清理消毒过,非常干净。
四下空无一人,他迟缓片刻,坐在床沿,考虑着自己是应该直接出去还是继续再躺一会儿。
腹部忽然发出一长串不加掩饰的饥鸣,宁微生愣了愣,低头摸上自己的肚子,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个需要进食的普通人了。
恰在此时,一阵浓郁的鲜香气味从门缝里不屈不挠地钻了进来。
不等宁微生动作,房门已经被拉开。
驼着背的老太太迈着碎步,亦步亦趋地端着一个不大的瓷碗走了进来。她目光非常专注地盯在碗上,甚至没发现到宁微生已经醒来,等放下碗转过身时,才骇然惊了一跳。
她真的很惧怕自己的孙子,对上宁微生刻意放柔和的目光,仍旧惶惶不安地垂下头反复在围裙上擦自己一双干瘪皲裂的手,声音低若蚊呐:“小宝……我……我怕你醒来肚子饿,给你……给你送碗汤……”
宁微生听到这声昵称,忍不住抽了抽眼角,等看清那瓷碗金黄色的汤里清晰可见的鸡头时,目光忍不住盛满复杂。
对方之所以这样谨小慎微,大约是从前总被原主殴打的缘故。被从小拉拔养大的孙子拳打脚踢是什么心情,宁微生无法感同身受,可若换成是他,遇上了这样大一匹白眼狼,那绝对是抽筋剥皮剔骨啖肉都难解心头之恨。
只是从原主记忆中极少出现的几个零星片段看来,老太太的亲儿子——也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门父子俩专注啃老,以至于让她到了这颐养天年的年纪,还不得不种菜卖菜捡些垃圾回来贴补家用。
家里只有一只原本宝贝似的养着下蛋的母鸡,宁微生目光从碗里的鸡头上收回,又落在战战兢兢站在桌边,脸上还顶着前一天被原主扇出的淤肿的老太太身上,心里窝火得不行,怎么莫名其妙就顶了这么个班!
果然还是亏大了。宁微生细想自己干过那么多坏事,从来也只有让人敬畏而不是厌恶的份儿。像这种盯着老人小孩欺负的,什么玩意儿啊!
见老太太因为自己不说话表现得十分不安,甚至隐隐有要发抖的趋势,宁微生怕她自己把自己给吓死,只能无奈地开口:“我没事,你别瞎担心。”
大约没料到会有这样和气的回答,老太太愣了一愣,才抬头飞快扫了宁微生一眼,也不敢多看,连连乖顺点头。
“……”似乎还是吓到她了,宁微生难得不知所措一回。他这辈子从没讨好过什么人,现在对象又是个身体和心灵双重脆弱的老太太,他生怕一句话讲重了会给对方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索性闭嘴收声,从床上站起,费劲地朝着老太太走去。
身体还很酸痛,走得于是很慢,老太太显然被他的靠近吓到了,表情越发惶惶不安。
金黄色的鸡汤表面浮着厚厚的油花,热气一点都没匀散出来。宁微生走到桌边,伸长胳膊,在老太太惊惧的注视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按在了距离最近的椅子上。
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食指轻磕两下桌面,宁微生努力掩饰住自己积习难改的凶恶口吻,放柔声调:“喝汤。”
老太太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宁微生重复了两遍之后才显露出自己惊诧的目光,登时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我……我不用……我不喝……你喝。”
宁微生并不理会,朝碗努了努下巴,不容抗拒道:“喝。”
老太太手足无措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舀了小小一勺,喝完后将碗朝着宁微生推来:“我……我喝过了……”
她说着还砸吧砸吧嘴,模样极为开心,脸上惧怕的神情都被短暂的微笑掩盖了过去,看着宁微生的一双眼里,慈爱更是浓重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宁微生有点烦躁,但看到她心满意足的高兴模样,又不想口出恐吓。于是只好措辞预备再催促一遍,哪知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到房门外传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
一把沙哑浑厚的中年男音在楼道口响起:“哟!怎么还炖鸡了!家里最近过得挺宽裕嘿!”
宁微生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下意识抬头看向老太太,就见她面孔上刚才因高兴生出的血色时刻已经荡然无存,眼中翻腾的痛苦,甚至比刚才面对自己的时候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