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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华正殿,早朝已经约莫进行了一个时辰,各项奏议业已到了收尾阶段,群臣莫不长松一口气,只等着散朝后赶去处理各自公务。不过,有一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则在奏议的当口,留意到端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同寻常,一双隐藏在十二串旒珠后的龙眼一直呈现放空状态,所谓事出必有因,小皇帝龙颜不悦,难免让玉阶下的有心人揣摩起她的心思。
不仅是皇上,江丞相今天的状态也很不寻常,和以往那个精明干练的老头子形象不同,今日早朝,他一直萎靡地窝在太师椅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听说是病了,大咳连着小咳层出不穷,看样子病的还不轻。不过群臣对他这病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因为在他们眼里,他那胡子花白,浑身干瘪的形象,不病才不正常。顶多也就是过去慰问几下,便纷纷撤走,避免被老头子的唾沫星子追上。纵观整个早朝,只有上官景赫不断重复着以“臣斗胆请问皇上”“江相以为如何”“臣以为”开头的循环句子,连一向唯他马首是瞻的武将们都听得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了。
退朝时,雷公公传来太皇太后的懿旨,召江丞相去慈和宫,几个前来迎接的侍卫见丞相大人有气无力的样子,直接就着那太师椅把他给抬了出去,群臣目送着那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摸惨白,神情不由哀伤而肃穆,自古以来,但凡一颗璀璨的相星陨落,几乎都能牵扯出莫大的感伤,难免让人深深扼腕。
慈和宫。李攸烨即位后,先帝皇后戚氏被尊为皇太后,本应迁居慈和宫,但她以过惯了清冷孤寂的生活,不意再入喧嚣尘世为由,推辞不往,江后便命人另辟清净别院供其居住。如此一来,江后便也没有迁宫,依旧在慈和宫住着。诺大的皇宫不断有人修葺,宫女和太监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慈和宫还是老样子。
“烨儿即位如今已经十五年了,玉姝这孩子如今也有十五岁了!”江后坐在加了软垫的木椅上,手中拖着一杯飘着浓浓清香的暖茶,颇为感慨地说着。
“……”
“咳,这一晃然,十五年过去了!”
“……”
“玉姝这孩子和皇上感情最要好了!”
“……”
“烨儿也该是大婚的时候了!”
“……”
“来人,送丞相回府,让王太医去看看,这都不省人事了,怎么还能让他上朝呢!”
……
丞相府,一个身影急急地穿过回廊,到了尽头那座小亭子里,对着那摇椅上枯干的人影禀报道:“相爷,礼部尚书高大人,吏部尚书曹大人,刑部王大人,在外求见,说是专程来探望您的病!”
那摇椅上的人抬起一只手,冲他摆了摆:“不见,那高老头子还没老夫健硕呢,竟然跑来看老夫,笑话,你就跟他们说,老夫已经病的不省人事了,他们的心意等老夫醒了便领,让他们莫要为老夫耽误了公务,都回去吧!”
