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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四喜带着参军梦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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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叔的初恋女友书英死去的第二年春,肖立红探亲回乡,带回一个城里姑娘。穿着身黄绿军装,戴着黄绿军帽,扎着两把乌黑长辫子,不过她的长辫子被辨起来,成了两个揪达辫。背着把锄头,每天起早摸黑地在肖伯母门前的台坡下锄草。一锄两个揪辫哒一哒,甚为惹人喜欢。

    那时,故河口有个习俗,家里每个外出工作还是参军回来的亲人,回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洁大扫除,打扫屋里的灰尘,搽洗门窗,铲除屋外台阶上下的草。特别是屋台坡下的树林里锄草,必不可少。然后放一把火烧掉,屋前屋后屋里屋外算是换了新貌。如过年过节一样。算是挺隆重的接风洗尘。

    肖立红的城市女友,一回来就跟肖伯母家锄草,搞清洁大扫除,真是勤快务实的好女子,好媳妇。长得也是浓眉大眼,皮肤白净细腻,一个圆脸,一笑一颗洁白的虎门牙特别显眼,十分好看,而又英姿飒爽。每个路过的乡亲看见,都不尽啧啧称赞,竖起了大拇指。

    肖伯母更是开心得合不拢嘴。见着谁都喊:“干啥去,留下坐会吃饭了走!”喊吃饭是假,想炫耀自己的新儿媳妇是真。想让乡亲们都看看她的这个大城市来的新儿媳妇呗,跟她养子立红一样是个兵。那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改写了故河口农村娃参军的历史。就故河口参军的男儿,不是转业回乡参加了份工作,娶了个如熊书英一样的老婆,就是留在部队的,也是个志愿军,与自家媳妇分居两地。哪像肖立红这般成功圆满的。

    肖立红在乡下其实有个初恋,叫黄圣英,与三叔的初恋熊书英是邻居。千真万确,肖立红,黄圣英,熊书英,三叔陈章胜,他们四人还一起到故河口窑厂那路上散过步!肖立红与三叔穿着黄绿色军装,黄圣英与熊书英穿着蓝校服。可是迷人。故河口多么泫然的一道风景!但不知书英去世后,黄圣英为何也不来了。肖立红的这场村上恋爱谈得有些无声无息,结束的也有点无声无息。

    是肖立红在部队谈了新女友,黄圣英也不想影响他的大好前程,主动退出的谁晓得呢只有他们两心中晓得,大家都不晓得。但看当初肖立红与黄圣英手挽着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说笑笑,走在故河口堤道上的身影,也是相爱的样子,从不曾见到他们吵架分手。咋地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咋地肖立红再探亲回来,就带回了新女友还是部队的。据说是肖立红所在部队师长的女儿。

    三叔的初恋女友被埋进了土里,肖立红的城市新女友却带回了乡,多么不同的人生。可肖立红并不高兴,老藏在肖伯母家的房间哭。整天整天不出来。

    肖立红是肖伯母的养子,每次探亲回来,住肖伯母家。肖伯母家的那间肖立红小时候住的房间一直留着。肖立红为啥藏在房间哭,不出来哭啥

    原来是他的亲大弟四喜死了。

    四喜从小就有病,肖立红参军时,就病得厉害,瘦瘦鸯鸯的,脸色死人一般的苍白!不知得的啥病。长得倒是跟肖立红一样清秀,穿着身笔挺的绿色军装,戴着笔挺的军帽,腰间束着一根真牛皮的军皮带。还几得神奇的想去参军。那身军人的装束,都是肖立红从部队搭回来送给他的。

    在四喜的梦中,总有一天,他会如他大哥一样去参军,到部队学习,考军校,然后留在部队生活,当军官,就不怕饿肚子了,也就有钱治病了。四喜得的病是现在的糖尿病,吃得多,饿得快,还瘦得厉害。吃过几碗饭后,就兴奋地把那空碗敲得清响。可巧的是,无论怎么敲,碗却一次也没被敲碎过。

    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碗敲得清响开始他并没有这个习惯,病情加重后,才有。先是慢慢的一只筷子敲,没有多大声响。如他唱歌时打的慢节拍一样,因为他极喜欢唱歌,唱的也好听。后来,敲着敲着就用两只筷子,也只是轻轻的,如他唱歌时的双拍一样,符合他心中的某个音符。再后来,就失去了控制,敲得天响,如打鼓一样。当乡亲们听到这样的鼓声,就知他的病情肯定益越发严重了。

