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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吴汰说自己是全世界最穷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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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汰病了,住进石头市人民医院,先前写过。本来鹿女决定让陆仔去医院照顾她,陪她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让她享受些天伦之乐。无论怎样,她艰辛劳顿的一生,都是作为晚辈所应该顾念尊重的,也是我辈对前辈的顾念与尊重。鹿女觉得,吴汰需要她最疼爱的幺儿子陆仔陪着,自己就不去打扰他们母子的这份宁静就是,鹿女很同情尊重她所饱受的苦难。

    吴汰从娘子湖携全家老少逃荒到河口乡后,在靠近故道的最东角的堤脚下,搭了个柴棚,整了块菜地,开了些荒,种上了稻谷小麦玉米,开始她在前天鹅洲时期的乡人生活。那些作物,或多或少会收点,菜炖米粉,比喝娘子湖的清水营养得多。孩子们日渐的脸色正常。

    这么说吧,吴汰从故河口街一大户人家的老板,没落到一个靠体力劳动维持生活的农民,还是适应的。转型成功。起码比深受打击一蹶不振的她的男人郭大少好很多。吴汰并非意志不坚定之人,相反她意志非常坚定,要不,也不会从一个童仆,童养媳嬗变到古老虢国的后人郭老爷子得意的儿媳妇。郭氏家族商业帝国的少东家郭大少的老婆,且紧紧掌握着一大家人的命运。为何日子好过了,倒还愚钝呆滞了

    倘若故河口不大奔岸,那种自给自足的小农家日子长久,吴汰总不至于沉沦此模样!可惜那样的日子并不长久,就在菜地长得最好,稻谷快要丰收时。上面突然下达命令,凡所长江边岸的人家迁走,筑堤。她小屋与开垦的荒地所在的段面,正是长江边岸,要迁走,筑堤!

    她辛苦劳累整治的家园,就被农人东一铁锹西一锄头地连根带叶挖去。

    那时国家修筑长堤的文件,就是军令,谁敢违反谁坐牢去。

    望着救命的垦荒菜地,被人东一锹西一锄头地挖掘一空,吴汰扑地抱土,嚎然大哭。用她的话说,自己是那个时期最穷苦的人。苦的是没有个人替她分担,穷的是身体有了毛病,干不起重活。身体的毁灭导致了贫穷,与生的希望破灭。吴汰无论什么时候讲到这些,都会哭泣,语无伦次。

    吴汰有些记忆却是混淆的,总体看,她的病确是坐月子遭受了非人的磨难得来的。一说是生了大月姐才两天,就去挑堤挑出来的。你说生孩子才两天,怎能去挑堤,怎么不挑出毛病来,现在的女人生孩子了,啥事都不做,休息两年,也有不了原的。

    鹿女就说:“您老干吗要在月子里去挑堤,不能休息几天都挑下了终身不治愈的毛病,一辈子病病怏怏的,岂不亏大了!”

    吴汰就说:“我的幺媳妇,我愿得吗我没办法,不挑能乍办家里只有我一个劳力,你大伯有气喘,两次失火熏的,干不了重活。我不去挑,就要被清工退队,退队了咋办全家人都得饿死。好不容易入队,不挑能行吗挑都不说,还要打着赤膊挑,天寒地冷,雪直嗡嗡,打着赤膊挑堤,不是折磨人”

    (吴汰生了十一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前面五个都丢了,郭老爷子请人看,说孩子们与父亲无缘,往后得改口,就跟他在家里的辈分叫,由此孩子们一直叫他们的父亲郭大少为大伯。)

    鹿女挺困惑,就问:“都什么年代,秦朝建筑万里长城吗都不知为何要打着赤膊挑堤不打赤膊一样可以挑,秀肌肉吗

    吴汰就说:“我的幺媳妇,你是没吃过苦,没经历过,不晓得打赤膊挑证明你挑得快,不打赤膊证明你偷懒。打赤膊多冷,只有拼命地挑,身体才发热,要不会冻死。即使打赤膊挑,如果走得慢,监工一皮鞭抽来,打得你个皮开肉绽,多是支撑不住,还不倒在雪地里冻死。”

    ……吴汰后面一番话,说得鹿女是心惊肉跳,自是不敢再深问。

    很难相信吴汰这话的真实性。大月姐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生,与我大姐玉英年岁差不多,我母亲也挑过堤,怎么从没听母亲说起过也许是看世界的角度不同。也许是出生的身份不同。母亲一个农家妇,挑堤打沟都家常便饭,没觉得苦。可吴汰怎么说也是个街上人。当初故河口街米店老板娘,故河口有码头的大户人家的儿媳妇。用现在的话说,由个街上人转变农民干起了农活,当然感觉苦。当对挑堤的感受与体验不同。难免会夸大其词,扩大苦。不管真实与否,但吴汰确实在月子里落下了半身不遂,瘫痪了四年,还在一夜之间歪了嘴,好端端的一个脸上五官挪了位置。

    郭大少悲痛不已,一大家子的主力倒下了,还有谁来支撑

    郭大少没办法,背着吴汰步行到流港农场的大医院去医治。他本有气喘,烟子熏坏了气管,伤了元气,何以经得住如此的长途跋涉与风雪寒冷,就此倒在雪地里,爬不起来。由此落下了永久性风湿性关节炎,至死没好,也一度瘫痪在床。大半辈子走路都没伸直腰,勾着。就是那个非常时刻,郭大少的亲弟弟郭二少,成家立业,为了抢夺家产与老父母反目成仇。

    郭大少那次之所以去流港农场求医,其实是想去求助他那当兵转业回来在流港农场国营单位采购站上班的弟弟郭二少!确实,郭大少一大家子在新的村庄河口乡过得不甚好!不想,半路上,自己发病栽倒,没去成!

    还有一说,吴汰的嘴歪是下水抢劳籽留下的后遗症。

    吴汰经常对她的幺儿子说:“陆仔我的儿,那时我生了你大哥才两天,雨下得河水涨,田地被淹,你祖父在屋山头的荒地种了好明个的劳籽,子粒饱满,正待收割,却要被水淹。你祖父硬要我去抢,我在齐腰深的水里泡了两天,一路的水面浮着我身体里的血,两天之后,等劳籽抢上岸,我亦倒在血泊中,从此瘫痪,多年不起,嘴也歪了,脸也变形了,我一直不能原谅你的祖父,鬼叫他要我在月子里下水抢劳籽的,害我一生……”

    吴汰说这些时,总是双眼发呆,语不达意,愤懑不已。并不像我的祖母友打卦,面临曾经的苦难那般的坚定而超然,从不跟她的子孙们讲。

    总之,吴汰对自己曾经遭受的灾难苦楚,刻骨铭心,可具体的又说不清晰,但有空闲又会拿出来说,作为后人必须孝顺她的资本。全世界的人都欠她的。气特别大,一点不如意,便寻死觅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