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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歌满去世后不久,秋景就疯了。
秋景不是如疯子一样的疯,用现在的病说是抑郁症。时好时坏,时疯时不疯。
秋景一生错爱李歌满,尽管没成为他的女人,但她早把自己当作了他的人。即使包括父亲母亲及祖母,她亦早把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她一生为李歌满坚守,不曾再婚。李歌满一生为着祖母坚守,不曾结婚。祖母呢,一生却为着一大家子忙活。推进,李歌满与秋景的一生也在为祖母这一大家子忙活。他们两都是陈家的恩人。
陈家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支助,日子见好,子孙日渐的风光发达,而他们自己却日渐地成了孤寡老人,成了五保户。死的死,疯的疯!
秋景因为父母双亡,又没子女,就成了队里的五保户!
所谓“五保户”就是生活比较贫困的孤老家庭,主要包括: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五保户”常见于我国的农村地区,这种制度的设立体现了我国法律保护老人和儿童的一贯原则,是人道主义的具体体现。
秋景一个人住在辗磨坊,队里为她在辗磨坊旁边砌了两间小屋。她自个家里的大房子破旧了,归了公,不住人了。
人称那地儿为辗磨坊。秋景就是那看坊的人。说是看坊的人,其实是替人看孩子,若辗麦子谷子的乡亲带孩子去,就给他们看着孩子,待辗完了磨,再将孩子交还他们。
辗磨坊除了秋景,还住着队里的另一个五保户马嗲。马嗲是个半疯子,睡到半夜就唱歌,唱着唱着就骂人,骂来骂去就哭,哭得是伤心伤意,都不知怎么啦!后来,听人讲,马嗲本不是故河口人,是外地当兵转业分配来故河口工作的公家人,只是他一来故河口就疯了,不好工作,就当了五保户。
马嗲好端端的当兵,怎么一转业回来就疯了呢据说马嗲的父亲在他当兵时,打牌赌博,将家输光了,还用他的老婆孩子做赌注!几年里,马嗲给家里寄钱寄粮,还不知自己的老婆孩子早被他父亲输掉了,不知去向。马嗲转业回家,看到这个情况,一时情急,就此疯了……
辗磨坊在李歌满去世之后,成了疯子的集聚地,倒是李歌满做梦也没想到的。人没有磨辗的决不去辗磨坊!
秋景管理辗磨坊后,就没再发生孩子被辗死,被牛踩死的事,也没发生人打瞌睡被辗磨辗伤的事。因为秋景边看孩子边也看着大人,若辗磨人有打瞌睡的迹象,她就叫他名字,跟他说话,说着说着瞌睡虫就被说跑了。辗磨人倒比从前辗磨时安全了许多。只是人们都不大喜欢去辗磨坊辗磨了。也是那时的小型打米机兴起,小型面粉厂兴起了吧。
这看坊的活儿,不是队里专门安排秋景去的,是秋景自己要去的。因为她不想也不愿听人因此骂李歌满。秋景这样住在辗磨坊当个五保户,一当多年。几欲生存到一种无声无息的状态。
秋景曾是多么贤惠高贵风云的人啊,哪家有困难,她就去哪家。特别是父母家。姐们长大后也有印象。太阳照在门口的树枝上,天高地阔的亮堂,秋景穿着一身米色旗袍,乘着太阳从高朗的天空下走来,走到我家,替姐们穿衣做饭,服侍姐们上学。母亲一往只忙田间的活,少管孩子们。姐们小时大多数时间秋景管。管吃管住管穿衣上学。再不,就是祖母与小姑管,反正母亲很少管。
秋景气质好,长相漂亮,说话声音温柔有教养,就如一个没落的城市女青年,不同于一般的乡下妇人。但自从李歌满死后,秋景一下似乎老了,背也勾了,气质也不那么好了,神经不大正常起来,说话颠三倒四的。也许更年期提前到来,老年痴呆了还是咋地。毕竟秋景才只有三十四岁,正是一个妇人如狼似虎的年份。可秋景却守寡多年,一直不再婚,也没有个亲肉骨。实说秋景的所有精神寄托都在李歌满这里。
李歌满比秋景大十五岁。李歌满今生没成一个家,也没一个亲肉骨。秋景这样爱他,为他一直没再嫁,却终无法成眷属,是种遗憾!