    四喜喜欢唱歌,也乐意给大家唱歌,人们早听惯了他的歌声,听那鼓声仿佛听他唱歌一样,起初还是欢喜的。只是后来敲得那般厉害,那般频繁,大家就不喜欢听了,一听到,心里就蹭得慌。以为他会就此倒下去,死在饭桌前。

    四喜的家住在堤外面的河滩上,旁边有块树林。天热时,他进树林里歇凉,总会吊着嗓子唱歌,歌声飘过堤道,全队人都听得见。他的嗓子非常好,唱的歌很好听,只是有些忧郁。或因病着的缘故。

    他比肖立红小五六岁,十四岁,快成人了。可他自觉得总没力气,他有许多梦想,可似乎永远达不到。他总是想,等我精神好些了再去做,可精神总是一日不如一日。望着树林里玩耍的小伙伴,他远远地站着,想去又不敢去。

    每走过一个老农,他都要问:“大伯,我可以跟他们一起玩吗”

    大伯说:“孩子,当然可以,你去啊。”

    而他自己却犹豫,挪动着脚步,不敢前去。

    等到另一个大妈走过身,他又满怀希望地问:“大妈,我可以跟他们一起去玩吗”

    大妈心疼地说:“孩子,你去呀,去跟小伙伴一起玩啊,没人嫌弃你的。”

    是啊,他多想同小伙伴一起玩,可自从懂事起,他就吃的比人家多,长得比人家瘦,走路总拖不动脚步,哪里能跟小伙伴一起去玩他多么羡慕那些活蹦乱跳会飞会蹲的淘气包。被家人骂得狗血淋头,还玩得不亦乐乎。他总梦想着自己有一天终于好了,有力气了,也就能像那些淘气包一样会飞会蹲,惹长辈们骂。

    只是无论他揣着多么美妙的梦想,终究还是一日日的瘦弱下去,直到瘦得如一把钢材。即使如此,他亦穿戴齐整,目光炯炯。从来,他都没想过自己有天要死去,只想终究有天,他会好,会参军,像他的大哥肖立红一样成为一位军人。

    起初,人们听他说想去参军,都不当回事,还怪里怪气地说:“你这样子呀,能当兵,鬼都可以了。”

    小孩子们也取笑他:“像个铁汉,还想去参军”

    铁汉就是瘦骨如柴的意思。往后,铁汉就成了四喜的外号。但铁汉真不愧是铁汉,从不气妥,只要有点力气,总是穿得齐整,走得笔挺。时间久了,待他再说想当兵或去参军的话,大家就很痛惜地说:“好啊,好啊,当兵好啊,像你大哥一样今后当个军官。”

    只是当他吃完饭,把碗敲得天响的时候,人都知他活不长久了。他自己也似乎聆听到死亡的脚步声。他不想听到那个声音,由此把碗敲得天响,好淹没那个声音,他就听不着,就不担心死亡会靠近。可死亡还是一日日地靠近了。

    突然,有一天,故河口的夜晚寂静了。于幽暗的夜幕中,于啸啸的树林中,人们再也听不到那种敲碗的声音了。人们默然地来到他的家,用个白匣子将他装好,埋葬了。

    铁汉是典型的化生子,十四岁。太小的死了,不会闹心,太大了,成人了,也不叫人多惋惜心痛。只有这个年岁的死了,才真叫人断肝断肺。人们都跟在他身后哭。只是埋葬之后,就无人再哭。因为故河口有个风俗,死去的化生子葬下后还哭,是不吉利的,家里又会出一个化生子。

    所以,肖立红探亲回来,藏在肖伯母的屋里不出来,哭他死去的弟弟铁汉,乡亲们并不喜欢。碍于肖立红很少回家,还是部队干部,肖伯母也是村上干部,不好明说。队里人就张三王五的无不安置饭菜,为肖立红接风洗尘,以冲冲气氛,免得他把那死去的铁汉哭回来,哪个还得安宁。

    以前故河口有个传说,一个女子死了,她的男人每夜藏在房间哭,哭啊哭的。有天他的家人回屋,就看见死去的女子在厨房做饭,吓得清喊出鬼。而女子听着声音,哞地不见了,只剩那男人还伸着头朝外面张望,边望边叫:“我女人,我女人,她在哪里哪里呢我怎么没看到”

