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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四叔家回自己家后,没多久,祖父就去世了。
祖父这个人,你不那么使劲地想家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的话,基本上不记得。我在四叔家过了六个月,对祖父的存在没有任何印象。因为祖父大半辈子大多数时间,就躺在躺椅或床上,一天天的躺着,不出声,也不出来。自在他幽暗的世界,过着幽暗蛆虫般的生活。
突然有天,祖父大声喊着小姑的小名:“幺姑耶,幺姑哦,快,快,来哟。”
小姑听了,赶紧跑进房间,问:“父亲,你乍的了你哪里不舒服,你要啥”
祖父陈千岁哀叹了一声,说:“幺姑耶,我的好幺姑,你姆妈喂养了多少只鸡啊,你去跟你姆妈说,抓一只土鸡给我,我要喝砂罐煨的土鸡汤,就是你满叔死前没喝到的土鸡汤,我要喝。你满叔啊,一辈子唱戏挣钱辛劳为她,居然没喝上一口土鸡汤了走,友打卦,友打卦真是狠心肠……”
“爹,你神神叨叨的嘀咕些啥,我满叔咋没喝上一口土鸡汤了去死啊,俺满叔都死了啊,爹”小姑也嘀嘀咕咕地去跟祖母禀报。
实说祖父今天表现奇怪,说话都没大咳嗽,连贯的说了出来,口齿清晰。小姑走了,祖父一个人还在嘀嘀咕咕,似乎有很多话说,不知想起了些啥往事。
也许祖父想起了自己当初巷子里说书的一介书生,如何英雄气概起携带全家从老家湖南益阳麻河镇逃荒到故河口的吧也许祖父还想起自己一介落魄文弱书生,麻河镇纺织作坊的少东家,逃荒到故河口为谋个吃的,却被迫沦落到五码口山场挑石头,真是命不可测!
一担石头一百多斤,祖父一介文弱书生,从未干过重活,何以挑得动就是两个人抬,也是抬不动的。可祖父还是咬紧牙关,将石头担上了肩。
“锤钎錾子叮当响,石匠的号子吼得昻。打开石头修堰塘,不怕雨淋汗水淌....”这是石工号子中的一段。曾经的岁月,祖父所在的五码口山场的世代石工们,就是吼(唱)着这类号子,抡大锤打石头,撬石头,抬石头,开山取石修水库,建水渠,造高楼,砌路基......过过来的。
故河口码头没少用五码口山场的石头,往后新故河口的防汛建设也没少用五码口山场石头。这么说吧,五码口山场历年来就是湖南湖北乃至全国公路水泥建设的材料。每年从五码口山场出去的石头都舍身用在建设祖国大好河山上。
祖父去到五码头山场挑石头,还是祖母托陈印堂的关系得来的。陈印堂的叔辈弟兄在五码口山场当场长,陈印堂的叔辈弟兄去世了,五码口山场的场长就传位给了陈印堂的大儿子陈司云。我喊司云大伯。那时公务员与职位都可代代相传。没有嫡系亲生儿子,就传给叔辈直系兄弟的儿子。司云大伯得到五码口山场场长,就属直系接代传。这是后话。
祖父在五码口山场拼起命挑了三年石头,伤了元气,得了气喘,才过着一辈子幽禁囚徒般的生活。可歌可泣可怜。祖父自己愿得吗祖父自己并不愿得。祖父多想如那些健康力气大的石工一样。哟嘿哟嘿地抡起铁锤,敲响山上的石头,轻易上肩,拿到工钱。祖父甚至想做个精益的石匠,为人间打磨出精美的石艺品。卖钱!养家!
只是祖父满满的雄心壮志都败在自己一介文弱书生上。也许三曾祖父与三曾祖母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当心肝系花大钱培养出来的举人陈克善,最终会沦落为一个挑石头的石工也没想到自己辛勤经营的家业会这么快败光。三曾祖父可是纺织世家,虽是手工作坊,也是代代相传了n代,为何传到祖父这代,就彻底没落败光连一根丝都不剩在五码口山场做工的那些岁月,祖父不是没有反思,不是不想担起大任,振兴家业,而是他身体属实不济……
“对门的幺妹你听好,啊哦啊哟……”人一抡起铁锤,就喊号子,边喊边左脚蹬,右脚弓,重重打在石坚上。打一锤后又继续喊:“哥哥收工就把你找,啊哦啊哟……”(举起大锤)嘭地,照样重重打下!多有劲有力多快活。而祖父却是没有这些力气与快活的。祖父甚至抡不起铁锤了,直直地跌倒,差点滚进了山崖。可祖父从不曾对家人说过一句不情愿挑石头的话,所有苦都一个人默默承受。跌倒了爬起来,咬紧牙关再挑!直到实在挑不动,伤了元气,得了气喘,才回家。二十几岁年轻的生命气都耗尽了,一辈子小老头似的过活。
“太阳出来亮闪闪,石匠们的锤子打得欢。日晒雨淋不怕难,挣到工钱回家转,闹闹热热好过年。”可祖父挑了几年石头,不仅没挣到养家糊口过年钱,还搭进了自己一辈子的大好时光。祖父内心里悲伤也只有他一个人懂。
命啊都是命!祖父对自己这种没落幽禁的命运,没有感慨与叹息,也没有后悔。祖父对自己的一生看得非常清楚,头脑也非常清晰。只要他的儿子儿孙过得好,他这一系香火在延续,此生他一无所憾。他自幽禁在自己幽禁的生活里一辈子不见阳光,也无所憾!