秋景素日是故河口最文雅的人,人见着她,都敬她三份,叫她肖主任。秋景听了乡亲们称呼,微笑点头,算是答应,姿态仪表都高贵。但一到母亲家,她就不高贵了,就是一个寻常农家妇,帮母亲做饭、洗衣、扫地,看孩子,还把藏在裤兜的糖果饼干给孩子们吃,替孩儿们把头发辫好,扎朵小花儿,洗个热水澡,差模掉身上的灰尘,送上学去。与母亲处得像婆媳一般,十分友爱!
秋景爱李歌满,在乡亲们眼里,已不是啥稀奇事。稀奇的是为何李歌满在生时没娶秋景成个家许多年后,长辈们想起来也不解。何况我们后辈。
秋景对祖母一家人好,在乡亲们也不是啥稀奇事,稀奇的是秋景跟祖母非亲非故,怎么处得像亲姐妹许七友的儿女都喊秋景为秋景阿姨妈,许七友的孙儿们都喊秋景为秋景阿姨婆。可自从李歌满死后,秋景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夜之间花白了头,日渐的神智迷糊,恍惚度日,大失从前的气度与风姿。
某夜下小雨,故河口的万物聊赖生息,一片静谧,充满乡村五月里的草莓薄荷柠檬般的气息。屋山头的辗磨坊的辗磨却嘎吱嘎吱地响了一夜。这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大白天里,大人都不叫自家孩子往辗磨坊去了,还不说晚上。毕竟那里死过几个人,毕竟现在有了更先进的磨面技术,不需要辗磨了。而那一夜没停的吱嘎吱嘎吱嘎的辗磨声怎么来的谁在辗磨坊辗了一夜的磨奇。
无疑,大家以为辗磨坊闹鬼是真的了,是那些被辗死的小孩变成了厉鬼,在那里拉着辗磨嘎吱嘎吱地响!要吓死乡亲们。
屋山头的辗磨坊真出鬼吗这个传说似乎不再新鲜。乡下凡是过去曾经辉煌现今没落的地方,多少不一有些传说,出鬼啊有妖怪啊之类。
大人一听说辗磨坊出鬼,心里发毛!有好奇的就想探个究竟,却又害怕。要知道辗磨坊曾是多少人的寄托,与休闲乐趣的地方。如今儿,辗磨坊不仅没落,还传出了闹鬼的传说,多少不一,人内心都有点不大信,也不好受。
但有晴朗的午间,阳光高照的屋山头,嘎吱嘎吱的辗磨声对孩子们来说,永远充满古老与神秘!还不说夜间吱嘎这嘎的辗磨声,就如悠长神奇的曲子,令孩子们浮想联翩。每次听到吱嘎吱嘎的辗磨声,睡着的孩子们便感辗磨坊的那片天空,格外深邃神秘,如阿里巴巴的藏宝地,需要去探究。
孩子们实在忍不住,想去看看鬼拉辗磨到底是什么样子
因为白天里,大人们都说,昨晚辗了一夜磨仔的是鬼!