    从那之后,那家的男人就有点魂不守舍的,总巴望他那死去的老婆哪天真的能回来。就此病了,不久真的追随死去的老婆大人去,也英年早逝。这在故河口视为讨债鬼。讨钱债,讨情债,这男人前世欠女人的呗,在生还不了,死了还。视为不吉利。倘不是男子总在家哭,怎会把死去的老婆哭回来,带走了自己的命。留下的孤儿老母该如何办,活生生的人间悲剧。

    由此往后,故河口就明文规定,死去的化生子从下葬之日起,无论家里多么亲的人,都不能哭。哭的话会把死人哭回来,家里就不得安宁了,村庄也就不得安宁了。有的甚至在家搬床搬柜,出活鬼,整夜不消停,吓得人是有家不敢归,吓得隔壁三家都绕道走,比小鬼抬床厉害多了。那样的鬼被故河口人称做恶鬼。要齐心协力的驱逐恶鬼出村庄。

    所以,肖伯父肖伯母以及肖立红的新女友,都劝他出去走走,不要总不出门,藏在房间哭。把死去的四喜哭了回来,可不得了!再说,乡亲们的盛情怎能推却。部队当兵的军官,比起公家人还受人敬重。可玩归玩,吃归吃,喝归喝,傍晚回家又要哭一场。

    因为肖立红在吃饭时又从乡亲们口中听到了些有关他弟弟四喜的事……

    四喜从小仰慕当兵的大哥,憧憬有天像大哥一样当个兵。这是队里人早都知道的。那个时候,哪个孩子不憧憬当兵。只不过长大了,有别的方向了。先前写过,那时参军的条件非常高,社会背景要好,家庭成分要好,贫下中农才可,身体体能几项指标要达标等。我父亲就是最后血糖指标不达标被刷下来的。肠胃也不大好。其实父亲的身体状况在参军体检时基本显露出来了,只是大家都没有留意在心。四喜的成分都好,只是个病秧子,身体不好,能当兵吗

    人一听说四喜要去当兵,总笑话他:“四喜,就你这身体,想去当兵,做梦呢你”

    听人家这样说,四喜挺郁闷,一段时间变得极孤僻,也不大唱歌了。身体不好,当个文艺兵总可吧。可人家说文艺兵也不行,当兵的身体要特棒,你这样的身体,怎么都不行,你以为会唱歌就能当文艺兵

    但有某个太阳高照,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打仗时,四喜会悄悄地上前去,躲在树荫下,远远的望着他们。分析他们的战斗形式,估摸谁会赢谁会输。其实他心中非常想加入他们的战斗,那可是当兵最切实的演习。只是那些健康的孩子们会将他摔倒在地的,摔伤了摔破皮了,好久都不得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没有力气,摔倒了爬都爬不起来。他很想跟他们说,他也能打仗,能当指挥官。可孩子们根本不理会他。

    有个老农经过,他就上前去跟老农说:“大伯,我长大了,就去当兵,我想穿那身军装,跟我大哥一样,您老说,行不”

    大伯听了,很心酸,就说:“四喜,你若真想去当兵,就快快好起来,等你大哥探亲再回来,就带你去。”

    四喜听了,便快乐地跑进树林去唱歌。声音深情而忧伤,又特别的清幽嘹亮。都不知他哪里会唱得那么多歌。山歌,情歌,军歌,都会唱。要不是如此病着,他该是队里最优美而文雅的唱歌王子。他以为自己真的会好起来,每天兴高采烈的去树林唱歌,直等着某天他大哥探亲回来带他去参军。没想,他大哥是回来了,他却死了。

    听到乡亲们说起四喜的这些日常点滴,肖立红忍不住失声痛哭。新女友怎么劝也劝不住,肖伯母也劝不住。

    肖立红心底的悲凄,不只为四喜,是为乡村里每年怀揣梦想而离去的少儿们。那时死个小孩太寻常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梦想啊。那时农村的医药水平太差,医术落后,人的思想愚昧,随便一个病,就信神信鬼信命的,不去治疗,就将人的命夺去了。四喜的参军梦只有在阴间去现实了。肖立红想起来如何不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