哎哎哎,满哥啊满哥,我的命还是比你好,我也比你活得长!
祖父想起了李歌满当时如何哀求他,跟他来到故河口的事儿祖父也是做过大家长与大男人的人。
“克善弟,你看现在这个情况,我这个情况,还是让我跟着你们一家人走吧,老爷子在生交道过,许六友也交道过,克善弟携家带口的逃荒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个亲朋好友协助,一大家子咋活正好我也要扩展戏路,就跟你一起走”
祖父沉思了下:“好的,满兄,你也不是别人,老爷子的恩儿子,照辈分算,我们是郎舅兄弟,半个亲弟兄,我们一家人走了,也不能丢下你……”
就这样,陈克善带着祖母一家与李歌满一同逃荒到了故河口。祖父也许做梦也没想到,李歌满会是终身守候他身边女人的男人,否则就是打死他,饿死他,也不会答应李歌满跟他一起逃荒到故河口来。
“满哥啊满哥,满哥你真傻,不喝好喝的土鸡汤了走,许七友许七友的砂罐土鸡汤煨得多可口多好喝啊,可是到了家的手艺。只可惜,她不煨给我喝,我幺姑煨给我喝,我幺姑可是得了许七友真传……真传……”
“满哥啊满哥,你以为我啥都不晓得,其实我啥都晓得……”
“满哥啊满哥,你才真正的遗憾,你这一生成全了我这个千岁爷,你一辈子打单身,没成个家,没得个后,怎么划得来啊满哥啊满哥,相比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比你圆满,我的子孙终究一天会忘了你。许七友也不会提到你,满哥啊满哥,你是傻子还是君子满哥满哥啊你是君子君子,君子成人之美!”
……
祖父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没完没了,嘴巴里呼出的都是冷气了。
小姑得了祖父心想,立刻通报祖母,祖母就赶得一群散养的鸡到处乱飞,好不容易捉了只乌色老母鸡,交代小姑用砂罐放在灶里煨。放点生姜八卦桂皮一起煨,赶紧煨。祖母边交代小姑边自言自语:“这老头子怕是要死了,生前饿怕了,死要当个饱死鬼,喝得土鸡汤快活快些死。”
真不知道祖母对祖父会如此的仇恨,即使生死相隔,也不能溶解。
小姑听从祖母的安排,用砂罐给祖父煨了一罐鸡汤,端进房间,给祖父喝。
祖父十分高兴,接过土鸡汤,用鼻子闻了闻,香,是那个味道,祖父微笑着,端起砂罐,仰头就喝。祖父那样一个平时一点生气都没有的人,脸苍白得像纸一样的人,那一刻,不知咋地,红光满脸,还发出大声的叫喊:“好香,好香啊……”
实在不是啥好兆头,用乡下的俗话说是回光返照。
确实是回光返照。小姑刚走出祖父的房门,只听见桄榔一声闷响,似乎砂罐落地上了。小姑听见闷腾一声响,忙回过头一看,祖父已撒手人寰,一砂罐土鸡汤还没来得及喝,就落地上了。
小姑哪见过如此的生死场面,吓得尖叫一声:“爹……”
二叔,四叔正好也在家,闻声跑进祖父房间,只见祖父已从床上摔下来,砂罐落地上打碎,土鸡汤泼了一地。祖父嘴巴张得大大的,一罐土鸡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还是喝了几口,都不晓得。看地上泼的鸡汤量,可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最多也只喝上了一口。
爹……
爹……
二叔与四叔都惊呼祖父,爹,爹……祖父没有了声息,去了!
为何祖父死去时,嘴巴张得大大的二叔与四叔望着祖父死去时张得大大的嘴,十分惊奇,都不伤心,而是私下讨论。
二叔说,祖父之所以死了,嘴巴还张得大大的,是因为没喝到鸡汤的缘故!四叔说,不对,祖父之所以死了,嘴巴还张得大大的,是有话想说,没来得及说。
小姑可没时间研究祖父为何死了,嘴巴还张得大大的。捂着脸哭,望着祖父与地上的土鸡汤,哭哭啼啼地:“爹,爹,您就把土鸡汤喝了再去啊,您怎么不早说您想喝土鸡汤啊,幺姑就早点给你煨好啊,爹,您怎么一口也没喝上啊……”
二叔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小姑是祖父最疼爱的女儿,他们两都给祖父送了终。四叔,这个性情与祖父最相似的不出息的儿子,也给祖父送了终。祖父望着他们,张大着嘴,微笑着去了。
祖父死后,摊在堂屋中间的席子上,嘴巴还张得大大的,怎么摸也张着摸不拢。到进棺材埋了,嘴巴还张着。祖母见着祖父死了一张嘴巴都不闭,张得大大的,不仅大骂,这个老东西在生饿怕了想当个饱食鬼,没想还是个饿死鬼。