“是!”那人应声,便又急急忙忙地跑去传话了。
“哎,病了真舒坦哪,老夫好久没有如此轻松了!”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江令农睁开了那双迷蒙的眼睛,看着那眼前摇摆不定的庭院,脑海中浮现出前尘往事的一幕幕情景,他这一生过得也算轰烈,少年时意气风发,不知愁为何物,中年时忍辱负重,方知人生之艰难,临到白头得到上天眷顾,匡扶社稷,得偿所愿。人到末年,各种荣宠接踵而至,本欲寒江独钓,奈何形势逼人,他不得不重操旧业,肩负起辅佐幼帝的责任。人生匆匆几十年,只有短短二十年的青春年少是为自己而活,要说后悔,却也不是,只是在“厮杀”过后,心里难免残留着一丝余悸,便期盼着自己的子孙莫要再重复他所经历的一切。妹子那里,他如今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可是要让玉姝进宫,他是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先不说李攸烨是个女子,就是那皇宫里的明争暗斗,以玉姝单纯的性子就应付不来。栩儿(江后,名唤江姿栩)是天生的凤凰,生来便高贵典雅,把他们这些兄弟都比下去,她的风华绝代延续至今,令江家门楣跟着光耀至今,但玉姝没有她那样的天赋和手段,她入宫只会被宫里的凶险一点点蚕食掉。这些,都是他拼了老命也要阻止她进宫的原因。
“妹子,原谅为兄的私心吧,攸烨是你的宝贝孙女,玉姝也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是想要我的孙子,我倒贴都答应您,但你哥我只有玉姝这么一个孙女,你就放过她吧,你看你哥我都是老得快要死的人了,你就别折腾我了!”江相喃喃自语着,逗了逗旁边笼子里的鹦哥,那鸟张嘴便“玉姝是我的心头肉,玉姝是我的心头肉”地叫了起来,惹得他心花怒放,笑了一阵蓦地又顿住,陷入那几十年无休的郁闷,你说,都是一个爹娘生的,为什么他那妹子就不会老,而自己就快掉渣了呢。
第二日,早朝,小皇帝依然无精打采地盯着某处发呆。江相回家养病去了。早朝过后,雷公公又携着太皇太后的懿旨来到朝堂,当众宣读召上官景赫去慈和宫。群臣不免揣测起来,这一连两天,太皇太后把两大辅臣先后召去,究竟意欲何为呢,哎,这位太皇太后从不垂帘听政,这就断了朝臣察言观色的后路,可她对朝廷的影响却是无所不在的,百官都对此心知肚明,想起当初立新帝的时候,秦孝肃王提出那个江后垂帘听政的建议,大家都还惶恐,害怕有朝一日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可这十几年下来,小皇帝渐渐长大,外戚非但没专权,江后的仁慈和偶尔提出的一些对社稷有利的主张越来越受到朝臣的尊重和拥护,她对小皇帝的爱护众人有目共睹,根本不用再担心她会夺小皇帝的权,眼看着朝堂越来越清明,一帮子朝臣又开始渐渐仰仗起她来,这点倒是当初不曾想到的。
慈和宫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
江后依旧端着一杯茶,对着坐在下面的上官景赫说道:“烨儿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哀家没算错的话,凝儿这孩子如今也有十五了吧,如今玉瑞能有今日盛况,全赖上官将军和江丞相的辅佐啊!”感慨之色,溢于言表。
“太皇太后严重了,辅佐皇上是臣等应尽的本分,小女今年确是十五岁,与皇上乃是同岁!” 上官景赫面上不卑不吭地回道,心里却对江后这明知故问的用心起了疑,凝儿和皇上同一天生的,难道她还会记错。
“上官将军不必拘谨,哀家今日只是和将军话话家常而已!”江后慈眉善目地说道,并冲他示意可以喝茶。
上官景赫受宠若惊,捧起茶来,喝了一口,便又放下,静待江后下文。
江后笑了笑,道:“凝儿这孩子聪慧乖巧,哀家打小就喜欢的很!”
“多谢太后夸赞,小女实在是受之有愧!”
“哀家可是说的实话,上官将军有空多带凝儿到宫里陪陪哀家,哀家可是想念这孩子的紧呢!”
“是!”上官景赫额上有细汗沁出,不动声色地继续和江后“闲话家常”。
……
漫长的宫道,落日将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拉长,十五年前的鲜血像一条流之不尽的河,他还记得,当年那些血迹和墙面上的那些斑驳着魔似的吻合在一起,如今还能抹掉吗?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趟着河走,旧人的魂魄每每出现在背后的阴影里,惊得他寝食难安。放下,放下,两百人,放下比提起来还要沉重。
“将军!”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上官景赫猛地回过身来,脸上一片惊恐之色,见来人是张云,他松了口气,握紧的拳头垂了下来,缓缓道:“我们回去吧!”
张云跟在上官景赫上了马,随着一声气壮山河的“驾!”一阵痛痛快快地踢踏声消失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