孩子们才不怕鬼,也不知道鬼啥样,更不知道鬼是死人变的。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鬼与人一样,只是鬼更有趣味,创意,白天不辗磨,晚上辗磨。夜晚的辗磨声就如魔音一样吸引着孩子们,直想某夜偷去探个究竟。
可不知某夜,孩子们偷偷跑去探究的那个鬼,居然是秋景。可把大人们吓坏了!你说,这月朗星稀的清淡薄荷气息下的青草地下的房间里,你不睡觉跑到空地去辗空磨子干吗且不投主的牵着人家的牛,一夜吱嘎吱嘎地空转到天光,不是疯了,是乍了
开始,大人根本不信,还以为是马嗲的杰作。只是马嗲一贯不辗磨,只管半夜里骂人,想他的婆娘。一骂一整夜不睡觉。辗磨声一旦响起,就淹没了马嗲的骂人声,听不着了。不是马嗲在辗磨,是谁呢
大人也动了探究的心,只想某晚跑到辗磨坊去确认下!到底是谁
终于,某个夜晚,几个乡亲商议,时机一到,捉个现场,看出什么鬼。
不想那夜,乡亲去捉个现场的鬼,鬼没捉到。却捉到了一个人!
吱嘎吱嘎的辗磨声传来,乡亲们你推我让地打着手电筒,对着辗磨上一扫射,一看!哪里是鬼辗磨,明明就是一个人。只见此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浑身大汗淋漓,赶牛拉着磨盘吱嘎吱嘎地转动。她身子倾斜着,辗磨每吱嘎转动一寸,她身子就要向前倾斜一寸。就这样,在月光下,辗磨不停地吱嘎吱嘎地转动。此人的身体就一寸一寸地倾斜,直到身子完全匍匐磨盘上,真是疯了,要将自己放进磨盘辗死么不想活了何人如此想不开,要在辗磨上寻自尽
人们赶紧将此人从辗磨磨盘上拉起……千真万确,是秋景在把个磨盘拉得清响,似乎力大无穷,一转一个通宵。她之所以身子倾斜,并不是要辗死自己,而是在用力拉。这样反复多个夜晚后,大家就确定秋景是疯了!
从此,大家不再叫她肖主任,而叫她秋疯子。
秋疯子其实一点也不疯,只是夜间睡不着时,把辗磨拉得清响。平日,她跟往常一样。开始大家还对她有些同情,可时间久了。只要夜晚辗磨一响,人就各自在家叹息:“看,秋景又发疯了。”
时间再长,人对那吱嘎吱嘎的辗磨声就麻木了。听不听见都一样。因为队里新买了打米机,农家自备了小磨子。小磨子也可磨面粉,磨豌豆,磨米浆。打米机可把稻谷打成米是米糠是糠,比起辗磨来,不知先进了多少倍。辗磨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再也用不着。
久而久之,辗磨坊荒芜了,辗磨的四周长满了荒草!没人再去辗磨坊磨面,独留秋景在那,一夜一夜地将辗磨拉得吱嘎吱嘎地响,被人当作疯子。
从前拥有神奇辉煌历史的辗磨,就被掩映在荒芜丛中,时有露出点青灰色的石身子,如石滚一样又快又光。人路过,不知觉把锄头在上面咣几下,当了磨刀石,磨光磨快了锄头,再去地里锄草。还有勤快的农人,用镰刀把辗磨周身的荒草杂木砍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磨盘来。人们从田间忙累了回家路过,就在磨盘上坐下,歇一会,吹吹风。它面上总是光洁的,一点灰尘都没有。人也乐意在它上面坐坐,回想下曾经辗磨的甜美岁月。那正是他她青春恋爱的时节呢。
时间再长久,磨身就长了绿佗蔓,人嫌它脏,不再在上面坐坐,也就忘了那些快活自由的辗磨时光。
再后来,不知怎的,那亲切高大为乡亲们立下汗马功劳的辗磨,却不再高大。石身脱落,石块被农人东一块西一块地带回家,真作了磨刀石与石滚。队屋也不知何时被拆,与宽阔的大禾场连成一体,成了一块名副其实的荒地。辗磨被掩埋在荒地的野草丛中,再也看不见,渐被人遗忘。买得辗磨的李歌满,也如辗磨的命运一样,渐被人遗忘。倒是秋景疯了好多年,一直没好,令人无法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